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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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朱珔《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成就及在清代學術史上的意義
林存陽
摘要:清代學術的發(fā)展,以經(jīng)學為中堅。阮元主持匯編而成的《皇清經(jīng)解》、王先謙編輯的《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等尤能體現(xiàn)此一特征。朱珔歷時20余年匯輯成的《國朝詁經(jīng)文抄》,則別辟蹊徑,著眼于本朝學人文集、札記中的解經(jīng)論說,對保存清代學人的研經(jīng)文獻、彰顯其治經(jīng)特色與成就等,做出了與阮元、王先謙同樣不可忽視的貢獻。而他之所以能完成此一巨編,乃緣于其學術使命感、治學取向和豐富藏書等因素。但非常遺憾的是,朱珔逝世后不久,是編即毀于兵火。盡管如此,朱珔此舉所彰顯出的治學取向和方法,不僅在清代學術演進史上具有重要意義,而且至今仍不失啟示和借鑒意義。
關鍵詞:朱珔;國朝詁經(jīng)文抄;經(jīng)學;清代學術史;胡培翚;徽州;徽學
作為集中國傳統(tǒng)學術之大成的時代,清代學人不僅致力于對以往學術的省視、整理和總結,而且努力開辟新的治學途徑,有意識地彰顯當代學術取得的新成就,以期有益于學術的推進、學術與時代演進的契合。其間,他們對經(jīng)學的強烈關注和推揚,既體現(xiàn)出其用力方向之所在,亦凸顯出清代學術演進的主流特征。像朱彝尊編撰的《經(jīng)義考》、徐乾學和納蘭性德匯刻的《通志堂經(jīng)解》、阮元主持編輯的《皇清經(jīng)解》、張金吾匯寫的《詒經(jīng)堂續(xù)經(jīng)解》、王先謙編輯的《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等,就是典型代表。而身歷乾隆、嘉慶、道光三朝的安徽學者朱珔所編《國朝詁經(jīng)文抄》,則別辟蹊徑,為推進此一學術發(fā)展趨勢和潮流做出了重要貢獻。然相較于學術界對朱珔小學、文學成就的重視,其此一貢獻顯然尚未得到學人的足夠關注。有鑒于此,本文就朱珔輯編《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成就,及其在清代學術史上的意義等,加以梳理、探析,以期有裨于朱珔和相關問題的研究。
一、朱珔之立身為學旨趣
朱珔(1769—1850),字玉存,號蘭友,一號蘭坡,晚號南溪退翁,學者稱蘭坡先生,安徽涇縣人。其先世與徽國公同派,六世祖緯自婺源遷涇,遂為涇人,二十二世祖枱(明諸生)由謝塘沖遷居黃田。曾祖武勛,祖慶霌(太學生,鄉(xiāng)飲賓)。本生父安邦,當朱珔出生剛滿月,就將其出嗣給已故季弟安桂(妻汪氏)為后。時隔僅兩月,生父便因病去世。雖說過早地失去父愛,但在母親胡氏、嗣母汪氏的養(yǎng)育和祖父的呵護下,朱珔仍得以順利成長,無論讀書、治學還是仕宦、育才,皆取得了顯著的業(yè)績。
朱珔的人生軌跡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嘉慶七年(1802)中進士之前,為讀書求功名時期;之后至道光二年(1822),為仕宦期;此后則為掌教鐘山、正誼、紫陽書院作育人才時期。生活環(huán)境雖然不同,但朱珔一心向學、以學問自勵和引導后學的情懷則始終如一。梁章鉅在朱珔像題辭中推譽道:“竹柏之質,云霞之情。通中秘之籍,登承華之庭。攬方員于六合,排扶搖以上征。退而藏之,不寵不驚。臨流振嘯,希古濯纓。為王伯厚之治學,為劉原父之說經(jīng)。德人之言,如風之清。宜乎須發(fā)蒼白,而顏如孩嬰?!?朱珔:《小萬卷齋詩稿》卷首,《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9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9頁。《小萬卷齋詩稿》以下省稱《詩稿》。韓葑在《題蘭坡宮贊山居擁卷圖》中亦褒揚道:“中秘親窺未見書,歸田猶自課三余。四時尋樂饒新得,萬卷傳家足舊儲(原注:宋朱遵度勤學,號朱萬卷)。秋樹蟠根閑徙依,春風入座遍吹噓(原注:公掌教吾吳正誼書院,成就甚眾,今科會狀兩元,均出門下)?!?韓葑:《還讀齋詩稿續(xù)刻》卷6,《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54冊,第614頁。由此可見朱珔一生立身之大體。
