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死亡順序

◆ 昆 金

一

周媽媽偶染風寒，引發(fā)肺炎住院。周鳳岐這幾天有空就往廣慈醫(yī)院跑。

晚飯過后，周鳳岐買了點水果走進病房：“姆媽，你好點了哇？”

“比昨天明顯咳得少，熱度也沒了?！敝軏寢屪饋?。

“哎呀，孝順兒子又來了?！秉S護士端著藥盤子走進來。

周媽媽抬頭望著兒子，心滿意足。

周鳳岐：“黃阿姨，我媽媽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這個你要去問醫(yī)生。給，飯后一小時吃……”護士說著，拿出一份藥。

“謝謝儂。”周媽媽接過藥。

“鳳岐，改天黃阿姨給你介紹個對象。你要不要？”黃護士打趣。

“我倒是聽說，黃阿姨家里還有個小女兒……”周鳳岐跟她鬧。

“要死了！你只老面皮……”黃護士笑笑，轉身離開。走到病房門口時，她突然一個趔趄，肩膀撞在門框上。手里的金屬盤子落地，發(fā)出很大聲響。

“黃阿姨，你當心點。”周鳳岐扭頭打量。

黃護士整個人倚靠在門框，慢慢癱軟下來，滑到地上。

周鳳岐大驚，飛步上前。只看到黃護士七孔流血，氣若游絲。周鳳岐抱起黃護士，奪門而出，大喊救人。

黃護士被送進搶救室。幾分鐘后，唐醫(yī)生從搶救室里出來，說黃護士已經死亡。從跡象上看，似乎是中毒。

“好好的，怎么會中毒？”周鳳岐追問。

唐醫(yī)生擦了擦額頭的汗，呆呆注視著地面，神色驚駭，若有所思。周鳳岐察覺到了她的那種神態(tài)：“唐醫(yī)生，你想說什么？”

唐醫(yī)生不停擦汗：“沒什么。沒什么。”

“唐醫(yī)生，你很熱嗎？”周鳳岐納悶。要知道眼下已經是深秋。

唐醫(yī)生轉身，沿著走廊離開。周鳳岐眼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說不出的疑惑。隨后走進搶救室，去看黃護士。廣慈醫(yī)院地處法租界，這案子發(fā)生在周鳳岐眼皮底下，他怎么說都責無旁貸。

有人正在提取黃護士胃里的東西，準備拿去化驗。半消化的食物透著一股深褐色，看上去有些驚悚。

“現(xiàn)在可以判斷死因了嗎？”周鳳岐提問。

醫(yī)生搖搖頭：“中毒基本上可以肯定，但是什么樣的毒物，暫時還不知道。”

周鳳岐站在一邊，看著醫(yī)生操作，腦海里回憶著黃護士臨死前的神態(tài)，百思不解。

就在這時，另一名護士沖進來：“不好啦。唐醫(yī)生她……她……”

“慢慢說，唐醫(yī)生怎么啦？”周鳳岐預感不妙。

“唐醫(yī)生她也倒下了。從模樣上看，七孔流血，跟黃護士差不多……”

二

“各種跡象表明，唐醫(yī)生和黃護士的死因，基本類似。”有個醫(yī)生坐在周鳳岐對面，作出判定。

“怎么會這樣？前后相隔不久，死狀類似。這，這會不會是某種傳染病？”有人提出。

“別說外行話。哪有什么傳染病，這就是中毒。”其他人反駁。

“跟我說說她們倆吧?！敝茗P岐打斷。

“唐醫(yī)生和黃護士都是我們廣慈醫(yī)院的老職工，業(yè)務水平和為人那都沒得說。兩人的私人關系也不錯。對了，最近幾個月，她們恰好輪在一個班次上。”有人介紹。

“可以排除醫(yī)院食堂食物中毒了嗎？”

“到目前為止，全院將近兩百人，也只有她們倆出事?！?/p>

周鳳岐想了想，離開會議室，來到唐醫(yī)生的辦公室。助手小趙正在清理唐醫(yī)生的遺物。

“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都是些私人物品，沒什么特別的。對了，我在唐醫(yī)生柜子里找到了這個?！毙≮w說著，拿起一個點心盒子。周鳳岐打開盒子，里面是一些很精致的蘇式點心。

“你覺得這盒點心有什么特別嗎？”周鳳岐提問。

“點心本身沒什么特別。就是……我們在黃護士的柜子里，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盒點心。一模一樣?！毙≮w說著，拿起另一盒點心交給周鳳岐。

