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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病圖

        2015-12-23 14:10王方晨
        青年文學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女士

        ⊙ 文/王方晨

        女病圖

        ⊙ 文/王方晨

        王方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鄉(xiāng)土與人”三部曲《老大》《公敵》《芬芳錄》,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等。作品數(shù)十次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文學選刊。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解放軍文藝獎、齊魯文學獎等。

        在解放路和山大北路之間,西自青龍橋,東至葡萄園,丘艷芳的名氣如雷貫耳。但她既不“丘”,也不“艷”,又不“芳”。

        到目前為止,丘艷芳已嫁過兩個男人,第一個男人是一家國企的技術(shù)員?;楹髢赡臧?,技術(shù)員在廠區(qū)行走巧遇鍋爐爆炸,整個人都給燙熟了。丘艷芳得到一個兒子和一筆撫恤金。兒子被她養(yǎng)到十八歲,那筆撫恤金卻一直存在銀行。半夜醒來,算了一筆賬,不由得倒抽口冷氣。

        很快,丘艷芳結(jié)了第二次婚。

        很快,第一次離婚。

        兒子聽說媽媽要離婚,非常高興,反復(fù)打電話問她:“離了嗎?”

        顯然,丘艷芳不想離。她滿心期望至少還要跟后夫再過上幾個月,過到來年開春。后夫鐵了心要離,各種招數(shù)使出來,動手打她,羞辱她,甚至還把援交妹帶到家里住過一晚上。

        兒子責怪她不通達,她說:“你爸有心臟??!”

        兒子一下子噎住了,因為他從沒在心里認可過這個“你爸”,從沒叫過“爸爸”,而平時她跟兒子說起這個“爸爸”,也多稱“老李”。

        “有我伺候著,你爸還能多活兩年?!鼻鹌G芳說著,偷偷擦眼抹淚。

        但“你爸”絲毫不領(lǐng)情,到底還是棄她而去。

        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平時丘艷芳也就一個人過活。后夫也還算規(guī)矩,沒想動她的撫恤金。盡管這筆撫恤金數(shù)額不大,也仍被她取出來,支付了兒子的部分學費。她自己享有低保,只是偶爾才去超市打工,或做點十字繡來賣,以補貼家用。

        不了解丘艷芳的人,會認為她懶。

        事實并非如此。她幾乎就是這個區(qū)域的社會活動家。歷山東路、益壽路、閔子騫、甸北、利弄、十里河,等等,足有八家居委會,每逢活動,首先想到的就是她,以至于她每天忙得像個陀螺,一刻不得閑兒。她既會跳交誼舞,又會扭秧歌,扇子舞跳得尤其好,曾代表閔子騫居委會參加過全市迎亞運健身比賽,得過二等獎。

        在丘艷芳家最顯目的位置,擺放的就是這次得獎的琺瑯獎杯。但最讓她忙碌的,不是居委會的活動,而是“串大門兒”。她立志把附近幾個社區(qū)所有不幸的女人聯(lián)合起來,分擔她們的痛苦,給她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為區(qū)別正統(tǒng)的“婦聯(lián)”組織,這幫女的把丘艷芳拉攏的圈子稱作“女團”。丘艷芳是當然的“女團長”。

        丘團長墜入愛河的消息傳播之快,毫無疑問。

        瘋狂追求丘團長的男士,據(jù)說才三十幾歲,是省直某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名喚丁保鉤。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丘艷芳長相普通,卻不像她這個歲數(shù)上的女人那樣發(fā)胖。因為忙碌,她得以保持了少女般的體形,為年輕的丁保鉤所著迷,似乎并不為怪。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目前,唯一目睹過丁保鉤尊容的,尚只有“團員”蘭沫女士?!斑@人是個瘦長子,”蘭沫女士向人說,“又長又瘦,像面條兒。”但是,馬上勾起了青后小區(qū)朱小媛的好奇心。朱小媛也是“團員”。又長又瘦的男子,歷來就是朱小媛心儀的稀有種類。

        丘艷芳是這么認識朱小媛的:丘艷芳聞言青后小區(qū)有個賣豆腐的女人被丈夫嫌棄,親自登門三次,準備施以援手。第一次走錯了門,第二次被拒之門外。丘艷芳當時還沒能打聽清楚她的名字,先在門口報出自己大名,說是來找一個賣豆腐的。朱小媛隔著門扇撂句話,“這沒賣豆腐的!”再不吱聲。第三次朱小媛才將丘艷芳開門延入。后來丘艷芳從她口中得知,不是她賣豆腐,而是她娘家是賣豆腐的。她娘家在城北白鶴莊。丘艷芳心想,自己也一直奇怪,青后小區(qū)怎么會有做豆腐賣的?

        據(jù)說朱小媛的男人即使愛著朱小媛時,對她娘家是“賣豆腐的”也耿耿于懷。城北白鶴莊的豆腐一律使用泉水,美名遠播,而且那些做豆腐的人家也早就改弦更張,朱小媛的男人偏偏揪住朱小媛娘家是“賣豆腐的”歷史不放,他的意思老明確,這樣的平民家庭,配不上他。

        朱小媛嫁的男人十分肥碩,從認識她時就肥。他自己招認,每周可吃兩回燒雞。還專吃從老字號燕喜堂買的。經(jīng)過一個綠色夏季的瘋狂思考,朱小媛嫁給他,發(fā)現(xiàn)果真如此。

        他家里有個老保姆,七十多歲了,每天跑金菊巷給他買燒雞。她問老保姆累不累啊,慌得老保姆連聲說“不累不累不累”,怕不讓她去買一樣。

        朱小媛在他家為了難,拿不準該不該與他分吃。最后決定,謊說自己從小不愛吃燒雞。漸漸地,也就果真不吃,甚至不能容忍燒雞的氣味。連雞蛋都不吃。

        所幸老保姆過世后,她男人隨即丟掉了吃燒雞的嗜好,但他并沒有因此瘦下來。他吃上了另一種“雞”。無所顧忌地在外面養(yǎng)女人,不但在外面養(yǎng)女人,還養(yǎng)狗。

        他迷戀“斗狗”。

        朱小媛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大發(fā)面塊愛好“斗狗”。

        他養(yǎng)不養(yǎng)女人,朱小媛倒還不太在意。外面女人再多,也改變不了她的女主人身份。他在外面養(yǎng)女人,她倒清靜。但他“斗狗”,簡直讓她忍無可忍。

        在朱小媛家里,丘艷芳見過一次朱小媛的男人。他叫孫大盛。是一個老平常的男人,模樣也還白凈,不像朱小媛說的那樣,渾身生著金色狗毛黑色虱子,有狗鼻子狗耳朵狗尾巴狗卵,只不過比別人胖些。

        丘艷芳胸有成竹,認定略施小計即可讓他回心轉(zhuǎn)意。但丘艷芳去了一趟仲宮——仲宮鎮(zhèn)地處南部山區(qū),離城二十里,那里有一處斗狗的場所——看了一場斗狗回來,就泄了氣。再見朱小媛,丘艷芳直言不諱,對一個熱衷斗狗的男人來說,鬼神也拿他沒辦法。

        既然拿他沒辦法了,就該明智退一步,退到他養(yǎng)女人的問題上來,而朱小媛也已經(jīng)對這個問題不在意,那么,朱小媛,你夫復(fù)何求?還不快“該干嗎干嗎去”!

        經(jīng)丘艷芳一番開導(dǎo),朱小媛心頭大放光明。朱小媛從此不再憂郁,也不再怨艾,聲聲揚言,他孫大盛能養(yǎng)女人,俺白鶴莊“賣豆腐的”二閨女也能養(yǎng)男人。朱小媛不但要養(yǎng)男人,而且還要只養(yǎng)瘦長子。最好瘦得只剩下窄窄一小條兒。那樣的男人,在朱小媛眼里有著出奇的魅力。

        她不停地對女團員們談?wù)撨@樣的男人,真情流露之下,像個饑渴的千年女色鬼。

        為了鞏固戰(zhàn)果,丘艷芳專門陪同朱小媛去藥山下找到了養(yǎng)女人兼養(yǎng)狗的出租屋。女人只有一名,狗卻有三條,大小不一。

        狗是比特犬,各占一個鐵籠子。

        那女人確實年輕,手持長掃把在鐵籠子外面打掃衛(wèi)生,像是懷了孕,不時揉腰,面露苦澀。

        朱小媛看了悻悻撇嘴,悄悄對丘艷芳說:“孫大盛要來個浪子回頭,讓姑奶奶去給他養(yǎng)狗,那可咋辦?”

        自首任丈夫死后,丘艷芳一閉眼就能看到活人被燙死的慘狀。最初她努力忘卻丈夫被燙死,就總是嘗試把那個核彈爆炸般噴射的熱水之下的死者,想成與己無關(guān),想成十里長街素不相識的行人、幕布上摸不著的電影演員、巷子口的流動小販,甚至想成菜市場待宰的禽畜。結(jié)果,就真的像漸漸忘了丈夫的樣子。盡管家里還有丈夫的遺照,兒子也長得跟丈夫十分相像,想起丈夫來,感覺卻仍舊一片模糊。不過,想得起丈夫的面容也罷,想不起也罷,人被燙死的場景卻總是揮之不去,直到她學會了扇子舞,才好一些。

        相比那些聚集在小區(qū)廣場歡跳扇子舞的女老年,丘艷芳要年輕得多。本來她更適合去跳顯得時尚的交誼舞,跳跳倫巴、桑巴、華爾茲、探戈,甚至迪斯科,但她當時非常惡心摸到男人的手。不論是跳倫巴,還是跳探戈,感覺都不好。

        兒子放學回來,因為饑餓,拿起饅頭就吃,她伸手給他打在地上,五官組合成一種極度厭惡的表情,毫不顧及兒子的感受,說:“你們男的,一個個,臟死了!”

        兒子瞪著眼看了她半天,想不到媽媽是在說自己。

        但是,那些男人又何止于臟?簡直就是腐爛,且流著黏答答的暗綠色汁液。

        跳扇子舞,接觸到的不過是兩把粉紅色的扇子,又明媚又實在。扇子雖不太大,卻能真正地被她握在手里。舉在眼前,也似乎擋得住整個世界的風和雨,并在咫尺之內(nèi)凝固所有的人生絢麗。

        丘艷芳有萬千條理由,把扇子舞跳得越來越好。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那一年,她代表閔子騫居委會參加健身比賽,跳起扇子舞渾然忘我,獲得二等獎,實至名歸。

        她嫁給了第二任丈夫,同樣是胖男人,身上絕無霉斑,更無腐爛。只是,心臟嘛,有那么點小毛病。她愛惜這個丈夫,平時嚴格禁止他接近熱水壺、暖水瓶,甚至熄火的煤氣灶、帶電的插座。

        緊靠后夫沉甸甸的身體,閉上眼睛,卻仍然能夠看到糾纏她神經(jīng)已多年的那一幕。她沒想到,在她再婚的半年之后,那些看似溫馴實則兇猛的比特犬就把她給救了。每隔十天半月,她就要去一趟仲宮斗狗場,為的就是牢記斗狗的殘忍場面,以掩蓋對亡夫慘死的回憶。

        出門前,她并不告訴后夫自己要去哪里??此帐皷|西就像去跳扇子舞。但她一出小區(qū)就戴上寬大的墨鏡,神情也立刻在墨鏡后面麻木下來,像女特務(wù),身子挺得筆直,又像電線桿。

