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佳
靈魂的回響
◆ 李 佳
文學是一種生活方式,是屬于一個人的生命體驗。
在文學中,人可以做自己,可以肆無忌憚地抒發(fā)情感,大張旗鼓地宣揚樂趣,像孩子般肆意玩耍,而不必管世俗種種、飛短流長。在這里,人是自由的,能隨意地說著話、流著淚、唱著歌,或大步行走,或任性而為。文學有最柔軟的懷抱,每每枕著她入夢,你便還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隨著感覺四處流浪,一無所有,卻看見了理想。文學有最深沉的愛,每個人都裸著靈魂相見,故而見證到人性中最真實的美、最柔軟的憂傷,于是素未謀面的人們彼此相愛了,透過這愛,你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作為一名普通的文學愛好者,正是這樣的直覺和感受,讓我愿意無限地接近文學。然而,只消換個角度,比如在“實用論”者眼中,文學便成了百無一用的東西:她吃不得、喝不得,就連強身健體也不能;多讀幾本書、多賞幾篇文章又如何?你仍舊是你,與社會流行價值觀下評判的成功者還相去甚遠。那么文學的價值究竟何在?在這個結(jié)果主義盛行、近乎急功近利的現(xiàn)實世界里,是否還需要文學?當追問的人多了,持懷疑觀點者多了,面對這樣的問題,我也時常陷入百口莫辯、甚至啞口無言的境地。關(guān)于文學的聲音,不應當是振聾發(fā)聵的嗎?為何在地動山搖的價值變遷進程中,它竟顯得如此蒼白?
而今天我“幸遇”了一位能為文學說些話的人。
他,是做客2014年上海書展講座的著名作家劉醒龍,《鳳凰琴》、《天行者》、《圣天門口》等小說的作者,魯迅文學獎和矛盾文學獎的獲獎者。這一次,他帶來了新書長篇小說《蟠虺》和一場以“文學不只是一本書”為題的講座。只看講座題目,還以為是要就一些文學作品展開討論呢,不想他竟講了文學本身,字字珠璣的見解和深情飽滿的闡述,讓人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他基于半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衷心總結(jié)和真摯體驗。整場講座,就是一個作家的靈魂回響;正因為如此,短短一個半小時,竟讓我數(shù)度感由心生、潸然泣下。
第一次流淚,是當他說到“文學是一個時代、一個時期、一群人的生活幸福指數(shù)”。如此細膩,如此溫暖,這是文學中流露的人文情懷。試想在那些風起云涌、山河巨變的大時代,作為小人物,如果沒有文學,我們從哪里感知幸福呢?在歷史的記事簿上,往往關(guān)心的是大事件、大人物,像哪方之間發(fā)生了戰(zhàn)爭,何者“成王”、何者“敗寇”,誰人的王朝代替了哪家江山,時間的年輪冷酷地推動著歷史的腳步。殊不知“一將功成萬骨枯”,有多少無辜小民的幸福就在這樣的進程中遭遇了無情的碾壓,誰來關(guān)心?歷史還在我們心中沉淀了“秦皇漢武”、“貞觀之治”、“康乾盛世”……而在這些煌煌大時代里,普通民眾的生活究竟怎樣?是否也有和今人一樣的喜怒哀樂?而這些最微觀的東西,才是人世間的真實、是與每個人相連的柔軟所在、是歷史最飽滿的生命力!難道不該被銘記、回想和品味嗎?那么誰來承擔這個使命呢?只有文學。
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是歷史的血與肉。因為有文學,歷史才顯得不那么枯燥和冷酷,我們的先人所走過的時代,才不只是一串串數(shù)字而已。由文學書寫的歷史也才是人們心中能親近的歷史。譬如《史記》,這部中華文化里史學和文學共同的經(jīng)典,偉大之處正在于它是第一部以人物為主角劃分章節(jié)的史書,是一部用散文的筆觸寫就的史書,“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當文學走進歷史,人文關(guān)懷令“編年體”變?yōu)椤凹o傳體”,史學與普通民眾間的血脈關(guān)聯(lián)才剛剛開始,我們的先人也才真正從紀年的數(shù)字和古紙堆中站出來,走入“尋常百姓家”,與世世代代的后人分享共同的精神世界。同時,文學也是普通民眾靈魂的棲息地和避難所?!熬壪?,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無論是否讀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片桃花源。這位晉代文學家在兵荒馬亂、禮樂崩壞、政治黑暗的年代里的避世之作——相信是他心頭最真實的純凈——也成了一代代中國人共同分享的精神樂土、共同安居的靈魂家園。這篇僅有幾百字的文學作品,曾讓多少普通人的內(nèi)心得到過安慰呢?這便是文學的終極關(guān)懷,也是普通人能在文學中得到的既無法言說又必不可少的幸福。因為我自己也曾如此幸福過,所以劉醒龍一語引我深切地共鳴,乃至淚下。