朱珔曾自道為學次第曰:“弱冠攻辭章,齟齬未如式。中歲參詁訓,途徑那能得?性尤嗜集書,購之縮衣食。架排數(shù)萬卷,漁獵亦孔亟。于世既無用,庶幾學猶殖?!?朱珔:《七十生辰自述五首》,《小萬卷齋詩續(xù)稿》卷12,《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95冊,第129頁?!缎∪f卷齋詩續(xù)稿》以下省稱《詩續(xù)稿》。又曰:“余半生碌碌,妄思于聲音、訓詁之原,稍窺門徑。顧曩者汩沒詞章,近更身困于衣食,家苦于紛難,因循頹墮,遂致坐廢?!?朱珔:《鄉(xiāng)黨集釋序》,《小萬卷齋文稿》卷8,《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94冊,第143頁?!缎∪f卷齋文稿》以下省稱《文稿》。由此不難看出,朱珔之為學,既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讀書人力學求功名的一般訴求,又顯然受到乾嘉學派與乾嘉學術治學風氣的很大影響。
然而,與世俗求科名者僅為耳食之學而非真讀書不同,朱珔所追求的則是“性情見學問,所恃惟一真”、“道在養(yǎng)心苗,諸經(jīng)漸求粹”和“篤志為圣賢,原期濟世用”、“通經(jīng)期足用,不在蠹蟫間”*朱珔:《詠古雜詩八首》,《詩稿》卷9,第566頁;《為陸薲鄉(xiāng)秀才題鋤經(jīng)圖》,《詩續(xù)稿》卷9,第97頁;《再題王文成公像二首》,《詩稿》卷32,第811頁;《為何竹薌大令士祁題村居讀書圖四首》,《詩稿》卷31,第805頁。。在朱珔看來,要達此境界,需具備這樣一種“心”態(tài):“天下之理,研之而愈熟;天下之事,應之而愈繁,而其本專歸諸一心。心必敏,斯能察幾;心必慈,斯能涵物;心必正,斯能絜矩而持平。故心者,理與事之筦樞也?!币源恕靶摹睉B(tài)讀書,才能做到:“案頭列經(jīng)史,萬丈森光芒。讀書如理絲,其初紛齟齬。冥心以相索,稍稍見端緒。久之乃貫通,得甘即在苦。奇情天外來,妙義眼前取……披卷偶稱意,昭曠若發(fā)蒙。他時再參校,所見或不同。至理豈有二,造化無終窮。資深由自得,左右原可逢?!?朱珔:《巾經(jīng)纂序》,《文稿》卷8,第152頁;《讀書自箴八首》,《詩稿》卷2,第483頁?;诖?,才能真正成為有擔當?shù)娜逭撸皩W而后入政,能若醫(yī)視脈”*朱珔:《送同邑包慎伯孝廉世臣之官江西即次君答荊溪周保緒大令濟贈行詩韻》,《詩續(xù)稿》卷9,第94頁。。這是因為,“古來為循吏,大抵由通儒。政事與文章,兩不差錙銖。仕學原一貫,報稱非迂疏”*朱珔:《吏治篇》,《詩稿》卷2,第489頁。。
正是有了以上通達識見,所以在朱珔眼里,無論做詩文還是制義,皆別具一番新意。他曾強調(diào):“文章雖小道,功必求實踐……精思鬼神通,兼以學問辨。渙然乃冰釋,才具終不淺”;論文則“要以經(jīng)術為主,格雖殊,勿背乎理”*朱珔:《寄示家質園學博份》,《詩稿》卷8,第552頁;《紫陽書院課藝序》,《文稿》卷13,第238頁。。至于制義,他指出“本名經(jīng)義”,并認為“文,枝葉,經(jīng),根柢也。茂樹而刬根,英華徒發(fā),久乃摧落。解經(jīng)者務平,昔觀漢唐注疏,兼采他家之說,尋彼門徑,漸臻于淹貫,故可憑解之詳略,覘學之淺深”*朱珔:《正誼書院經(jīng)解詩賦錄序》,《文稿》卷11,第206頁。。尤可注意的是,他對“訂證之文”尤為措意。這是因為“名物詁訓近乎經(jīng)”,而“六經(jīng)固天地之至文也,圣人創(chuàng)之,儒者明之,雖前哲撰著都備,而抽繹不窮。茍能闡幽抉隱,研而益精,可以正其歧誤,啟其疑滯,補其闕遺,斷非浮華無實、空疏無據(jù)者所得而參廁其間”*朱珔:《研六室文抄序》,《文稿》卷11,第195頁。。總之,在朱珔的思想觀念中,“文詞豈華藻,實學非支離。茍或通其意,何必分兩歧”*朱珔:《讀書自箴八首》,《詩稿》卷2,第483頁。。基于此一認識,無論衡文還是造士,朱珔皆以經(jīng)義實學、通經(jīng)博識為教,于一時學風士習之轉移頗見成效。馮桂芬曾如此評價朱珔:“蓋樸學之不講久矣!先生經(jīng)學一宗漢儒,所著書盈數(shù)尺,多所發(fā)明,今海內(nèi)論經(jīng)術者莫之先也。而立身行己,規(guī)行矩步,道范儼然,則又以宋儒為法。其為教,因文藝誘之以學古窮經(jīng),因學古窮經(jīng)進之以行誼。因材相質,而善導之,不務為高遠,以絕人于不可躋,故士每樂就其教。所至翕然從之,文風、科目為之一振。夫先生之立教,非必期于科目,而世之取士,固不必以根柢經(jīng)術相期,乃不謀而合,若操左券。”*馮桂芬:《朱蘭坡宮贊師七十壽序》,《顯志堂稿》卷2,《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3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10頁。洵為平情之論。無怪乎有學人以“儒林文苑,經(jīng)師人師。潛研而后,惟公媲之”*邵忠、李瑾編著:《吳中名賢傳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73頁。按:“潛研”指錢大昕。來盛贊朱珔了!