        在斗狗現(xiàn)場,丘艷芳只是遠遠地觀看,自始至終面無表情,一句話不說。有時候不過是看上一兩眼就轉(zhuǎn)身走了。她能認出朱小媛的丈夫,因為他們在朱小媛家里見過面,但朱小媛的丈夫認不出她來。墨鏡幾乎擋住了她的面孔,她的身體又是那樣僵硬,跟他在家里見到的,完全就是兩個人。

        來看斗狗的女人,有的打扮平常,有的珠光寶氣,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狗身上,才不管有沒有女人來看,所以,也就沒人認得丘艷芳是誰。但世上從來不缺有心人。丘艷芳生命中的有心人就是省政府某部門機關(guān)公務(wù)員丁保鉤。

        丁保鉤突然從人群里鉆出來,含笑向她招招手:“嘿!我見過你?!?/p>

        丘艷芳淡定如水地看著他,好像早就知道有一個男人會這樣出現(xiàn)。

        “實在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的?!倍”c^蠻瀟灑地撓一下頭皮,使勁想著。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一起,就像兩根電線桿子。

        狗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擂臺上,裁判宣布,“卡爾”贏了。

        夜深人靜,丘艷芳孤枕難眠。

        她不再想那些被對手咬得遍體鱗傷的白狗黑狗,更不想熱水之下皮開肉綻的丈夫。她想又瘦又長的丁保鉤。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這可是天上掉下個瘦長子。

        第二天一早,丘艷芳就去見紫香居的蘭沫女士。

        丘艷芳的那個交際圈子里,純一色的女人,而單單把蘭沫稱作女士,卻也并不多余。其中一個原因,在大家看來,蘭沫女士活得最為自我,也最像女人。另一個原因,她是省城一所著名大學里的副教授,還去韓國梨花大學和美國圣母大學當過訪問學者,稱其為女士,似乎代表著一種特別的尊重。

        實際上,蘭沫女士在校園里的名聲不太好,就連她的丈夫也受不了大學同事背后對她的指指點點,夫妻二人才搬出校區(qū),另在紫香居賃了房子住,以期遠離各種傳言的攪擾。

        蘭沫女士深居簡出,最初紫香居的人對她的來歷一無所知。丘艷芳前去探望一個生病的團員,正要上樓,扭頭發(fā)現(xiàn)盛開的櫻花樹下有個氣質(zhì)文弱的女子在踱步,似乎還在不時嘆息。上樓問團員知道不知道小區(qū)新搬來了什么鄰居,團員說不知。出來后看那女子還在,丘艷芳卻不由得止步不前,怕被她看到一樣?;氐郊依?,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偷偷走掉的。

        她坐在沙發(fā)上,沉默了半晌。后夫問她出了什么事,她答不上來。這又讓她隱隱惱怒。

        為什么后夫偏偏問她出了什么事?她不過是不想說話,他就以為她出了事,她活該這么倒霉嗎?但她不會把惱怒表現(xiàn)出來的,她就隨口回答,自己累了。后夫放了心,反而大膽責怪她,說:“你每天這么忙,也不知忙個什么!”

        忙個什么?問得好。

        她丘艷芳每天忙什么呢?丘艷芳笑一笑,順從地說:“是啊,我也不知忙什么。還不是無事忙。”

        她在后夫面前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表面上從不生氣。后夫的小心臟有點小毛病,她可不能忘了。

        “你呀,”后夫說,“你就是得了愛忙的病。哼,陀螺??!”

        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看不見自己黑。自己一身毛,偏說別人是妖怪。

        丘艷芳暗想一下,覺得怪有意思。她坦白承認:“可不,我有陀螺病。這病嘛,呵呵,還不小?!?/p>

        ⊙馬 敘·一朵云

        本期插圖作者 / 馬 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出版有詩集《浮世集》《傾斜》,小說集《別人的生活》《偽生活書》,散文集《時光詞語》《在雷聲中停頓》等。二〇一三年開始畫現(xiàn)代水墨畫,于二〇一四年在北京、杭州等地舉辦馬敘水墨個展。

        丘艷芳有病了,其實是畏怯病。她怕見到那個在櫻花樹下飄然徘徊的蘭沫女士,似乎還怕那滿樹繽紛的花朵,甚而至于,她連紫香居也不敢走近。直到有個團員告訴她,蘭沫女士和初中男同學被丈夫捉奸在床,她才像喜逢大赦一般,向紫香居,向蘭沫女士,飛奔而去。

        淫行敗露的蘭沫女士衣衫不整,頭發(fā)散亂,說出話來卻擲地有聲:“我想跟誰好就跟誰好!你看不順眼,你滾!”

        丘艷芳從蘭沫女士家出來,發(fā)現(xiàn)櫻花樹上枝枝杈杈,櫻花絢麗的蹤影早已消失不見,那些新萌的暗紅色葉芽,不像是樹葉,倒像一粒粒緊緊趴伏在樹枝上的害蟲,讓丘艷芳身上陣陣發(fā)麻。

        這天一大早,丘艷芳跑到蘭沫女士的家里時,蘭沫女士也才剛剛起床,她的丈夫還在臥室呼呼睡著。丘艷芳往她家沙發(fā)上一坐,望著蘭沫女士發(fā)笑。她誤以為丘艷芳笑自己樣子不雅觀,忙抬手捋了捋頭發(fā),丘艷芳卻壓低了聲音說:“這樣才好呢?!?/p>

        如此重大的事,丘艷芳去過蘭沫女士家一次就下了決心。

        丘艷芳戀愛了,好像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愛上的這個男人是從仲宮斗狗場認識的。丘艷芳連去了幾次斗狗場,也似乎根本沒想到回避這樣一個事實:丁保鉤跟那些愛斗狗的男人沒有多大區(qū)別,不定哪一天,也會像朱小媛的男人一樣,生出狗尾巴狗耳朵狗卵子來。她不在乎丁保鉤愛不愛斗狗,對丁保鉤的來歷也沒有提出過任何疑問。

        只有一次,她忽然開口問丁保鉤怎么會叫這樣一個稀罕的名字,為什么不干脆叫“保釣”,又時尚又“愛國”?丁保鉤就老認真地解釋:“如果我叫‘保釣’嘛,起碼還要比現(xiàn)在年輕十歲?!?/p>

        對啊,如果丁保鉤再年輕十歲,他和丘艷芳坐在路邊愉快地吃著麻辣燙,是絕對不可能的。丁保鉤出生時,幾個人聽說過釣魚島?更何談“保釣”?名字又哪能是隨便起的?

        顯然,丘艷芳問得滑稽。

        丘艷芳說:“你這名字讓人一聽嘛,就覺得挺有講究的?!?/p>

        “‘保’字還平常,‘鉤’,則確不一般?!^’,曲也,所以鉤懸物也。”丁保鉤娓娓道來,“家父用心,實乃告誡兒子萬事不可強求,委曲方能有所獲得。哎,艷芳,快吃了這串鵪鶉蛋,營養(yǎng)老豐富的嘞。”

        “吃不下嘞,吃不下嘞……”丘艷芳趕忙連聲拒絕。

        丁保鉤不由分說,把自己的一串鵪鶉蛋搛出來放到她的盤子里。還勸她:“吃不胖的。地上驢肉,水中梭魚,天上鵪鶉。你得補補。”口氣實心實意。

        “我有一個朋友,是山東大學的副教授,”丘艷芳壓住喉嚨里的一個飽嗝,說道,“別看是女的,學問可大了。”

        “丁某求引見?!倍”c^像開玩笑,卻又一本正經(jīng)。

        “好說也!”拼命吃下鵪鶉蛋的丘艷芳,爽快答應(yīng)。

        “放狗了?!倍”c^扭過頭去。

        “你急什么呀!”丘艷芳佯裝生氣,“想看就去看嘛。呃!”

        “孫大盛的‘豹兒’準贏。真想押一把。”

        “想押就押嘛。呃!”

        “不過,我想押‘班迪’?!?/p>

        丁保鉤沒動。

        “‘班迪’……呃,‘班迪’有什么好押的?那個‘黑虎’……”丘艷芳沉吟似的說著,只覺身上沒有一絲力氣。

        下一次見面,丁保鉤就告訴丘艷芳自己要出趟遠差,可能至少一周才回。領(lǐng)導(dǎo)指派的,但他丁保鉤老不愿去,雖然他是單身一人。他沒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他單身不假,但他如今又有了牽掛啊。

        丘艷芳臉上木木的,好像根本就不想去猜他的心思,也像根本就沒聽見他的話。

        他又說自己這次出差可以坐飛機,目的地離濟南太遠,差不多就算出國。

        丘艷芳止不住暗想,自己活了這么大,既沒坐過飛機,也沒近距離地觀看過飛機。在她看來,飛機,永遠只有天上的鳥兒一樣大,人一坐上去就變成了小米粒,鳥給吃了。她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掃了丁保鉤一眼,丁保鉤就陡然噤聲。

        丘艷芳比丁保鉤先行一步離開了斗狗場。

        在下周三的晚上,丘艷芳的眼前是兩條狗在拼命爭斗,一條叫“豹兒”,一條叫“黑虎”。兩條狗全都遍體鱗傷?!昂诨ⅰ彬v空一躍,“豹兒”被撲倒,脖子下面鮮血噴射……“豹兒”不甘示弱,奮力反撲……

        丘艷芳眼睛閉著,卻像在黑暗里睜著。

        手機鈴聲響了。響了幾次。響了好一陣子。

        丘艷芳終于注意到了。她睜開眼,卻一時想不起手機放在什么地方。伸手在床頭柜上摸摸,沒有。

        鈴聲息了,她像一根銀針沉在了茫茫的大海里,孤單單的。

        一聲哀嘆未了,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這回她聽了出來,手機被她遺忘在了衛(wèi)生間。

        是丁保鉤的電話。

        丁保鉤說:“別以為我在塞舌爾、所羅門、吉布提、馬維拉、斐濟、約旦、佛得角,我就在你身邊,跟你在同一個黑夜,同一個城市,北面黃河,南面千佛山?!?/p>

        丁保鉤又說:“我沒去出差。我請求換了別人。我睡不著,連續(xù)三個晚上睡不著覺咧?!?/p>

        丁保鉤繼續(xù)說:“我們下次見面就不要去仲宮了吧,血淋淋的。艷芳,你不會怪我吧?”

        丘艷芳不解:“我怪你什么?”

        “你怪我說話語無倫次,但這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是這樣。艷芳,別以為我會是在多米尼加、東帝汶、巴林、庫克、烏干達。我跟你在一起。哦,我跟你呀,緊緊兒……挨著?!?/p>

        丘艷芳千嬌百媚說一聲“討厭”,就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你別笑,是真的?!?/p>

        這個人啊,真有意思。丘艷芳可沒說不是真的啊。

        丘艷芳答應(yīng)了,下次見面不去仲宮了。就去丁保鉤指定的地方。

        丘艷芳任起性來,堅決不去酒吧,也不說為什么。丁保鉤就說,那去茶樓?丘艷芳也不同意去茶樓。舞廳、電影院、劇院都不想去。

        丁保鉤說:“對了,我有個好去處!我們?nèi)プ粤舻貎喊??!?/p>

        結(jié)束通話,丘艷芳獨自笑了。丘艷芳再想熱水下的死人,再想斗狗場上殘忍的決斗,就太沒道理了。她只是有些納悶,丁保鉤怎么搞到了她的手機號碼。她不記得他問過自己,更不記得自己告訴過他。

        前夫的慘死改變了她的腦子,不該記住的事情常常記得很牢,該記住的,又常記不住。

        想一想跟他的交往,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了解了他的不少情況。他結(jié)過婚。趕上過分房福利,但房子送給了女兒和前妻。夫妻不成情意在,況且還有女兒。目前在鳳凰山路租了間小房子,也是一個人住。有望從單位重新分房。單位吆喝蓋宿舍最少有五六年了,因畏于社會輿論,才遲遲沒敢實施,位置是在龍奧大廈附近、旅游路南的大漢峪片區(qū)。雖非大富,好在家里沒有任何債務(wù),單位蓋房嘛,肯定優(yōu)惠,不用貸款也買得起。另外,他那老有才的父親也早過世。

        “鉤”,曲也……哦,那是個多么深刻有趣的老父親呀!

