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蓉
青青子衿
◆ 張 蓉
我不得不承認(rèn),張莫悔他娘的跟他爹張莫染完全兩回事。
這批新警招進來后,政委下了道指示,刑隊要的人數(shù)量上全部滿足,人頭上隨便挑。我暗喜,但表面上未動聲色,甚至貪心不足提出按百分之十的比例追加。對政委是否同意,我有點吃不準(zhǔn),所以說這話的時候,我小心地盯著他的臉看。有時候察言觀色還是必要的,尤其是對上司,這個大家比我懂。見他的眉頭明顯一皺,我連忙補了句:“請政委放心,這百分之十,半年之后我會還回去的,半年為期。不適合刑偵,不一定不適合其他公安工作,政委你說呢?”說完,狡黠地朝他笑笑。這后退的一步,我吃定他會同意,誰叫他自己是偵查員出身呢,這點舊情還是要念的。果然,只聽他說:“你這叫我難做呀,全局一碗水得端平了不是?”他這話一出,我心里更加有底了。因為這句話只能是鋪墊。果然,聽見他繼續(xù)說,罷了,反正已經(jīng)落了偏心的名聲,有名無實總歸不夠?qū)嵤虑笫前?。聽聞此言我露骨地狠狠拍了政委幾句馬屁,然后便屁顛屁顛開始張羅挑兵選將事宜。
政治處當(dāng)然覺得我這個做法過分,但懾于大領(lǐng)導(dǎo)對刑隊的倚重,也是有看法沒辦法。可見領(lǐng)導(dǎo)的支持和重視是做好工作多么重要一個前提條件呀。
挑兵選將那天,我當(dāng)仁不讓端坐中間當(dāng)起了主考官。進行到下午有點頭昏腦脹時,工作人員報,下一個,張莫悔。張莫悔,這個名字怎么這么熟?等人一進門,我呼啦一下眼前一道閃電。他娘的怪不得……不用介紹,那張臉,那身材,那神情,那瞇瞇眼,和當(dāng)年第一次見到的張莫染,簡直一個豆子掰了倆。張莫染,你他娘的20年后果然又一條好漢。
請做一下自我介紹。空曠的會議室里,我聽到自己例行公事的聲音,但其中顯然夾雜有那么一點點一個主考官不該有的不冷靜。
張莫悔,男,1993年9月17日生,計算機專業(yè)畢……聽他說到自己的出生日期,我突然有點把持不住自己,鼻腔開始發(fā)酸,喉部也有東西在涌上來。后面他再說什么,對我來說都只是一片嗡嗡聲,直到四周都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該提下一個問題了,無奈回不到一個主考官該有的狀態(tài)中去,只好丟了個眼色給邊上一位副考官,副考官馬上接了上去。
我武斷地認(rèn)為張莫悔就是另外一個張莫染,不僅挑他到了刑隊,還放他在了序號為一的重案隊——他爹當(dāng)年警校畢業(yè)后的第一個單位。他爹讀書成績一直拔尖,知道家里拿不出供他讀大學(xué)的錢,所以選擇了免費的警校。人生的路真的很難說,若是他讀了那些完全可以考進的名校,只怕現(xiàn)在是另外一道人生風(fēng)景,退一步說,也不至于那么早就……
可是,沒過多久,我便接到一個咬牙切齒表揚張莫悔的電話,是他們隊長打來的。這位隊長說多虧了這個小張——張莫悔,否則他們整一個隊都得沒活干、都得失業(yè)了。再問我才知道,張莫悔和他探長兩個人搭檔去排摸一個搶劫殺人犯——專案組像他們這樣的搭子有幾十對,你們?nèi)ハ丛≠€博場所,他們?nèi)ゾW(wǎng)吧游藝廳,你們?nèi)ゲ槌鲎廛嚭谲?、公交車,他們?nèi)ゴ蚪鸬甓Y品回收店。問題很簡單,什么時間見過什么特征的人嗎?