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
“法”與“術”和“勢”的結(jié)合,使昭襄王時代的秦國成為戰(zhàn)國現(xiàn)實政治的典范,也使得秦國統(tǒng)一天下成為無法逆轉(zhuǎn)的歷史潮流。
前325年四月初四戊午,即位已經(jīng)13年的秦君嬴駟舉行盛大儀式會見魏、韓兩國君主,同時來朝的,還有眾多西戎的小君主和各國使臣。典禮上,秦國繼齊、魏之后,也采用了王號,惠文君嬴駟成了秦國的第一個王。這是戰(zhàn)國史上一個重要的時刻。五音雜沓,五色紛紜,眾人的目光聚焦于躊躇滿志的秦惠文王,或是正在為秦王執(zhí)轡駕車的魏王、充任車右的韓王,沒有人會注意到秦惠文王的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更沒有誰會想到,這個嬰兒將成為秦國在位時間最長的王——秦昭襄王。彼時,他的稱呼還是公子嬴稷。
嬴稷出生于父親志得意滿的時刻。十幾年來,秦惠文王承襲秦孝公、商鞅以魏為“腹心疾”的方針,連年伐魏,迫使魏東徙,讓秦國得以“據(jù)河山之固,東鄉(xiāng)以制諸侯”。前332年,魏獻陰晉為和。此地自古是秦晉之間的要地,南毗秦嶺,北臨渭水,東向則為三晉之一的魏,西向則為秦。將近60年前,名將吳起麾下的魏國武卒正是在這里大破秦軍,成就了魏的霸業(yè),如今時移世易,不得不拱手獻給秦人了,秦國遂更地名為“寧秦”。從“陰晉”到“寧秦”,地名的轉(zhuǎn)換,向天下昭示著魏的沒落和秦的興起。
秦人的胃口并不滿足于陰晉一邑。第二年,秦國又發(fā)兵兩路大舉伐魏,一路由綽號“智囊”的樗里疾率領,出函谷關攻取魏國的名城曲沃;另一路由名將公孫衍率領,與魏軍主力決戰(zhàn),大戰(zhàn)的結(jié)果是秦國獲得大勝,“斬首八萬”,魏國西境邊防的精銳被秦國消滅了。前330年,魏獻河西與秦;前328年,又在張儀的策劃下盡納上郡十五縣。至此,“河西濱洛之地”都為秦國獲得。與此同時,秦國也加緊對西北邊境義渠國的攻擊,到前327年,義渠王向秦稱臣。
前326年12月臘日,秦在龍門初次舉行“臘”禮。龍門是黃河的神圣之地,此地河岸如削,壁立千仞,傳說為大禹治水時所開辟。歷史學家楊寬認為,秦惠文王在這里舉行典禮,主要是為了加強秦與河上戎族的聯(lián)系,鞏固對于新從魏國得到的河西郡的統(tǒng)治,不過,惠文君效仿中原各國舉行“臘”禮,“獵禽獸,以歲終祭先祖”,大概也懷有宣示秦國的威嚴、表示自己是秦國歷代先公功業(yè)的繼承者之意。自孝公元年立志奮發(fā)圖強,至此35年,“諸侯卑秦”,將其看作戎狄的歲月畢竟一去不復返了,今后將要開始的是秦國“無敵于天下,立威諸侯”的日子。
稱王后,秦惠文王的主要對手,開始從魏國一國轉(zhuǎn)為天下各國。前318年,以韓、魏、趙三晉聯(lián)軍為主力發(fā)動了“五國伐秦”之役,這是戰(zhàn)國時代第一次“合縱”。秦人雖被趁勢偷襲的義渠族在背后打敗,卻堅守住了函谷關,又東出追擊三晉的退兵,再次取得大勝。此后秦連年發(fā)動進攻,終于迫使韓、魏屈從。
在五國伐秦之役結(jié)束,對韓、魏的戰(zhàn)爭尚未開始之際,秦國的另一件大事是并吞巴蜀?!妒酚洝垉x列傳》詳細記載了秦國宮廷的決策過程——