        既然如此,丁保鉤不過是知道了她的手機號碼,有何不妥?如果他說自己跟她在一起,丘艷芳一扭頭發(fā)現(xiàn)他就站在自己床邊,她也絲毫不應(yīng)該為之驚異。

        眼看到了約定的時間,丘艷芳才發(fā)現(xiàn)丁保鉤和自己的粗心。丁保鉤沒說自留地在哪兒,她也沒問。她卻不想給他打電話落實,就偷偷跟別人打聽。一下子在城區(qū)打聽到至少七家叫自留地的餐飲店鋪。刨除天橋區(qū)工商河邊的自留地茶樓和恒隆購物廣場的自留地酒吧,還剩五家。

        這五家,分別在緯一路、和平路、水屯北路、按察司街、開元風景區(qū)。丘艷芳選了開元風景區(qū)的自留地飯莊。

        開元風景區(qū)風景怡人,但尚未開發(fā)完成,一般人走不到哪里。老多年前,丘艷芳曾跟同學爬上橛子山看過大佛頭造像,下山途中又在開元寺遺址上許過愿,用甘露泉的泉水洗過眼睛,從石壁下折過一枝海棠花。從那以后,就再沒去過,留在記憶中的開元風景區(qū),基本上還是一片荒山野嶺。

        不要小看丘艷芳的決定。

        丘艷芳打定主意,要跟丁保鉤在山林野合。這樣既野合了,也不會花丁保鉤的老多錢,丘艷芳在心理上就不會有什么負擔。

        臨出門,丘艷芳做好了必要的準備工作。洗漱。打扮。特意找了塊不大不小的塑料布,折好,跟一卷衛(wèi)生紙一起放在包包里。保險套必不可少,家里還有一盒尚未拆封。有心臟病的丈夫從不喜歡用,每次做愛她都提心吊膽。她怕懷孕,讓兒子知道,會聯(lián)想到她和后爸背地做的那些事。她雖再嫁,但沒孩子,夫妻二人在一起,就像單純?yōu)榱俗霭椤P叶行呐K病的丈夫沒給她惹過一次麻煩。

        這回她更不想惹麻煩。她是獨居女人,又將是跑到山野里去茍且,出了事跟誰都不好交代。

        正因為她有這些考慮,她沒感受到任何激情。她冷靜地準備好了一切,拎包出門。鄰居碰見她,一點懷疑都沒有。

        坐到車上,她才開始吃不準。自己怎么能夠確定,約會地點就是開元風景區(qū)的自留地飯莊呢?萬一是別的地方,兩人不就白白錯過了嗎?再者,萬一那天夜里她接到的,不是丁保鉤的電話,是別人高度模仿丁保鉤的聲音,是一場卑劣的惡作劇,成心欺侮一個被黑夜苦苦折磨的女人。丁保鉤人在泰谷、馬尼拉,丁保鉤人在萬頃碧波之上的釣魚島……她卻堅決捺住按照那個號碼給丁保鉤打電話過去的念頭。

        來到開元風景區(qū)入口的石牌坊下面,丘艷芳將心一橫。想,錯過就錯過了,那是沒緣分。惡作劇就惡作劇吧,她權(quán)當自己是故地重游。

        山林顯見得比多年前茂密得多,森森然像有歹徒出入,但她都這把年紀了,才不怕被劫色。真遇上劫色的,哼哼,劫就劫,劫個半老寡婦,才多大本事,還說不定誰吃虧咧!

        丘艷芳才從牌坊下面轉(zhuǎn)過來,就抬頭看到了前面笑吟吟的丁保鉤。

        “我怕你找不到?!倍”c^說。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丘艷芳心里悠然響起一支歌。

        “我找不到你更好嘛?!鼻鹌G芳說,“你再去約別人嘛。”

        丁保鉤裝作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我該死,這么不會說話。”他說,“凈惹艷芳生氣?!?/p>

        丘艷芳“咯咯”笑起來,跟在那天夜里一樣。

        丁保鉤伸手要替丘艷芳拎包,丘艷芳剛要遞過去,卻又忙說:

        “不用,我自己提吧?!?/p>

        相對于自留地的簡樸,僅一墻之隔的魚翅清宮大酒店卻是極盡奢華。如果紀委要捉腐敗貪官,就堵在魚翅清宮門口,客人來一個捉一個,管保誰都不冤枉。

        魚翅清宮賓客盈門,吃的是魚翅、鮑魚、海參、河豚、燕窩,喝的是茅臺、人頭馬、軒尼詩。自留地吃的是普通農(nóng)家飯,苦苦菜蘸醬,油炸花椒芽,蒜拌馬齒莧,煎餅卷大蔥,最貴的一道菜是小草雞燉蘑菇;喝的是不要錢的清淡的茶水。更不要說吃飯的場地。后者儼然皇宮,金碧輝煌,前者不過是沿著山溝搭了幾座農(nóng)舍模樣的木屋,此外就是搭了道長長的木臺,上擺著一二十張餐桌。

        自留地的特色就是農(nóng)家特色。往那些露天的餐桌旁一坐,豪華氣派的魚翅清宮反倒成了自留地的陪襯,丘艷芳非常滿意這種感覺。

        她平凡至極的生活,實在當不起“奢華”二字,但是,她又不想一點兒影子都沒有。

        此刻,“奢華”就在她的身后,雖然與她無關(guān),卻又實實在在。

        山溝里郁郁蔥蔥。山風從樹下陣陣吹過,丘艷芳聞到了樹葉的味道,還像聞到了幽靜的味道。

        “丁處!”

        丘艷芳一驚,定定神。

        一個四十開外的平頭男人,腮邊明顯一顆大黑痣,瞇著兩只三角眼,歪歪扭扭向她和丁保鉤走過來,掃了她一眼,就又對丁保鉤說:“丁處在這里啊?!?/p>

        丁保鉤好像一時沒能確定怎么向他介紹丘艷芳,他就笑著分別對丁保鉤和丘艷芳說:“您慢用,您慢用?!币?guī)規(guī)矩矩退兩步,手像扶著眼鏡似的,轉(zhuǎn)身走了。

        丘艷芳再看丁保鉤,像個沒經(jīng)世面的毛頭孩子一樣,一臉羞赧。

        見那人走遠,丁保鉤就朝丘艷芳探過身子,壓低聲音說:“我們單位的馬強,別看四十多歲了,還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老博士,學富五車,也才混到個副科級。唉,朝里沒人兒,老博士又有什么用呀!就這世道?!?/p>

        話音未落,又聽一聲招呼:“團長!”

        沒想到,飄飄搖搖走來了蘭沫女士。

        丁保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比丘艷芳更快地站了起來。

        “你們老會找地方??!”蘭沫女士笑著對丘艷芳說。

        “你也老浪漫啊?!倍”c^從旁邊脫口說了句。

        蘭沫女士明顯一愣。她看著丁保鉤。

        “我‘浪漫’嗎?”她自問,然后附到丘艷芳耳朵邊兒上,小聲說,“讓他說準了,我來偷情?!?/p>

        丘艷芳抬手輕輕打了她一下,說:“去你的!別作踐自己,讓人笑話?!?/p>

        “這位是……”丁保鉤神色為難。

        丘艷芳就向他介紹:“這就是我向你說過的蘭沫女士。”

        “久聞芳名?!?/p>

        “你跟姐夫說我什么了?”

        “說你學問大唄?!倍”c^說,“本人自愧不如。”

        蘭沫女士又想笑,卻又鄭重了?!拔覀冊谀沁叀!彼种敢恢覆贿h處的一座小木屋,說,“我們也是兩個人。不打攪了,我過去了?!迸R走,又回頭看看丁保鉤。

        丁保鉤臉又紅了。

        丘艷芳和丁保鉤坐下來,都沒說話。

        吃過飯,丁保鉤果然提議兩人去山上走走。正前方是橛子山,西邊是羅袁寺嶺,東邊是羊頭山、平頂山。他們一前一后走進了西邊的密林。

        密林里雖沒有石階,也算好走,丘艷芳走起路來不用丁保鉤來扶。丁保鉤離她兩三米遠,走了半天也還兩三米遠,不敢靠近她一樣。密林里空氣清新,但她身上已經(jīng)火燒火燎起來。丁保鉤若肯靠近一些,她就主動倒在他懷里,任其擺布。

        突然,她氣息局促地說:“我要回去?!?/p>

        看得出丁保鉤的臉唰地白了。他支吾了一聲,什么也沒說。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顫動。

        丘艷芳往回走到一塊臥牛狀石頭旁,又停下來,暗暗調(diào)整下呼吸?!澳愕任译娫挕!倍谝痪洌讯”c^扔在山林里,一個人急匆匆走下山去。

        這個電話,是三個小時之后才給丁保鉤打的。

        丘艷芳還沒到家里,居委會的王大媽就緊腳跑來找了,說燕子山小區(qū)的舞蹈隊要人指導(dǎo)扇子舞,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丘艷芳跳得最好也會教。丘艷芳馬上說聲我上樓拿扇子去。

        舞跳得真好的人,都用自己的道具。王大媽明白。

        丘艷芳噔噔噔進了家門,把包包放下,拿了扇子出來,跟王大媽走了。指導(dǎo)了兩個小時,丘艷芳就給丁保鉤打電話:“你來吧?!?/p>

        丘艷芳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家的詳細位置告訴丁保鉤。又問丁保鉤在哪兒,丁保鉤竟說在山上。丘艷芳就指點他怎么坐車。他說自己打出租。

        然后,丘艷芳就開始坐等。

        天快黑了,房門被敲響。門外站著丁保鉤。

        丘艷芳像被人撓了癢,又“咯咯”笑起來,像是捂了一個盛夏的醬缸終于揭了蓋子,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淫蕩的氣息。

        “路上耽擱這么長時間??!”她說著,兩眼乜斜。

        丁保鉤紅著臉說:“怕被人瞧見?!?/p>

        “瞧見就瞧見唄。又不偷又不搶的,有什么可怕!”又問,“你真在山上?”

        丁保鉤沒回答。

        湊巧蘭沫女士打來電話問,那男人叫什么呀?丘艷芳就把手機舉到丁保鉤嘴邊:“問你名字,你說?!?/p>

        丁保鉤遲疑一下:“丁保鉤。”

        蘭沫女士又問多大歲數(shù),丘艷芳又讓丁保鉤回答,丁保鉤這回極干脆:“三十七!”

        丘艷芳說:“你還要問什么,盡管問?!?/p>

        “我不問了,再問就把姐夫嚇跑了。讓我再跟姐夫說幾句話。”

        丁保鉤似乎不想接,但還是接了。

        他聽蘭沫女士說:“保鉤,干嗎不叫‘保釣’???別誤會,這是問我。保鉤先生,你一定要對艷芳姐好。艷芳姐是個好人,你要真心愛她。你跟艷芳姐一定要是真心的。我是著名大學的教授,我有老多老多學生。你要傷了艷芳姐,騙了艷芳姐,我就天天對學生講你。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我還要發(fā)動廣大學生,給你在金牛動物園立塊碑!你想把碑立在大明湖、千佛山、靈巖寺、趵突泉,做夢吧你!說,你愛艷芳姐,你是真心的?!?/p>

        丁保鉤說:“我愛她,我是真心的?!?/p>

        丘艷芳讓他坐下來,他一愣神,但還是坐了?!八龥]嚇著你吧?!鼻鹌G芳又乜斜著眼說,“她那個人啊,當慣了老師,絮絮叨叨的,你別往心里去。”

        丁保鉤說:“她老關(guān)心你咧?!?/p>

        “我就靠這些姊妹活著。兒子大了,也不在家,平時我就這么一個人兒。要是沒有這些姊妹……”丘艷芳說著,眼圈一紅,“你去洗洗,熱水燒好了。你洗了我再洗。跳舞出了一身汗。”

        丁保鉤卻愕然:“你說什么??!”

