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昆光

塄坎

※ 符昆光

一

陽光落在裝車人的背上，活蹦亂跳。其實，正月的太陽，象地上的紅蘿卜，外表紅艷艷，里頭卻透涼氣。裝車人忙著活兒，口也不停過一刻，隔好幾塊田遠的鄉(xiāng)鄰，也不時停下手里的活兒向這邊插上幾句。話題扯來扯去都是繞在褲襠子上。串串夸張的笑語，在丘陵上飄得遠遠的。

路生貓下腰，雙臂用力一舉，一捆甘蔗啞啞地被甩上車頂。他用黑乎乎的手掌抹著汗珠，一線淡淡的印痕馬上落在額頭上。路生走近他的父親說：“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只要你支持，今后一切都依你。”

玉才把散了架的甘蔗收攏好，用竹篾重新箍緊。他長著茬茬胡子，古銅色臉膛因汗珠的浸沒，蒙上一層油，在陽光下閃出細細的光。只四十有五，看上去象五十打上的人。他中等個頭，很硬朗，干起活來，還真沒有幾個小伙子能頂他。他聽著兒子的說話，只管把箍緊的甘蔗歸堆。他說：“有什么事，裝好甘蔗回家再說?！?/p>

滿勤站在車頂接過路生甩上來的一捆甘蔗小心疊緊后，他對玉才說：“你家路生怎么不開口呀？你就同意他娶莫宅村杏村伯的閨女小勤吧，否則把那兒憋壞了，以后叫他怎樣給你家點炮。”

玉才笑瞇著眼睛：“這小子尿誰家的閨女我都沒意見，他偏要尿小勤?！彼槌鲆粭l竹蔑搖著頭，“我說了一大串，他煩我多事，非小勤不娶?！?/p>

蝎子奪過話：“才叔，你敢打睹你家路生不開過小勤的罐？”

眾人轟的樂開了。路生脫掉沾滿蔗粉的褐紅色運動衫，裸露的肌腱繃得緊緊的。他站在旁邊抹著腋底下的汗，只是笑。

談笑間，東風牌汽車前后卡都裝得滿滿的。

路生跑到甘蔗園里尿完后，順手折一根甘蔗。此時他才覺得肚子空空的。爬上駛室，卡車啟動了。

玉才望著卡車轉(zhuǎn)彎抹角消失在夜幕里，才掛好牛車。玉才駕著牛車慢悠悠地走著，走在七拐八彎的紅土丘陵上。丘陵上全是甘蔗，甘蔗黛綠的顏色染透丘陵地。遠遠的望，丘陵地一峁峁疊著一峁，疊到天際，好不悠遠。

再過幾天，峁上的甘蔗將所剩無幾。厚實的土地沒有作物的親近，天與地寬了，寬得空蕩，叫人生出太多的欠缺與留戀。玉才家有蔗地二十五畝，風里來雨里去，薅草施肥，施肥薅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牽腸為的是這塊蔗地，掛肚的也是這塊蔗地。無疑，土地是他的命根子。他細心侍候好這方紅土，用他的話說是天經(jīng)地義。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給紅土，土地帶來的種種勞累，他從不怨過半言半語?？伤磕甓紴橐患聜噶四X筋，砍一春甘蔗，真不知道要經(jīng)過幾個五關(guān)六將，砍蔗運蔗取款。鄉(xiāng)有鄉(xiāng)的關(guān)卡，糖廠有糖廠的關(guān)卡，一層挨著一層，直往人心窩里蹭。近兩年，村里的兄弟都說，下春荒了吧，種這甘蔗也太受窩囊氣了。話是這么說，一春好不容易咬著牙筋挺下來，酒一下肚，天還未亮透，田里又是牛耕人歡，青青的蔗牙又在雨后探出亮晶晶的頭來。