“哦……”周鳳岐打量著點心盒子。

“這應該是唐醫(yī)生和黃護士之間存在的一個共同點。我在想她們倆的中毒緣由，會不會來自這盒點心？”小趙猜測。

“但是點心還沒拆封。”周鳳岐打量著點心。

“這倒也是?！?/p>

“不過這確實是個有意思的線索，去查一下這盒點心?！敝茗P岐吩咐小趙拿著點心離開。

就在這時，有個年輕女子沖進辦公室：“我聽說唐醫(yī)生出事了？這是真的嗎？”

“你是誰？”周鳳岐打量著來人。

“我叫馬燕，是病人家屬。昨天晚上我姐姐、姐夫遭遇車禍，正好唐醫(yī)生值班。她盡了全力搶救我姐姐、姐夫。雖說沒搶救過來，但看得出唐醫(yī)生絕對是盡力了。所以我依然非常感謝她?！瘪R燕說。

“哦……”周鳳岐留意地注視著對方。

“她確實已經死了嗎？”馬燕追問。

周鳳岐點頭：“剛剛驗尸結束?！?/p>

馬燕似乎暗暗松了口氣，隨即打量著周鳳岐：“對了，你是誰？好像不是這里的醫(yī)生？”

“我是巡捕房的，我叫周鳳岐……”周鳳岐介紹著自己，繼續(xù)打量馬燕。

馬燕眼里流露出一絲緊張惶恐，轉瞬即逝，但卻沒有逃過周鳳岐的眼睛。

馬燕鎮(zhèn)靜下來，嘆了口氣：“這么好的人。這太不幸了?！?/p>

“唐醫(yī)生沒把你家人救活，你怎么還那么感激她？”周鳳岐問。

“我不是說過了嗎？人家絕對已經盡力。哎，我可憐的姐姐姐夫，這也是命……”馬燕說著，嘆息著離去。

周鳳岐目送馬燕離去，若有所思。

這時有個馬姓醫(yī)生過來匯報：“周探長，化驗結果表明，唐醫(yī)生和黃護士確實是被一種慢性毒藥毒死的?！闭f著把一份檢驗報告交給周鳳岐。

周鳳岐閱讀：“馬醫(yī)生，跟我說說那種毒藥吧?！?/p>

馬醫(yī)生想了想：“這種毒藥是人工合成的，里面有砒霜，毒發(fā)時間可以根據(jù)需要，通過濃度配制來控制。稍微懂些中藥材的人都會調制?！?/p>

“可以推斷他們倆的中毒時間嗎？”

“以唐醫(yī)生和黃護士體內的毒藥濃度，我判斷中毒時間應該在毒發(fā)前兩到三小時之間?！?/p>

“你有把握嗎？”周鳳岐強調。

“有。”馬醫(yī)生點點頭。

“非常好。這一點很重要，謝謝?！?/p>

馬醫(yī)生剛要離開，又被周鳳岐叫?。骸皩α耍蛲砩鲜遣皇怯袃蓚€車禍傷員送進來？”

“沒錯。可惜最后還是沒救過來?！?/p>

“也是唐醫(yī)生救治的？”

“對。昨晚唐醫(yī)生恰好輪到值班。”

“搶救的時候，黃護士也參加了嗎？”周鳳岐又問。

“當然。她們倆是一個班次的?！瘪R醫(yī)生說完離開。

周鳳岐覺得，昨晚的搶救，也應該算是唐醫(yī)生和黃護士之間的共同點。她們倆是搭檔，現(xiàn)在死于同一種毒藥，又在相同的時間段內毒發(fā)身亡。兩人的死亡應該存在某種關聯(lián)。所以，尋找她們之間的共同點，成了周鳳岐眼下最迫切的事。這對于查出兩人的死亡真相非常關鍵。

走出辦公室時，恰好又看到馬燕在走廊里忙碌著。據(jù)一個護士介紹，昨晚那兩名車禍死者的尸體還在醫(yī)院太平間里。馬燕作為家屬，正在辦理手續(xù)，并準備把尸體帶走。

周鳳岐盯著馬燕，有些發(fā)愣。

同時還有好幾個記者模樣的人在走廊里跑來跑去。馬燕見著他們，跟避瘟疫似的，躲得飛快。

“這些人是怎么回事？”周鳳岐拉住路過的馬醫(yī)生，詢問。

“這些都是報社電臺的記者。車禍的那兩個人，是上海灘富豪陳曉明馬紫娟夫婦。當晚就有不少記者過來拍照打聽。他們的死訊，今天早報頭條上全都是?！?/p>

周鳳岐聽罷，微皺眉頭。

“現(xiàn)在好了。那個馬燕為了躲記者，手續(xù)都不辦了，她姐姐、姐夫的尸體還擱在太平間里?！瘪R醫(yī)生搖著頭。

“她躲什么呀？”周鳳岐追問。

“馬燕是死者馬紫娟唯一的妹妹，這次她姐姐一死，傳聞她可以獲得一筆巨額遺產。這件事當然會成為媒體的挖掘熱點，馬燕當然懂得規(guī)避。我聽說馬燕絕不是那種省油的燈，她這么積極奔走，就是沖著那筆遺產來的?！?/p>

