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星鐸 阮帆
畫情畫景畫鄉(xiāng)愁
—— 專訪2014年中國政府“友誼獎”獲得者、畫家司徒立
文/吳星鐸 阮帆
布列松作品《畫室中的司徒立》
觀司徒立的畫,自然會感動于其筆下天地。
就像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在《南山肖像》中所說,司徒立“帶著幽深的鄉(xiāng)愁,生活在巴黎”,他畫瓷瓶,“將瓷瓶放置在這片空間之中,以純粹直觀的方式,用炭條靜靜地與之對話。”他畫蘭花,“并沒有去塑造一般意義上的幽蘭的形象,而是讓這些蘭花真實地生長,如眼所見,如眼親見,在生長之中遭遇某種生的、活的機緣?!?/p>
司徒立的畫不在求取西方或東方的風格,也不著意描寫景物的美貌。他的畫面,除了美貌,兼具深情。
這位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獲得者,2014年中國政府“友誼獎”獲得者在外國專家大廈接受了我們的專訪。談笑風生之間,為我們素描他的繪畫觀點,勾勒他的思鄉(xiāng)情感,工筆他的教學點滴,寫意他的人生畫卷。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這一輩子什么事都沒做過,就是畫畫。一直畫到現(xiàn)在,除了畫畫,我可能什么都不懂?!碑嫾宜就搅⑦@樣說。
司徒立1949年生于廣州,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很有繪畫才能,而被市里集中起來接受訓練。
那一批孩童當中,真正一直在繪畫這條路上走下去的人不多,而司徒立就是一個。說起童年在他創(chuàng)作上留下的最直接的痕跡,竟然是放學回家路上總可以遇見的一個“神經(jīng)佬”。
這個神經(jīng)佬據(jù)說是一個很聰明的大學生,因為談戀愛被開除了。神經(jīng)佬總在他們家住的街頭擺棋局,“許多人就前去挑戰(zhàn),但始終沒有人贏過”。因而,盡管神經(jīng)佬總用他那“臟得不能再臟的腳站著下棋”,小孩子們對神經(jīng)佬還是敬畏三分的。
但真正令熱愛畫畫的司徒立感到激動的,是有一天神經(jīng)佬僅憑一根釘子和一塊石頭,就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叮叮叮地敲出了一只鳳凰來。正看得出奇,神經(jīng)佬又用紅磚磨了些粉末撒進去,然后就開始圍那只火紅的鳳凰跳舞。
神經(jīng)佬邊跳還邊叨唱著那只有兩句詞的歌:“花開花不開,花不開花又開?!?/p>
司徒立說:“當時雖然不懂,卻覺得非常的深奧,有些禪意,于是這簡單的歌便這么印在了我腦子里。”
1975年,司徒立只身一人從香港輾轉去巴黎求學。剛在公寓住下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寓所前面的空地上恰巧也有這么一塊灰色的水泥地。仿佛那只火紅的鳳凰從來就未遠離,又好似花開花不開的童年仍然在繼續(xù)。
不用說,對于一個在異鄉(xiāng)漂泊的人來說,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他又驚又喜,竟溫暖得有點攝人心魄。感慨之余,他決定,要以這個石板為題材,畫一幅畫。
憑著記憶里的曲線和力度,司徒立用鉛筆描了幾天幾夜,復活出了一只“高清”的火紅鳳凰。
這幅畫后來被法國東方藝術博物館的館長,一個漢學家相中。他懇請司徒立一定要把畫賣給他,并給出了2000法郎的高價。
在那個時候,2000法郎是什么概念呢?“我記得當時在大學飯?zhí)贸砸活D飯是2塊9毛錢?!彼就搅⒄f。
就這樣,他的畫被2000法郎買走。不過,他的鄉(xiāng)愁卻留了下來。司徒立說:“其實是想起了我的故鄉(xiāng),想起了我的童年,就是一種思念。”
司徒立作品《家居物事·明凈》紙本木炭