        丘艷芳又莞爾一笑?!翱矗瑖樧∧懔税?。……在開元你沒聽清蘭沫女士叫我什么。你要知道她們還叫我‘團長’哩,你更害怕吧。嗯,不要怕,我一沒槍,二沒炮,三沒兵。那不過是一個稱呼。哦,我要到床上躺著歇歇?!彼v騰起身向臥室走去。

        過了一會兒,丁保鉤也走進臥室,發(fā)現(xiàn)丘艷芳正側(cè)身在床上哭呢。

        “艷芳?!倍”c^輕聲叫她。

        “你沒走?”丘艷芳頭也不回地說,“今晚你就在家里住下吧?!?/p>

        “艷芳,我不能……”丁保鉤說,“我要……我必須……我得……”

        “你得什么?都多大的人了,也就那么點兒事兒,還這么婆婆媽媽?!?/p>

        “我是認真的?!?/p>

        “婆婆媽媽沒完了?!?/p>

        “你歇著,我去給你做飯?!倍”c^老貼心也老堅決地說,“我廚藝還不錯。”

        這天晚上,丁保鉤到底沒在丘艷芳家里住下。

        丁保鉤做了頓晚飯,就開始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自在了。丘艷芳起得慢了,他就要丘艷芳躺著,等他喂她。丘艷芳坐到沙發(fā)上,他看著她吃。問他怎么不吃,他說中午吃得飽。

        丘艷芳也吃得飽啊,可丘艷芳還吃。

        見她吃了口菜,咬了口餅子,他忙端起碗來,讓她喝枸杞小米粥,還細心提醒她別燙著。吃完,丘艷芳撐得不能動,他就主動去把碗筷鍋灶收拾了,然后擦著手對她說,自己還得回去,讓丘艷芳在家好好休息。

        家里重新只剩下丘艷芳一個人了,但丘艷芳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她按著自己鼓脹的肚子,慵懶愜意,好像隨便一陣腳步聲響起,就能把丁保鉤給她帶到身邊。那人只需輕舒猿臂,就能把她從椅子上提起來,給擺放在床上。

        接下來,不用說,兩人一同睡大覺嘛,就那點兒事兒。至于怎么睡,都不是純情少年,隨她怎么想象,反正她已做好了所有準備,怎么睡都不怕。

        其實,這丁保鉤一走,就杳無音信了,但丘艷芳卻免不了被一個個女團員關(guān)心、盤問,丘艷芳從不否認。蘭沫女士都已見過,還能有假?是個幾輩子都沒吃飽飯的,是根細麻線。

        青后小區(qū)的朱小媛感慨,好人得好報。好人才嫁得瘦子。

        這話的意思好比說她自己不是好人了,有愧疚的成分在內(nèi)。

        實際上朱小媛也是老好的人。比如說,當年她看老保姆顛著腳去金菊巷買燒雞,于心不忍,下班路上就替老保姆買了來,買了兩三次。每買一次,老保姆就病一次。病得蹊蹺,吃不下,喝不下。問她哪里不舒服,只說沒力氣。

        病了三次,朱小媛就有了覺察。

        朱小媛不問男人的事,只問自己的事。信了幾天天主教,又拜了幾天佛,她還去文昌閣向老道士求簽。求過簽后,又撞鐘,又敲鼓,卻三不知地認識了興國寺的一個姓王的和尚,請了她去老牌坊吃晚飯,她要蘭沫女士陪她去。蘭沫女士不想去,她就說:“你見了那和尚就會愛上他,你不知道這人長得有多雄壯,絕對是你喜歡的類型?!碧m沫女士說:“不會是個冒牌貨吧?!甭犓@么一說,朱小媛就留意了??茨峭鹾蜕兄惶舾鞣N的青菜吃,才放心。本想著拿人生的煩難來求王和尚寬解,卻打心眼兒里可憐起他來。

        他那么大個身架子,幾綹子青菜,如何能吃得飽?如何將這潑辣辣生命支撐得起來?

        想想蘭沫女士對他的猜疑,實在覺得是對他人格的貶低,從老牌坊回來就給蘭沫女士打電話,專門告訴她王和尚可不是假的。蘭沫女士問:“你打電話就為告訴我這個?”她先語塞一下,才悻悻說:“你這個人啊,看什么都不是真的,看什么都是戲。”

        不過是三天后,蘭沫女士成功導(dǎo)演了一出戲。這出戲也曾經(jīng)發(fā)生在她自己身上。四五個青壯團員攙扶著一個還未“入團”的女同胞,在她的率領(lǐng)下,半夜三更氣勢洶洶殺奔華星大廈而去。

        女同胞是她一個學生的媽。她老看重這個學生。

        她要代為學生媽出頭,也就忘了自己的事。轉(zhuǎn)換了角色,儼然圣母。

        那女同胞親眼看到自己的丈夫跟一個半老徐娘躺在一個被窩里,一口氣兒沒喘上來,就昏厥在地。幾個女人圍了她,亂揉,亂喚。她好不容易才醒來,閉著眼,打著戰(zhàn),嘴里念叨:“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蘭沫女士不客氣地訓(xùn)她:“天底下真有你這樣賢惠的!”聽她又呻吟說:“行行好,抬我出去,我手沒了,腳沒了,我腿也沒了,我要回家?!?/p>

        哐當!門外沖進一個人來,正是大名鼎鼎的丘艷芳,手持一根不知從哪里拿到的棗木棍子,劈頭蓋臉舉棍就朝床上的狗男女猛打。那對狗男女毫無招架之力,丑態(tài)百出。丘艷芳還不罷休,難為她把棍子舞得呼呼生風。

        顯然,丘艷芳還從沒這樣過。遇上同樣的情況,動手的都是別人。丘艷芳身份擱在那兒,常常充當坐鎮(zhèn)指揮,叉著腰一聲頓喝:“給我打!”

        蘭沫女士愣了半天,上前抱住丘艷芳的胳膊。其他團員見狀,也上前央告不要打了,教訓(xùn)教訓(xùn)也就夠了。丘艷芳氣咻咻的,眼睛直瞪著床上的奸夫淫婦。那奸夫頭上起了個大包,那淫婦臉上掛了花,畏懼之下,情狀頗勾人發(fā)笑。

        ⊙馬 敘·一船心思,滿江清輝

        丘艷芳不笑,卻猛地朝蘭沫女士轉(zhuǎn)過頭來,厲聲說:“蘭沫女士,我不能不批評你無組織無紀律,臭知識分子賊心不死!你的這種行為,基本等同于篡黨奪權(quán)!”

        十一

        事后,蘭沫女士一再請丘艷芳去吃飯,丘艷芳都不答應(yīng)。“我不吃你的飯?!彼f。

        “你這是生我氣了?”

        “我不生你的氣?!?/p>

        “我主要是想跟你聊聊?!?/p>

        “要聊什么,聊吧?!?/p>

        蘭沫女士反而啞了。

        過了兩天,蘭沫女士又給丘艷芳打電話。她說自己訂下了飯店,是漿水泉路上的茉莉園。那里安靜,飯菜好吃不貴。丘艷芳說不貴也吃不起,自己是窮老百姓,有口饃饃吃就夠了,可不敢上飯店,也不敢說上飯店,怕惹世人笑話。

        蘭沫女士還不罷休,說:“那就去你家門口的餃子館,我上班路過時吃過那兒的餃子,才八塊一盤……”

        丘艷芳打斷她:“你饒了我吧?!?/p>

        紫香居的蘭沫女士忽然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了。她輕飄飄的,在書桌后面再也坐不住。她手里拿著書,卻看不進一個字。她既是楊絮,也是飛沫。她有了一顆楊絮或飛沫的心。在這顆心里,唯有接近于死滅的虛空。

        于是,她像一個影子,飄出小小的書房,飄出家門。倏忽間就是在街上了。

        蘭沫女士時常游魂一樣在街上飄蕩。

        街上人來人往,既沒走進過她的眼睛,更沒走進過她的心靈。但是,她生活中的許多奇遇,都是在這種時候發(fā)生的,總會有一位令人心儀的男士,主動在她面前站住腳步。

        這一次蘭沫女士還沒等到這樣一位男士出現(xiàn),就渾然不覺走進了一家超市。

        超市里的人多極了。好像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多。他們都是為了蘭沫女士而來,并為蘭沫女士而擁擠。擠著擠著,蘭沫女士心神漸漸安定。她像一粒種子,落入土壤。她像一棵蘭草,向土壤扎下了根。

        她重新成為原先的那位大學副教授了。她要馬上回到書桌前,端正坐下,拿起剛才丟下的書本。但是,她在食品區(qū)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她走過去,說:“我改邪歸正了,丘團長?!?/p>

        超市員工丘艷芳正忙著把叉車上的東西搬下來,回頭一看是她,忙噓她不要亂叫。但她不管。“丘團長,我請你吃飯。”她說,“我買了打折的面包、壽司,還有一箱酸奶?!?/p>

        丘艷芳推著叉車說:“那都是好的,酸奶也沒過期?!?/p>

        蘭沫女士跟上她?!扒饒F長!”蘭沫女士說,“我要做一個賢妻良母。”

        不少人在朝她們看。丘艷芳再次噓她不要在超市亂叫。

        “你知道辣椒茄子多少錢一斤了?”丘艷芳手一指,“那邊還有處理的大青蘿卜,你順便買一些回去?!?/p>

        “丘團長!”

        “好吧。”丘艷芳只好說,“我跟你去吃飯,但你得等到我下班。”

        蘭沫女士就近找了家挺干凈的小飯館。才點好了菜,服務(wù)員還沒轉(zhuǎn)身,蘭沫女士眼中突然墜下淚來。丘艷芳一看就慌了,忙問:“怎么就哭了?這也不值當哭啊??煺f,誰欺負你了?哪個王八蛋敢欺負我那蘭沫妹妹?我斃了他!”

        蘭沫女士自己把淚擦了?!坝心闫G芳姐,借他八個膽。”她說,“我只是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特別特別空。你看,為了所謂的‘事業(yè)’,我熬到三十歲沒結(jié)婚。我一心渴望出國,出了國才知道自己的‘事業(yè)’不過是那么回事,只可惜了落紅一片?!?/p>

        “你說得太文縐縐我聽不慣?!?/p>

        蘭沫女士的情緒已穩(wěn)定許多?!澳銜次依仙怠!彼^續(xù)緩緩說,“我也覺得自己老傻。我一不小心熬成個老姑娘,沒戀愛過一次,沒讓男人牽過一次手,卻突然把身子白給了一個有婦之夫。他就是我們原來的系主任。這個男人就像一腳把我踩死了……好像整個世界把我踩到了地上。落花流水,春去也……我起不來了?!彼褚粋€小女孩兒一樣,輕輕摸著自己的嘴唇。嘴唇鮮紅,手指慘白?!拔沂亲畹偷?,跟塵埃,跟落葉在一起。哦,我最低?!?/p>

        “你要肯……”

        蘭沫女士打斷她?!拔液芸斐闪恕掀拧??!碧m沫女士說,“我認識他不到三個星期就嫁給了他,名副其實的閃婚。”

        “其實你家趙明聿人老好的?!鼻鹌G芳說,“你要肯……”

        蘭沫女士乜斜起眼來。“你猜同事們背地里都說我什么了?”她問丘艷芳,“他們背地里說我,讓我給偷聽到了。他們說我終于‘夾’不住了。哈哈……”她笑起來。

        “你要肯學扇子舞就會過得老好?!鼻鹌G芳說,“扇子舞能醫(yī)好你的病?!?/p>

        “我的病?哈哈,我什么病?”