朱珔不僅于讀書、為學、造就人才有獨特的見解,而且筆耕不輟,著述頗豐。如詩文方面,清光緒十一年(1885)嘉樹山房就重刻了《小萬卷齋文稿》24卷首1卷、《小萬卷齋詩稿》32卷、《詩續(xù)稿》12卷附《遺稿》1卷、《小萬卷齋經(jīng)進稿》4卷;考釋之作,則有《文選集釋》《經(jīng)文廣異》《說文假借義證》;還輯有《國朝古文匯抄》初集176卷、二集100卷。更可注意的是,朱珔所輯《國朝詁經(jīng)文抄》一書,對于匯總、彰顯清代學人解經(jīng)之成就,尤為功不可沒。
二、《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價值及命運
朱珔為何要匯輯《國朝詁經(jīng)文抄》?這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在所撰自序中,朱珔曾對相關問題做過一些說明,主要有如下幾點*朱珔:《國朝詁經(jīng)文抄序》,《文稿》卷10,第188~189頁。:
其一,“網(wǎng)羅放失,俾永永流播”的學術使命感。學術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固然是根本,但若不能保存前人艱辛取得的成果,任其散佚,則無疑會制約學術前進的步伐。觀之往代,此類現(xiàn)象屢見不鮮。朱珔曾感慨:“嘗讀《漢書·藝文志》所載六經(jīng)章句解故,已什不存一。宣帝、章帝曾前后大會諸儒于石渠閣、白虎觀,講論經(jīng)義?!吨尽妨惺h奏之文,《書》四十二篇,《禮》三十八篇,《春秋》三十九篇,《論語》與《五經(jīng)雜議》俱十八篇,可云宏富,然并歸亡逸;惟班固纂《白虎通義》行于世,而又未備,遂使后人末由溯博士所說,匯其全以參核是非。惜哉!高密鄭君號儒宗,其《箴膏肓》《起廢疾》《發(fā)墨守》,零落過半,只與其徒趙商、張逸等問答,猶得輯之為《鄭志》。逮乎王肅,作《圣證論》難鄭,為鄭學者馬昭諸人,復申鄭難王。顧說多不傳,僅散見于《禮記正義》中,而孫叔然所著,竟絕無一語。”正是有感于這一歷史教訓,他毅然以搜集、匯編本朝學人解經(jīng)之作為己任,歷時20余年,而成斯編,以存一代經(jīng)學文獻。
其二,彰顯了清朝學人的治經(jīng)特色和成就。朱珔認為,“我朝尚經(jīng)學,超越前代”,而“近時純篤專壹之士,搜采研索,期復夫古初”。如研治《周易》者,“不重王弼、韓康伯,而于鄭之爻辰、虞之納甲、荀之乾升坤降,一一推闡,且上追孟喜、京房”。此一取向,并非故意立異前人,乃因其年代較近,征驗更為確切。而與前賢相較,清代學人更有其優(yōu)長之處。于此,朱珔從典章、名物、訓詁、音韻四個方面做了概括和揭示。如他指出:“名物繁錯,殆不可悉舉。略言之,如江慎修《深衣考誤》、戴東原《車制圖解》,而程易疇《通藝錄》于《考工記》一編,剖析微茫,深得制器尚象之精意,尤卓然著稱。”又如訓詁,“乃說經(jīng)之樞機,宋元來輒視為末務,不知因字以釋義,因義以詮經(jīng)……茍熟于古人假借通轉之法,文即奧賾,每能昭晰而無疑。此事在近人為最擅長”。總之,朱珔認為,清代學人研經(jīng)治學的最大特點乃在于“罕作空談,務求實證”。那么,通過什么方式才能彰顯此一治經(jīng)特色與成就呢?在他看來,將有關成果匯聚在一起,是一條既便捷又有效的途徑。