張儀認為,韓國所在的中原腹地,毗鄰周王室,是“天下之市朝”,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所以應當先暫時和魏、楚交好,全力進攻韓國,進而“據(jù)九鼎,索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司馬錯則認為,攻韓,徒得虛名而無益于實際,蜀國富裕而政治混亂,不如先行滅蜀,既“得其地”,“取其財”,還可以為攻楚做準備,同時又有禁暴止亂之名,“是我一舉而名實附也”。秦惠文王稱善,于是起兵攻滅巴蜀,“秦以益強,富厚,輕諸侯”。
雖然秦國一直被視為貪得無厭的“虎狼之國”,不過,要在攫奪“實”利的同時仍然獵取嘉“名”,一舉而名實兼得,卻也是秦人相沿已久的行事風格。北宋時曾發(fā)現(xiàn)戰(zhàn)國時代中期的石刻《詛楚文》,今人多認為此文作于楚懷王大舉攻秦,秦人興兵反擊(前312年)之際。文章先追述秦穆公、楚成王時代戮力同心,“兩邦若壹”的史實,隨后譴責當今楚王暴虐無道,犯有像商紂王那樣的罪過,竟然“倍十八世之詛盟,率諸侯之兵,以臨加我,欲刬伐我社稷,伐滅我百姓”,如今又“悉興其眾”進逼秦國,“將欲復其兇跡”,因此要請求皇天上帝大顯威靈,幫助秦人擊敗楚軍。秦楚這一年在丹陽、藍田等地的大戰(zhàn),是兩國盛衰的轉(zhuǎn)折點。戰(zhàn)爭的發(fā)動,本是由于張儀以詭計欺騙楚懷王,可是若只讀《詛楚文》,卻似乎是秦國處處占理。戰(zhàn)爭的結(jié)局,果然也是秦人名實兼得,雙管齊下,以武力和詐術并施的手段擊破楚國,取地六百里,設立了漢中郡。
對“名”與“實”關系的把握,既是戰(zhàn)國諸子時有涉及的思想課題,也是列國的王侯將相們在現(xiàn)實政治中日常處理的策略問題。秦人自商君變法以來,便深知名實相應、實至名歸的道理,用后來韓非子的話來總結(jié),便是王者要“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如桴鼓車馬一般配合無間,遂能無往而不勝。這是一種在殺伐不休、詐謀百出、瞬息萬變的戰(zhàn)國時勢中養(yǎng)成的冷峻而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在這種氛圍中成長著的少年嬴稷,默默地理解著周遭的現(xiàn)實,學習著這種觀察、思考、實踐的方式,雖然,此時他還只是秦宮中一個媵妾所生的普通公子,在這現(xiàn)實中還沒有留下絲毫自己的印記。
秦惠文王末年,秦人東望函谷關外,所見的形勢是:韓、魏衰弱,不得不與秦連橫;燕國偏居北隅,實力較弱,而且剛剛發(fā)生過內(nèi)亂,勉強復國,無力南顧;趙國在與秦的幾次戰(zhàn)役中負多勝少,但實力尚強;楚國雖然新敗,然而畢竟是家底豐厚的大國;齊國則是春秋以來的強國,與秦國東西并峙,夾持中原。秦國自身,經(jīng)過秦孝公、秦惠文王兩代的經(jīng)營,時而蠶食,時而鯨吞,得到了大片領土。荀子曾總結(jié)說:“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鼻厝恕皥阅钡姆椒ㄊ窃谛碌玫耐恋厣显O“郡”,從三晉得到的河西郡、上郡,從楚得到的漢中郡,向西南開拓的蜀郡、巴郡,這些領土,或擅地利天險,或士民殷富,或?qū)倜即笠兀蔀榍乩^續(xù)推進的跳板。東方諸侯,面對如此張牙舞爪、咄咄逼人的秦國,已經(jīng)開始感到了如西風疾吹而來的巨大恐懼。