“那陳曉明的親戚家屬呢？怎么沒見他們過來？”

“嗨，聽說這次陳曉明夫婦死后，陳曉明一方的家人親戚一分錢都拿不到，這些人現(xiàn)在要么懶得過來湊熱鬧，丟下陳曉明夫婦的尸體不顧。要么正在外面積極奔走，請律師準備起訴奪遺產。但這又有什么用，人家是有遺囑的。哎，有錢人也有煩惱呀?！瘪R醫(yī)生不停搖著頭。

三

“探長，兩盒點心已經檢驗過，沒有毒?！毙≮w跑過來向周鳳岐匯報。

這其實早就在周鳳岐預料之中。

“另外我調查了一下，有好幾個人都說，唐醫(yī)生和黃護士傍晚來醫(yī)院上中班時，差不多同時走進醫(yī)院，而且她們手里各自拎著一盒點心。這些事，交接班的醫(yī)生護士都看見了。黃護士當時還說等下班時，一定會拆開點心，讓大家一起嘗嘗的。”小趙匯報。

這件事讓周鳳岐有些驚訝：“這么巧？”

“是呀?？梢钥隙ㄋ齻冊谏习嗲案髯再I了一盒相同的點心?！毙≮w推斷。

周鳳岐再次打量著點心盒子，微微搖頭：“我判斷這點心不是她們買的?！?/p>

“哦，這是為什么？”

周鳳岐拿起盒子：“這種點心我也經常給母親買，但我絕不會選擇這么精致考究的包裝盒子。這種包裝盒子，是專門用來包裝禮品的。一般買來自己吃的點心，極少有人會選擇這種華而不實的包裝。不合算。唐醫(yī)生和黃護士也不是什么有錢人，她們絕不會這么奢侈?！?/p>

“那會不會她們買來是當禮品送人的？”小趙提問。

“你不是提到過，黃護士說等下班時，要跟同事們一起分享這盒點心的嗎？如果是拿來當禮品送人，她絕不會這么說?！?/p>

“這倒也是……那周探長，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我估計，這兩盒點心，多半是有人送給她們倆的?！敝茗P岐目光炯炯。

“對呀。”小趙拍腦袋。

“對方在同一個時間，同時送給唐醫(yī)生和黃護士每人一盒點心，很有意思?！敝茗P岐自語。

“要不我去查查吧。”小趙請示。周鳳岐點頭后，他便離開了。

這個時候，又有好幾個人出現(xiàn)在走廊里，叫喊著唐醫(yī)生的名字大哭。那種哭喊聲簡直就是撕心裂肺。周鳳岐忍不住跑出辦公室。

“這是些什么人哪？”周鳳岐站在走廊里詢問。

馬醫(yī)生剛好路過，悄然道：“周探長你還不知道吧，這些都是唐醫(yī)生的家人親戚。他們也是剛剛知道噩耗。哎，可憐哪，這一家人以后可怎么辦?！?/p>

周鳳岐抬頭望去，只見被人攙扶著的一個無法站立的中年男人在那里呼天喊地。另外還有一對年幼的兒女，陪著大人站在走廊里，無助地慟哭。好些醫(yī)護人員過去相勸。那種悲痛欲絕的氣氛，毫不費力地感染了周鳳岐。

“那個被人攙扶的男人，就是唐醫(yī)生的丈夫。他早年從樓上摔下來致殘，已經癱瘓十多年了。一個女兒還有癆病，常年吃藥。家里還有一對公公婆婆需要服侍，所以唐醫(yī)生的負擔很重，而她這次撒手人寰，這個家也就塌了……”

馬醫(yī)生還在周鳳岐身邊嘮叨。周鳳岐的心頭一緊，鼻子早就有些發(fā)酸。這真是一個不幸的家庭。

四

小趙昨晚連夜查實，就在去醫(yī)院上中班前，唐醫(yī)生和黃護士曾經去過一家飯店。去醫(yī)院的時候，有人替她們叫了輛黃包車。這件事小趙已經找黃包車夫核實過。

