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 （發(fā)自德國康斯坦茨）

目前在德國，無論百姓還是政府，反核的呼聲都呈壓倒態(tài)勢，與那些核電產業(yè)蓬勃發(fā)展的國家相比，這種態(tài)度的反差不禁讓人疑惑：今天反對發(fā)展核電的排頭兵，為什么不是深受核事故之害的日本和烏克蘭（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發(fā)生地），而是核科學人才輩出、核技術先進而成熟、以嚴謹和規(guī)矩聞名并且從未出過核事故的德國？德國為棄核又付出了怎樣巨大的代價？德國的經驗對繼續(xù)發(fā)展核電的國家又有哪些借鑒作用？

德國某核電站前的抗議集會

作者也積極響應可再生能源推廣政策，在自家房頂安裝了太陽能發(fā)電板。

德國核電政策數(shù)次反復

其實，幾十年來，德國政府的對核態(tài)度也是反反復復，一路風雨。不妨先回顧一下德國戰(zhàn)后和平利用核能的歷史。

1957年，德國在慕尼黑附近的城市加興（Garching）建成本國第一座科研核反應堆，1962年2月正式聯(lián)入德國電網。

1962年1月1日，德國通過第一個核能和平利用及環(huán)境保護的法律，其中明確規(guī)定核能的應用范圍和核電站的運行年限。

1969年，德國建成了第一座商用核電站。

1974年，中東石油危機爆發(fā)，德國政府大力支持發(fā)展核電，德國核工業(yè)進入了一個快速發(fā)展時期。

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發(fā)生，德國民眾反核聲音強烈，德國政府停止了對核工業(yè)的支持。

1989年，德國至今以來的最后一個核反應堆——格賴夫斯瓦爾德市（Greifswald）5號反應堆落成。

2000年6月，德國通過了核能和平利用及環(huán)境保護法律的追加條款，并以法律形式禁止建造新的核電站。

2002年，德國紅綠黨聯(lián)合政府與資方達成協(xié)議，出臺“核電逐步退出”法令，最遲2022年之前，以廠齡和發(fā)電量為依據(jù)，陸續(xù)關停全國19座核電站。

2003年和2005年，陸續(xù)關閉兩家核電站。同時政府決定投資可再生能源，例如水力風力發(fā)電，太陽能利用等等。

2010年10月，考慮到二氧化碳減排壓力，德國聯(lián)邦議院通過了默克爾主政的黑黃聯(lián)合政府有關延長核電站運營期限的計劃，將德國關閉最后一座核電站的時間，由2022年前后推遲到大約2035年。

所謂紅黨即社民黨，在政治上屬于左派，綠黨則強調環(huán)保，紅綠曾一度聯(lián)合執(zhí)政；黃黨是自由民主黨，多代表資方；黑黨指基督教民主聯(lián)盟，這是默克爾的黨，屬于中偏右的黨。

2011年3月12日，日本福島核事故發(fā)生當天，德國政府就立即宣布：3個月內關閉7座上世紀80年代以前投入運營的核電站。

德國格羅斯克羅茲堡核電廠俯瞰

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給德國民眾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圖為爆炸后的4號反應堆殘骸。

電力公司與聯(lián)邦政府打官司

雖然德國尚未發(fā)生過大的核事故，但福島核泄漏使人們的擔心和恐懼達到極點。按照日本核泄漏事故后疏散人口范圍直徑30公里測算，一旦德國發(fā)生同級別核事故，12%的人口（約958萬居民）將生活在一個無形的危險區(qū)域中。于是德國各地都發(fā)生了形形色色的游行示威。在民意調查中，有超過80%的民眾反對默克爾延長核電站使用壽期的決定。在輿論壓力和事實面前，黑黃兩黨聯(lián)合政府提出，將最老的7座核電站短期內立刻下馬。

但這樣一來，投資人不干了——提前關閉經濟損失巨大呀！地方財政也招架不了，不僅核電站每年上繳的稅收泡了湯，還得撥款用于失業(yè)人員的安置和再培訓。因此地方政府聯(lián)合電力公司，一起與德國聯(lián)邦政府打起官司。直到2011年8月底通過決議，有8座核電站被永久關停，9座較新的核電站可繼續(xù)運行，最晚至2022年底關閉，后來又推遲到2035年。

