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ZHANG Li
舒適:技術性的與非技術性的
張利/ZHANG Li
建筑的舒適不屬于完全客觀的范疇,舒適應包括技術性舒適(客觀的)和非技術性舒適。技術性舒適雖然在今天城市建筑中占主導地位,但其在可持續(xù)性方面的問題需要非技術性舒適加以制衡。非技術性舒適對技術性舒適的替代可通過精神性、適應性和微觀化3種方式實現(xiàn)。
舒適,技術性舒適,非技術性舒適
舒適,一種來自生理或心理的自在或安逸的狀態(tài),從來都被認為是建成空間體驗中的積極因素。在今天的建筑文化中,我們會質疑寧靜、端莊、典雅、清新等形容詞所描述的傳統(tǒng)概念在當代的合法性,但我們很少會質疑舒適。原因似乎也很簡單,如果說其他的概念多多少少帶有主觀的成分,因而會成為時代價值觀變更的犧牲品的話,舒適則是客觀的,是不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的。
然而,舒適是客觀的么?恐怕不完全是。舒適在我們的建筑語境中被歸屬到客觀技術范疇,與我們對維特魯威傳統(tǒng)建筑三要素的用詞有很大的關系。維特魯威的拉丁文“firmitas, utilitas, venustas”(英文語境中常用的firmness, commodity, delight)最深入人心的中文說法是“堅固、實用、美觀”。在這3個詞中,堅固、實用都是基于客觀的判斷,只有美觀是基于主觀的判斷。而舒適在3個詞中顯然應放置到“實用”之下,因而舒適也就自然地繼承了“實用”的客觀性。問題是,“堅固、實用、美觀”三詞是否真實體現(xiàn)了維特魯威的原意。在這里,當代的人們對“堅固、實用”爭議不大,對“美觀”則有不同看法。很多的追溯都表明,維特魯威的“venustas”,或說吸引力,并不一定僅指視覺上的吸引力,而是可能囊括了一切在建成空間中可能帶給人的愉悅[1]。如果考慮到公元前1世紀盧克萊修等人對伊壁鳩魯學派的復興,而其著作在羅馬知識分子中享有盛譽,其后的維特魯威的原意是指向遍布在空間中的、同時包括視覺與視覺之外的愉悅的這一看法就更有說服力了[2]。
下文基于舒適并非完全屬于客觀范疇這一觀點進行討論,將舒適分為兩種: 第一種,技術性的舒適,指可以完全通過工具量化、通過主動式的工程學控制的舒適,它更多地涉及空間的實用層面與人的生理層面,是完全客觀化的;第二種,非技術性的舒適,指無法完全通過工具量化、必須通過設計來營造的舒適,它同時涉及空間的實用層面與愉悅層面,也同時關注人的生理層面與心理層面,不是完全客觀化的。
技術性舒適,更確切地說,通過工程學來完成的對人工環(huán)境舒適度的控制,是現(xiàn)代建筑文明的一大進步。近代物理學與醫(yī)學的平行發(fā)展使人類最終在20世紀得以建立人體的生理感應與環(huán)境的物理屬性之間的數(shù)學聯(lián)系,發(fā)現(xiàn)了與人的生理舒適感應最為相關的溫度、濕度與通風這3個基本條件,并將其與人所最終感知到的舒適之間的關系可視化,
1 空氣線圖表,加拿大能源管理與控制服務機構(圖片來源:http://www.psychrometry. emcs.ca)
2 意大利綠色建筑技術示范樓暨環(huán)境工程系館,北京(攝影:作者)
3 蓋斯海德中心,紐卡斯爾(攝影:作者)
5 古家營村,北京(攝影:作者)
4 寶安國際機場第三航站樓,深圳(攝影:作者)再表達到一張二維的圖表中,即空氣線圖表[3]。
空氣線圖表(圖1)本身就是一個美好的設計,它是工程學上對數(shù)據(jù)進行可視化的典范之作:焓值在對角線方向的引入巧妙地實現(xiàn)了在二維圖表上同時表達3個變量關系的可能;冬季、夏季兩個舒適性區(qū)域的引入實現(xiàn)了對人群的舒適感受閾的表達。更令人感到興奮的是,兩個舒適性區(qū)域還可以隨著不同的地域文化而漂移,從而在工程學的圖表上實現(xiàn)了對建筑文化的描述可能。擁有了這些優(yōu)勢,空氣線圖表在當代的采暖、通風與空調設計領域被廣泛應用。正是空氣線圖表所代表的工程學智慧造就了當今世界現(xiàn)代化城市中建成環(huán)境的普適的、可控的舒適。技術性舒適雖然從來不是人生存的必要條件,但卻已經(jīng)在事實上成為了大多數(shù)人生活的必要條件。
任何技術都有雙面性,技術性舒適的美好當然也不能掩蓋其固有問題。在正常情況下,技術性舒適的問題是被控制在合理范圍之內的。但在技術性舒適被夸大的情況下,其問題會被戲劇性地放大而突顯。
首先,技術性舒適需要對即定環(huán)境自然狀態(tài)的人工干預,耗費能源及產生碳排放,干預的幅度越大,耗能與排碳量也越大。人類文明史上,能耗、碳排放都隨人工環(huán)境舒適性的增加而呈現(xiàn)相應上升的曲線,即便現(xiàn)代技術一再把能源效率提升到空前水平,但技術性舒適方面的“永動機”——在不增加能耗與碳排放的前提下無休止地提升技術性舒適指標——是不可能的。在這里,一類典型的案例是大量依賴玻璃與太陽能光伏板的“零能耗、零排放”建筑(圖2)。一方面,它們的全壽命周期計算并不包括建筑構件的生產,因而在玻璃與光伏板制造的極高溫過程中所產生的高能耗與高碳排放不被計入公式;另一方面,它們的構件壽命在日益極端化的全球氣候面前通常遠遠短于預期,玻璃與光伏制品的回收再利用又極其困難,因而往往由此產生附加的環(huán)境負擔(圖3)。