什么形狀什么成色的珠寶首飾有人來賣嗎?反正一百個枯燥無味。雖然枯燥無味,對破案那可至關(guān)重要,排摸的結(jié)果,會直接影響專案組對對象以及偵查方向的判斷。也因此,這個被稱作是偵查員的基本功。不巧的是,這位探長這天牙疼,張莫悔是一個人去的,任務(wù)是詢問案發(fā)地周邊的住戶。問,答,都一個人記錄。晚上收工匯報時,這位探長牙不疼了,給專案組領(lǐng)導(dǎo)說他們這一組問了多少戶,都什么情況。前期所有的排摸全部沒有結(jié)果,專案組只好調(diào)轉(zhuǎn)槍頭??墒菢岊^調(diào)轉(zhuǎn)后還是令人絕望地沒有結(jié)果,沒辦法,只好轉(zhuǎn)回來把以前做過的活再做一遍……大軍團作戰(zhàn),人力,物力,念他為破個案子黑頭發(fā)變白頭發(fā),多頭發(fā)變少頭發(fā),我還是支持他坐這個位置的。
回到眼下,我知道他這個電話的意思,一是叫屈,對上負(fù)責(zé)么,他是要我明白,破案走了彎路,責(zé)任不在他這個隊長;二是表功,張莫悔在重案隊,令他很是受累。當(dāng)然,精明如他,不會看不出我對張莫悔的用心。他這話是不是委婉地提示我,張莫悔不是塊干刑偵的料?
我不甘心,也不信。
不過,現(xiàn)在年輕民警確實跟我們那代不同了,我們很多東西記在腦子里,記在本子上,他們什么東西都百度,簡直就只差給自己的腦袋和電腦接根連接線了。有次黨團活動日出去,坐在大巴上,年輕民警人手一只屏幕,有的是手機,有的是IPAD,居然還有個小家伙左手手機,右手IPAD,手機上正打游戲,IPAD上正放電影,眼睛主要盯右邊,時不時轉(zhuǎn)個角度關(guān)照一下左邊。這他娘的不就是酒池肉林的節(jié)奏了?我粗魯?shù)貖Z下他手里的IPAD。
我心里憐惜他們,年年都是年頭忙到年尾,有的三十了,還光棍一條。同齡人玩的,他們沒時間玩,這剛逮著個機會,便極盡享樂之能事,加上顛簸,這眼睛哪里還吃得消?
這些家伙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就是他們中間有人會申請辭職。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警察,辛苦是辛苦,但這鐵飯碗還是有相當(dāng)強的誘惑力和吸引力的。可這批年輕人的想法不同,居然會想到辭職。凡是遞來辭職申請書的,本單位意見一行我都簽同意的,但我有個條件,那就是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得讓我知道,你們要走的真正原因。有的說沒想到做警察這么窩囊、錢也這么少,和想象差距太大,一個極其豐滿,一個沒有最骨感只有更骨感。有的說找不到成就感,不像讀書的時候,被貽誤的戰(zhàn)機……我聽明白了,線索在張莫悔一檔排摸的那個區(qū)域里藏著,他們卻沒摸出來。也就是說,探長和張莫悔兩個人烏鴉和豬一樣黑,一個不管是不是真的牙疼——即使真的牙疼,也該給領(lǐng)導(dǎo)請假,而不是自說自話不去,另外一個不是能力不夠,就是責(zé)任心不強。
但表揚也該先表揚那位令人尊敬的探長呀。我不冷不熱地對著這位隊長說,他是探長,有責(zé)任帶好新同志。聽我這話,電話那頭連帶我也表揚了起來:親愛的老大,我表哥曾說過,一個民警,只要到了一個崗位上,就當(dāng)然被認(rèn)定是合格的零件,安裝上去必須能夠使用。這個張莫悔,我看就是個齊頭的釘子,滑的螺絲,方的輪胎……