其三,表明了匯輯方式和取向。清代學人說經(jīng)、解經(jīng)之作,主要體現(xiàn)在專書和文集、札記中。若能將這些著論全部匯集在一起,固然是最理想的辦法,但這樣做需要大量的人力、財力,以一己之力實難勝任。而身膺封疆大吏的阮元,已主持編輯了《皇清經(jīng)解》,雖不免遺漏,但大體已具。有鑒于此,朱珔遂別辟蹊徑,將關注點放在了學人的文集和札記上。做此選擇,他還有一個考慮,即擔心這些成果“散而不聚,學者難遍觀盡識,增長神智,久之且恐漸湮滅”。當然,朱珔在取舍上也有自己的標準:一是“篇幅完善,殊鮮碎金”,二是對于“異同之說,則不妨兼取”。要而言之,朱珔之孜孜于是編,意在通過自己的努力,使本朝學人“創(chuàng)抒己見,輔翼群經(jīng),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學術創(chuàng)獲得以有效保存和集中展現(xiàn),并欲“因文而得經(jīng)之梗概”。
《國朝詁經(jīng)文抄》編成后,朱珔曾送摯友胡培翚征求意見,并請其作序,胡氏欣然答應。在序文中,胡培翚為我們了解是編的面貌進一步提供了重要信息。如關于是編的內(nèi)容,胡氏指出:“凡《易》八卷,《書》八卷,《詩》八卷,《春秋》八卷,《周禮》十卷,《儀禮》五卷,《禮記》五卷,《三禮總義》十卷,《論語》《孟子》附群經(jīng)義共五卷,《爾雅》一卷,《說文》一卷,《音韻》一卷,總七十卷?!独m(xù)抄》又已積二十卷?!币簿褪钦f,朱珔是以經(jīng)書、小學來分類匯輯的,篇幅多達70卷,另有續(xù)抄20卷。關于是編的取舍和特點,胡氏揭示道:“博采本朝說經(jīng)之文,核其是非,勘其同異,分類編錄……其文多抄自諸家集中,而解經(jīng)之書有分段箋釋,自成篇章者,亦同錄入。尋其義例,宗主漢儒,惟收征實之文,不取蹈空之論。至于一事數(shù)說,兼存并載,以資考證,蓋欲讀者因文通經(jīng),非因經(jīng)存文也?!被诖?,他對朱珔此舉的意義做了充分肯定,認為“諸家撰著之精,亦借是萃聚,不致散逸矣”。
胡培翚不唯對朱珔《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旨趣和價值做了揭示和肯定,還在文中對朱珔推揚本朝學人研經(jīng)特色和成就發(fā)了同調(diào)之鳴。首先,他指出:“我國家重熙累洽,列圣相承,尊經(jīng)重學,頒御纂欽定之書于天下,而又廣開四庫,搜羅秘逸,兩舉鴻博,一舉經(jīng)學,天下之士,靡然向風?!逼浯危瑢Χ倌陙硌薪?jīng)治學“專門名家者”,加以表彰,如“于《易》有半農(nóng)、定宇惠氏父子……于《禮》有稷若張氏、慎修江氏、易疇程氏,于《爾雅》、《說文》、音韻有亭林顧氏、東原戴氏、二云邵氏、懋堂段氏、石臞王氏。于諸經(jīng),言天文則勿庵梅氏,言地理則東樵胡氏、百詩閻氏,言金石文字則竹汀錢氏”。其三,進而將本朝學人“讀書卓識,超出前人,自辟途徑,為歷代諸儒所未及者”,精煉地概括為如下幾個方面:辨群經(jīng)之偽、存古籍之真、發(fā)明微學、廣求遺說、駁正舊解、創(chuàng)通大義。此一揭示,不僅應和了朱珔之說,而且更為細密。最后,他還強調(diào)了撰此序文的目的和期待:“敬述我朝經(jīng)學之盛,與是書所以嘉惠藝林之意,揭之于篇,以諗來者。儻有好而梓之,廣其傳布,則后進獲益無窮,不朽之業(yè),實在于斯,所深企焉?!?以上皆引自胡培翚《國朝詁經(jīng)文抄序》,《研六室文抄》卷6,光緒四年世澤樓重刻本,第1~5頁。
盡管以上兩序對《國朝詁經(jīng)文抄》做了一些說明,但皆未明確交代是編的始輯、成書時間,且未注明作序日期。按:朱珔《國朝詁經(jīng)文抄序》載于《小萬卷齋文稿》中。據(jù)其孫朱之垿《小萬卷齋詩遺稿·跋》稱,《小萬卷齋文稿》曾于道光二十六年刊刻。由此推斷,《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編成當不晚于是年。胡培翚《國朝詁經(jīng)文抄序》收入其所著《研六室文抄》卷六,據(jù)胡先翰、先于道光十七年六月下旬為其師胡培翚是書所撰序言稱,該書于是年付刊。由此,《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成書又可前推,至遲不晚于道光十七年。限于文獻記載,更確切的時間尚有待考證。而據(jù)朱珔自稱,其從事《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匯輯,至其撰序時,已長達20余年、幾及百卷。由此上溯,則他搜集本朝學人的解經(jīng)之作,蓋始于嘉慶二十年前后在京為官時期。