玉才坐在車轅上。

車斗里裝著幾捆不太鮮嫩的甘蔗葉。蔗葉是牲畜最好的飼料。他哼著丘陵上最為古老的雷歌，有滋有味地抽著大綠竹水煙。濃釅釅的水煙從他黑洞洞的牙齒間吐出，在頭頂濃濃重重的慢慢滾成透明色。他臉色平靜，深深的皺紋間，卻始終掩藏不住對日了的滿足感。

太陽落山了，沒有留下絢麗多彩的晚霞。霧從丘陵的皺紋間升起，如一件絲綢浸泡在清冽的泉水里，漂洗干后馬上蕩出溫馨。再翻過一座山峁，天黑了，遠遠的能望見村里的燈火約隱約現(xiàn)。還是幾年前，天一黑，村子總象墜入黑洞，除隊里開會在隊部點汽燈亮到半夜，村里難得看到半星燈火。有月的光景，更是一月半載沒有燈光。干活吃飯有誰家不是在月底下完成。沉寂的夜空，只有狗的聲音如幽靈般游蕩。那時候，一滴煤油都會成為奢侈品。誰家窗戶亮燈了，媳婦也別愁啦。

想來真像老人講三國故事，似在跟前，又極遙遠。玉才搖著頭，笑了。

二

玉才家三面平房合著一棟二層小洋樓。庭院里生長著一棵葡萄，枝葉好不繁茂，百瓦燈泡強烈的光芒嚴嚴實實的被罩住不透一絲光線。飯桌擺在葡萄架下，滿勤同蝎子已忍耐不住猴頭菇煎后的濃香引出涎水嘖嘖響。滿勤說：“看來路生得后半夜才能回來，到糖廠過磅，起碼要等半日才能搞掂?！?/p>

“開桌啦，不要等了?！贝蠹易巷堊?，玉才說，“猴頭菇生力，大家辛苦了半日，先喝湯壓肚，三鞭酒穿過腸，后勁大著哩?！?/p>

蝎子望著玉才的老婆說：“秀梅嬸，也太為難我們了，二十多噸甘蔗千幾捆夠嗆了，這三鞭酒加猴頭菇一下肚，壯了，今夜想睡安分些也沒望啦，雪上加霜啊?！?/p>

“你這鬼仔，吃飽沒話講?！毙忝肥种割^頂在蝎子的腦門上，“從小都沒見過你講過一句正兒八經(jīng)話?！?/p>

滿勤同蝎子同年，屬猴，是同一年娶的媳婦，同一月抱的兒子。滿勤說：“蝎子也真夠格，搶打搶收務(wù)顆粒歸倉，今夜你老婆又豐產(chǎn)豐收嘍。”

眾人騰起笑浪。

人們你一言我一語，雖非稀世之寶或金口玉言，卻是些見得著摸得著的清水涼茶風油精。漫漫長長的歲月，艱辛易挺，寂寞難耐，粗獷樸質(zhì)的說笑民風如天河源遠流長，引發(fā)人們生存的種種欲望。言語粗而腳手不下流，說的野民皇親國戚，沒有誰加以指責，人們反而津于樂道，婦孺皆明。

桌上的談興愈來愈濃，酒也愈喝愈來勁。大綠竹水煙筒轉(zhuǎn)過幾圈后，人們的臉上的小燈籠亮了，鼓在腦門邊敲得愈來愈急。鍋里的飯還是滿滿的，桌上的碟子全見底了，蝎子說：“我們回啦，婆娘等急啦?！比藗儾胚~著輕飄飄的步伐跨出門檻。

秀梅收拾飯桌時，路生推著自行車回來了。

“我以為你又要后半夜才回得來?！毙忝酚貌既齼蓛赡▋麸堊篮?，便去廚房捧出一大碗湯。路生接過碗，站著大口大口地把湯倒到口里。

“今天不是搭上了順車，哪有這么快？”把空碗遞給母親時，他說，“德叔一百元錢買了二十五噸派砍任務(wù)，他到糖廠請車剛好讓我趕上?！?/p>

秀梅搖著頭說：“這時候裝車，要命嘍。”