這話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張莫悔就這么沒用?重案隊長這家伙的話不能全信。他的話有時候跟他的頭發(fā)一樣不牢靠。比如他一直說自己有個表哥在市局一個業(yè)務(wù)總隊做領(lǐng)導(dǎo),其實不過是個副巡視員而已,非領(lǐng)導(dǎo)職務(wù)。他還傻逼到說任何事情都能把話題扯到他這位表哥身上,仿佛不讓天下人都知道不善罷甘休。我倒覺得,如果沒有他這位表哥,他倒可以做得更好。還據(jù)說此兄剛進公安時就極有抱負(fù)。一次局長檢查巡邏工作,見一警車停在路邊,一小哥哥坐在車?yán)锟磿?,書名是《如何?dāng)領(lǐng)導(dǎo)》,旁邊一輔警在呼呼大睡。這位小哥哥看得那叫一個認(rèn)真,局長來了也絲毫沒察覺,等看到局長時已經(jīng)晚了。局長看了眼他手里的書,問他,想當(dāng)領(lǐng)導(dǎo)?他正手足無措,便紅著臉低下了頭,局長說,志向很高遠(yuǎn),不錯,不過,麻煩你先發(fā)動車子,把巡邏工作做好再說。這位小哥哥,便是此兄。即使頂著這么權(quán)高位重一位表哥和這么知名一樁先進事跡,此兄還是不屈不撓,等頭發(fā)少到快要絕頂?shù)某潭葧r,硬是做到了重案隊隊長??慈丝粗髁?。你的用功和你的成績成正比。有的說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自己古老得、孤陋寡聞得好像是來自星星的你……人各有志,既然想好了要走,強留也沒意思,我要的是人在心在。人在心在,你縱使再笨,能力再差,在刑隊這大爐子里燒,鍛,錘打,好比當(dāng)年張莫染對我們進行燒、鍛和錘打一樣,我不相信沒有結(jié)果。也正是這個原因,我繼續(xù)將張莫悔留在重案隊。
不久后一個凌晨,又一個關(guān)于張莫悔的電話來了。他的腦袋被砸得開了花,正在醫(yī)院搶救。聽到這個消息,我胸口仿佛被狠狠地踹了一腳,痛得半天沒喘過氣來。他再有個什么,我怎么向他爹張莫染交代?不僅是我,還有他爹當(dāng)年的下屬,現(xiàn)在的政委,他又怎么向他爹交代?
空曠的馬路上我把車子開得快要飛了起來。趕到醫(yī)院,只見張莫悔趴在手術(shù)床上嘴里含混地呻吟著,發(fā)梢和耳郭上都糊著血痂,衣領(lǐng)也已被暗紅色的血浸透,頭發(fā)剃掉了大半,青白的頭皮上裂開一個三角形口子,里面已經(jīng)失血的肉向外翻著,像個怪異的兔唇。空氣中消毒水的氣味,血腥的氣味,還有那些醫(yī)療器械的冰冷感覺,仿佛另外一個世界。還好醫(yī)生比較鎮(zhèn)定,在給他嘴里塞毛巾,見我疑慮的眼神,他說,麻藥已經(jīng)打過,塞塊毛巾,防止縫針的時候咬掉舌頭或者咬碎牙齒。
問了才知道,張莫悔受傷的原因很可笑,是被反侵財隊一哥們用手銬砸的。那天他們重案隊和反侵財隊聯(lián)合抓一伙“兩搶”對象,一共4個對象兩輛摩托車,他們把對象圍在加油站里,這些家伙四散狂逃,追的時候,張莫悔跑得極為賣力,因為是生面孔,被反侵財隊一哥們誤以為是對象,沖上去先使了個絆子,未料張莫悔相當(dāng)頑強,踉蹌了幾下,又接著往前跑,這哥們再次沖上去才將他絆倒,不解氣順手來了一銬子,結(jié)果就成了這副熊樣子。