        “你是吃飽了撐的病,閑得腚疼的病?!?/p>

        “才不呢!”蘭沫女士撇下嘴,“我是真‘夾’不住了。我‘夾’不住了,可就苦了俺家趙明聿。我以為他會離開我,可他就像一條養(yǎng)熟的狗,越打呢,越打不走。想想真是對不住他,可我得活人不是?我不這樣就得死。就得滅。滅得一點兒灰,一點兒煙都沒有。我實在實在顧不了他?!?/p>

        丘艷芳定定地看著她,忽然說:“你真不要臉?!?/p>

        蘭沫女士默然無語。

        “你要肯學扇子舞就能治好你不要臉的病。”丘艷芳說,“學會扇子舞,你就能換一個人?!?/p>

        “扇子舞包治百???”蘭沫女士聲音低低的。

        “治百?。 鼻鹌G芳肯定。

        蘭沫女士卻說:“吃飯,餓死了?!笨墒遣懦粤藘煽冢陀终f:“我敢保證,丁保鉤是個騙子!”

        十二

        蘭沫女士好不容易吐露了壓在心底的話,她以為丘艷芳會生氣,丘艷芳臉上卻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丘艷芳只沉默著。默默吃,默默吃。吃完了,好像還不夠。蘭沫女士正猶豫是否再要些,丘艷芳倒自己笑了,擦擦嘴說:“我這么瘦不怕多吃,這下你虧大了。”丘艷芳還要去上班,說完就走,把蘭沫女士一個人丟在了那里。

        丘艷芳在超市里的活兒主要是保潔。超市的拖把又寬又大,在她負責的區(qū)域內(nèi)拖上幾個來回,地面就光潔如新,特別好使。但她清潔過一遍還不算,接著再清潔第二遍??吹孛娑枷耒R子了,才又去干別的。丟下拖把拿掃帚,丟下掃帚拿抹布,反正自她進了超市就沒閑一刻。

        這樣忙完規(guī)定的每天八個半小時的班,天時已晚。超市迎來了一天里的人流高峰。領(lǐng)班把她的積極表現(xiàn)看在眼里,好心催她回去,她卻又主動請求加班。領(lǐng)班不肯,她挺先進地說自己不是在乎那每小時三元的加班費,實在是看人忙不過來。領(lǐng)班似乎受了感動,卻更是不肯。無奈之下,她走出超市。

        夜色籠罩的街上繁燈點亮,數(shù)不清的人都在這樣的時辰化為一條條朦朧飄搖的影子,身上也都拉出了道道柔細長絲。

        丘艷芳一點不覺疲憊,略一遲疑就決定徒步回家。

        她在街道上走著,腳下輕飄飄的,忽然就想到了蘭沫女士。不是小飯館里向她說丁保鉤壞話的大學副教授,是在櫻花樹下轉(zhuǎn)圈兒的人間仙女。

        往日也常有人在這樣的時辰打電話邀她去社區(qū)廣場跳舞,現(xiàn)在她在心里默念,不要有電話打來……

        丘艷芳有了神力似的,果真就沒接到誰的電話??墒且坏郊?,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丘艷芳將包一丟,拿起扇子跳起來。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她不停地跳啊,跳啊,越跳越忘我。除了墻上前夫的遺像,家里沒有一個觀眾,但她就像跳給全濟南的人看,跳給全世界的人看。

        朱小媛推開她家門,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她還沒去上班,見是朱小媛,也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到兒子的臥室,又在未完成的十字繡跟前坐下。原來她一直在繡十字繡。她繡的是群古代仕女。草稿上背景空白,十二仕女周圍環(huán)繞著朵朵白櫻花,是她自己斟酌著加上去的。她在繡仕女的時候常常想到大學里的蘭沫。

        “你沒事兒吧?!敝煨℃聠栔先?。

        她使靛青線繡了一針?!拔夷苡惺裁词聝?。”她說,又換銀紅線繡了一針。還對朱小媛笑了一笑。“你們都盼著我有事兒不是?”

        “沒事兒就好。”朱小媛說,“打你電話,一晚上沒人接?!?/p>

        “哼,都盼著我有事兒,我偏沒事兒!”丘艷芳自顧說。

        “這不,我實在不放心?!?/p>

        丘艷芳輕聲說:“勞你記掛著。”

        朱小媛略怔了怔,就挨著她坐下來,卻不由叫出聲:“你身上好燙!你發(fā)燒了?”

        丘艷芳不以為然:“燙?還能有鍋爐里的水燙?把人都燙爛了?!?/p>

        朱小媛又站起來。這可是朱小媛頭一次聽丘艷芳在人前主動提起前夫被熱水燙死這檔事。朱小媛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誰又欺負你了?”丘艷芳就問她,“不會是千佛山那個胖大和尚吧。人家世外之人,我可沒辦法。”

        十三

        丘艷芳堅持去超市上班。丘艷芳上班走了,朱小媛就打電話給蘭沫女士報告自己在丘艷芳家的所見。蘭沫女士埋怨她不把丘艷芳攔住,還問有沒有發(fā)現(xiàn)男人來過的跡象。聽了朱小媛的回答,蘭沫女士斷定,黃了。丘團長叫人甩了,丘團長得了相思病。接著口氣轉(zhuǎn)為自責:“是我嚇跑了丁保鉤?!敝煨℃滤贫嵌鋈粵_動起來:“你個小妖精,遇上個好的還能放過他!”

        朱小媛隨即老后悔昨晚上那么聽從蘭沫女士。蘭沫女士讓她打電話給丘艷芳,她就打了。她連問都沒問蘭沫女士,為什么不自己打,怎么像是怕起團長來了。結(jié)果,她幾次打不通才一大早跑來??墒撬钟X得慶幸。如果她不來,哪會知道丘艷芳生?。?/p>

        整一上午,朱小媛都不安神,滿腦子都是丘艷芳的病容。午飯后,才要躺下睡一會兒,就接到了丘艷芳從醫(yī)院打來的電話。丘艷芳最終還是在超市暈倒了,超市的人把她送到醫(yī)院就走了。她想讓朱小媛陪陪自己,還叮囑不要把她生病這事傳播出去。

        朱小媛忙趕到醫(yī)院,見那病房里塞了五六張床,其他四五張床都有病人家屬陪護,病人有睡著的,也有悄悄跟家人說話的,唯丘艷芳床邊空無一人,頓覺凄涼。再看丘艷芳,似也睡著。正猶豫要不要叫醒她,她卻睜開了眼,微微一笑,示意朱小媛坐下。

        “沒想到真病了呢?!彼÷曊f。

        “人哪是鐵打的?”朱小媛也小聲說。

        “兒子不在身邊,我叫不到人。叫老李不合適了。謝謝你?!?/p>

        “團長,你不是常常說的嗎,姊妹們的事就是自己的事?!?/p>

        “有些日子沒去仲宮了?!?/p>

        “你想去看斗狗了?”

        “嗯?!?/p>

        “等你好了我陪你看?!?/p>

        “你不怕狗?”

        “孫大盛我都不怕了,還怕什么小狗子?不定哪天我也變成‘孫大圣’。我使根金箍棒,惹惱了我,一棒下去,管什么狗子兔子!”

        “哼,盡管吹。”丘艷芳說,“其實我也沒怎么著,說暈倒就暈倒了。可我不能倒下,我得撐過去?!?/p>

        “你睡吧,還燒著呢。”

        “幫我撐過去?!鼻鹌G芳說,“他們不讓動,要這樣我非得倒下不可。你陪我說說話我就能撐過去。說話治病。這是我給自己開的偏方,準比這藥那藥的都管用。再靠近些,姊妹,省得吵到別人?!?/p>

        朱小媛俯身趴到丘艷芳的病床上,那就幾乎是在丘艷芳耳邊了?!罢f什么呢?”朱小媛費力地想了半天,“就說孫大盛吧。他那么胖,還……”

        丘艷芳打斷她:“你的傷疤不要自己揭,我的傷疤我也不揭?!?/p>

        “哦,我開的本田,”朱小媛重又開口,“我總覺得這些日子不大妙。該死的孫大盛,我說要買輛大眾,他偏……”

        “風頭過去就好了,還真讓人砸了不成?”

        “我吃不準?!?/p>

        “砸吧,誰砸的誰賠。”

        “那不是你的車?!?/p>

        “說別的。”

        “艷芳姐,我決定向你坦白?!敝煨℃抡f,“我已經(jīng)不是原先那個娘家賣豆腐的朱小媛了?,F(xiàn)在,怎么無恥我就敢怎么來。蘭沫說我覺醒了。我也認為自己就要覺醒。我在勾引千佛山大和尚。我又請他吃飯了。這一回,我貼上去了一下。我裝崴腳。真的,好肉感,好熱乎呢?!?/p>

        “看讓蘭沫帶壞了你。你不是喜歡瘦子嗎?”

        “那有什么!從來都是,得到的并不是你想要的?!敝煨℃路籽壅f,“他要從了我,胖子也管叫他變成瘦子。我不再那么犯傻,我得跟蘭沫那小妖精認認真真學上幾招兒。孫大盛總說我是木頭,說我這說我那,還生不出孩子,那都是過去。孫大盛要肯回來,就會知道我朱大嬸的手段,不信我就不能生。怎么又說起孫大盛了?艷芳姐,你看,我是不是有???我像有病的樣子嗎?”

        “你哪有?。磕愫煤玫?。這些姊妹中,就數(shù)你身體好。”

        “就是,大和尚塊頭那么大,吃起東西來還沒我吃得多?!敝煨℃抡f,“丘團長你信不信?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壯得像頭牛。不過,我常琢磨啊,我身體這么的好,一定是小時候在白鶴莊貪吃豆腐吃出來的。孫大盛以為能打敗我,可他打不敗。他打不敗吃豆腐的。哼,他打不敗泉水豆腐。燒雞打不敗豆腐。沒有人能打敗豆腐!”

        十四

        丘艷芳沒有倒下,燒一退就要求離開醫(yī)院。超市的工作又接著做了兩天,忽然就不想去了。都準備出門了,就想去仲宮了,恨不得立時插翅飛過去。

        她坐在車上給領(lǐng)班請辭,四周聲音嘈雜,估計領(lǐng)班也沒能聽清她的意思,以為只是請假,張口就同意,還囑咐她好好休息。

        通話完畢,她就把手機關(guān)了。誰叫她是大名鼎鼎的丘艷芳呢?即使朱小媛保守了秘密,但她生病住院的消息也仍舊不脛而走。這幾天打電話問候她的,或要去醫(yī)院看望她的,接連不斷。她一再聲明自己好了,都沒用。

        現(xiàn)在她要去仲宮了,那是她一個人的仲宮。她得玩一次失蹤。

        出城老順利,她沒看出這天會有發(fā)生大事的跡象。仲宮鎮(zhèn)也如舊。

        這斗狗場在仲宮鎮(zhèn)東邊紅頭山下的一個山洼里,是一個拉著一圈鐵絲網(wǎng)的大院子。來看斗狗的既有外地的,也有當?shù)卮迕瘢R话?,就像她昨天還來過一樣,就像她一直都沒離開。

        跟往常不一樣的是,丘艷芳并沒有擠到擂臺前面去。她站在了人后,在人群外面站站,走走。這樣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實際上,她顯然沒有注意到現(xiàn)場的一切。不知什么時候,擂臺下的歡呼猛地讓她一驚,她也就看到了孫大盛。

        孫大盛登基“狗王”寶座。對手不服,提出抗議。對手說孫大盛咬掉了他的蛋,而且兩個蛋都咬掉了。裁判和觀眾都說,那你也可以去咬孫大盛的蛋啊。他說,可孫大盛沒蛋啊。裁判說,才知道孫大盛沒蛋啊。他說,這不公平,孫大盛是母的,沒蛋可咬。裁判說,好男不跟女斗,你連女的都斗不過,還好意思說不公平。當即宣判,抗議無效!