前311年,在位27年、稱王14年的秦惠文王死去,太子嬴蕩即位,是為秦武王。武王初掌政權,立刻逐走對秦有大功、前一年還為秦平定蜀郡變亂的張儀,改以樗里疾、甘茂為左右丞相。秦宮的人事變動,與國策的變化相關聯(lián)。武王一心想“車通三川,以窺周室”,去古老周王朝的權力中心宣示自己的威嚴。據(jù)楊寬考證,秦國新任的兩相,此時都為武王的這一野心而奔走。樗里疾任外交,以“車百乘”出訪周地,探聽虛實;甘茂則任軍事,聯(lián)合魏國軍隊攻擊韓國重鎮(zhèn)宜陽,打通去周都的路途。宜陽是韓國經(jīng)營多年的大城,易守難攻,秦軍長期圍城,傷亡慘重,甚至驍勇的秦卒也厭戰(zhàn)到“三鼓而不上”。甘茂將宜陽的外郭辟為墓地,宣示義無反顧的決心,又拿出自己的私財賞賜戰(zhàn)士,終于在秦武王四年(前307年)攻下宜陽,將韓國的國土截為兩段。韓國自此如同被秦人扼住咽喉一般難以喘息,不能自主,秦“滅人家國”的野心顯露無遺。
這件震動天下的大事發(fā)生時,公子嬴稷正在偏僻的燕國充任人質(zhì)。他自小的玩伴、母親羋八子的親族向壽,此刻正在甘茂軍中服役,任右將;另一位母家的親族,羋八子的異父弟魏冉,也在武王宮廷中任事。相比起更接近權力內(nèi)核的他們,咸陽的廟堂風云,中原的戰(zhàn)場金鼓,似乎距離嬴稷都很遙遠。然而,微妙的人事轉(zhuǎn)變,即將把他推向歷史的前臺。
前307年8月,剛剛實現(xiàn)了自己一生夢想,來到周都王城的秦武王嬴蕩暴卒,據(jù)說是因為和力士孟說比賽舉鼎,力有不足,折斷了自己的膝蓋,因傷致命。武王死時不過23歲,身后沒有留下兒子。秦惠文王的諸多公子中,哪一位來繼承?解答這一問題的,是一個看似與之無關的人——趙國的武靈王。《史記·趙世家》記載,武靈王令代相趙固“迎公子稷于燕,送歸,立為秦王”。返回秦國后,公子嬴稷登上了秦國先公先王傳下的君位。這一年,他19歲。公元前306年,成了秦昭襄王元年。
昭襄王即位后一段時間內(nèi),惠文王的諸位公子對于這位小兄弟并未心悅誠服。秦國內(nèi)部的權力斗爭遷延數(shù)年,相當激烈。正在對魏作戰(zhàn)前線的丞相甘茂,竟然因為害怕斗爭危及自己,臨陣脫逃到了齊國。前305年,擔任庶長,掌握一部分軍隊的公子壯在惠文王后、武王后的支持下發(fā)動叛亂,自稱“季君”。在這個關鍵時刻,昭襄王母舅魏冉的作用顯現(xiàn)了出來。他此時正任將軍守衛(wèi)咸陽,用兵誅殺了公子壯和惠文后,將武王后逐回娘家魏國,又將昭襄王“諸兄弟不善者”全部殺掉。骨肉之間爭權奪利以至白刃相見,戰(zhàn)國時人已經(jīng)見慣,再也不會像《左傳》里所記載的春秋時代那樣遣使責難甚至發(fā)兵來討伐了。
在昭襄王初年的政爭中涌現(xiàn)的秦國政界新星,除了魏冉,便是與昭襄王自幼情好甚篤,少則同衣,長則同車,甚至可以“被王衣以聽事”的向壽。此時,惠文朝的老臣樗里疾虛擁相名,鎮(zhèn)定中樞,實際任事的是魏冉、向壽,兩人都是昭襄王母宣太后的親族,秦國的朝政逐漸穩(wěn)定下來。不知是否是因為出身楚國的宣太后顧及外家的緣故,在一段時期內(nèi)秦楚之間出現(xiàn)了親善的局面。先是從楚國為昭襄王迎娶了王后,又與楚懷王在黃棘會盟,把上庸還給楚國。這種友好的另一面,便是秦國急攻韓、魏,連續(xù)奪取了魏國的蒲坂、陽晉、封陵,復奪韓國的武遂,迫使兩國國君在前302年入秦朝見。