從醫(yī)院回去的路上,政委同志的電話就追了過來,他不容我有任何解釋,電話接通后就朝我吼,小梅你這不胡鬧嗎,你是想讓張莫染絕后?還是想讓我繼續(xù)幾個月幾個月睡不著覺?你給我聽著,這個張莫悔,他不需要出色,他只需要不出事……最后幾個字他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牙齒咬得錚錚作響的聲音和粗重的喘息聲通過聽筒格外清晰地傳了過來。
親愛的政委,難道我愿意嗎?當(dāng)年是張莫染替我擋的子彈才被擊穿腹部的,是我哭著抖著把他漏出來的腸子捧在手里的,是我抱著他絕望地看著他臉色一點一點發(fā)白,感到他身體一點一點變冷的……當(dāng)然,這些話不用我說,政委都知道的,他當(dāng)時就在現(xiàn)場,他抖得比我還厲害,哭得比我的鼻涕和眼淚還多。
還好張莫悔沒有大礙,除了頭上那個有疤的地方再也長不出頭發(fā)。算是警察這個職業(yè)贈予他的第一個印記。他爹當(dāng)年腿也這樣,抱著毒販兩個人從樓梯上摔倒?jié)L下去,痊愈之后走路時便有了不易覺察的點閃,也是印記。其實,警察這個職業(yè)需要警察個體面對的,無非是殺戮、背叛和欺騙,有時候還有謾罵和圍攻,也可能是一瞬間就會鑄成的生離死別,也因為這樣,它最容易給人留下印記,身體上的,心靈上的。承受得了這些印記并終有一天與它們和平相處,一個人才會強大起來。
雖說張莫悔頭上這個印記的來頭沒有那么高尚,甚至有點無厘頭,但政委不是指示過嗎,這個張莫悔不需要出色,只需要不出事。我雖有心繼續(xù)放他在重案隊,但已經(jīng)沒有這個膽了。于是,我告訴重案隊長準(zhǔn)備把他調(diào)整到綜合指揮室的接待窗口。誰知兩天之后,重案隊長告訴我說他在征求這小家伙意見時,任你怎么說他都不吭聲,說了兩天了,他反正犟頭倔腦不肯去。犟頭倔腦?這他娘的就有點張莫染的味道了,只要盯上案子,一定會窮盡一切可能。要抓的人,上天入地一定要抓到……好,我膽子再大一次,冒著欺政委之罪再給你一次機會,拜托你把犟頭倔腦用對地方。
這回,他確實用對了地方,但結(jié)果還是差了小小那么一口氣。事情其實很簡單,他被派去增援派出所,和派出所民警搭檔參加臨檢行動。遇到一家伙,身份證沒帶,姓名以及背出來的號碼和戶籍地跟PDA里查的一致??删驮谒麄z要放這家伙走時,張莫悔聽到這人長出了一口氣,便感覺到事情沒那么簡單,于是留下這家伙帶回去繼續(xù)盤查。等問到這家伙老婆名字的時候,他先說了一個,改口又說了一個。追問,他說他剛剛說的是他老婆的小名,登記的那個是大名,兩個名字不一樣,原因是老婆過繼給后來姓這個姓的人家的。他習(xí)慣叫老婆的小名。這個解釋聽上去能成立的感覺。系統(tǒng)里查,他老婆確實是登記的那個名字,再加上戶籍登記并無小名這個項目,而打電話去戶籍地派出所查證,并無差錯。沒有破綻,他們只好將這廝放走。誰知晚上在給調(diào)度室還警車時,張莫悔在后座腳墊下面發(fā)現(xiàn)一個身份證,看照片正是前面剛剛放走這廝的,一查,得,是個大家伙,殺人逃犯。一定是這廝趁他倆不注意塞在腳墊下面的。他先前報出的名字,是他兄弟的。既是兄弟,單看照片,自然是相像的,用所謂的大名小名來狡辯的那個名字,自然屬于他弟婦。