路生吃過三碗稀飯后，他問他的母親道：“爸去哪兒啦？”秀梅說：“他在樓尾收花生。”

剛說完，玉才肩扛著一麻袋花生從樓里走出來然后又放進側(cè)屋的倉間里。他拍打著手臂的塵粉說：“甘蔗過磅有多少噸？”

“過磅多少噸有屁用?！甭飞徽f就有些來氣。他說，“過磅數(shù)二十三噸五，可除土除雜就去掉二噸二。”

玉才聽了也來氣，這不是分明在坑人嗎，這車甘蔗哪有這么多雜要除。年年都是這樣，叫你氣也氣不了這么多，干脆認了。他順勢搬來一張矮椅坐下抽水煙。他左手的姆指與食指夾著一團煙絲，無名指把火柴盒壓在掌里。酒喝多了，他的手抖著，摳了幾次都摳不出一根火柴棍。

“我?guī)湍泓c?！甭飞舆^火柴說：“有好幾年不給老父點火抽煙了呢?！甭飞鷦澾^火柴，火苗竄了一大片旺了。玉才翹起二郎腿深深吸上一口，合上眼，久久的舍不得吐出來。

點第三根火時，路生說：“要是我們村也辦一個糖寮，就不用求糖廠那幫賊了。聽說糖寮的價錢是低一些，比起來還是比賣給糖廠合算。”

玉才：“不要說我們村，就是我們丘陵上有哪個人有本事辦這號事?！?/p>

路生：“要是我來辦，你支不支持我？”

玉才看著他的兒子說：“你有這號本事，我也用不著再去田里捱啦。”

路生：“你小看我？”

“小看？你身上有幾根毛我不知道?！庇癫排闹飞念^笑著說，“你給我娶一個媳婦回來，叫我支持你還差不多?！?/p>

路生：“要是結(jié)婚，你支持多少給我？”

玉才：“多少？家里的錢不是你的還是誰的？”

路生：“三萬?！?/p>

玉才：“你要是娶王宅富宗的閨女，不要說三萬，就是五萬我也會給你?！?/p>

路生：“這話是你講出來可要算話，我已經(jīng)決定跟富宗的閨女百年好合啦。”

玉才：“這話是你講出來可要算話?！?/p>

路生：“只要你拿錢來，我明天就去縣城買家具?！?/p>

玉才：“叫你媽來?！?/p>

三

天剛蒙蒙亮，大錢開著東風卡車停在路生門口。

路生今日起得特別早，他輕手輕腳走進廚房蒙住他媽的眼睛。秀梅說：“看你高興的，粥好快就得啦?！?/p>

“我來啦，家婆?！贝箦X嬉皮笑臉地走進來，“煮什么好粥？可有我的份嗎？”“誰說有你的份?！毙忝凡淮笙矚g大錢，他常對路生說他太不本份了。他每次見路生同他在一起，她都教訓大錢說，你別帶我家路生壞啦，到時我可對你不客氣。但路生自小同大錢在一起。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大錢在村里沒有人敢欺負他，所以在村里他從沒有怕過哪個人，而他唯獨面對著路生母親秀梅心里就發(fā)虛。秀梅今日心情靚，從睡夢里醒來，滿臉都堆滿笑容。他對大錢說：“你今早彩數(shù)好，我煮粥煮多了，等十多分鐘，就可以開渾啦?！?/p>

大錢扮著鬼臉：“我還是不吃為好，我要留著肚吃路生的喜酒呢?！痹掃€未說完，大錢讓路生一拳打在屁股上，并瞪他一眼。大錢趕快收聲，溜到葡萄架下摘葡萄。他放一粒進口里，“嘩”的吐出來，臉像萎蔫了的桃子。路生的妹妹秋影正在刷牙，也忍不住噴了一地白泡沫。