司徒立說自己的命運“很有點古靈精怪,算是很幸運的那種,一路走來,結交了許多的大師”。
早年在香港的時候,他就接觸了幾個“民國時期就已經(jīng)很著名的老先生”,比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他們是中國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國儒學界里最受西方關注的幾位大師。司徒立說,跟著他們上課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的書都是一大摞一大摞的,可見學問之深。而更難得的,是他們不依附權貴也不向任何政治勢力臣服的獨立精神。
“對于學者,這個獨立精神是很重要的,他們就保持在那里,做學問。雖然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苦,比香港的普通公民都要艱苦,但也就是因為他們,才能夠把中國的一個門脈保存到今天?!彼就搅⒄f。
徐復觀對司徒立影響頗深,他坦言,自己帶的40多個博士生中,有三分之一是學中國的美學,而他指導學生的思想主要就是從《中國藝術精神》這本書里來的?!吨袊囆g精神》采取了一種融匯諸家、吸其所長的態(tài)度,站在精神的高臺上,將魏晉至唐宋以來的文人畫論進行了梳理和解讀,將繪畫史的山山水水盡收眼底。對于中國文化的不同思想傳統(tǒng),書里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門戶之見,更不搞什么黨同伐異。透過文字,人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徐復觀的藝術魅力,和一種做人為文的境界。
這一點,司徒立也有所傳承。他向往絕對的獨立和自由,享受不帶功利色彩的創(chuàng)作,提倡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還保有那么點文人的清高,以至于他現(xiàn)在還會懷念六七十年代的巴黎。
“那個時候是絕對的自由的空氣,我們享受著人性的完全釋放?!彼毖圆恢M,“這種絕對的自由我不知道好不好,但是對我們藝術家來說就是最重要的,因為沒有自由就沒有創(chuàng)造。”
司徒立說,“那個時候經(jīng)濟太好,大家都不講錢”,他是真正感受到了“人的精神解放的時候是如何的一種狀態(tài)”。
“我們也真的不怎么談到事業(yè)啊,成功啊,職業(yè)啊什么的。那時候我們完全沒有想過一個專業(yè)畫家要通過畫畫賺錢。當時我們想的就是畫畫,就要把畫畫好?!蹦遣蝗葜靡傻恼Z氣,讓你以為眼前坐著的是40年前那個在法國留學的風華正茂的少年。
司徒立油畫作品《佳柔山-西班牙大風景》
“我屬牛,要干活兒的,所以一干就是20多年。這是我的國家,我小時候在這里受過教育,我當然最后要落葉歸根,我要把我學到的東西還回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心愿,就是這樣的一個古老的情結?!彼就搅⒄f。
司徒立在法國生活了40年,在中國工作了20多年。他是第一個在巴黎國家現(xiàn)代博物館舉辦個展的華人藝術家,先后獲得意大利“盧比欣”繪畫大獎、法國巴黎學院“費里翁”繪畫大獎、法蘭西學院繪畫最高獎等眾多藝術大獎,并于2004年被授予法蘭西共和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他從1991年起與中國美術學院開展全方位合作交流,1992年任客座教授,2000年他在中國美術學院創(chuàng)辦了藝術現(xiàn)象學研究所并擔任所長,倡導匯通藝理、匯通中西的學術精神。
在司徒立的積極倡導下,中國美術學院在全國乃至全球,首開“美術學實踐與理論復合型博士研究生培養(yǎng)”的先河。迄今為止,司徒立為中國培養(yǎng)了43位博士和一大批青年藝術家,其中大多數(shù)已成為中國畫壇上極具影響力的領軍人物與中青年學術骨干。多年來,他輔導的學生科研成果30多項獲獎,尤其是在5年一屆的代表中國最高創(chuàng)作水平的全國美展中成果顯著:蔡楓作品《古樹祭》獲第九屆全國美展金獎,孔國橋作品《口述歷史》、蔣梁作品《祈思》、陳欣作品《事象地平線》獲第十屆全國美展銀獎等。