不是我給張莫悔教壞,但我相信相當(dāng)一部分人遇到這個情況會做如下處理:反正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人已經(jīng)放走了,那個破身份證隨便怎么處置,垃圾桶,碎紙機。天知地知,完全可以處理得跟任何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另外一部分稍微有點責(zé)任心或功利心的人,再出去追呀,找呀,抓回來就立功了,其他人搶也搶不掉,若是抓不回來,則參照前一部分人的做法……但張莫悔傻到把身份證交給探長,把經(jīng)過原原本本告訴探長。探長經(jīng)驗豐富,有兄弟倆的身份證信息,大數(shù)據(jù)時代,肯用心,哪有抓不到人的?于是這哥們立了個二等功,張莫悔的糗事這哥們沒有傻到要聲張,我呢,更不會聲張,但對于他的能力是真心失望了。親愛的小朋友,不是我不給你機會,是你自己沒有給你自己機會。公安機關(guān)畢竟是紀(jì)律部隊,領(lǐng)導(dǎo)代表組織決定的事情,容不得你張莫悔再犟頭倔腦一根筋。這個道理想必你不會不明白。
果然,第二天我上班時,就見他警容嚴(yán)整扛著兩只“小飛機”坐在窗口——如果你稍微懂點警銜的話,就會知道這種警銜是見習(xí)期警察戴的,戴這類警銜的,多數(shù)是剛剛開始“學(xué)生意”,熱情是有,理想是有,但……呵呵,你接著看下面的故事就更加懂了。
一天張莫悔值班,一大叔來到窗口,拿著戶口本指著上面一張照片,說照片上的人是他老父親,老父親失蹤了。張莫悔馬上按照程序一板一眼開始做筆錄,姓名、年齡、住址、電話、報案緣由,誰知正在做筆錄的時候,這位大叔接了一個電話,是鄰居打來的,說有個和他老父親年齡相仿衣著相仿的老人在什么什么路口被一輛大貨車撞了,讓他快點來看是不是他家老人。大叔扔下張莫悔就沖出去??墒窃隈R路邊上攔了十幾部差頭也沒攔到,就在他急得跺腳時,張莫悔開著警車停在了他身邊。
果然是大叔的老父親,120確認(rèn)已經(jīng)死亡。這大叔突然發(fā)瘋了一樣揪住張莫悔的衣領(lǐng)大聲哭嚎:“都是你這個小警察,做什么筆錄?要是馬上出來幫我找人,我爹哪死得了?我們納稅人養(yǎng)你們幾十年,就用你們幾分鐘都用不到,廢物,吃干飯的,尸位素餐……”
我是在微信上看到大叔揪住張莫悔衣領(lǐng)的照片的。穿著制服的張莫悔當(dāng)然有本能的掙扎的動作,和大叔扭曲的悲憤的表情,以及倒在血泊中的老人,幾個元素配起來,簡直很符合某些人的想象,于是瞬間轉(zhuǎn)發(fā)量過千。去他娘的讀圖時代。這張照片我不能說它是假的,可大象是一把扇子嗎?是一根柱子嗎?是一條繩子或者一堵墻嗎?
雪上加霜的是,張莫悔離開之后,只留了一個輔警在窗口,恰恰在這個時候,市局督察暗訪,抓了個正著。我這個小小的支隊長想包也包不住了。罷了罷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呆傻憨萌,誰也左右不了。張莫悔是時候離開了,我當(dāng)時跟政委說的半年為期,半年快到了,得把當(dāng)時多吃的那百分之十吐出來,張莫悔,你得回到政治處等待重新分配了。有了這些破事墊底,日后你想翻個身,恐怕一時半會也難。張莫悔,我到底是在幫你,還是害了你?還有你那個爹張莫染,他娘的當(dāng)年你怎么沒犯過這些錯誤,好讓我對你這個繼承人層出不窮的豐功偉績有些心理準(zhǔn)備?