        這簡直笑翻了全場,丘艷芳也止不住跟著笑起來。忽聽背后有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小鬼’可以咬‘豹兒’的腿嘛。”

        丘艷芳回頭看了他一眼,不認識。他似想搭訕,但見丘艷芳不理他,就自顧又說:“聰明的狗都咬蛋和腿,只要咬住就不松口?!?/p>

        丘艷芳在回城的路上,腦子里一再閃現(xiàn)這個人的面孔,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像誰。在經(jīng)十路換車時,抬頭看看千佛山,就有一幕場景驀然跳到腦海中。

        ……“丁處!”

        是他,就是他。丘艷芳敢肯定,就是在自留地飯莊遇上的那個喊丁保鉤叫“丁處”的人。那人腮邊的大黑痣和那兩只三角眼,隨之在丘艷芳眼前鮮明起來。

        丘艷芳心頭一軟,兩腳也軟了。她要乘坐的車停在了路邊,車門打開,她卻沒動。她整個人都不在這兒了,像是悠然飛到了千佛山之巔。

        飛到千佛山,不是為了俯望濟南城,而是為了把千佛山東南的開元風景區(qū)一帶再次看到眼里,看到心里。

        那樣的一天,她隨時準備獻身。一個自稱三十七歲的男人,讓她在山野的清風中,以普通的粗茶淡飯那么近地感受到了人間的奢靡和繁華。那一天,這個人還曾親手做了飯食,并殷勤喂進她依舊十分飽脹的肚腹。

        丘艷芳回到家,一開手機才知道在她看斗狗的時間里,濟南城發(fā)生大事了。濟南城爆發(fā)了聲勢浩大的保釣大游行。朱小媛命中倒霉,偏偏開車與游行隊伍相遇,被游行隊伍堵在路旁。忽然人群中沖出一個人大叫著要砸車,朱小媛慌忙下車阻攔,錘子就朝她頭上飛過來。目前人還躺在醫(yī)院,昏迷不醒。

        再沒看別的,丘艷芳就匆匆趕到醫(yī)院。朱小媛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來看望她的女團員們個個面露焦慮之色。醫(yī)護人員禁止走近病房,丘艷芳也就只好跟她們站在一起。蘭沫女士告訴丘艷芳,出事的時候自己在場。她組織了自己班的學生參加游行。人都被砸成這樣了,到現(xiàn)在還不見朱小媛的丈夫露面。

        丘艷芳沒解釋自己怎么來晚了,聽蘭沫女士這樣一說,更不好再多說什么,就問蘭沫女士有沒有朱小媛丈夫的手機號碼。蘭沫女士說有,是從朱小媛手機上找到的。丘艷芳記下號碼,走到背人處,把電話打過去。

        “孫大盛,你老婆快死了。”丘艷芳張口就說。

        “別搞這么嚴重嘛?!甭牭贸鰧O大盛老淡定,“我在往濟南趕。”

        “我也是剛剛趕到的,”丘艷芳竭力壓抑著自己,“剛剛從斗狗場趕到?!?/p>

        對方沉默了一下。

        “反正都這樣了,我早到晚到有什么用?”對方說,“這是特殊事件,肯定要特殊處理,家人無能為力?!?/p>

        “你在慶賀登基‘狗王’?”丘艷芳問。

        孫大盛干笑一聲:

        “我在慶賀‘豹兒’咬掉了‘小鬼’的蛋蛋?!?/p>

        “那我也慶賀你?!?/p>

        “多謝?!?/p>

        “你謝我?你知道我是誰?”

        “你這么愛管閑事,不會是記者吧,要不就是婦聯(lián)女領(lǐng)導(dǎo)?”

        “我是丘團長?!鼻鹌G芳喘不過氣來,“我是手無寸鐵的女團團長!你聽著,孫大盛,我現(xiàn)在宣布,女團解散!”

        “嘁!”

        十五

        一直等到三天后,朱小媛才算脫離生命危險。這三天,新晉“狗王”孫大盛倒是來了幾次,不過是看幾眼就走。

        事件已被報社電視臺網(wǎng)站連續(xù)跟蹤報道,受害人引起廣泛同情,兇手也在逃回老家的路上被緝捕歸案。除此之外,游行之日出現(xiàn)的另一件事也一直被人紛紛議論,世人哪里知道這卻又是蘭沫女士親手導(dǎo)演出來的一場戲。游行隊伍中的幾個大學生竟然堂皇打出“保鉤!保鉤!保鉤!”這樣的大幅標語,被人拍照放在了網(wǎng)上,一夜之間傳遍全國,惹得不少網(wǎng)友都在跟帖痛惜目前國內(nèi)大學的教學水平:“看,這就是我們的大學!”蘭沫女士見了丘艷芳沒提標語的事,丘艷芳一心在朱小媛身上,自然對此一無所知。

        為照顧朱小媛,丘艷芳家也沒回,每晚花二十塊錢租了張折疊床,睡在過道里。知道孫大盛指望不上,也就不去指望他。本來別的女團員也可以輪換陪床,丘艷芳卻堅持自己留下來。朱小媛生命無虞,卻只是昏睡。丘艷芳趁沒人的時候,就伏在她耳邊小聲叫她:“小媛,小媛,你醒醒?!?/p>

        朱小媛沒有一絲動靜。

        “小媛,我不該把你叫到醫(yī)院。”她絮絮說,“你說不妙,那是你在心里預(yù)知到了。我不該大意了。不該說那些大意話。我該讓你不要開車出去。我后悔……小媛,你醒醒。你醒醒,說一句原諒我,原諒我這個沒遠見的,我這個天生的倒霉鬼,掃把精,白虎星。我把霉氣帶給了你。我妨夫,還妨姊妹。小媛,你醒醒。你醒過來,我從此躲著你,躲得遠遠的。你答應(yīng)跟孫大盛離婚,我把丁保鉤讓給你。丁保鉤肯定是你想要的。丁保鉤聽我的。我打他電話,叫他來他就得來。你見了他就會好。你聽,‘鉤’,曲也……這可是他說的。像不像個老秀才?他要不來,他就是渾蛋。你醒醒,小媛?!?/p>

        由于連日沒能休息好,丘艷芳的腦子里轟轟作響。她差不多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說呀,說呀,說得口干舌燥,朱小媛照舊不醒。

        “你愿聽我說丁保鉤,對吧?!彼f,“他這個人哪!都這么大人了,還像個才上高中的小伙子,說句話都臉紅。我看他連碰碰女人的手都不好意思,就那么純。沒見過這么會體貼人的,說話不高聲,還總怕人聽了不樂意。難為人的心地能這么好,你家那個孫大盛沒得比……你喝過熬得那么好喝的枸杞小米粥嗎?沒有吧。告訴你,這么好喝的枸杞小米粥就是丁保鉤熬的。他還親手喂我,一小口兒一小口兒地喂,怕我嗆著,那么細心……小媛,孫大盛從不會讓你享到這樣的福。等丁保鉤來了,我也讓他這樣喂你。我讓他天天喂你?!?/p>

        過了一天,丘艷芳又在談?wù)摱”c^。

        “他怎么看上我的?”丘艷芳說,“他是省直機關(guān)公務(wù)員,還是不大不小個處長,找什么樣的女人沒有?他是看我可憐吧。你說,小媛,我怎么可憐了?我丘艷芳從來都好好的。我那么可憐,還有心去跳扇子舞?還能把扇子舞跳那么好?他能看上你就對了。你才可憐,躺在那里吃喝拉撒啥都管不了,整個一廢人。天下女人最可憐的就數(shù)你??赡愕攘税肷?,從上輩子就等,一個叫丁保鉤的人,說來就來了!”

        手機響了。好像從一千年前的無盡歲月里響起來的。

        丘艷芳猛一緊張,身子幾乎瞬間凝成了鐵板。

        “艷芳。”

        丘艷芳沒有說話。

        “艷芳,我出了一趟差?!?/p>

        丘艷芳暗噓著一口長氣。

        “這次不光走得遠,”丁保鉤說,“也走得急?!?/p>

        丘艷芳聲音如常,微微帶著歡愉。

        “你是公事在身的人嘛,哪里由得了自己?”丘艷芳說,“端人家碗,服人家管,老道理我懂。你這就到醫(yī)院里來?!?/p>

        “怎么,你病了?”

        “讓你來,你就來?!鼻鹌G芳看一眼床上的病人,聲音柔情萬種?!澳氵@個少人疼不知好歹天打雷劈的傻瓜蛋蛋兒啊,你不在濟南城,我還能不生?。磕阕吣敲催h還能讓我不想你?哦,記住了,到醫(yī)院門口買束花。你買束花給我,我就能好了。我就跟你回家。”

        十六

        丁保鉤懷抱一束美麗劍蘭出現(xiàn)在病房的時候,沒想到里面會擠著一群女人。眼睛不由得一陣發(fā)花,也沒認出誰是誰來,竭力克制著慌亂朝病床走去,想叫艷芳,嗓子卻像啞了,沒能叫出聲,忽聽丘艷芳在旁說:“小媛,你醒醒。你看誰來啦。”才知搞錯。不是丘艷芳用安撫的目光看他一眼,他那心里的慌亂就完全給流露出來了。他懷抱著鮮花,站在了病床前。

        “小媛,看看誰來啦?!鼻鹌G芳又充滿期待地對朱小媛輕聲說道,“你睜眼看一看?!?/p>

        丁保鉤那么瘦,衣服里好像只是插著一根細竹竿。朱小媛依舊沒有反應(yīng),丘艷芳也便接過丁保鉤手里的鮮花,放在朱小媛枕頭邊。那花開得正好。

        “這都是我的姊妹?!鼻鹌G芳向他介紹那些女人。那些女人暗暗打量著他,含笑向他點頭,而他也已經(jīng)能夠從容面對。

        “你好。”他禮貌地跟她們打著招呼。

        “都出去吧?!鼻鹌G芳對她們說。

        她們走出去。

        丁保鉤似面露不快。

        “你不怪我吧。”丘艷芳忙說,“我才掛電話,她們就商量好似的一起過來了。我又不能趕她們走。她們也早就吵著要看‘姐夫’了。‘姐夫’不怕看嘛。不過,你該怪我也對。怪我沒說清楚。我的那點小病小痛算什么呀!早好了。那天是我住院,現(xiàn)在是這個。你坐吧?!?/p>

        丁保鉤遲疑一下,坐了。又向病床上掃一眼,眼里都是疑問。丘艷芳看見,自己的眼圈就一紅?!翱蓱z的人!”她痛惜說,“在街上被人砸了頭,還不知能不能好起來。她男人狠心,也早就跟人跑了。都是女人,我不幫她誰幫她?”