然非常遺憾的是,《國朝詁經(jīng)文抄》并未能流傳下來。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一不幸結局?在《新刻文選集釋序》中,朱榮實(朱珔族侄、弟子)曾言及:“吾族蘭坡夫子生平著述,除《小萬卷齋詩文集》外,其最重且大者,為《國朝古文匯抄》及《詁經(jīng)文抄》二種……《詁經(jīng)文抄》為卷六十有二,則同郡朱司馬月坡刻之未成,遽遭兵厄,并其稿本俱失?!辈⒕痛烁锌溃骸爸劣谖釒煼e數(shù)十年所成各書,其《詁經(jīng)文抄》一種,匯諸名家說經(jīng)之文,依次標題,篇幅完善,尤足為后學津逮。今亦不可復得,非獨作者精力可惜,實亦后生小子之不幸!”*朱珔:《文選集釋》卷首,光緒元年刻本,第3~4頁。又,湯金釗于咸豐二年(1852)為朱珔《國朝古文匯抄》撰序稱:“君又別選《國朝詁經(jīng)文抄》,已刊行。”*湯金釗:《國朝古文匯抄序》,朱珔:《國朝古文匯抄》卷首,光緒二十七年吳江世美堂沈氏刻本,第1頁。朱蔭成(朱珔族曾孫)于光緒二十五年撰《說文假借義證·序》亦稱:“《國朝詁經(jīng)文抄》甫刻竣,即值亂離,板之存亡不可知?!?朱珔:《說文假借義證》卷首,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4頁。比較而言,朱榮實的說法更為可靠。就此可見,當朱珔去世后不久,其花很大心血匯輯而成的《國朝詁經(jīng)文抄》還未來得及刊行面世,即因時局動蕩、兵火蹂躪而消失于天壤間。
《國朝詁經(jīng)文抄》雖然萬分可惜地消失了,但它并未淡出學者的視野。盡管學人因未睹是編而在卷數(shù)上記載有異(或稱62卷,或稱70卷,或稱100卷),但觀其相關論評,則無不對朱珔匯輯是編的良苦用心及學術價值倍加推崇。除前面論及者外,如張星鑒《國朝經(jīng)學名儒記》、桂文燦《經(jīng)學博采錄》(依據(jù)胡培翚《國朝詁經(jīng)文抄序》)等,皆有專條表彰朱珔及其《國朝詁經(jīng)文抄》,桂氏更發(fā)出“是書嘉惠藝林之意,不甚盛與”*桂文燦撰,王曉驪、柳向春點校:《經(jīng)學博采錄》,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頁。之贊嘆。此可見是編在學人心目中的位置。
三、匯輯《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條件
朱珔何以能憑個人之力匯輯成近百卷的《國朝詁經(jīng)文抄》呢?對此,胡培翚在為是書所撰序中,曾經(jīng)做過比較簡潔的概括。他認為:“涇邑朱蘭坡先生,以許、鄭之精研,兼馬、班之麗藻,出入承明金馬著作之庭二十余年,內(nèi)府圖籍外間所未見者,輒錄副本。又性好表章遺逸,宏獎士類,四方著述未經(jīng)刊布者,多求審定。先世培風閣藏書最富,而其萬卷齋所得秘本尤多?!?胡培翚:《國朝詁經(jīng)文抄序》,《研六室文抄》卷6,第4頁。也就是說,朱珔之所以能編成《國朝詁經(jīng)文抄》,是與其治學取向、文學修養(yǎng)、經(jīng)歷、家世藏書等密切相關的。在這些因素中,以下幾個方面尤為關鍵。