就在這個時候,我偶爾聽到了一個故事,讓人笑不得惱不得。你猜怎么著,張莫悔居然成了刑隊一個標(biāo)準(zhǔn),一個形容笨的程度的計量單位。當(dāng)時我正在等電梯,開門的當(dāng)兒,兩個小家伙說得正起勁,一個說,朋友我看你還是認(rèn)了吧,大家打分的,你零點七五,我零點七四,人比人笨一個百分點不算啥,人家張莫悔……見門外是我,兩個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還吐了吐舌頭。我跨進轎廂對著迎面鏡子里的他倆說:“接著說呀,人家張莫悔怎么了?”兩個人又互看了一眼,然后驟然爆出一陣大笑,就在這時,他們的樓層到了,兩個人忙不迭溜了出去。
我叫來綜合指揮室主任一問,才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原來,這伙家伙中有個學(xué)統(tǒng)計的,出了個餿點子,說大家都說刑警是警察中的精英,我看這個說法太籠統(tǒng),現(xiàn)在都講究隊伍要精細(xì)化管理,那我們就從設(shè)定標(biāo)準(zhǔn)開始,來精確計算刑警的各種商,然后進行加權(quán)平均。結(jié)果張莫悔成了公認(rèn)的標(biāo)準(zhǔn),他的各種商之平均值被設(shè)定為一,然后大家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進行計算……
對于他們這個年齡的孩子,張莫悔的爹張莫染只不過是大樓下面綠地上一個冷冰冰的雕塑,局史教育時的一個教材,或者清明時要祭掃的一個墓碑,跟自己的隊友張莫悔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命運最擅長的事,就是跟人開玩笑。張莫染有多聰明,他的兒子就有多笨,而且居然笨到被作為一個標(biāo)準(zhǔn)。他自己知道嗎?他知道后會難過嗎?
好在他要離開了。走之前我想找他談?wù)?。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在回避和他直接交談,不是不想談,而是不知道該怎么談,談什么,他爹的往事?他爹的死和他的生?他爹的優(yōu)秀和他的愚拙……
誰知沒等我想好,這小子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一次在我值夜班時,我正在網(wǎng)上看《紙牌屋》第一季。很多人都推薦說這劇好看,一直抽不出空,那天終于逮著時間,食堂吃好晚飯后,我打開了電腦。你還別說,一個卑鄙的人如果坦誠自己的卑鄙,也不顯得那么招人嫌、招人恨了,比如這個冷酷的老練的成熟的風(fēng)度翩翩的魅力十足的最終爬上美利堅合眾國副總統(tǒng)寶座的弗朗西斯。他把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女記者搞到手后清晨回家時,妻子正在廚房里煮咖啡,見他進來,連一點鋪墊都沒有就直接問他,是那個小記者嗎?……在我正對這對政治夫妻的冷酷、理智和默契表示含義不明的敬意時,門被敲響了。
進來。我點了暫停鍵,抬起了頭。門開了,幻覺般地,走進來一個人,高大魁岸,瞇縫著雙眼,是……張莫染?我的心狂跳,不,不會是他,很多年前他已被我親手推進了火化爐……眨了眨因為長時間盯著電腦屏幕有點干澀的雙眼。哦,是張莫悔,他手里拿了塊蛋糕。
“梅支隊長,今天我生日,請您吃塊蛋糕。”他略略俯下身子,將一塊蛋糕雙手放在我臺子上,然后后退一步,手指貼著褲縫,保持立正姿勢站在我辦公桌前。就在他低頭的一瞬間,我又一次看到了他頭頂?shù)哪菈K斑禿。
我說,謝謝,祝你生日快樂,我也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我低頭從小柜子里拿出個棒球帽遞給他。是頂黑色的揚基棒球帽。這頂帽子我上次去香港警務(wù)訪問時買的。當(dāng)時看到這頂帽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張莫悔頭頂?shù)陌叨d,他還太年輕,需要光鮮的外表來吸引女孩子,不像他爹,反正已婚,瘸也就瘸了。他接過棒球帽,雙手拿著,然后低下頭突兀地說了句:“對不起?!?/p>
“是我對不起。”我說。
“與您無關(guān)?!彼f。