周鳳岐覺得蹊蹺，便趕到飯店。

“昨天中午，這兩個人有沒有到過你們飯店吃飯？”周鳳岐找到餐廳領班，直接詢問。

領班看了看周鳳岐出示的照片，點頭：“對，我記得這兩個人，有人請她們倆的客?！?/p>

“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周鳳岐追問。

“這其中一個是廣慈醫(yī)院的醫(yī)生，我之前住院時，她是我的住院醫(yī)生，所以印象很深?！鳖I班說。

“那個請客的人，你還記得嗎？”周鳳岐繼續(xù)問。

領班想了想：“那個女人二十六七歲，中等個子，不算漂亮，看上去……挺精明的。”

周鳳岐拿出早報，放在領班桌上。領班一眼看到頭版上的照片，馬上就指著人群中的馬燕驚呼：“哎呀，就是這個女人。”

“你確認？”

領班反復端詳，點頭：“沒錯?！?/p>

這個結果，和周鳳岐的猜測相吻合。

“你聽到她們在聊些什么嗎？”周鳳岐繼續(xù)打聽。

領班搖頭：“這倒沒有。不過當天點的菜肴還是挺豐盛的?！?/p>

“他們離開飯店大約幾點？”周鳳岐繼續(xù)問。

“挺晚了，下午三點左右?！?/p>

唐醫(yī)生和黃護士到醫(yī)院交接班是在下午四點。然后兩人毒發(fā)身亡差不多是在五點半左右。這個時間點，距她們離開飯店也就是兩個多小時。而這個時間跨度，恰好也跟馬醫(yī)生對毒藥的檢測估算相吻合?，F(xiàn)在可以這么推斷，兩人很可能就是在飯店里中的毒。

但是，好好地在飯店吃飯，怎么會中毒呢？

周鳳岐無法不想起馬燕這個女人。

回到醫(yī)院后，周鳳岐把這個想法跟馬醫(yī)生交流了一下。

“什么？你懷疑馬燕下毒害死了唐醫(yī)生和黃護士？”馬醫(yī)生非常驚訝。

“你覺得可能嗎？”

“唐醫(yī)生和黃護士在頭天晚上接手搶救陳曉明夫婦倆，但最后夫婦倆還是死了。這樣一來，馬燕出于憤怒報復，就有理由害死她們倆。于是第二天她便邀請兩人出去吃飯，暗中下毒？”馬醫(yī)生推測著。

“馬燕的做法有些別扭，但殺人動機還是可以成立的。”周鳳岐嘀咕。

正在這時，馬燕突然走進辦公室。兩人有些驚訝。馬醫(yī)生借故離開。

“馬女士，聽說你昨天宴請了唐醫(yī)生和黃護士，對嗎？”周鳳岐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這樣開門見山來得妥當。假如馬燕真的想害死兩人，應該不太會采取這樣招搖的辦法。但或許這也正是對方的高明之處。

“對，我還送了她們每人一盒點心呢。真是太可惜了?！瘪R燕神態(tài)有些悲傷，但總體還算自然。

“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現(xiàn)在有很多事要處理，怎么想到花時間去請她吃飯？”周鳳岐盯著對方。

馬燕沉吟片刻，才開口：“哎，對于我姐姐、姐夫的死，唐醫(yī)生似乎非常內疚，也很沮喪。我曾經勸過她們，但她們一直無法釋懷。出于相互理解體諒的原因，我覺得我有必要解開她們心頭的糾結，所以就請他們吃了頓飯……”

周鳳岐的第一感覺就是她在胡說八道。馬燕她即便能夠原諒唐醫(yī)生的無能為力，并且對她的內疚心情報以理解，那也不至于讓她在這種非常時刻特地花時間去宴請她們倆。沒有那種必要。馬燕在這件事上，做得有些過頭。要么就是她在撒謊。反正現(xiàn)在死無對證。

但理由呢？

或許馬燕確實出于報復殺人，才把兩人帶到飯店下毒，但這樣做非常容易被人看穿，這一點她不會不明白。

“周探長，你是不是在懷疑我？”馬燕突然反問。

“你怎么這么認為呢？”周鳳岐打量著這個老練的女人。

“明擺著的事。我剛剛宴請?zhí)漆t(yī)生和黃護士，她們隨即就毒發(fā)身亡，而且看上去我有這個殺人動機，我現(xiàn)在一定是這個案子的嫌疑人?！瘪R燕很冷靜。

“看上去的確是這么回事。不過現(xiàn)在看來，你不可能會去害死她們倆。”

“為什么？”

“因為你不傻?！?/p>

馬燕想了想，笑笑。這個時候小趙走進辦公室。馬燕就此離開。

“她來找你干什么？”小趙望著馬燕背影，狐疑。

“你查到什么了？”周鳳岐問。

“我查實了。這一次陳曉明馬紫娟夫婦死后，按照民國法律和夫婦倆的遺囑，馬燕會得到一筆巨額的遺產。這個結果，恐怕她做夢都不會想得到?！毙≮w夸張地說。

“為什么這么說她？”