一是學宗漢儒、實事求是、不分門戶的治學取向。在致汪喜孫(汪中之子)函中,朱珔曾表露治學心跡:“蒙知識淺陋,服膺漢儒,尚未窺其藩籬,何況堂奧……惟不敢高談心性,援儒入墨,時時探尋,僅托于不賢之識小?!痹跒閾从押戌钏秾嵤虑笫侵S經(jīng)義序》中,他更表示:“經(jīng)義浩如淵海,闡于漢而蔽于宋。漢儒熟詁訓,知此字當作彼字之釋,故多貫徹。宋儒一舉而空之,求弗得輒強為說,拘滯,欲使讀者征實以歸是,蓋其難也。”*朱珔:《文稿》卷7,第134頁;卷8,第137頁。而據(jù)胡培翚稱,嘉慶十九年、二十四年的七月初五日,他和朱珔等人于海岱門外的萬柳堂,曾兩度為東漢大儒鄭玄的生日舉行過祭祀活動*詳參胡培翚《漢北海鄭公生日祀于萬柳堂記》,《研六室文抄》卷8,第1~3頁。。此可見朱珔對鄭玄的敬仰之情。不過,朱珔雖服膺漢儒,但并不拘執(zhí)一家之言。在他看來,“讀書之法,在實事求是,而不設成見于胸中。前人緒論善者,我從之;疑者,我闕之。門戶無分,斯折衷易當,而千古流傳之經(jīng)義,庶得而明。數(shù)百年來,漢儒與宋儒各左右袒,幾同聚訟。要其歸,非可偏廢”?;诖?,他表明自己的為學立場說:“余夙嗜漢學者也,顧于宋亦未嘗輕訾?!?朱珔:《四書質疑序》,《文稿》卷8,第139頁。在《與汪孟慈農(nóng)部書》中,他更申論道:學者“茍能耽周情孔思,研究經(jīng)義,無論何代,一知半解,咸可發(fā)揮,而何必為漢儒、宋儒之分?分之者,乃后人成見自封之為之也。漢儒治經(jīng)有家法,各守師說……而未嘗顯立門戶。宋儒則務反漢儒,參以胸臆,門戶遂開。后儒又忿宋儒之反漢儒,而務反宋儒,著書詆斥,哄然佐斗,至數(shù)百年而未有已……要之,漢儒去古未遠,制度名物,依據(jù)自較真。宋儒專言義理,亦何嘗無博雅之儒。必欲概從抹殺,絕不使宋人一插頤頜,則漢人議不同,將何所折衷?大儒如鄭康成,而千慮一失,亦間許后人之匡正。世之浮慕漢儒者,徒恃己見,而不能平心以求其實……去其非而存其是,善讀書人不當如是耶?”*朱珔:《文稿》卷7,第133~134頁。正是建基于這樣一種為學立場上,所以他強調(diào):“大抵儒者論撰,務求至當,而無取乎墨守。”并警示為學者:“境莫患乎其自域也,理莫患乎其自護也。山澤通氣,惟虛能受,學問之道亦然。故凡實事求是者,必虛心從善,乃可恢廣其識,而無所遺?!?朱珔:《鄭康成箋詩與注禮異說考》,《文稿》卷6,第105頁;《三余續(xù)筆序》,《文稿》卷9,第157頁。此一為學取向和態(tài)度,無疑為朱珔敏銳地把握本朝學術發(fā)展動向,辨析其特色、得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是喜好購書、藏書的豐富儲備及獨特的藏書理念。朱珔先世以經(jīng)商為業(yè),至其高祖世美公始存田構館,引導子弟讀書向學。不久,隨著入學人數(shù)增多,“遂緣坡增購區(qū)……起閣當中央……因并曩之館”*朱珔:《培風閣記》,《文稿》卷16,第289頁。,統(tǒng)名之為“培風閣”。朱珔祖父慶霌先生尤為重視子弟的教育,不僅時常到閣督課,還廣泛購書置其中,以資就讀者披覽。熏陶于這樣的讀書環(huán)境,無怪乎朱珔自幼便一心讀書向學了。而尤難能可貴的是,朱珔日后更廣搜博討,不僅建立了自己的藏書之所“小萬卷齋”,而且還將一部分藏書儲于松竹軒(朱氏族人共建)。在《小萬卷齋記》中,朱珔嘗述自己藏書經(jīng)過及齋名緣由曰:“余家東園公以下,藏書共數(shù)萬卷有奇。曩固嘗寢饋而漁獵之,比通籍離鄉(xiāng)土,手未觸者六七年……余雖詞臣,亦未能取諸宮中而用之也。徒以癖嗜,隨時采購,每過市輒攜數(shù)種歸……久之,寓舍西偏屋三楹庋皆滿,較舊所著錄十之一,已幾及萬卷……昔宋朱遵度好讀書,人目為‘朱萬卷’,朱昂繼之,則曰‘小萬卷’,皆吾家故事也……且萬盈數(shù)也,未敢偃然遽自居,故竊附‘愿為小相’之意,而以名吾齋。”其后,朱珔辭官南歸,“乃辟后舍……西壁設柜二,藏所得卷帙十之三,余者別庋松竹軒”*朱珔:《小萬卷齋記》,《文稿》卷16,第292~293頁;《小萬卷齋后記》,《文稿》卷16,第293頁。。