一直不喜歡別人和我說話時稱您。在這座長江以南的城市里,稱您給人一種疏冷的感覺,不像北方的許多城市,您哪您哪,句句都透露出市井的熱絡(luò)。尤其是眼前這位,我和他,因為一個人,存在著一個超級強大的鏈接,或者說一個至今未痊愈的巨大的創(chuàng)傷。我欠他爹的,也就是欠他的,我對他的寬容和庇護,就是在有意或無意進行償還。既然今天他送上門來了,我決心把這個傷口捅破。捅破了才有痊愈的可能。于是我說,當(dāng)然與我有關(guān)。知道今天還是什么日子嗎?說完我仰頭看著他。
他低下頭,沉默不語,那個比銅錢還要大些的斑禿像一只獨眼一樣直愣愣地對著我。房間里電腦運行的沙沙聲格外刺耳。空氣中蛋糕的甜味,張莫悔年輕的身體散發(fā)出的濃烈的汗味,以及先前幾個家伙摁在我桌前大煙灰碟里煙蒂的煙味,幾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空氣格外地粘滯。
“知道?!焙芫弥?,他才用很小的聲音說,而且只說了這兩個字,并不再繼續(xù)說下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一件事情沉淀下去需要很長時間,破壞它卻只需要一瞬間。但對一個警察來說,殘忍是必修課。要成長起來,必須得面對殘忍,跨越殘忍。成為一個老警察之后,我才明白當(dāng)年為什么警校教官會百般地虐你,罰你站在太陽底下直到曬得出油,要求你宿舍里不得有一絲灰塵,或者凌晨兩三點必須五分鐘內(nèi)整理好行包去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拉練,或者和一具腐爛的尸體呆上一整天……沒有被虐過,你根本承受不了職業(yè)生涯中即將來臨的那些敵視和漫罵,那些皮肉之苦,那些委屈,那些挫敗感,甚至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
“知道你還……”說到還字以后,我突然沒詞了。這不像我,我梅某人從來都是滔滔不絕的。還怎么樣?還那么笨,還不給你爹臉上增光,還被人當(dāng)作笑話……于是我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換了個語氣跟他說,“以后想來刑隊不是沒有機會,關(guān)鍵是……要記得自己最初的夢想?!?/p>
“是?!彼謽O小的聲音應(yīng)了句。
“小事情做好了,才有機會做大事情?!蔽医又f。
“是。”他說。
“那么,祝你好運?!蔽艺酒饋恚蛩斐鲆恢皇?。我本來想和他談的很多話,像一大團亂麻一樣,在此刻翻來覆去找不到線頭,現(xiàn)在又被他幾個索然無味的“是”弄得也索然無味了,只好主動結(jié)束這場談話??磥?,談話需要對手,也需要氛圍。
他雙手本來拿著我送他的那頂棒球帽,見我伸出手,也趕緊騰出一只手,向我伸了過來。年輕的有力氣的手。但愿這些力氣有合適的地方使。
他走后,我點擊播放鍵,打算繼續(xù)看一會《紙牌屋》,可無論弗朗西斯再怎么賣力表演,也沒有再把我吸引到他的那些破事中去。
半年到了,我打好給政治處還人的報告——毫無懸念,張莫悔的名字在這個報告里面。第一次準(zhǔn)備送過去的時候,政治處分管領(lǐng)導(dǎo)外出,第二次準(zhǔn)備送的時候,又突發(fā)一起兇殺案。兇殺案是大事,所有事情都要為它讓路,于是又耽擱了下來。
這次的兇殺案有點棘手。一男子死在酒店客房里,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的。所有的線索就只有酒店走廊監(jiān)控里拍的一段八秒長的視頻,而且是背影,兩個人,男子摟著一女子,從畫面的左下角走出來,八秒后消失在畫面的右上角,三個小時后這個男子就死了,而女子已去向不明。男子的身份出來后,他周圍確有一與畫面中女子體貌特征相似的女人,是其下屬,兩人關(guān)系曖昧。據(jù)接近女子的同事說,男子曾承諾離婚娶她,后又承諾送她一套房子,但都一直沒有兌現(xiàn)。女子的嫌疑驟然上升。問題是,女子有足夠的不在場證明:案發(fā)時間去一百多公里之外一座城市的無座記名火車票,火車站廣場以當(dāng)日一個推廣活動為背景的自拍照,以及在那張火車票目的地城市某個公園的自拍照。數(shù)碼照片,右擊鼠標(biāo)屬性一看就看出來,照片上的時間做不了假,照片的次序也做不了假。也就是說,女子是無論如何也在案發(fā)那個時間回不到這座城市的這家酒店殺好人之后再回去拍這些照片的。
僵局無人能解。
我只好換個思路,案子未破之前,凡事皆有可能,所以我們得大膽設(shè)想。女子和死者有那種不干不凈的關(guān)系,不過是瓜田李下。又沒有面部的監(jiān)控畫面,就不興伙計熊友蘭的褡褳里碰巧也有十五貫、不興他碰巧遇到問路的人正是尤葫蘆的繼女又碰巧兩個人同路嗎?難道不可以有個婁阿鼠嗎?