與司徒立一同來京的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副教授余旭鴻為我們介紹說:“司徒教授一直積極為中法友誼牽線搭橋,在他的引薦下,引進國際一流藝術家來華擔任客座教授,法國駐滬領事館也在1996年把一批珍貴的圖書贈送給中國。國內(nèi)眾多著名藝術家在巴黎留學期間,都得到他的幫助和教誨。他多次策劃了在國內(nèi)外學界有重大影響的‘法國·中國具象表現(xiàn)繪畫特展’,在中西方藝術對話中,向西方傳播當代中國藝術創(chuàng)作成果。”
“司徒教授是中西方文化藝術交流的‘擺渡者’?!庇嘈聒櫿f。
法籍華裔畫家司徒立近照
“其實繪畫這個東西,不是一般的語言,也就是塞尚說的,用眼睛去思考去理解世界的一種手段,一種方式。也就是說,我們畫家就是用眼睛去思考這個世界的人。”司徒立說。
他分享了早年徜徉在法國的畫廊里的那段歲月與領悟?!爱斘铱吹劫Z科梅蒂那瘦瘦的、單薄的、顫動著詩意氣質的雕塑,我真實地感受到了震撼,甚至有一點發(fā)抖?!彼就搅⒒貞浾f。
司徒立說:“當時我沒有能夠弄懂,一件作品,怎么會有那樣的,好像能夠腐蝕我們生命的那種力量。”但不久之后,他明白了,那種力量是經(jīng)歷了二次大戰(zhàn)的賈科梅蒂對于人、對戰(zhàn)爭深刻剖析的結果,反映的正是20世紀人類的軟弱和不堪一擊。
“二戰(zhàn)后,西方的人們把人分析,剝開來,把所有不相關的東西都剔除掉,直到最后,剩下一個人的純粹的存在?!彼就搅㈩I會到繪畫不僅是一個表達事物有多么美麗的工具,而且是思想的一種語言,是用思想對真實存在的表達和反思。借著這種啟發(fā),他開始反觀中國的社會,反觀中國的繪畫創(chuàng)作?!八晕液髞淼恼麄€事業(yè),就是圍繞這個藝術真理性的問題,什么是藝術真理的問題進行的。”司徒立說。
帶著這個問題,司徒立試圖從具象表現(xiàn)繪畫的方法里面找到答案,他一步步探索著,以求得什么情況下看到的事情才是真實的,如何才能夠還原一個東西的本質。
他在唐末畫家荊浩的《筆法記》里找到了答案的線索?!罢?,就是氣質俱盛。有氣、有質那就是一種真,生命力都存在啦。如果‘得其形’而‘遺其氣’,就是只有形,沒有氣,就沒真啦,好像一段枯木。”他說,“很多人畫得形很像,逼真得要命,但就是沒有生命力?!?/p>
與現(xiàn)象學結合起來看,那么“一是要回到事情的本身,二是用你純粹的直觀的,不經(jīng)過污染不戴有色眼鏡地去看東西,視其所是。”司徒立總結說。
司徒立認為,學繪畫的時候,不應該過分強調(diào)繪畫的意義、價值,或者說如何表現(xiàn)美的東西。因為如果“把藝術變成了一門語言,那么藝術就局限在了溝通的功能上。”
他說,實際上,畫家的使命,是“用眼睛去思考這個世界”,尤其是思考這個世界上一些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
就在采訪的幾天前,司徒立的小女兒打電話來,說自己的畫參加畫展,6幅畫賣掉了4幅。昨天又打電話來,說剩下的兩幅也賣掉了。女兒很開心,他心里也替她開心,這證明了她的實力——當初的選擇并不是啃老爹。不過嘴上他還是給女兒潑了潑冷水:“這說明你的畫太商業(yè)化了。”作為一個畫家,司徒立覺得自己也沒有任何理由反對女兒做一個畫家?!拔壹业膫鹘y(tǒng)就是,從不干涉?zhèn)€人的自由發(fā)展?!?/p>
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女兒當年讀大學選專業(yè)的時候給了自己的建議:“我們家姓司徒,司徒是管文教的,不學商科就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