“因為據(jù)我了解，馬燕和她姐姐一向積怨深厚。在這之前，她們姐妹形同路人，已經好幾年沒有來往。如果沒有利益，她這次絕不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

周鳳岐想了想：“這次車禍你了解過嗎？”

“我了解過。這次車禍純屬偶然，不存在有人故意為之。這一點，警察局反復核查，已經得出結論。肇事方的大卡車來自外地，在超車時突然爆胎，直接把陳曉明的車壓在滿滿一車木材底下。”

“不過馬燕倒是第一時間就趕到了醫(yī)院，這也真的有點意思?！?/p>

“是的，陳曉明的司機在遭受滅頂之災前，僥幸彈出駕駛室。事發(fā)后他馬上通知了馬燕。”小趙繼續(xù)解釋。

“你說這次馬燕會得到一大筆遺產？”周鳳岐問。

“是全部，陳曉明名下的全部遺產，不得了呀。”小趙唏噓。

“真的??？”

“千真萬確。我已經向陳曉明的私人律師核實過。陳曉明夫婦曾經立下過遺囑，一旦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意外故世，那么死者名下的全部財產就歸其配偶所有。這次車禍后，陳曉明送到醫(yī)院后就已經死亡，而馬紫娟到醫(yī)院后尚剩一口氣，隨后才不治身亡。所以是陳曉明死在馬紫娟之前，那么按照遺囑，他名下的財產全部歸馬紫娟所有。而馬紫娟在擁有那份巨額遺產幾分鐘后，也緊跟著丈夫離世了，因為馬紫娟沒有生育，所以法定的繼承人，就只剩下馬紫娟的親人，而馬紫娟父母雙亡，唯一的親人就只剩下她的妹妹馬燕……”

聽著小趙啰啰嗦嗦的介紹，周鳳岐有些震撼。

這樣看來，馬燕完全沒有必要去害死唐醫(yī)生。事實上正是姐姐馬紫娟的死，才造就了她成為巨額遺產繼承人的機會。如果唐醫(yī)生把馬紫娟救活，馬燕就什么也得不到。從這一點看，她應該感謝唐醫(yī)生才對，當然這樣揣測馬燕也未免偏頗，但憑馬燕的聰明勁以及為人，她絕不會在這種時刻做出那種愚蠢的報復行為。馬燕和姐姐積怨很深，絕交多年，已經沒有什么手足感情，馬燕不具備一絲一毫要替姐姐報仇的內在動力；何況這又不是醫(yī)療事故，馬紫娟傷勢嚴重，在送到醫(yī)院后，也就只剩下一口氣了，她的死根本怨不得醫(yī)生。

那么，馬燕在這種時候宴請?zhí)漆t(yī)生黃護士，難道說是出于感謝她們倆在搶救時的無所作為嗎？

這種理由也太牽強了。馬燕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

那總得有個理由吧。

這個時候，周鳳岐突然想到另一種可能性。

五

周鳳岐讓馬醫(yī)生把昨晚上參加搶救陳曉明夫婦的所有醫(yī)護人員集中起來。

“馬醫(yī)生，我想問問，馬燕是在什么時候到達醫(yī)院的？”周鳳岐提問。

馬醫(yī)生想了想：“好像傷員一到，馬燕也差不多到了?！?/p>

“她的速度可真快呀?！敝茗P岐納悶。

小趙插言：“這一點我查過了。司機從傷員身上找到通訊錄本子后，就找了個公用電話。馬燕的電話號碼在整個通訊錄的最前面。所以司機首先就給她打了電話，隨后由于疼痛，他也昏厥過去。馬燕家就住在徐家匯那邊，到醫(yī)院用不了多久，等傷員送到醫(yī)院時，她差不多也到了。”

小趙說著，把一本沾了鮮血的通訊錄本子交給周鳳岐。周鳳岐翻開，果然看到馬燕的電話和地址被寫在第一行。

他委實有些驚訝。

“姐妹倆交惡了那么多年，但馬紫娟還是把妹妹的電話住址寫在最顯眼處?！敝茗P岐喃喃。

“是呀是呀?！贝蠹乙布娂姼袊@。

“在搶救過程中，馬燕在做些什么？”周鳳岐繼續(xù)問。

“馬燕顯得很焦急，開始手術前，她還跟唐醫(yī)生私下談過一次話?！庇袀€姓張的護士回憶，“傷員推進搶救室后，唐醫(yī)生和黃護士首先進去，當我們準備進入搶救室時，馬燕還曾經刁難過我們，胡說我們的衣服不干凈。一定要我們重新消毒，換一套衣服再進去。”