朱珔不僅藏書豐富,對藏書的意義更有獨到的認識。他指出:書不唯貴在能藏,更貴在能檢,而尤貴在能讀。這是因為,如果收藏不廣,就會因陋就簡,動輒遺漏,難以識古今事物之繁;檢之不勤,則“恐霉?jié)n蠧穿,或扃鑰稍弛,隨手取攜,經(jīng)月而忘其故處,一卷欠完繕,終累全帙”;不深入讀書,雖插架琳瑯,時時涉獵,終歸難以“究厥旨歸”*朱珔:《培風閣藏書目錄序》,《文稿》卷9,第163頁。。有鑒于此,他強調(diào):“藏書而夸插架,牙簽未觸,與無書同”,“書非飾具也,貴通其義蘊,而抉其菁華”*朱珔:《紹衣堂藏書記》,《文稿》卷16,第298頁;《小萬卷齋后記》,《文稿》卷16,第294頁。。由此來看,朱珔之所以注目于本朝學人的解經(jīng)之作,既緣于擁有豐富的藏書做后盾,也與其獨特的藏書理念息息相關。
三是有志于流布、刊刻書籍的高遠志向。歷來藏書者,或秘而不宣,或樂與人共。朱珔就屬于后者,他曾感慨:“藏書之在古,曰七略,曰四部,蔚然成群玉之府,大抵皆秘閣簿也。士大夫家甄采傳授多且久,莫若寧波范氏。獨惜其兢兢保守,而不獲一善讀者編輯垂于世,雖有書與無書等?!睘榱伺まD這一狀況,他遂對刊布經(jīng)典甚為關注。如為《昭代叢書》所撰序中,他一方面肯定了此舉“度越乎尋常者”的功績,另一方面則寄望編者能對指不勝屈的詮經(jīng)證史諸作,“廣所諮,精所擇,必足備昭代掌故而嘉惠后學者始登選,庶幾傳播寰宇,溯網(wǎng)羅舊聞、表章前哲之功”*朱珔:《甘氏津逮樓藏書目錄序》,《文稿》卷9,第162頁;《昭代叢書序》,《文稿》卷9,第164頁。。又在為錢熙祚《守山閣叢書》《指?!匪闲蛑袕娬{(diào):“竊謂叢書者,所以搜往籍、表前聞,匯其總而闡其幽也……近來叢書之刻,遽數(shù)難終,大抵虞初小說,而經(jīng)史鮮及焉。間可關法戒、資考證,其他徒供談諧。甚且流誕妄、涉戲劇、淪猥褻,無益有害,見嗤藝林。否則寥寥數(shù)帙,隘而不閎?!?朱珔:《守山閣叢書并指海合序》,《文稿》卷9,第164頁。朱珔并非如此說說而已,而是將此一思想付諸實際行動,匯輯《國朝詁經(jīng)文抄》就是其學術實踐的明證。
此外,朱珔還對學人注書之失有非常深刻的認識。他指出:“仍訛襲謬,罕識訂正,其失也陋;求新竄舊,半系臆造,其失也妄;拘繩守墨,罔復兼賅,其失也隘?!?朱珔:《文選旁證序》,《文稿》卷9,第160頁。此一認識,對于他評判、選擇本朝學人的解經(jīng)之作,同樣具有很重要的取舍標準意義。而觀朱珔在致友人陳宗彝詩中所表達的“儒者習詩書,蟫窟托此身。實事必求是,豈敢誣前人。六經(jīng)圣所述,天地皆彌綸。茍能窮源流,知不垂空文。守闕而拾殘,努力追皇墳”*朱珔:《陳雪峰秀才宗彝自金陵來書索題禮堂問經(jīng)圖即次其師張古愚觀察敦仁韻寄之》,《詩稿》卷30,第792頁。志向,更不難看出其匯輯《國朝詁經(jīng)文抄》的用意所在了。
基于以上因素,再加上長期為官京師、掌教書院的豐富經(jīng)歷,以及得益于與志同道合友人們(如李宗昉、朱士彥、梁章鉅、吳廷琛、顧莼等)的論經(jīng)辯難,朱珔之能對本朝學人解經(jīng)之作加以核其是非、勘其同異,從而分類編錄、匯輯成《國朝詁經(jīng)文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與簡單的文獻匯編不同,朱珔是編之成,則別具深意。誠如李元度所揭示的:“一代之興,必有鴻達魁壘之儒,為斯文所系……圣清文治邁前古,說經(jīng)家尤鏗鏗,顧未有甄綜為巨編者,夫非操鑒者難其選與?公所輯《國朝文匯抄》暨《詁經(jīng)文抄》,煌煌乎經(jīng)國之巨業(yè)也!”*李元度:《右春坊右贊善前翰林院侍講朱蘭坡先生傳》,《天岳山館文抄》卷12,《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4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8~199頁。