大家都撒出去調(diào)查,張莫悔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大辦公室里。應(yīng)該說從我打好報告起,他已經(jīng)不算刑隊的編制了,所以查案子沒人指派他,也當(dāng)然沒他什么事了。早上我穿過大大的集體辦公室進入自己的辦公室時,他坐在那里,中午我去食堂時,他還坐在那里,晚上我走時,他依舊坐在那里。每次路過,他頭頂上的那塊斑禿總像一只眼睛在盯著我,讓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于是我決定第二天直接去趟政治處,反正案子僵著,暫時還看不出有什么像樣的轍。
第二天報告送到政治處后回到辦公室,當(dāng)我再次路過他的座位時,張莫悔叫住了我。
“哦,什么事?”我問。
“梅支,我敢說那個女人不在場的證明是假的?!彼脑捄芡回!?/p>
“哦?”我說出的是第二聲,仿佛沒聽懂他在說什么。我心里想,首先這個案子跟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而且這個不在場證明很多刑偵專家都感到無懈可擊,政治處的通知一來你就安安生生走吧,拜托不要再生出什么是非,你的那些“先進事跡”已經(jīng)夠濃墨重彩了。
“是的,梅支,我研究過她那些照片,在火車站廣場那些是真的,在外地公園那幾張是她自己翻拍進去的?!?/p>
“怎么說?”他的這些話聽上去有點靠譜,我有興趣了,拉了張椅子坐在他旁邊。
“如果她真的在案發(fā)那天去的那座城市,我網(wǎng)上查過了,也打電話問過那座城市的氣象臺了,那天那里是陰天,而且云層很厚,所以照片上不可能有影子,但是你看,這張,她邊上有個非常明顯的影子,作為背景的亭子和樹也是。”說著,張莫悔打開電腦,用鼠標(biāo)把照片的局部一點一點放大給我看。果然像他說的一樣。
“那會不會是邊上有別的光源?”我問。
“沒有,我打過電話給這個景點的管理人員了,確認(rèn)沒有別的光源?!彼f。
“這么說?”我興奮地看著他。
“是的,她的確去過這個地方,但不是案發(fā)當(dāng)天,她把照片印好后,花了很多功夫翻拍,將這些照片翻拍在火車站廣場那張照片之后她想拍的任何一個時間段,然后給自己造出了這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因為她需要它?!币苍S是因為第一次在我面前一口氣說完這么一大段話,張莫悔顯得有些靦腆,薄薄的耳翼變得赤紅。
“天,你怎么會想到這個?”我更加興奮地看著他。
“太過完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我只不過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推翻它的根據(jù)?!睆埬诓[縫著眼睛靦腆地說。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和你爹一樣棒?!蔽伊林劬粗拖癞?dāng)年亮著眼睛看著正在舌燦蓮花的另外一個人一樣,完全忘了就在剛才,自己已經(jīng)去政治處將他退了回去。
“謝謝您的肯定,不過,我是我,他是他,我不是另外一個他。”他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感覺中是他第一次大膽地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這樣的話。
我避開他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得趕快回辦公室打幾個電話。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