“這個時候傷員在搶救室里？”周鳳岐追問。

“對，唐醫(yī)生和黃護士也在里面?！?/p>

周鳳岐思考了片刻：“你們進入搶救室后，是個什么情況？”

“我們進去后看到傷員躺在搶救床上，唐醫(yī)生隨后就說陳曉明已經死亡，先搶救馬紫娟?！?/p>

“馬紫娟這個時候還活著？”

“對，不過她幾分鐘后也斷了氣，手術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始。”護士回憶。

“接下去呢？還發(fā)生過哪些事？”周鳳岐繼續(xù)追問。

“我們把馬紫娟的尸體整理一下，隨后唐醫(yī)生就讓我們先出去，然后又讓馬燕進去看死者最后一眼?！弊o士補充。

“我想去看看你們的搶救室?！敝茗P岐突然提出。

馬醫(yī)生愣了一下，便陪著周鳳岐走進搶救室。周鳳岐在搶救室里外兜了一圈，沉思片刻，道：“馬醫(yī)生，你們的搶救室還有個后門?！?/p>

馬醫(yī)生點點頭：“對，前門是醫(yī)生傷員進出的，后門一般是運送尸體的，一旦有搶救不過來的傷員，就會從這扇后門運出去?！?/p>

周鳳岐順著后門走出，門外是一道幽深的走廊。據(jù)馬醫(yī)生介紹，這條走廊的盡頭，就是太平間。

周鳳岐站在陰冷昏暗的走廊里，環(huán)視四周，又指著旁邊一個房間問：“這間房間是派什么用場的？”

“這是停尸間。從搶救室里推出來的尸體，一般就臨時放在這里。等醫(yī)生出具死亡證明后，便會有專人把尸體運進太平間?！瘪R醫(yī)生介紹。

周鳳岐一一記下：“陳曉明夫婦的尸體也曾經停在這里。對嗎？”

“那當然?！瘪R醫(yī)生點頭。

這時有個人影從走廊盡頭無聲走來。在燈光照射下，長長的人影投影在地上，慢慢朝他們蔓延過來。周鳳岐警覺注視。

“哦。這就是醫(yī)院運送尸體的職工老李?！瘪R醫(yī)生介紹。

說話之間，老李幽靈似的和周鳳岐擦肩而過。就在兩人交匯之際，周鳳岐察覺到對方目光陰郁，飛快地朝他瞥了一眼，轉瞬即逝，戒備十足。

周鳳岐忍不住有些心悸。

而老李早就閃身進了停尸間。

六

“案件調查到現(xiàn)在，你有什么感想？”周鳳岐坐在醫(yī)生辦公室里，問小趙。

小趙想了想：“會不會是馬燕勾結唐醫(yī)生還有黃護士，暗地里把馬紫娟害死在搶救室里？”

周鳳岐嚇了一跳：“你這個推斷有些大膽，說下去?！?/p>

“這樣一來，馬燕不是就可以如愿以償了么？要是馬紫娟被搶救過來，那她什么也得不到了。”小趙脫口而出。

周鳳岐沉吟：“你這么推斷，好像也有點道理。根據(jù)張護士的回憶，當初馬燕和唐醫(yī)生在搶救室里的表現(xiàn)多少有些異常?！?/p>

“對，對，我一直這么認為?！?/p>

“可我覺得唐醫(yī)生不會是那種人?！敝茗P岐擺擺手。

“何以見得呢？你又不了解唐醫(yī)生?！毙≮w不肯輕易認輸。

“唐醫(yī)生生活負擔很重，但她一直努力工作，全身心照顧全家老小，支撐著這個家。這樣的人，品行操守不會壞到哪里去。對于她以及她的家庭，我一直是心懷敬意、同情和惋惜的。”周鳳岐有些動情。

“或許正是你的那份同情心，才會使你對她有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師傅，我覺得你骨子里天生有股非常感性的東西，時不時地就會冒出來，這一點你要心里有數(shù)。”小趙笑笑說。

周鳳岐點點頭：“小趙，你很了解我，謝謝你提醒。不過，我還是不相信唐醫(yī)生會如此草菅人命?！?/p>

“但愿吧。”小趙再次笑笑，抬頭看時，見周鳳岐的雙眉早就緊擰在了一起。

走出辦公室時，周鳳岐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站在拐角處偷偷觀望自己。他一眼認出，對方就是負責運送尸體的老李。而老李在看到周鳳岐發(fā)現(xiàn)自己后，扭頭便走。周鳳岐緊步跟了上去。老李見有人尾隨，步子加快，轉眼不見。周鳳岐遍尋不著，心中疑惑。