        “她就是……”丁保鉤似有所悟。

        “可不就是她?!鼻鹌G芳說,“這是惹著誰啦?就給砸成了植物人。”

        話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丁保鉤渾然不知地站起身,竟像是要走的樣子。

        “男人再不要她,你說該怎么著,還要把人活埋了不是?”丘艷芳一個勁兒地擦著眼淚,“你們聯(lián)起手,快把她活埋了吧!把她活埋了吧!伺候不了就活埋了她,省事著哩?!?/p>

        丘艷芳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丁保鉤又慢慢坐下去,竟順手攬住了丘艷芳的肩膀。

        “我?guī)湍恪!彼f。

        丘艷芳一愣。

        “有我?guī)湍??!倍”c^又說。

        丘艷芳哽咽得更厲害了?!拔揖椭?,你是個好人。”她說,“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會來到我身邊。你再不要走,好吧?”

        丁保鉤嘴唇翕動著,但終于說出口:“我不走?!?/p>

        丘艷芳對丁保鉤笑笑?!拔揖椭雷约簺]看走眼?!彼f。

        “噓——”

        他們一起朝病床看去。朱小媛沒有動,但他們都看得出來她在極為緩慢地睜開眼睛。兩排睫毛微微地顫著,好像沾了細小的露珠,閃動著微弱的光。他們?nèi)计磷×撕粑?。那眼睛終于無力地睜開,雖然不過是一道小小的縫兒。然后,他們聽到了一聲若有似無的疲憊嘆息:“我,不行了……”

        隨著那眼睛的再次閉合,丘艷芳也覺得自己快不行了。不,不,人活著,不是為了活到自己承認不行。姊妹,聽我說話,即使活到死,你也得想到自己還行。即使死去,那前面也還有老大一塊。在那老大一塊里,你還要一次次地說,行,行。人活著,行。人死了后,也行。

        丘艷芳輕輕抱起朱小媛的腦袋,不管她聽到聽不到,忍痛說:“你還行。我們都行。你要撐著。要撐著?!焙鋈灰庾R到什么,又急忙跑到病房門口,大聲向走廊里喊人:“她好了!她好了!”

        十七

        跟孫大盛的談判是在丁保鉤的率領(lǐng)下進行的,那時朱小媛出院躺在青后小區(qū)的家里已經(jīng)半月有余。孫大盛對妻子的冷淡,丘艷芳和諸團員都看在了眼里,但總是依靠外人陪護也不是長久之計。跟孫大盛商量,他一拖再拖。鼓動白鶴莊朱小媛的娘家人去找他鬧,也是同樣的結(jié)果。他不說不管朱小媛。都還是夫妻嘛,看情勢離婚是離不成了,該花的錢他可一個子沒少花。

        丘艷芳發(fā)愁,丁保鉤就獻出一計。丁保鉤分析得頭頭是道:這么跟他商量,求告他,都是君子做法。君子做法自古對小人沒用。對小人就得來硬的。

        丘艷芳說,來硬的,難道能打他一頓?

        他說,打他一頓還是沒用??梢宰屢换锱巳ゴ蛩墓?!

        丁保鉤說得對啊,那些狗比孫大盛的命重要。

        丘艷芳對丁保鉤看了半天,不認識他一樣。

        “不過,君子做法,還是先軟后硬?!倍”c^一本正經(jīng)又說,“你們先去跟他談判,氣勢一定要先壓住他。談不攏了再動手。”

        在朱小媛家里,丘艷芳把他的計策說給團員們聽,大家覺得倒也可行,只有兩個女人說怕狗,不敢去。蘭沫女士就說,怕狗的,跟我一樣跟在后面。

        可是,丘艷芳卻搖起頭來。“要談你去談,”她對丁保鉤說,“我不愿再跟這種人說一句話?!?/p>

        眾人都看丁保鉤。在眾人的目光之下,丁保鉤就把胸脯拍了。

        “那好,我談?!倍”c^說。

        次日,由丁保鉤率領(lǐng),一幫女人手持棒槌氣勢洶洶直奔藥山。孫大盛一見這么多人來,也嚇了一跳,正要躲,又看見他那個同居的女人一臉驚慌,也就壯壯膽子,迎著他們走出去。

        丁保鉤派頭十足上前就問:“有桌子沒有?”

        孫大盛不解,回頭朝屋子看一眼,說:“有?!?/p>

        丁保鉤朝他帶來的女人一揮手,吩咐:“拉張桌子出來?!?/p>

        在院中擺了桌子,丁保鉤往桌子這邊一坐,示意孫大盛坐在對面。孫大盛不知他們在搞什么鬼,但畏于對方人多勢眾,也就順從地坐下。

        “咱們兩個男人談?wù)勀憷掀沤窈蟮纳顔栴},女人們不插嘴。”丁保鉤不慌不忙地說,“談不攏,就是女人們的事了。我攔不住?!?/p>

        女人們各自抱著棒槌,一言不發(fā),目光齊刷刷地看著孫大盛。太陽升在頭頂,把院子照得白花花的。孫大盛瞇一瞇眼。

        “這場面太可笑了?!睂O大盛沉吟一下,“這是我看到的陽光下最滑稽可笑的場面。你們這么逼我,是誰想出來的餿主意?”

        “少廢話!”丁保鉤厲聲阻止他。

        “接下來你們是不是要打我的狗?”孫大盛問道,“一伙女人打我的狗?那可是兇殘無比的美國比特犬。我,老懷疑。”

        丁保鉤說:“那你可以放狗咬她們?!?/p>

        孫大盛鼻子里“哼”一聲。“這是自殘。”他說,“這種主意也只有女人才想得出來?!闭f著,也不看他們,朝他們揮揮手,“我跟一無業(yè)游民有什么好談的?都走。再不走我報警?!?/p>

        ⊙馬 敘·寒食帖

        丁保鉤臉色在變黑?!澳?,你說誰無業(yè)游民?”丁保鉤質(zhì)問一句,“我是……你報警……好,好,那好,我讓你看‘自殘’,讓你看棒打惡狗!”站起身,正要發(fā)令,屋子里就跑出來那個跟孫大盛同居的女人。

        “我去伺候朱姐姐?!蹦桥艘贿呎f,一邊飛快地脫去喂狗時穿在身上的那件長圍裙,“我甘心伺候她。”

        “莎莎,你想清楚了?!边^了半天,孫大盛才回過神來說。

        “我想清楚了,這是兩全之計,而我也不想再住在狗窩里?!鄙昧Π褔雇_下一摜,“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你一舉兩得,有什么不好?不用怕,將來我也沒啥可怨的?!闭f著,又轉(zhuǎn)向丁保鉤身后一字兒排開的女人們,“哪位姐姐給帶路?他還沒讓我去過他青后小區(qū)的家。我這就搬到他家里去住。諸位姐姐請放心,我會照顧好朱姐姐。我若虧待了可憐的朱姐姐,再請你們一起打我吧。”

        籠子里的狗一聲聲叫起來,似在挽留莎莎。

        事隔幾天,丁保鉤沉思著問丘艷芳:“女人能想出這么好的主意嗎?”

        “你聽他瞎說!”丘艷芳知道孫大盛的話讓他老受傷?!安皇怯心氵@主意,小媛的后半生哪會有這么好的著落?我冷眼看了,莎莎那姊妹靠得住?!?/p>

        十八

        這些日子,丁保鉤常跟丘艷芳在一起,別人看上去他們就像是夫妻,但他也就在丘艷芳家住過一兩次。他主動要睡沙發(fā),丘艷芳就讓他睡兒子的床。想想此刻躺在床上對世界一無知覺的朱小媛,她不能再有別的心思??墒撬氜D(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就想把放在兒子房間里的十字繡拿出來,繡上幾針打發(fā)長夜。她雖躡手躡腳,在搬繡架時卻仍驚動了丁保鉤。丁保鉤側(cè)身說,不要搬了,正好看著她繡,她也就坐下來開始繡。丁保鉤看了一陣,又夸她繡得老好。她像開玩笑地說,繡好了就送給他。丁保鉤說,他拿著也沒用。她說:“你在大機關(guān),有時不也要為個人情嗎?看有愛的,你再轉(zhuǎn)送給他?!?/p>

        了結(jié)了朱小媛的事,丘艷芳門也不出,一心繡這仕女圖。那天丁保鉤來了,又躺在她兒子的床上看她繡。她喜歡他這樣。她心里喜歡了,也就不想說話,只是靜靜地繡著。忽然感到丁保鉤好像欲言又止,抬頭看他,他卻又什么事也沒有。

        這樣一連幾次,丘艷芳就張口問他有什么話說。他忙矢口否認。丘艷芳含笑說他,看起來像魂兒上了千佛山似的。他卻所答非所問地夸丘艷芳年輕、好看。丘艷芳笑出聲來:“你老會夸人呢,可我聽著費勁。你到底想說什么?”丘艷芳想再隨手繡一針,卻發(fā)現(xiàn)拿不住針了。丘艷芳心里咚咚直跳。

        丁保鉤在床上坐起身,兩腿已經(jīng)耷拉下地。眼看他就要單膝跪地,像影視中的人物那樣,熱切而真誠地對她說:“艷芳,嫁給我吧。”

        丘艷芳快要暈了。丁保鉤卻只是說,單位又派他出差。丘艷芳立馬無比強大的鎮(zhèn)定了,說,公家人出個小差算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丁保鉤說,可能是個長差。丘艷芳說,等他回來,這仕女圖就繡好了。

        事實上,沒等丁保鉤回來,丘艷芳的仕女圖就已繡完最后一針。她包好仕女圖,收了繡架,拿起扇子出門。

        甸北居委會要她指導(dǎo)扇子舞,利弄居委會也同時請了她,搞得她幾乎無法分身,最后確定甸北居委會上午,利弄居委會下午,晚上隔日輪換。

        啦啦啦……粉紅的扇子飛舞……

        都知道平時丘艷芳待人熱情,特別是在她教授扇子舞之際??墒窃诘楸本游瘯袀€女學員特別笨,小碎步走不好,總走得像鴨子,一再糾正也改不過來,丘艷芳就顯出有些不耐煩。她還在撲打著扇子繼續(xù)示范,卻不時抬頭朝西南方向遙望,好像在等飛機從那云層里飛來。她忽然醒悟到,自己這是要去千佛山。

        千佛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王和尚。

        下午,她不去利弄居委會了,她去了千佛山,在一個佛洞旁的房子里找到了朱小媛向人炫示過的那個和尚,果然是身強力壯。

        法相莊嚴,丘艷芳不禁虔敬起來。奉了香燭,蒲團上拜過,王和尚問她問事問人,她答,問人。

        “何人?”