《羋月傳》劇照。朱一龍飾演嬴稷
初登王位的昭襄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呂氏春秋·不侵》和《戰(zhàn)國策·齊策》都記載了一個故事:昭襄王初年,齊國的孟嘗君田文策劃發(fā)動各國合縱攻秦,先使公孫弘入秦窺看。昭襄王故意裝作孤陋寡聞,仿佛不知道孟嘗君已當上了齊的相國一樣問公孫弘:“孟嘗君的封邑薛大小如何?”公孫弘回答:“幅員百里?!闭严逋醮笮φf:“寡人的國家,縱橫數(shù)千里,尚且不敢自作高明。孟嘗君的土地這么少,為何敢來為難我呢?”公孫弘于是講了一番孟嘗君如何能“得士”的議論,表示孟嘗君門下有上士三人,中士五人,還有出使大國、寧愿自殺而義不受辱的下士七人,自己就是這七人之一。昭襄王于是笑著說:“先生何必如此。我很愿意與孟嘗君親善,請您回去為我好好致意吧?!?/p>
先秦的這一類故事,虛虛實實,多為戰(zhàn)國游說之士造作,不過據(jù)今人考證,這個故事卻可能是真實的。文辭中透露出的信息,公孫弘是典型的齊國策士,好為大言,而一言不合,也敢于輕易拼上自家性命,以口舌而論,似乎是他在這場小交鋒中占了上風。不過,他所擔負的根本任務——窺測昭襄王的為人,卻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了。昭襄王輕描淡寫地開了一個玩笑又加以化解,便摸清對方的底蘊,自己卻顯得高深難測。此后幾十年間,這種靈活而詭譎的風格,關東列國的君臣將要慢慢領教。
前303年,當秦兵正在韓、魏取得勝利,趙國正在忙于攻打中山,齊國正在討伐楚國之時,天空中出現(xiàn)了巨大的彗星。這顆明亮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如掃帚一般輝耀于夜晚的天際。在時人看來,這是天下將要大變的征象。第二年,正在秦國當人質(zhì),后來成為楚頃襄王的太子熊橫,竟然在私斗中殺了秦國的大夫,逃回楚國。秦楚之交由此破裂。再下一年,年老的齊宣王病卒,齊湣王即位,國政盡由孟嘗君執(zhí)掌。秦昭襄王的幾位新對手,從此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秦楚決裂,秦人先是坐視齊、韓、魏的聯(lián)軍渡過楚國重兵防守的沘水,大破楚軍,繼而趁機伐楚,也在重丘、新城擊破楚軍。楚國在此役丟失了方城以北的膏腴之地,國力大挫。秦楚交惡的同時,秦與齊的關系密切起來。秦國使昭襄王同母弟涇陽君入齊為質(zhì),又將當時名動天下的齊相孟嘗君請入秦國接替病逝的丞相樗里疾。孟嘗君任秦相一年,并沒有留下什么事業(yè),卻留下了“雞鳴狗盜”的故事,匆忙逃出函谷關,返回齊國復相位。秦與齊國的關系也再度疏遠。另一位被扣留在秦、形同人質(zhì)的大人物,秦國的老對手楚懷王,運氣便沒有孟嘗君這么好,自從被昭襄王誘入秦國的武關,滯留在秦三年,盡管“楚人皆憐之”,卻終于“客死于秦,為天下笑”。秦人的詭譎無信,從此深深留在了六國諸侯的記憶里。