吃過早餐，秀梅也跟著卡車去鎮(zhèn)里取錢。

車開出村子，丘陵上還披著霧。霧裹住太陽，沒有一絲影子。鳥兒在草叢間閃出倩影。它動聽的聲音讓汽車的發(fā)動機聲淹沒了。路旁的草子讓露水躺在草葉的蜘蛛網(wǎng)上，似玉盤，東一堆西一堆隨著山峁起伏。丘陵縱橫幾十里，從村子向東沿縣城方向綿伸，翻過三七二十一座山峁，再番過那道塄坎，卡車飛奔在廣闊的平原上。一道道田埂子打成的方格，明晃晃。燕子在空中飄忽著，時而集中電線上，像山里的野果長長的竄。路生看得心神激蕩，他說：“平原就是不同?！?/p>

大錢每天都在這條路上跑，早已習以為常。但他還是說：“峁為什么只集中一處？”秀梅望著峁也極為出神，她說：“其實我們村前后也全是平原。據(jù)老人說，很久以前，從天庭上跑下一群野牛，常年在夜間糟蹋平原上的莊稼。莊稼連年失收。百姓敢怒不敢言，沒有誰敢惹那群畜生，紛紛背井離鄉(xiāng)外出逃荒。有一年，八仙之一的何仙姑去南海路過此地，看到那群野牛霸道民間，極為憤怒，從腰間抽出一條裙帶輕輕一甩，裙帶如游龍般把那群野牛圈起來。何仙姑告訴天帝，天帝也怒了，欲把它們淹死在南海喂魚。可海龍王不同意，說如果他的臣民吃了它們也會變壞的。天帝派去處理的人為省事，干脆把這野?；墒^。一頭野牛就是現(xiàn)在的一座山峁，何仙姑的那條裙帶變成了那一道塄坎?！?/p>

路生說：“怪不得我們這一帶沒有人在外面做同志，原來讓何仙姑的裙帶圈死了。”他們說著，小鎮(zhèn)到了。

鎮(zhèn)上行人稀少，幾個菜農(nóng)擔著白菜趕向市中心。車開到儲蓄所門口，剛好趕上銀行開門。

填完取款單，銀行里的一個小伙同大錢說：“你的糖寮辦得有眉目了嗎？”

大錢說：“差不多了，錢也籌得七七八八了，設(shè)備一拉回來，就可開工啦?！?/p>

路生心里一跳，慌忙窺視他的母親。她默默站在柜臺邊，沒有絲毫反應(yīng)，路生才松口氣。取完錢后，她還拉著路生的手說：“錢不要隨便放，家具買齊了快往家趕，知道嗎？”路生說：“知道啦，你快回家吧?！毙忝氛f：“你走吧，我還得買豬腿給玉祥老婆呢?！?/p>

玉祥老婆是這丘陵上有名的媒婆。一提她，路生心里猛打一個冷陣，似乎夜里遇上鬼。他慌忙爬上汽車駕駛室。車一啟動，他還是推開車門跳下車追上他的母親。

“媽，彩禮……彩禮還是別……”路生吞吞吐吐地說。他的母親當時有些困惑說：“傻仔，訂婚沒有彩禮，人家會笑我們小氣?！甭飞绷耍骸胺凑识Y別送了，回頭再跟你說?！?/p>

秀梅明白是怎回事時，車已開走了。他站街頭，讓這突變亂了方寸。

四

自路生同意娶冨宗閨女那刻開始，玉才高興得一夜睡不好。他怎么不高興呀，在丘陵上，人們勒緊褲頭在田里捱日捱夜，有誰不是為建房娶媳婦生子生孫傳宗接代。十年前，能有幾戶人家捱出半間茅屋一個破媳婦？人們?nèi)⑾眿D靠的是到鄰村換婚，它在丘陵上已經(jīng)形成一種習俗。要不是黨的富民政策，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村前村后全是坡地，峁一座接一座無止盡，望著眼發(fā)痛，望著不禁使人心里發(fā)酸以至流淚。村子命名雙水，可見先人對水的祈盼。村人就是靠峁與峁之間夾著窄長的水田繁衍著子孫后代。