現(xiàn)在看來，這醫(yī)院里有很多人都值得關注。

但眼下周鳳岐開始有些傾向小趙的推斷。排除自己對唐醫(yī)生的個人感受，綜合分析，唐醫(yī)生跟馬燕暗中勾結、在搶救時對馬紫娟夫妻實施不利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因為這是確保馬紫娟死亡、馬燕順利獲得遺產的最佳途徑。要做到這一點，作為搶救室醫(yī)生的唐醫(yī)生只需要稍微怠慢一些，馬紫娟就不可能逃過死神的魔爪。至于唐醫(yī)生之后的毒發(fā)死亡，同樣也不排除跟馬燕有關。想到這里，周鳳岐的內心極其沉重。

這時他突然想起那個運尸人老李，這個人在自己面前的神態(tài)明顯異常，這跟陳曉明夫婦之死有什么關聯(lián)嗎？要知道他是除了醫(yī)生護士以外，最接近搶救室傷員尸體的人。

想到這里周鳳岐叫上小趙，飛快地朝搶救室跑去，剛剛跑進那條幽暗走廊，迎面就看到老李急匆匆出來。

“老李……”周鳳岐剛剛叫了一聲，對面的老李突然轉身，朝著走廊深處逃竄，兩人緊追不舍，很快就把他扭獲。

“老李，你跑什么？”周鳳岐喝道。

老李的額頭上早已經開始冒汗，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我知道你們是巡捕房的，其實我本來是想主動找你們，就是……就是有點擔憂?！?/p>

“你找我們什么事？你在擔心什么？”周鳳岐追問。

“你們……你們是不是在調查那個富翁的死亡事件？”

“沒錯，你……”

老李躊躇了片刻，終于鼓足勇氣：“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些事，但你們必須保證我的安全?！?/p>

周鳳岐拉著他走進一個無人辦公室：“放心，老李，有事你就說吧?！?/p>

老李連著深呼吸了幾下，抬起頭時，眼光中盈滿了驚恐和憤怒：“那天晚上，就在唐醫(yī)生搶救那對夫妻的時候，我走進停尸房，準備將一具下午死亡的尸體運到太平間去，就在我把尸體搬到推車上時，尸體突然動了……”

老李說到這里，整個身體震顫了一下，而周鳳岐和小趙也不由得一陣緊張。

“我仔細一看，這哪里是尸體，明明是一個傷員呀。他的身上臉上全是血，根本看不清真面目。不過身上的衣著行頭很高檔，看得出是個有錢人。我想這一定是搶救室搞錯了，所以就從后門走進搶救室。進去后我發(fā)現(xiàn)搶救床上停著兩個傷員，而且都已經死亡。唐醫(yī)生，黃護士，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正在里面說話……”

大家聽到這里，神色凝重。

“接下去呢？還發(fā)生了哪些事？”周鳳岐繼續(xù)追問。

“唐醫(yī)生看到我以后，趕緊拿起一瓶鹽水，拉著我回到停尸房。她一邊給那個傷員掛鹽水，一邊流著眼淚，還對著傷員連聲說著對不起。這時那個傷員還在動彈，他身下的推床上，流滿了鮮血。當時唐醫(yī)生掛好鹽水后，‘撲通’一下就跪倒在我跟前……”

周鳳岐和小趙聽得寒毛直豎，腦子轉得飛快。

七

馬燕推門進入醫(yī)生辦公室。馬醫(yī)生見她進來，拿起桌上的一張紙遞給她：“馬小姐，給，這是陳曉明馬紫娟兩人的死亡證明，我知道你一直在等這張東西，唐醫(yī)生死了，現(xiàn)在這件事由我負責。”

馬燕接過，仔細翻閱，滿意地笑了：“謝謝馬醫(yī)生。”

馬醫(yī)生擺擺手：“不客氣。你仔細看看，上面標注的死亡時間沒有錯吧?！?/p>

馬燕點頭：“嗯，沒錯，我姐夫七點五十六分送進醫(yī)院時就已經死亡。我姐姐是在搶救了十五分鐘左右后，于晚上八點十七分死亡的?！?/p>

馬醫(yī)生注視著她：“這個時間表，你肯定會很滿意。”

馬燕感覺到了什么：“馬醫(yī)生，你這話什么意思？”

“隨便說說而已，馬小姐別見怪?！?/p>

馬燕鄙夷轉身，剛要離開，卻見周鳳岐和小趙已經站在門口。

“恭喜你，馬小姐，你終于得到了你想要的?！敝茗P岐踏進房門高聲說道。馬燕不由自主后退了幾步：“周探長，你們這是怎么啦？”

周鳳岐望著馬燕，長嘆一聲：“這件事，我開始還以為是你串通唐醫(yī)生，在搶救室里害你姐姐，這樣你就可以履行繼承人的身份?，F(xiàn)在看來我想錯了，你所要做的，不是害姐姐，而是希望她可以多活幾分鐘。換句話說，你只是希望你姐姐死在你姐夫的后面?！?/p>