前298年,以齊國為主導的齊、韓、魏攻秦之戰(zhàn)展開。這場戰(zhàn)爭,齊師精銳盡出,韓、魏為了自己的生存,也奮力作戰(zhàn)。函谷關下的戰(zhàn)事綿延三年,到了前296年,秦國不得不將封陵還給魏國,武遂還給韓國,以換取聯(lián)軍的退兵。函谷之役是秦國的挫折,關東諸國的勝利,此后,齊國成為秦國霸業(yè)最大對手的形勢十分明朗。這時還不到20歲的青年書生荀子,多年后在《荀子·王霸》篇中總結(jié)說,當年的齊國“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詘秦,北足以敗燕”,齊湣王的聲勢一時為天下所矚目。出乎意料地,在這種形勢下,齊、秦反而再次聯(lián)合起來,個中奧妙在于,兩國各自懷有不同的目的,秦國想繼續(xù)攻略韓、魏的土地,齊國則想創(chuàng)造時機消滅自己身邊的宋國。
前294年,齊湣王逐走孟嘗君田文,任秦人呂禮為相,后來又用秦昭襄王的好友韓珉為相。孟嘗君被逐,有無秦人的陰謀策劃,今日已曖昧難明,然而事后看來,卻潛伏著齊國的危機。同年,秦國兩路出兵伐韓,一路由掌權十幾年的重臣向壽率領,攻占了韓國的武始,帶領另一路秦軍的,是開始嶄露頭角的青年將領白起。第二年,兩路秦軍會合,攻向韓國的伊闕。這里兩山對峙,洛水中流,如同洛陽南面天然的樓闕,當年是韓國的重要關塞。此地一失,韓國即無地利可守,因此所在必爭。魏國為了自己的安全,也命八年前曾會合齊軍大破楚國的大將公孫喜統(tǒng)率魏軍來援。秦國以白起為主將,他先設疑兵遲滯韓軍的行動,趁機出其不意擊破魏軍,又追擊退卻的韓軍,以少勝多,“斬首二十四萬”。這是韓、魏傷亡最為慘重的戰(zhàn)事,也是白起一生的關鍵戰(zhàn)役之一,他由此踏上了通往昭襄王時代戰(zhàn)功最輝煌的名將之路。
此后數(shù)年間,雖然在各國謀臣說客的策劃下,齊、秦之間一直暗流涌動,但大體并未破裂。秦國不停侵吞韓、魏的土地,到了前286年,連魏國的舊都安邑也被秦人奪取。齊湣王則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多年來的野心,在這一年滅宋,將“五千乘之勁宋”收入自己手中。至此,兩國已經(jīng)各自完成結(jié)盟之初的目標,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了。
前285年,秦昭襄王二十二年,齊湣王十六年,昭襄王先是與楚頃襄王在宛會面,約定和親,又與趙惠文王趙何在中陽相會。秦軍開始向齊國邊境出動。前284年,昭襄王又和魏昭王在宜陽相會,與韓釐王在新城相會。昭襄王向天下解釋會合諸侯伐齊的緣故說:“當今的齊王曾經(jīng)四次和秦國結(jié)盟,四次都背信棄義而使盟約破裂,三次策劃邀集各國攻打秦國。從今以后,‘有齊無秦,有秦無齊?!?/p>