自上世紀80年代反核運動以及綠黨崛起以來，核能利用與安全，就一直是德國社會激烈爭論不休的話題。而德國民眾之所以如此恐懼核電，與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對德國的影響有關。

2014年德國能源結構示意圖

揮之不去的切爾諾貝利陰影

1986年4月26日，前蘇聯(lián)的切爾諾貝利4號核反應堆爆炸，當時，方圓4萬平方公里土地遭到核輻射；在風力作用下，整個歐洲不同程度地被污染。

德國南部的多瑙河以南受污染較重，當年測量露天堆放的稻草，放射性劑量明顯增高。據(jù)當時目擊者回憶：天空晦暗，昏沉的云呈黃綠色，好似大雨即將來臨。當時人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核泄漏，不久聽到收音機電視報道后，頓時陷入一片恐慌。大人們關緊門窗，嚴禁孩子們在戶外玩耍；田里的蔬菜一夜之間無論成熟與否一律銷毀；甚至部分公路為防止運有污染蔬菜的可疑車輛通過也被封閉。此時，筆者恰在南德地區(qū)的大學讀書，親歷了這段提心吊膽的日子。記得當時出門，即使烈日當空，也要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回到家即使放開水龍頭不停地洗滌，依舊心懷巨大的擔心。

大家最關心的是輻射對健康的間接影響，蔬菜瓜果都不敢買。由于南德的巴伐利亞與巴登-符騰堡是德國最接近東面的兩州，專家檢測后，發(fā)現(xiàn)不僅田地里的生菜、樹林里的野蘑菇被污染，連野豬肉的幅射量也都大大增高。

德國三口之家的月均能源支出

當年的核泄漏危害到底有多大？至今專家們莫衷一是。例如，慕尼黑環(huán)保局的Alfred Koerblein先生2006年公布一組數(shù)據(jù)，表明發(fā)現(xiàn)當?shù)?987年新生兒的死亡率比往年高出5%，按妊娠時間推算，新生兒死亡率增高與切爾諾貝利的核泄漏有直接的關系。反駁一方則稱，在德國重污染區(qū)域統(tǒng)計了5000名在核泄漏前后受孕的孕產婦，其新生兒的死亡率和畸形率，與歷史數(shù)據(jù)相比并無大差異。為安慰德國民眾，還有專家報出幾十年的土壤檢測數(shù)據(jù)指出，當年放射性物質不算很高，構不成威脅，當年的恐慌是多余的等等。但在民眾眼里，不論誰是誰非，整個事件給人造成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

核物理專業(yè)在德每況愈下

當年高考時，筆者填報國內某著名高校的物理專業(yè)（對外稱“物理二系”），結果名落孫山。后來從一位知情人那得知，該專業(yè)涉“核”，除了學習成績，嚴格政審是必走程序之一。在那種神秘氛圍下，學核物理儼然是種極富使命感的殊榮。

上世紀80年代初來到德國后，筆者的“親核”情結受到沖擊。除了在電視上?？吹礁鞯匕l(fā)生的五花八門的抗議示威，最直接的是有一天聽到一位留學生的描述，才知道這兒對核有另一面的認知。

當時進入德國高校的中國學生以公費生為主，無論拿的是哪家機構的獎學金，受資助者都必須在有限時間內獲得攻博資格，才能繼續(xù)學位學習。因中德兩國大學當年學位設置不同，即使國內的碩士生到了德國高校也得再磨練一年，才能拿到攻讀學位的“路條”。當不少同學抱怨自己的德國教授如何苛刻時，一位來自國內的本科生新人首次與教授面談，不僅被許諾可以拿到攻博資格，甚至還承諾為他這個自費生設法爭取獎學金！

后來與這位同學私下細聊才大悟，原來他學的是核物理專業(yè)！因該專業(yè)在德國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每況愈下，當年所在大學只招收到6名德國學生，再發(fā)展下去恐怕老師自己也得另尋出路了。

擔憂核廢料污染

德國人對核電的恐懼還來自核廢料。筆者聽女兒的大學同學講述過她弟弟因反核如何被警察局關押，通知她前去交罰款領人的故事：為阻擋運載核廢料火車通過，小伙子居然讓人把他銬在鐵軌上。哪知與警察發(fā)生沖突后，反核人士紛紛跑掉，唯獨他成了警察的“戰(zhàn)利品”。小伙子進了局子又害怕父母知道，只得報出姐姐來領人。