其次,技術性舒適所應用的技術是當今世界建筑技術產業(yè)中最為鮮活的部分,以遠快于建筑美學發(fā)展的速度更新,從而在很多情況下被商業(yè)資本追逐、標榜為新的全球化建筑時尚,形成對建筑文明多樣化的威脅。作為市場營銷的結果,為技術而技術的態(tài)度在一個又一個城市留下相似的,由不必要的大空間、不必要的復雜結構和不必要的技術性舒適措施所組成的結合體——它們往往以一種接近手法主義的方式,來解決一個本身不應存在的問題——當公共建筑的冷氣出風口為了滿足超大的需求而被夸張到紀念性的尺度時,資本對工程學的濫用是毋庸質疑的(圖4)。值得關注的是,基于技術舒適性的緣起而對建筑多樣性進行的席卷并不僅停留在城市,也曾進入到鄉(xiāng)村——雖然體現(xiàn)的方式有所不同,比如一度盛行的對鄉(xiāng)村建筑立面進行的外保溫與風格化粉刷的改造(圖5)。
6 范欽舊居,寧波(天一閣前院,攝影:作者)
7 籬苑書屋,北京(建筑師:李曉東,圖片來源:李曉東工作室提供)
8 三聯(lián)公益圖書館,南戴河(建筑師:董功,圖片來源:作者)
9 瑞士意大利研究院,羅馬(攝影:作者)
10 郭沫若故居,北京(前恭王府馬廄,攝影:作者)
11 竹筏工廠,泉州(建筑師:華黎,圖片來源:Tao跡事務所提供)
非技術性舒適不借助現(xiàn)代技術手段進行量化控制,其存在的時間比技術性舒適久遠。但在當今世界,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對技術性舒適的嬌縱,不停地對物理環(huán)境提出變本加厲的舒適性需求,對遠不能滿足此種需求的非技術性舒適漸漸失去興趣了。
然而,非技術性舒適對可持續(xù)性有著天生的兼容能力。非技術性舒適不把舒適當成是完全客觀的事實,認為客觀環(huán)境的不足可能通過某種作用于主體的方式來彌補。換句話說,當技術性舒適無法實現(xiàn)或實現(xiàn)的環(huán)境代價太大時,非技術性舒適可以對其進行替代。非技術性舒適對技術性舒適的替代可以通過3種方式實現(xiàn):(1)精神性的方式,以心理的自在感替代生理的自在感;(2)適應性的方式,調整房屋及其景觀環(huán)境對所屬氣候的適應性,以被動的方式趨近舒適的要求;(3)微觀化的方式,通過對空間的精細劃分將舒適的可控范圍極小化到人體的周圍,在人體的近鄰界面提升舒適感的可能性。
以精神的充足補償物質的短缺,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的普遍現(xiàn)象。雖然它發(fā)源于生產力低下的時代,但絕不是短缺時代所專有,更不該因短缺時代的結束而被忘卻。明末的李漁在其討論文人生活的隨筆中提出了多種通過文人情懷增進家居愜意的方法[4]。從置造園亭之定位取勢,到房舍門窗之向背因借,無不是通過增加空間感知信息的嬉戲成分來產生附加的精神愉悅,進而貢獻于當時較低技術水平下的環(huán)境條件的不足。這種空間的案例在中國(特別是江南地區(qū))亦宅亦園的文人居所中屢見不鮮(圖6),也無一例外地形成了對當代建筑的一種詩意性的啟示。雖然在今天的建筑中,文人情懷已不只是在繁茂的園林中吟詩作畫(當然保持這一傳統(tǒng)的仍大有人在),雖然在全球化的影響下精神性的含義已從有限邊界的自省擴大到了無限邊界的冥想,但自然天工的因借,光與空氣感的組合所帶來的安逸,以及由此而來的心靈平靜及對生理舒適的暫時遺忘是相通的——在這方面,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兩個當代中國的公益圖書館案例(圖7,8)。
依賴房屋及所屬景觀環(huán)境本身去適應氣候,實現(xiàn)對舒適要求的接近,這是整個前工業(yè)化時期的基本方式,也是非技術性舒適遠久于技術性舒適的原因。其知識不是以技術原理的方式,而是以經(jīng)驗的方式代代相傳。比李漁晚一個世紀的勞吉埃也在他的建筑論文集中以整章的篇幅來討論舒適性問題[5],可見在前工業(yè)的東方和西方,空間舒適都不僅是建筑業(yè)人士的事情,更是知識分子(文人)的事情。勞吉埃以其著名的武斷語氣把影響建筑舒適的因素歸結為3個:選址(防災與朝向)、布局(房間與內院及景觀的關系、樓梯的連接關系、小至壁爐與床鋪的位置與朝向)與內部空間流線(門的聯(lián)絡、主仆關系)。從勞吉埃的論述看,在他對建筑的舒適性關注中,放在歐洲案例的氣候適應性方面的注意力遠遠多于他并不缺乏的知識分子情懷。觀察其后18世紀–19世紀的歐洲建筑(特別是居住建筑),對氣候適應的經(jīng)驗顯然是得到了傳播的(圖9)。同樣的觀察也適用于中國,元以后的北京四合院中落葉植物所起到的氣候調節(jié)作用至今仍然是有啟發(fā)性的話題(圖10)。這種誠實而直白的氣候適應性毫無疑問是當代建筑傳遞地域信息的可靠手段,也是營造建筑的場所契合性的重要方式—— 一種有效的策略是在濕熱地區(qū)通過側向的天窗把采光與通風同時解決(圖11)。