以糧為綱的年代，擁有水田的多少便是一個村富裕的標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個村子能否發(fā)達，看的卻是擁有坡地的多少。雙水村遠遠近近的山在一夜之間又派上大用場。那浩浩蕩蕩的甘蔗林圍住了村子，丘陵地上一反原來的窩囊相，到處飄浮著甜蜜的溫馨。上了年紀的人都認為生活在夢里，因為他們擁有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切。世世代代幻想的一切，竟然在他們這輩人身上實現(xiàn)了。丘陵上的人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對日子產(chǎn)生過自足，也從來不像今天這樣挺起胸膛風風光光的做人。玉才自然也沉浸于幸福之中。他唯一遺憾的，兒子還未娶媳婦。當有人問玉才你有幾個孫子啦都讀書了嗎，玉才心里酸酸的，他覺得兒子未有媳婦，多么有失他玉才的體面喲。他托人物色了不少姑娘，個個長得水靈靈的，可路生如何都看不上。如今什么自由戀愛啦，玉才還是能想得通，可兒子偏偏看上杏村的閨女。在丘陵上，大家都公認那閨女妍得比西施，可有誰不知道那閨女三年前讓人在甘蔗地里強奸了。現(xiàn)在好了，兒子終于同意娶富宗的閨女，沒有什么能比得上這更為重要啦。

兒子將要結(jié)婚了，按舊例，就必須建房子、備料打家具買布料做新衣，再就是備好菜料辦酒席。一棟小樓外加三面平房就一個兒子還要么？再說房子還是前年才造的。家里的家具不少，太土，他和老伴商量好了，全部淘汰。淘汰了也用不著像從前買木料請師傅來家里鋸刨，城里的家具城現(xiàn)成的任你挑。辦菜料又嫌操之過早。玉才從一樓爬上二樓，又從二樓下一樓，最后干脆坐在葡萄架下抽悶煙。他根本想不起該為兒子的婚事操哪份心。蹲在窩里的母雞突然跳出窩叫個不停，玉才拍著自己的腦袋笑著說：“我怎么忘了呢，老糊涂呵老湖涂。”他拿起彎刀上竹林。

竹林里極靜，地上鋪著一層層厚厚的枯葉，一只母雞帶著一群雞雛在尋食。竹子長得密，玉才一根一根地挑著。他摸一摸這根又摸一摸那根，這根太嫩那根太細，最后玉才摸著一根又高又粗的竹子，表皮還隱隱泛出金黃光澤。玉才說：“可找到啦。這根竹編織出的搖籃，孫子躺著肯定舒服。”

放了五刀竹子才斷頭。每放一刀水珠叭叭的從頭頂?shù)粝聛?，涼絲絲的。竹子與竹子的枝葉纏得很死，每拉一次，竹子只是在上面點頭，一放手卻馬上恢復原狀。玉才拉得好費力他便停下手，這時他見滿勤提著褲頭從廁所走出來。玉才說：“滿勤，你過來，竹子敢欺我老，你來治一治它?！?/p>

滿勤說：“甘蔗都砍完了，還砍竹子做什么？”玉才說“編搖籃?！睗M勤說：“編給誰？”玉才說：“編給我的孫子嘍?！睗M勤笑得直想在地上打滾。

滿勤同玉才打著一二三費了勁才把竹子抽出，他拍拍手走了。

玉才揮刀三五除二去了枝葉，才掮回家，在庭院里，他先在竹頭橫面十字砍兩刀，在刀痕里嵌上兩根木楔子，刀背一敲，嚓的一聲脆響，竹子一分為四。不一會功夫竹皮也分開了。竹蔑削得均勻而薄，過薄編出的搖籃太軟，過厚又易起細刺。細刺穿過草席扎著孫子的屁股蛋，那是要不得的。