四、余論
作為集傳統(tǒng)學術之大成的時代,清代學人于經(jīng)史小學等諸多領域皆取得了驕人的成就,對經(jīng)學的研討闡揚尤稱精博。其間,他們不僅孜孜于專經(jīng)或綜合性的研究,新見迭呈,碩果累累,而且致力于往代和本朝經(jīng)學成果的總結、匯集。如朱彝尊《經(jīng)義考》、徐乾學和納蘭性德《通志堂經(jīng)解》、張金吾《詒經(jīng)堂續(xù)經(jīng)解》、顧沅《藝海樓續(xù)經(jīng)解》、錢儀吉《經(jīng)苑》對宋元諸儒說經(jīng)之作的集結,以及阮元《皇清經(jīng)解》和王先謙《續(xù)編》對本朝學人解經(jīng)之作的表彰等,無論在保存文獻還是彰顯其研經(jīng)途徑、方法等方面,無不為學人提供了很大便利和啟示。
在此學術演進過程中,除以上諸人側重于匯集學人解經(jīng)專書外,也有學人從另外的角度做了努力。如江蘇昭文縣大藏書家張金吾,曾鑒于“漢唐諸儒說經(jīng)有專書者,《古經(jīng)解鉤沉》《漢魏遺書抄》采之已詳。若史傳所載諸儒論說有關經(jīng)義者,亦復不少”,于是“集十七史、《舊唐書》、《舊五代史》、《通典》、《唐會要》,凡唐以前書,取其說之足以闡明經(jīng)訓者”,匯編成《十七史經(jīng)說》12卷,以“存古訓、廣異義”*張金吾:《言舊錄》,南林劉氏嘉業(yè)堂1913年刻本,第26頁。。而朱珔則著眼于清代學人文集、札記之中的解經(jīng)之論,同樣具有保存當代經(jīng)學研究文獻、兼收并蓄、不分門戶的重要學術貢獻。張、朱二人的新嘗試,可謂異曲同工。由此而論,朱珔匯輯《國朝詁經(jīng)文抄》之舉,不唯體現(xiàn)了其個人的治學興趣與取向,更在清代學術尤其是經(jīng)學演進史中,具有不容忽視的承前啟后意義。盡管是編毀于兵火,但朱珔嘗試通過匯輯、彰顯本朝學人研經(jīng)成就的方法,對當下從事清代學術史、經(jīng)學史研究的學者而言,依然具有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朱珔作為安徽省寧國府涇縣人,所處與徽州府毗鄰,從“小徽州”“大徽州”的視角來說,應屬于“大徽州”的范圍。且從其為學取向和實事求是、不立門戶的治學風格來看,也與乾嘉學派尤其是皖派學者非常相似,甚或可稱為他們的衍緒。而觀朱珔與徽州府績溪縣禮學家胡培翚等交游論學之密切,更可見其與“小徽州”的學術互動關系。因此,深化朱珔研究,無疑有裨于徽學研究。
總之,作為傳統(tǒng)社會“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的一分子,朱珔一生在仕途上雖無卓著功業(yè),但其秉性坦率、勤于所職和不為名利所動的立身旨趣,也堪稱楷模;而其好學不倦、喜好藏書、作育人才的不懈追求,應該說盡到了身為知識人的本分。尤其是以20余年孜孜之功,匯輯《國朝詁經(jīng)文抄》,為集中展現(xiàn)、保存清代學人專書外的經(jīng)學見解做出了重要貢獻。因此,探討清代學術的演進和總結,朱珔應為一值得關注的重要人物。
責任編校:張朝勝
作者簡介:林存陽,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歷史學博士(北京100732)。
中圖分類號:K29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5)01-0109-07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