讓我再一次流淚的,是他說“文學還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地理標志。一部經(jīng)典的文學著作是這個民族的邊疆要塞,文學邊疆關(guān)乎著一個民族的光榮和夢想”。真一語中的!文學正是世代中國人的魂牽夢繞,是華夏子孫的精神食糧,是每一寸疆土在國人心中特別的價值。西湖不是最美,可為何波光粼粼中搖漾著所有中國人的“天堂”?因為它是白居易的西湖、蘇東坡的西湖、岳武穆的西湖、蘇小小的西湖,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相送的地方、是白素貞和許仙相遇的所在……處處有文化,是以成天堂;泰山不是最高,可為何是全中國人心目中的“高山仰止”,因為它腳下的土地曾孕育過孔子,它在李斯碑的奠基中,見證了恢弘的“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又在杜甫的筆下最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山還是那座山,但在世代文學典籍的沉積下,它卻已聳立成國人心中的最高峰,直沖云霄。
五百余年春秋戰(zhàn)國,群雄逐鹿,但卻彈指一揮間。當硝煙散盡、霸主們的宏圖偉業(yè)化為虛無時,是一部《詩經(jīng)》輕靈地穿越千年塵埃,陳釀于國人心頭;如此,千年前的往事才宛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大江東去,天水相連、氣勢磅礴的“三國周郎赤壁”早已化為黃沙塵土,是蘇軾的《赤壁賦》激起了一代代人壯闊的仿古情懷,想那“故壘西邊”,也只有在東坡的詞中才再次“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斗轉(zhuǎn)星移,當昔日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已化為西安城邊的“大明宮遺址”時,因為唐詩的不朽,那盛世繁華才得以穿越、流進國人的血脈中,凝結(jié)出“唐人”剪不斷的民族魂……在文學里,中華的疆域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她縱深五千年,延伸至每一處有詩經(jīng)、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吟響的地方。午夜夢回,無論我身在何處,每每念及于此,必定怦然心動、熱血沸騰;而這樣的感受,正是文學給的。是以,當聽到劉醒龍講“索爾仁尼琴說,人民的精神生活比疆土的廣闊、經(jīng)濟的繁榮更重要”,“每一個漢字都要作為我們文化邊疆的界碑來尊重”,“在索契冬奧會的閉幕式上,當俄羅斯以平實的方式展示自己偉大的作家時,全世界鴉雀無聲”時,一次又一次,我熱淚盈眶。
文學真的是與人靈魂相通的事,所以對劉醒龍所說的“文學的使命應是記錄這個世界在罪惡發(fā)生時,人所展示的大善、大愛;文學的任務,當是表現(xiàn)這個世界光榮來臨前,人所展現(xiàn)的痛苦、呻吟、掙扎,甚至是羞恥”,我深以為然。悲憫的情懷、溫柔的鞭策、深刻的剖析、真實的再現(xiàn),這才是靈魂的必需品、是文學的格調(diào),只有這樣的文學作品才會穿越時空直至內(nèi)心;也只有這樣的文學境界才值得我們用一生去熱愛和堅守。
我想,現(xiàn)在我可以回答“實用論”者的質(zhì)疑了?!皩嵱谜摗钡挠^點與人的靈魂生活和價值追求相去甚遠。文學的存在,是試圖引導人們?nèi)ソ鉀Q一個問題:當世事變遷、身不由己的時候,當衣食無著、前途渺茫的時候,當解決了口腹之欲、奮斗不再必要的時候,當生活一成不變、不起波瀾的時候……是什么支持人走下去,在充滿艱辛、抑或味同嚼蠟的生活里,找到平凡人的價值?
有時,就著新涼的月色,焚一炷香、泡一盞茶、翻幾頁書,人生便就此豐滿、再無所求了,不是嗎?價值,就在不經(jīng)意間;而文學的每個側(cè)面,都有這樣一種驚鴻一瞥,若能在忙碌的旅途中為之轉(zhuǎn)身,人生便不同了。我享受這種不同,你呢?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