秦人所講的齊國陰謀不失為事實。不過,如果考慮到昭襄王與各國君主會盟的這些地點,全都恰恰是秦國從這些國家奪取的城邑,秦人冠冕堂皇的說辭恐怕就并沒有什么真正的說服力了。盡管如此,加上燕國,五國攻齊的車輪已經(jīng)開始隆隆轉(zhuǎn)動,齊國危難的形勢無法扭轉(zhuǎn)了。當年,齊軍主力在濟西決戰(zhàn)大敗,殘兵退守國都臨淄,再次大敗,齊湣王丟棄國都,逃亡到鄒、魯,被當?shù)厝粟s走,又惶惶然逃到莒,最終被楚將淖齒在齊國宗廟里殺死。據(jù)說,淖齒在齊湣王臨死前斥責他說,天、地、人都已經(jīng)以各種跡象勸你改弦更張了,你卻懵然無知,“須是留你不得!”(《戰(zhàn)國策·齊策》)十幾年的時間里,齊湣王是秦國最強的敵手,如今灰飛煙滅。齊國雖最終依靠田單的奮戰(zhàn)得以復國,但從此不再有余力阻礙昭襄王的霸業(yè)了。
破齊之后,秦國的兵鋒再次南下,天下已沒有國家可以援救楚國了。主持伐楚的,是此時已因伊闕之戰(zhàn)的戰(zhàn)功升為大良造的白起。前279年,秦軍攻入楚國腹地,“一戰(zhàn)而舉鄢郢,再戰(zhàn)而燒夷陵”,西起夷陵,東至云夢、西陵,楚國的根本重地都成了秦的國土。秦以斬首計功,歷次大戰(zhàn)皆有斬首若干萬的詳細記錄,而唯獨此次伐楚之役未見有類似記載,研究者多認為,這可能是說明楚軍已徹底崩潰,楚人“自戰(zhàn)其地,咸顧其家,各有散心”,失去了斗志,因此并無激烈的抵抗。
楚頃襄王熊橫逃到陳,向莊辛詢問“亡羊補牢”的方法。莊辛舉了蜻蛉、黃雀、黃鵠、蔡侯等一系列自以為與世無爭,可以“無患”而不知危難臨近的例子,最后說:“這些例子都太小,君王你才是最好的例子,你和寵臣馳騁于楚國的大澤云夢之中,卻不知道秦人此時正從昭襄王那里受命,要把你捉將回去?!背曄逋趼犃耍唤麌樀脺喩眍澏丁恼麄€人生幾乎都是在秦國的威壓下度過的,數(shù)十年來內(nèi)心已深植對秦昭襄王的畏懼。楚國從此讓出數(shù)百年前先王若敖﹑蚡冒“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開辟的疆土,徙都于陳。秦遂在楚國故地設立南郡,白起則以軍功受封為武安君。
白起率大軍向楚開進的時候,趙軍正在廉頗的帶領下攻齊,兩國的君主則相見于西河外的澠池。因為有楚懷王入秦不返的先例在前,列國君主對于和秦人會盟,都懷有隱憂。趙國內(nèi)部秘密做好了趙惠文王“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的準備。在澠池之會上,趙王終于全身而退。當然,獲得這一結(jié)果,不僅是由于藺相如不惜“以頸血濺大王”的力爭,也是因為趙國事先“盛設兵以待秦”,更由于雙方此時都各另有所圖,才使得秦趙外表上維持了平等的體面。趙國自武靈王變更風俗以來,軍勢頗盛,成為六國中能夠改變形勢輕重的一國。自齊、楚破后,昭襄王還剩下的大敵,便是趙國了,這一點,趙國君臣大概也有清醒的判斷,因此才對澠池之會如此緊張。
自前325年秦稱王,開始以天下為敵手以來,秦國的策略一直是在“遠交近攻”與“近交遠攻”之間靈活調(diào)整。遠交近攻,可以從鄰國得到土地,直接擴張自己;近交遠攻,則以破齊為典范,秦國雖然沒有獲得土地,卻獲得了最有利的戰(zhàn)略形勢。從楚國得到南郡以后,秦兵略作停頓,又開始向中原進發(fā)了。前276年,秦軍伐魏。第二年,穰侯魏冉親自率軍攻到魏都大梁城下,擊敗韓的援軍。再下一年,秦索性越過韓國,攻取了魏國鄰近韓境的卷、蔡、中陽等地,擊敗魏、趙聯(lián)軍后,再次圍攻大梁。魏國被迫征發(fā)全國兵丁聚守大梁,又把南陽割讓給秦。當時,魏國宮廷內(nèi)部曾有爭論。魏人其實也知道,以地事秦,就像“抱薪而救火,薪不盡則火不止”一樣,不到魏國的土地全部送完是無法停止的,然而危機迫在眉睫,實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秦國估計此時還不可能一舉滅亡魏國,因此也同意與魏休戰(zhàn),在前272年以新得的土地設立了南陽郡。