馬燕的肩頭微微一顫：“無稽之談?！?/p>

“不，我有證人?！敝茗P岐說著朝小趙使個眼色，小趙轉身把老李帶進辦公室。

“馬燕，現(xiàn)在我有證據(jù)證實，你姐夫陳曉明被送到醫(yī)院時，并沒有死。而是被人替換掉后，藏起來了?！?/p>

“胡說八道。我姐夫送進搶救室時已經死亡，這個事，好多醫(yī)生和護士都可以作證。”馬燕強辯。

“是呀，是呀，這正是你的高明狡猾之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人反映當你姐夫、姐姐被送進搶救室之前，你已經在跟唐醫(yī)生密談，隨后唐醫(yī)生和黃護士首先進入搶救室，當其他醫(yī)護人員準備進入搶救室時，你無端阻撓他們進入，我想，你這是在給唐醫(yī)生和黃護士爭取時間。”

“爭取什么時間？”馬燕不屑。

“唐醫(yī)生和黃護士就是利用你爭取得來的這段時間，用臨時停尸間里的一具尸體，替換掉還沒有死亡的陳曉明。這樣當所有醫(yī)護人員進入搶救室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具男尸，還有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傷員……那具尸體是從建筑工地上送來的，同樣滿身是血，又蓋著白布，一時半會根本分不清真假。再說當時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搶救馬紫娟身上，沒人會去細看一具尸體，更何況還有唐醫(yī)生的誤導。”

“你胡說……”

“你住嘴！”馬燕還想狡辯，周鳳岐突然猛拍桌子，打斷了她的話，“馬燕，你老實點。這些話可不是我憑空推斷出來的，而是唐醫(yī)生親口告訴這位老李的?！?/p>

老李站在一邊，點了點頭：“唐醫(yī)生當時跪在地上，請求我替她保密，并且把整個經過全都告訴了我，你承諾事后會給她一大筆錢。而唐醫(yī)生家境窘迫，丈夫孩子長期生病，實在是非常需要一筆錢來支付醫(yī)藥費。她說她長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當時一時昏頭，便就答應了下來；她還說一旦她有什么不測，就委托我把真相公布出來，因為她同樣很擔心你會翻臉不認人。而事實證明她的擔憂不是多余的，你是個惡毒的女人，你最后還是擔心泄露秘密，殺害了唐醫(yī)生和黃護士。”

馬燕的臉色灰白，盯著所有人，再也無力辯解。

“當時老李走進搶救室詢問時，你們的搶救已經結束。馬紫娟也已經變成一具尸體。但這個時候，停尸房里的陳曉明還沒有死，這也就意味著，陳曉明實際上死于馬紫娟之后。馬紫娟的所有財物首先應該按照遺囑，歸于陳曉明名下。然后按照法律，再由陳曉明的家人依法繼承。而你作為馬紫娟的妹妹，將得不到一分錢。對于你們這些人來說，他們夫婦的死亡順序，直接關乎你們的切身利益。”

馬燕扭頭望向窗外，黯然無語。

“馬燕，你知道嗎？盡管你們姐妹反目多年，但你姐姐一直惦記著你。你看，你的電話號碼，她始終記在通訊錄的第一頁，第一行。這個通訊錄本子很新，肯定是最近才謄寫上去的。她能這么做，想必是因為心里依然有你，或許還期待著有天跟你重歸于好呢?！敝茗P岐拿出馬紫娟的通訊錄給她看。

馬燕看見，眼眶慢慢濕潤。

八

幾天后馬燕在監(jiān)獄托人送給周鳳岐一封信：

“……周探長，懺悔的話我就不說了，于事無補。我只想委托你將我的一部分家產變賣后轉交給唐醫(yī)生的家人，作為我的補償。委托書另呈。

“另外我還想告訴你們一個情節(jié)。事實上我們三人去飯店吃飯，是由唐醫(yī)生約出來的。我當時確實不可能有心思去請他們的客，唐醫(yī)生對她們倆幫助我掩蓋真相的做法非常內疚和慚愧，她們說她們不可能心安理得使用沾有鮮血的錢款，所以提出來放棄接受我的贈與，并勸我也放棄這次陰謀。我擔心她們早晚會泄露真相，所以假裝答應，并代為結賬，還送了她們一盒點心。背地里卻偷偷在茶杯里放了毒藥?？吹贸鏊齻儗ψ约旱乃魉鶠槌錆M了罪惡感。她們是好人，只是一時糊涂。這一點，我必須要讓所有人知道……”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