        “意中人?!?/p>

        上窮碧落下黃泉,欲知使君何日回。使君一去無消息,悔教夫婿覓封侯。腸子悔斷亦無益,碧海青天夜夜心。

        丘艷芳終因思夫過切,身子再支持不住,軟軟往王和尚面前一撲。她摸著了一下王和尚的手,又立刻拿開了。接觸只在不易覺察之間。

        “施主,靜息,靜息。”王和尚說,“你所問之人,該回之時不遠?!?/p>

        丘艷芳說:“我還要問個人?!?/p>

        “問來?!?/p>

        “我有一個好姊妹,”她說,“上個月天降大禍,在街上被歹人砸了頭,現(xiàn)在還躺在家里,人事不知,也能好吧?!?/p>

        “能好。佛祖保佑,善人得福。”

        十九

        從這天起,丘艷芳穿街過巷,去公園、超市、商店、廣場,去所有人群會集之處。十天之內(nèi),幾乎乘遍了濟南城所有的公交線路。過去四十多年想去而沒能去的一些地方,她也都去過了,比如天橋區(qū)的匡山,歷城區(qū)的臥牛山。城東遠至孫村,城西直達段店,城南自然又是仲宮鎮(zhèn)的斗狗場,城北橫跨黃河,到了鵲山。每天一早出門,常要半夜才能回來。

        扇子舞是沒空跳了,推說忙。跟女團團員也不聯(lián)系了,有求助的就讓人找居委會,找婦聯(lián),聽上去像是心冷了。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只有丘艷芳自己知道,自己的那顆女人心,有多么燙。她甚至聞到了焦煳的味道。她的心,焦煳了。她的皮膚,焦煳了。她的目光,焦煳了。

        焦煳的目光時刻在濟南城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穿梭,也像把所有人燙傷了,可是朝她轉(zhuǎn)來的面孔,又全都是陌生的,也都面露不安。她知道,自己的靈魂也已經(jīng)焦煳了。她在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邊躑躅,她在大明湖畔、曲水亭街頭徘徊,似乎一不小心就能把那湖潭里浩蕩的水全烤干。她不問任何人有沒有見過那樣的一個瘦長子,好像只靠自己那焦煳的靈魂就能把丁保鉤找到。

        可是,那焦煳的靈魂先讓她找到的卻是蘭沫女士。

        在商業(yè)繁華的泉城路上,丘艷芳抬頭看見了輕盈的蘭沫女士。雖然這不是紫香居里的樓下,但蘭沫女士仍像在圍著一棵盛開的櫻花樹轉(zhuǎn)圈。

        丘艷芳止住腳步,想了想,就轉(zhuǎn)身走開。

        那些僻靜的小巷子,丘艷芳也不放過。什么竹竿巷、褲腿街、銅元局街、線拐子巷,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可是,她一直沒想去鳳凰山路那一帶。她記得丁保鉤說過他在那里租了房子的。她偏要繞開那里。在鳳凰山路西的工商河路和鳳凰山路東的聯(lián)工路之間,仿佛存在一個自己永遠無法涉足的神秘禁區(qū)。這禁區(qū)即使近在咫尺,她也只能隔山隔水,引頸而望。

        這一天,丘艷芳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鳳凰山路和水屯北路的交叉口附近。她膽怯了似的停下來,一次次往那街口望去,腳下卻挪不動一步。

        突然,一個男人的名字脫口而出:“馬強!”

        丘艷芳朝街邊水果攤前的一個男人快步?jīng)_了過去。那男人回頭發(fā)現(xiàn)了她,愣了愣,撒腿就跑。

        “馬強!”她大聲呼喊著。

        眨眼工夫,那男人就跑得沒影兒,丘艷芳只得停下來。不解內(nèi)情的過路人問是怎么回事。丘艷芳說不出來。

        “肯定是一個小偷?!庇腥苏f,“這一塊比火車站還亂。”又問丘艷芳是不是被偷了包。

        “我記住他了,他偷了我的東西最終得還我?!鼻鹌G芳氣咻咻地說,“你們給瞧著,他臉上有顆大黑痦子。算個男人嗎,偷人東西。還老博士呢!”

        丘艷芳還是沒有走到鳳凰山路上。在人們詫異的目光中,她轉(zhuǎn)身走了回去。

        半夜里,丘艷芳接到一個電話。竟是蘭沫女士的丈夫趙明聿打來的。趙明聿告訴丘艷芳,蘭沫女士失蹤了。

        蘭沫女士說要去鄭州參加一個國際學術(shù)會議,也不讓趙明聿去送,趙明聿下班回來,看她打點的行李都在,人卻不見了,手機也打不通。這都過去兩天了,人還沒找著,他都快急死了。

        “急有什么用!”丘艷芳毫不客氣地訓(xùn)他,“你不會去派出所報案?你不會到報社、電視臺弄個尋人啟事?還有這么笨的!”

        那男人竟像女人一樣嚶嚶地哭了?!捌鋵嵨也皇抢蠐乃齺G了,”他哭著說,“我擔心她會精神錯亂。我這么愛她,她還不滿足。我搞不懂她。你說,艷芳姐,她要真瘋了,我怎么辦?”

        丘艷芳口氣緩和下來:“不要胡思亂想。她丟不了。丟了姊妹們給你找。”

        “她要失常了……”

        “別讓我再訓(xùn)你?!鼻鹌G芳忍不住警告他,“一個大男人家,這怎么辦,那怎么辦。要失常就一塊失常!有什么大不了的!”

        二十

        一個月過去了,丘艷芳照照鏡子,頭發(fā)花白了不少,但她仍舊一次次走出家門,站到車水馬龍的街頭,目光執(zhí)拗地在人群中搜尋。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丘艷芳所渴念的瘦長子會在人群中出現(xiàn)。她在人群外面站得久了,會感到自己的腰肢老硬。其實是一種不可抵擋的衰老的感受。這使她想到,一個多月不拿舞扇,會有些拿不起來了。

        她若跳不動扇子舞,今生如何了結(jié)!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主意老多時候都來得異常緩慢。又過了好幾天,丘艷芳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可以學習蘭沫女士的經(jīng)驗。她已經(jīng)知道,保釣大游行時大學生有意打出“保鉤”的橫幅,是蘭沫女士為幫助她找到丁保鉤而出的奇招。橫幅奪人眼球,后來不是真把丁保鉤給“鉤”了出來嘛。可是這樣的時機不知何時能再出現(xiàn),她不可能如法炮制。她只知到處尋找丁保鉤,可誰會注意到她這個灰頭土臉的半老徐娘!

        丘艷芳是要艷麗起來!

        丘艷芳既要“艷”,也要“芳”。

        不光要“艷”要“芳”,還要“丘”!

        在出門之前,她像那次去自留地飯莊約會一樣,細細打扮了自己,戴了胸罩,還在胸罩里塞了兩條衛(wèi)生巾,胸脯再那么一挺,老有些“山巒”起伏的意思。今天要去的地點,她也想好了。就去熱鬧非凡攝像頭遍布的泉城廣場。

        不料,因為心切,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來早了。偌大的廣場,只有寥寥幾個鍛煉身體的,邊上行走著的都是一些去黑虎泉汲水的人。她覺得此時出手,老不值當?shù)模蛶еb了舞扇的包包四處漫步。等游人多到她認為可以了,就徑直朝廣場中央的泉標雕塑走過去。這一刻,她的心里陡生悲壯。

        可是,背后忽然起了一陣騷動。她忙回頭,看見一群警察扭住一個人不由分說給塞進了警車。那人似乎還在車窗后面掙扎,樣子也像是在招呼什么人。

        警車開走了,丘艷芳也隨后泄了氣。

        天氣迅速炎熱起來,陽光刺目。丘艷芳終于沒有勇氣走到廣場上去,接連兩天都沒攢夠勇氣。她白做了一番準備,心里不免有些愧疚。這愧疚終于讓她比往日回家要早一些。上樓的時候,又覺得自己不該那么膽怯,使她這兩日來一無所獲。但她同時又自我安慰,哪里那么巧就讓那該死的看見呢?

        一到家門口,就一驚。那里守候著一幫女團員。她們看她回來,都同情地叫丘團長。進了家門,她問這是怎么啦。眾女人也就七嘴八舌地告訴她,警察前幾天在泉城廣場逮住個叫劉玉亮的詐騙犯。這詐騙犯改名換姓,專門瞄準那些獨居的喪偶和離婚的婦女,謊說自己是省直機關(guān)公務(wù)員,以談對象為名詐取錢財。騙子相貌年輕,就騙人說自己也才三十七八,居然沒人識破。據(jù)他自己交代,他雖騙錢,卻未騙奸。不是不想跟女人睡,而是因為到底年過五十,又做賊心虛,就總做不成。從今晚社會生活新聞的畫面上,她們一眼認出這個詐騙犯就是所謂的“丁保鉤”?!按蛄笋R賽克也看得出來。你要不信,等會兒姊妹們陪你看重播。團長,你可一定要挺住?!?/p>

        丘艷芳的身子微微搖晃。

        “團長!丘團長!”女人們擔心地叫她。

        丘艷芳鎮(zhèn)定下來,一言不發(fā),去柜子里拿出包好的仕女圖就往外走。

        “你去哪里?”女人們問她。

        “我……我……我去跳扇子舞!”

        女人們把她拽住。蘭沫女士趁機一把將她手里的侍女圖搶過來,卻只顧展開了自己看。的確是一幅精美的十字繡。

        “你去跳舞,拿這個做什么呀!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個女的呢……”蘭沫女士用纖細的指頭認真數(shù)著,嬌聲說,“一個個病懨懨的,都快下來讓丘團長給治治!”

        她咯咯笑起來,仿佛自己的話老好笑。

        丘艷芳還在說要去跳扇子舞。

        啦啦啦……

        “都這時候了,你去哪里跳扇子舞?”女人們說。

        “我……我……我……我去……”丘艷芳眼珠子骨碌亂轉(zhuǎn),“我去南天門跳扇子舞?!?/p>

        “團長姐姐,你教我跳扇子舞嘛?!碧m沫女士牽著她的衣角,不停搖動,“你說過的,跳扇子舞包治百病?!?/p>

        丘艷芳渾身無力,再次慢慢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二十一

        通過葡萄園小區(qū)一個女團員的關(guān)系,丘艷芳在七里河看守所見到了“丁保鉤”劉玉亮。依著丘艷芳來之前的想法,見了“丁保鉤”抬手就得給他一大耳光。叫你騙!叫你躲!可是一見才知,根本打不著,隔著窗柵呢。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吐他一臉的心還是有的,也終歸沒吐成。

        “丁保鉤”愧疚地說自己不該騙她。她心里說,哼,你敢騙我?騙我大濟南府的丘姑奶奶?你說自己是政府機關(guān)公務(wù)員,我沒腿?我不會去那里找你?你說你叫“丁保鉤”,還“鉤,曲也”……我不會去派出所查詢?你說你在鳳凰山路租了房子,那我就偏不去鳳凰山路!去了也沒用。

        丘艷芳忽然問他,這些日子住在哪里?

        他說,一直就住鳳凰山路。

        丘艷芳心頭一顫悠。

        真的是在鳳凰山路,“丁保鉤”忙辯說,是和周小偉合租了間小房,就在那個破產(chǎn)的毛巾廠里。

        丘艷芳不想再問什么了。她把十字繡交給他,他還不想要。她說,收著!萬一這里有人愛,送給人家,或許人家能早放你出去。

        這都五十多歲的老男人了,聽丘艷芳這么一說,竟淚眼婆娑起來,沙啞著嗓子說:“艷芳妹妹,你是好人,是你也讓我在藥山下好了一回。我覺得自己有那么點高尚了,就不忍再騙你,才躲的。以后我在街上不是沒看見你,可我不敢走到你跟前去?!?/p>

        丘艷芳說:“等你覺得敢了,人家就把你抓了?”

        嗯,他點頭承認。

        丘艷芳不相信。她覷眼看他,聲音小小地說:“你要是真行呢,為你受的,我也覺得值。可你,不行?!?/p>

        他聽了,竟摸不著頭腦。

        丘艷芳其實相信,“丁保鉤”當時準備走到她的面前,是要說上一句:“我姓劉,名玉亮?!?/p>

        那樣的機會,沒有了。她淡然說:“我要走了。我老忙。你保重吧。”

        啦啦啦……

        丘艷芳每天都要去跳扇子舞呢。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一刻不得閑。

        “你爸”老李說得對。她是得了陀螺病,可“你爸”老李根本不懂她。為了不至于摔倒,就得讓自己成為飛旋的陀螺。

        ⊙馬 敘·有一天,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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