前270年,在魏冉的謀劃下,秦軍跨國攻取齊國的剛、壽兩地。魏冉這樣做,主要不是為了秦國的利益,而是想擴大自己的封地陶邑。陶在戰(zhàn)國時期,工商極為發(fā)達,是可以為大國首都的名城。魏冉希望通過攻齊,將自己的封地擴大為諸侯國。這幾年里,秦軍越過他國,遠出為戰(zhàn),戰(zhàn)則必勝,幾乎已經(jīng)習以為常。然而,這一戰(zhàn)法即將遇到強勁的對手。
前269年,秦越過韓國的上黨,向趙的閼與進攻。閼與一帶,道遠險狹,趙國以趙奢為大將。趙奢出邯鄲后,裝作不敢迎戰(zhàn),在國都附近駐扎28天;繼而出其不意,以兩天一夜的急行軍趕到閼與前線,以奇兵1萬人屯北山,居高臨下,大破秦軍。這是秦軍數(shù)十年來少有的慘敗,鋒芒一時大為挫折。從此,秦將要準備以全力對待趙國了。
前266年,昭襄王突然廢除魏冉的相位,第二年,又將他逐出秦國。依《史記》中范雎、魏冉兩人列傳的敘述,這是因為范雎提醒昭襄王魏冉權勢過重,將要危及昭襄王的地位,應該將權力收回自己手中。戰(zhàn)國時人從實踐中深知“不激切則不能動人主之心”,常多危言聳聽。威權自上,不可下移的道理,當時的君王差不多人人奉為準則。逐魏冉幾乎沒有在秦國內(nèi)部引起什么波瀾,也可看出已即位36年的昭襄王對于權力的掌握是牢固的,范雎的言辭,大概只是在秦國決策轉(zhuǎn)變中起了某種推動作用。
范雎代為秦相,改變魏冉執(zhí)政末期的戰(zhàn)略,返回到全力進攻韓、魏的路線上來。前265年,秦奪取韓國的少曲和高平。這里是太行山脈的西南地帶,正當韓國的上黨郡通往首都新鄭的要道所在。經(jīng)過4年連續(xù)進攻,到前262年,秦軍終于切斷上黨與韓國其他領土的聯(lián)系。上黨郡守馮亭不愿降秦,改與趙孝成王聯(lián)絡,將上黨獻給趙國,秦趙之間已等待多年的決戰(zhàn),終于被引發(fā)了。
戰(zhàn)役初期,秦將王龁攻趙長平,趙國則以廉頗為將拒守。前260年,從春末直到夏天,秦、趙集合的近百萬兵力在長平以東丹水流域的山谷地帶筑壘對峙。數(shù)百年后的漢唐年間,長平故城南北50余里,東西20余里,還都是當年的蕭蕭遺壁。這是戰(zhàn)國時代空前的大戰(zhàn),兩國都傾盡全力。在雙方相持之際,趙國以“紙上談兵”的趙括代替老成持重的廉頗為將,這是一個毀滅性的決策。趙括輕易出擊,被秦國名將白起指揮的秦軍分割包圍,陷于絕境。秦昭襄王親自趕到河內(nèi),把15歲以上的男子全部征發(fā)到長平前線,阻擊趙國的援軍。到9月間,趙軍已被圍困46天,饑餓乏食,最終全軍覆滅?!妒酚洝ぐ灼鹆袀鳌份d,秦只釋放了趙軍中年幼的240人,而將其余的趙國兵卒全部殺死,“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