放下手里的活，他順手拿起大綠竹水煙筒。一只公雞跟著一只母雞在打轉(zhuǎn)，他用水煙筒輕輕一撥著母雞翅說：“快去下蛋啦，路生等著你的蛋哩。”他試吸兩口，水煙筒沒有水了。去擰開水龍頭的當兒，門口的雞咯咯的四處飛，緊接著一輛摩托車的引擎在門口輕輕的響。他的老婆閃了進來。

“回啦 。”玉才興奮地說，“豬腿？”

秀梅臉色青青的，說：“路生跑啦?！庇癫艛Q緊水龍頭，用手掌抹干煙筒嘴不緊不慢說：“怎么啦？”

秀梅一五一十說了事情的始末，玉才仍舊站著，水煙筒滑下來砸在他的腳背上。水煙筒橫在地上乒乒乓乓的吐出發(fā)黃的煙水。秀梅暗淡的眼眶早涌出渾濁的淚水。玉才心里像炮竹炸了，一陣灼痛。在一剎那，玉才像一頭瘋獅突然跺腳吼著：“還站著死啦，還不快把那畜牲追回來?！?/p>

“我還怎么追呀？”可憐的秀梅讓他嚇得差點要癱跪在地。玉才有力不知往哪出，他捏著秀梅肩膀鉆心的痛。她也瘋了似的吼：“你雄的，你追呀。”說著秀梅哭出聲音。庭院里的雞讓主人震呆了，一齊伸長頸望著主人側(cè)耳聽著，似乎也想辨出誰是誰非。脖子酸了才張開口，它們才抖著頸拍打著翅膀走了。門口也早站著三四個孩童，他們好奇的往里擠。鄰屋的玉春同他的老婆在舂米，他們聽到玉才家的吼聲，忙放下手里活過來看個究竟。玉春說：“怎么啦？”

“那畜牲，那畜牲簡直是畜牲?！庇癫欧磸蛧Z叨著。他說得很輕，但整個雙水村都聽到了。路生攜著玉才這幾年種甘蔗的血汗錢跑了的消息，像一陣風似的傳開了。雙水村深藏在丘陵上遠離城市，但雙水村不再閉塞。他們同丘陵外的人沒有什么兩樣，同一時刻也能收到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新聞。但真正屬于雙水村的新聞太少了，他們最關(guān)心的也最熱心的還是本村的小道，人們總想方設(shè)法從各家挖掘。

這回，人們不像以往懷著激動的神情去打聽去傳播。人們驚愕了，似乎玉才家死了人，或有什么災(zāi)難落在村里。五十多戶的雙水村，每戶的主家都懷著沉重的心情急急的往玉才家趕，盼著那是誤傳。這怎么可能呢，丘陵上有誰不知道路生是一個孝子呀。當人們確認消息沒有絲毫誤差后，整個村子都啞了，路生在家里三姐妹中是唯一一個男丁，有一天要是玉才夫婦走世了，家里有哪一件東西不是他的？

秀梅眼睛已紅脹得象水蜜桃，她說：“錢是小事，我就怕大錢那殺千刀帶他吸毒或去賭場?！?/p>

“也許路生真的是去買家具，也許他今晚就回來啦?！庇翊和?，太陽已在中天。他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婦女快回家做飯啦?！?/p>

院里的婦女漸漸走了，男人們又向玉才夫婦說了一些安慰話，也說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就都回家了。

路生的妹妹秋影默不作聲去廚房生火。粥煮熟后，秋影勺在碗里涼著。秋影說：“都涼了，吃啦?！毙忝房匆谎墼趪@氣的玉才，也有氣沒力地說：“我沒有胃口你先吃吧?！鼻镉罢f：“不吃飯能頂事嗎？說不定哥是去做生意，做生意有什么不好呢？我覺得一個人一輩子同田打交道，也太不出息了，種田能有幾個富呢？”秀梅說：“要是去做生意，我也放心了，就怕這鬼仔讓大錢帶去賭?！?/p>