除了對災難性后果的擔憂之外，德國的核電立場還與核電站高昂的維護和善后成本有密切關系。為了確保核電站安全運轉，德國每年需要投入5000萬歐元的維護費用。另外，只要核反應堆一開轉，就形成騎虎難下的局面——停產、封堆、冷卻等等，都需要花費極高的代價。假如世界上有一種只能開工運行卻無法關閉停產的工廠的話，恐怕非核電站莫屬。

1988年，位于德國哈瑙的核電站歷時5年建設完工后，還沒來得及生產一根燃料棒就被廢棄。盡管當時的安全設計都滿足了抗震、防恐、抵擋飛行器沖撞的苛刻技術條件，但由于綠黨和民眾的強烈反對，經營者抗爭多年也沒能改變被迫放棄的命運。

當年德國哈瑙核工廠被廢棄后，有的國家打算購買該廠的核設施，卻被德國人拒絕。原來德國人覺得，大家同在穹頂之下，既然核材料是危險物品，放到哪兒都不妥當，更何況是到安全防護技術和資金力量遠不如自己的國家。轉讓核設施無疑是害人害己。

德國《明鏡》周刊2011年9月報道，決定棄核后，德國很快從電力出口國變?yōu)殡娏M口國，而進口的依然是核電，來自法國和捷克。那一年，捷克的核電站每天向德國輸送多達1200兆瓦時的電力，無異于“用進口核電代替自給核電”。

核電比例從25%減至16%

目前德國核電在總發(fā)電量中的比例，已從幾年前的25%左右縮減至2014年的16%。而德國政府近年來在提倡可再生能源，尤其是風力和太陽能發(fā)電方面發(fā)動的“人民戰(zhàn)爭”政策，對此功不可沒。10年前，政府就采取補貼鼓勵私人在自家屋頂建造太陽能發(fā)電裝置，要么自家獨用，要么并入公共電網獲取政府為期20年的發(fā)電費。在這項政策的激勵下，德國房頂?shù)念伾虝r間內就由紅（瓦色）轉藍（光伏板），緩解了用電緊張。根據(jù)德國弗勞恩霍夫應用研究促進協(xié)會（歐洲最大的應用科研機構）的一份數(shù)據(jù)，2014年，可再生能源的發(fā)電份額已經達到28%，比上一年提升了3個百分點。默克爾政府計劃到2022年，實現(xiàn)可再生能源發(fā)電占比35%的目標。

棄核后卻進口核電

不過，為了棄核，德國付出了巨大的成本。

德國《明鏡》周刊2011年9月曾報道，決定棄核后，德國很快從電力出口國變?yōu)殡娏M口國，而進口的依然是核電，來自法國和捷克。那一年，捷克的核電站每天向德國輸送多達1200兆瓦時的電力，無異于“用進口核電代替自給核電”。

來自德國消費者門戶網站“Veriox”的數(shù)據(jù)顯示，德國的民用電價從2000年的13.64歐分/千瓦時，上漲到2014年的28.54歐分/千瓦時（約合2元人民幣）。這個電價包含25%的電力成本、22%的輸電配電費、22%的可再生能源附加費、16%的增值稅，還有電力稅（也叫生態(tài)稅）、特許權稅（對電纜占用公共空間的征稅）等等。這一系列收費項目使德國成為歐洲電價第二高的國家，僅次于丹麥，而其中超過半數(shù)都是稅費。按德國三口之家平均年用電3500千瓦時計算，一年的電費達1000歐元。德國《世界報》2012年6月26日報道，有80萬德國人因為交不起電費而被斷電。

為什么會收取比例很高的可再生能源附加費呢？原來，當無風無日照時，再生能源的發(fā)電量不足，一些鋼鐵廠等高耗電企業(yè)就得暫停運轉。這些停產帶來的經濟損失，就加在一般德國民眾的電費賬單里。

德國棄核，是可持續(xù)發(fā)展道路上的勇敢嘗試。不過，這種嘗試需要付出的代價，不是每個國家都能負擔得起。在擁抱可再生能源領域的同時，這個嚴謹?shù)膰疫€要為供電穩(wěn)定性的提高和民眾用電成本的降低，做更多努力。

德國的海上風力發(fā)電設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