長平之戰(zhàn)后,秦軍略作停頓,鞏固對上黨等地的占領,隨后進圍邯鄲。趙國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從能與秦對敵的強國淪落到瀕臨滅亡的境地。前257年,趙人在被圍已經(jīng)三年的邯鄲城內(nèi)堅守苦戰(zhàn)。楚國主持國政的春申君雖有意援救,但楚、趙之間有魏國阻隔,楚軍無法驟至。魏安釐王一面應允趙國求援的請求,使將軍晉鄙率軍進入趙國,一面又與秦聯(lián)絡,令晉鄙按兵觀望,坐待趙國滅亡。正在這一關頭,形勢突然又發(fā)生變化。魏安釐王的幼弟信陵君無忌率領門客劫殺晉鄙,奪取魏軍的統(tǒng)帥之權,與楚軍會合,在邯鄲城下?lián)敉饲剀?。趙國終于得以保存。
這一年,秦昭襄王已經(jīng)即位50年,年近70歲,雖然屢戰(zhàn)屢勝,打垮所有潛在的敵手,將秦的疆土擴張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但迄今還未曾正式吞并過列強中的一國。秦人雖然已經(jīng)幾乎可以看到消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的前景,但這一野心顯然是難以在昭襄王的統(tǒng)治下實現(xiàn)了。似乎是感到了時代轉(zhuǎn)變的氣息,昭襄王朝堂上的大人物們開始紛紛退場。穰侯魏冉早已死在被放逐的陶邑;武安君白起也因抗命被迫自殺于咸陽西門外十里的杜郵;應侯范雎比他們多活了幾年,前255年被免去相位,不明不白地死去。與此同時,十幾歲的口吃少年韓非正在韓國宮廷里默觀群書;韓非日后的同學,比他缺少天賦才華,卻更明了生存之道的李斯,正在楚國上蔡的吏舍中發(fā)出“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的感喟,準備動身去當時最有名望的大儒荀子門下投師;日后將為秦國開鑿溝渠,溝通涇水與洛水,化關中為沃野的水工鄭國,正在中原某地審視土方;六國的最后一位名將李牧,正在雁門一帶畜牧;主持救趙、名滿天下的魏公子無忌,則因為無法回國滯留在邯鄲,深知事不可為,日夜飲酒大醉;而下一時代里最重要的人物,昭襄王的曾孫、將要最終完成統(tǒng)一事業(yè)的始皇帝嬴政,已經(jīng)在天下的目光心力都投向長平的那一年,毫不驚人地降生于趙國首都邯鄲的人質(zhì)館舍。
昭襄王末年,仿佛是為了給這個激蕩的時代做一個總結(jié),荀子西入秦國。他看到,秦國風俗質(zhì)樸,人民敬畏官府,大小官吏認真對待公事,不敢稍有懈怠,也不敢化公為私,秦廷決策果斷迅速,毫無留滯——秦國“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荀子觀察的是秦政的大體,也就是自孝公以來秦國以“法”立國所建立的制度。另一方面,昭襄王在完備法令的基礎上,靈活地變換戰(zhàn)術,在紛紜的內(nèi)外形勢變幻中居高臨下,時時占據(jù)先機。前251年,在位半個多世紀的昭襄王去世,漫長的戰(zhàn)國之世,還剩下最后的30年。
(本文所述戰(zhàn)國史事系年以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為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