五

月牙爬上樹梢，玉才坐在庭院里抽悶煙。

“才兄，吃啦。”滿勤腳還未踏入門檻，遠遠地同玉才打招呼。玉才不出聲，他只是把水煙筒遞給滿勤。

滿勤笑著說：“你寬心得啦，路生腦筋靈活，他哪里會揣著你的錢扔進海里。”

玉才悶悶不樂，雙眉緊鎖。這時秋影端著一碗稀粥走到玉才跟前，極盡溫情地把碗放到他的手里。玉才深情地望著自己心愛的閨女，一聲不響地接過碗放到嘴邊輕輕地吸著。待他把粥喝光，玉才終于說話了，他對滿勤說：“在村里你們幾個都是死黨，老實告訴我，滿勤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

滿勤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事已至此，看你一家人愁眉苦臉急的，我也不必隱瞞了。路生準備在我們村后辦糖寮呢，他今天同大錢就是到湛江預交設(shè)備款。路生好快成資本家啦?！?/p>

聽了滿勤的話，秀梅責怪說：“你怎么不早點說，讓這么多人為他擔心?！睗M勤說：“我一早就去鎮(zhèn)上辦事，回家后我老婆才嘮叨給我聽。現(xiàn)在我不是來了?！?/p>

吊在玉才心上的鐵砧脫落了，人們也隱約聽到他心里長長的舒一口氣。秋影趁機給玉才再添一碗米粥時，誰都想不到玉才會把碗摔到地上。

“真是膽生毛，不問半句擅自做主。田都種不好，還想辦糖寮。這碗飯容易吃別人早就吃啦，還留下給你路生嗎，真是死馬都敢閹?！币还蓾鉄煆挠癫判目诿俺鰜恚鹧嬗鷣碛?。他從椅上跳起來對秀梅說，“這賊頭從小都是讓你寵壞的，過去我教訓他一次，你都要為他同我吵十次，這次知苦了吧。”

秀梅開始責備自己，仿佛這次她是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玉才得勢不饒人，他的聲調(diào)愈說愈高：“我現(xiàn)在還能給自己管飯，要是等到叫他給一口吃一口，那時真不知道他怎樣氣死人?，F(xiàn)在我也不想再怎樣管他了，你馬上去找玉祥老婆，讓她把王宅的事先定下，結(jié)婚后把他分出去讓他怎樣去死我都沒眼看他啦。”

秀梅一直不出聲，心里隱隱作痛。當玉才說到此時，她才插話：“這是他的大事，還是等他回來再定吧。”

“不要再說了，我叫你去，你盡管去得啦，有什么不妥我自己負責?！庇癫艓缀跏翘饋?，“這次由不得他同意不同同意，他再敢頂嘴連他的皮都扒了?！?/p>

秀梅嘆口氣，說：“結(jié)了也好，.免得我們再為他操這份心?！?/p>

滿勤吐吐舌頭，覺得自己插不上口，于是趁機溜了。他想，路生可慘嘍。

六

路生回到雙水村的時候，太陽已把頭靠在西邊山峁厚實的肩膀上。那時玉才正收起犁，準備給牛掛上車套，而秀梅正在家里縫衣服。當路生出現(xiàn)在家門口并說媽我回來了的時候，秀梅愣了一下，她前后打量著他，似乎被抓壯丁離家已有幾十年，歷盡人間滄桑面目全非。她眼里馬上涌出淚水，女人的心畢竟是水做的。

玉才趕著牛車?？吭诩议T口時，路生聽到動靜忙出來解車套，牽著牛拴在牛欄里。路生同他打招呼時，玉才一聲不出半句，徑直走回庭院里。路生從屋里提出半桶蕃蒔干，倒?jié)M清水，邊攪拌邊喂著牛。這活計從懂事開始都是他干的，可他今天心里極為慌張，以至牛把桶里的食料掏空之后，路生還要用手去攪拌。當他發(fā)覺自己的失常，他心里更是發(fā)虛得要命。他真想往外溜，可他還是鼓起勇氣回到庭院里，事以至此，他必須要面對了。