非技術性舒適對技術性舒適替代的最后一種方式、也是較為極端化的方式是將待解決舒適性的空間范圍縮至最小,直至人體的周圍——甚至就是人體本身,它可導致對物理環(huán)境條件的需求降至最低。這一方式是否真正存在(或說這里是否還有真正的舒適可言)是一個被爭論的問題。當代的城市學者查克拉巴地 —— 一個從其血統(tǒng)深刻了解高密度、低舒適環(huán)境的人——在他的書中對極致化的高密度給予了慷慨的頌揚,而極致化高密度所依賴的空間肌理是在公共資源共享條件下對私有空間的縮微化,即通過精致化的細分實現(xiàn)私有微觀空間的高度迭合[6]。為了達到更可持續(xù)的城市,每個人應當更有效地占據(jù)更小的空間,這一觀點肯定不會被全部當代人所接受,但如果考慮到各種機構對21世紀中下葉全球人口的預估——從150億~170億——再加上人口不可避免地向大都市的蜂擁集聚的話,查克拉巴地的論調就不再是聳人聽聞的假說,而是一種有理有據(jù)的預測了。在這種情況下,微觀調節(jié)的非技術性舒適將不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必然。人均城市空間資源占有量的減少或將使我們返回到鄉(xiāng)村,或者使我們在城市中以極小化的居住方式生存,有趣的是,對于這兩種方式,我們都能在當代中國建筑中找到有意無意的預言式案例,它們所表達的非技術性舒適——或更確切地說,是對舒適的節(jié)制——同樣具有預言性的色彩(圖12,13)。
12 太陽公社鄉(xiāng)村茶亭,臨安(建筑師:陳浩如,圖片來源:陳浩如工作室提供)
13 志愿者旅舍(建筑師:李道德,圖片來源:李道德工作室提供)
綜前文所述,有以下數(shù)點是本文愿提出來供討論和批判的:
其一,舒適不是完全客觀化的屬性,舒適包括技術性舒適(客觀的)和非技術性舒適。
其二,技術性舒適是當今城市建筑的主流。其本身在可持續(xù)性方面的問題需要非技術性舒適加以制衡。
其三,非技術性舒適可能過三種方式對技術性舒適進行替代或補償:精神性的、適應性的和微觀化的。前兩種 (特別是第二種) 在今天都已得到認同,后一種更多的是面向未來極高密度的聚居模式?!?/p>
[1] Vitruvius. Morgan, Morris Hickey (Translator). Vitruvius: The Ten Books on Architecture (Bks. I-X). Dover Publications, 1960.
[2] Greenblatt, Stephen. The Swerve: How the World Became Modern. W. W. Norton & Company, 2011.
[3] McQuiston, Faye; Parker, Jerald D. and Spitler, Jeffrey D. Heating, Ventilating and Air Conditioning: Analysis and Design. Wiley, 2004.
[4] [明] 李漁. 閑情偶寄. 作家出版社,1995.
[5] Laugier, Marc-Antoine. An Essay on Architecture. (1753). Translated by Hermann, Wolfgang and Anni. Hennessey & Ingalls, Inc, 2009.
[6] Chakrabarti, Vishaan. A Country of Cities: A Manifesto for an Urban America. Metropolis Books, 2013.
Comfort: The Technological and the Non-Technological
Comfort in Architecture is not completely objective, it includes two tiers: the technological, which is objective and the non-technological, which is not. While technological comfort dominates contemporary cities, its inherent sustainability issues can only be addressed by non-technological comfort. Non-technological comfort can substitute technological comfort in three ways: by spirituality, by adaptation, and by minimis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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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建筑學院
2015-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