家里氣氛極為納悶，秀梅給路生使一個眼色，你還不快叫你爸吃飯，路生卻拿來水煙筒中并在煙筒嘴上壓上一小團煙絲。他說：“爸，你辛苦了，先抽一口煙?！?/p>

玉才接過煙筒，說：“家具買回來啦？質(zhì)量款式都可以吧，放在哪？”

他的話說得極輕，可路生勾著頭不敢出聲。玉才說：“我問你話呢?！甭飞庵哪分高€是一聲不吭，玉才突然把聲音提高了八度。他說：“看你雄的，怎么雷打不開口呀。如今你的翅硬啦，你雄的辦這么大的事也不事前問半句。你以為糖寮好辦嗎？天生我們是種田的料，你知道不知道？”

路生突然說：“做農(nóng)的就不得辦工廠啦，你看人家珠江三角洲一帶好多工廠都是農(nóng)民辦的呢?！?/p>

玉才說：“人家是人家，我們是我們，你不見人家日日講白話，我們要講雷州話？你看我們縣辦那么多廠，有哪幾家能發(fā)出工資，連糖廠每年都要虧幾百萬，你雄的，你就比人家強啦?！?/p>

路生不吱聲，過一會兒他才說：“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說了，他們會支持我們辦廠的，我不相信我辦不好這間糖寮?！?/p>

玉才吼一聲，他一巴掌抽在路生的臉上：“鎮(zhèn)領(lǐng)導讓你跳河你也去嗎？辦了廠，他們當成升官的資本，廠虧了他們拍拍屁股走了，我們屁股后的債他可來背嗎？你呀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流眼淚啊。”

這一掌可不輕，臉上凸起來的五個掌印，如五條青筋，路生用手捂著臉孔，右嘴角卻流出一絲鮮紅的血。秀梅在一旁一直不吱聲，見他作踐兒子，心痛瞪著玉才說：“你好好講就死啦，做乜要打人?！彼檬植炜粗飞樕系膫帲泵δ妹娼頍崴畨|。玉才走過來搶過面巾，說：“墊什么鬼，他從小就叫你這花娘寵壞了。錢，你不給我退回來，我就扒你的皮。”

這時玉祥的老婆走進來，她見到路生說：“哎喲，路生回來啦。恭喜啦，富宗家收下彩禮啦?！?/p>

路生的臉“嚓”的脹得通紅。當他明白是怎回事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提起水壺摔在地上，“砰”的一聲脆響，白花花的水銀玻璃碎鏡撒了一地。他說：“要結(jié)，你同那臭婊子結(jié)啦?！庇癫艢獾谜酒鹩肿乱痪湓挾颊f不出來。路生沖出庭院，掉下一句硬梆梆的話語。

他說：“我的事不到你管，我明日就把錢還給你這吝惜鬼?！?/p>

七

玉才讓路生這一氣，在床上竟然躺了半個多月。半個多月來，玉才想通好多事，他對別人說：“人老也，還吃得多少？趁現(xiàn)在有牙，享多幾日清福，給人養(yǎng)一養(yǎng)是什么滋味?！?/p>

路生前日已搭車去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學習糖工藝，四個月后，他將回來顯身手。用他的話說：“他們以后砍蔗不再求人了?！?/p>

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都贊他有能耐。誰說他沒有能耐呢，村里五十來戶人家，他竟然動員十多戶人家集資二十五萬元辦糖寮。路生在鎮(zhèn)領(lǐng)導的面前許諾說：“我們這家股份制糖寮將發(fā)展成戶戶是股民的股份制大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

當糖廠的煙囪還真的在村旁立起來時，玉才還是不相信路生能有那個能耐。村里的后生們笑他說：“才伯，你這么固執(zhí)，看來你連那道塄坎都跨不過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