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衎
少年阿驍在一個有雨的晚上,獨自拐出春光里,走了五里地,走到火車站的鐵軌上,疲憊地、怯弱地,把身體放了下來,等火車碾過。
雨有點大,仰面橫躺的阿驍不一會就被雨迷了眼,只好撐開傘。黑色的傘面仿佛另一層夜空,雨點啪嗒啪嗒落在上面,像在拍電報,有種焦灼的喜悅。阿驍抬過手腕,才想起來,手表遺留在床上了,又放下手腕,躺躺平,盯著黑色傘面,憂心忡忡地想:怎么火車還不開來。
雨下大了,風也變大了,吹得傘直往上翻,雨水斜進來,又糊住了眼,阿驍換了個側躺的姿勢,結果耳朵也進水了,嗡嗡嗡嗡,聽不清楚是不是火車開過來了,掙開傘,撐住枕木迅速爬起來,逃離鐵軌。黑傘的傘骨在起身時被弄折了,傘面脫去大半。
等了半晌不見火車開來,阿驍就站在凄風苦雨里,呼出一口白氣,覺得自己真是一只孤魂野鬼了。
一路淋著雨走回去,走進春光里,雨停了。夜風吹來,阿驍身體直哆嗦,心卻如明鏡一般,這樣的結局從他走出春光里時就預見到了。不知是誰家的窗戶沒有關緊,被風吹得哐啷響,阿驍加快腳步往家里走去,同時在心里為自己這一趟赴死之行總結:怕死怕得要死的自殺者注定是死不成的。
“找死??!”父親一見他跟個水鬼似的飄回來,就吼道,“落雨天還往外跑,你死在外面好了哇。”母親坐在廚房的矮凳上,別過臉去擦眼淚。
“我的事不用你管。”阿驍頂嘴了一句,徑自鉆回自己房間。父親尾隨而至,嗓音已經吼啞了還在吼,“你他媽回來干什么,你他媽不用老子管就死出老子的房子!”母親終于坐不住,起身過來護著阿驍,“好好地回來了,就別死死死的了?!备赣H粗著脖子,瞪了阿驍好長一會兒,不甘心地退出房間。
留下來的母親也沒什么話對兒子說,只一個勁地流眼淚,兩只平日里灰撲撲的杏眼又恢復了年輕時的水靈。阿驍被她哭得心煩,又不敢驚動父親,只好壓低了嗓音吼,“哭死鬼?。 蹦赣H在袖口上抹干淚,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手表,阿驍一看,整個人都泄了氣,母親又嚶嚶地哭起來。
阿驍只聽見手表一圈一圈地走,約莫走了一刻鐘,母親終于走出房間。阿驍反鎖上房門,這才徹底癱軟下來,心里一陣屈辱——比他冒雨走出春光里,彎到火車站之前更甚。
隔天大早,阿驍出門就撞見對門的黃阿婆。老不死的,阿驍嘀咕了一句。母親非要跟他一塊上街,又磨磨蹭蹭在里屋不知翻騰什么,阿驍?shù)仍陂T口,百無聊賴地看黃阿婆洗頭。每天早晨,黃阿婆都會這樣在家門口支一張方凳,擱上一個白底紅花的搪瓷臉盆,用掉半壺熱水,歪著腦袋,洗一個頭。阿驍常常覺得歪著頭的黃阿婆,兩只眼睛也跟著側上翻,仿佛是斜睨刺探他們家的隱私,加上那張老臉確實不怎么討喜,阿驍幾次都想過去把黃阿婆的洗頭盆一腳踹翻了。
“阿驍要出門啊?”黃阿婆半個頭浸在溫水里,眼睛和嘴巴倒閑不住,“要上哪里去玩啊?”
阿驍不搭腔,掉過頭沖屋里催一聲,“姆媽,你快點好吧?!?/p>
“就來了,”母親立刻回了一句,又嘰里咕嚕抱怨道,“奇怪,那把傘怎么找不見了?”
阿驍又想起自己昨夜的狼狽相,火車還沒開來魂已經嚇掉大半,慌亂中弄折的黑傘,索性就棄在野外,作孽地沒有拎回來。
“又不下雨?!卑Ⅱ?shù)讱獠蛔愕剞q道。母親不饒,道,“昨天我看過天氣預報的,今明兩天都有大到暴雨?!?/p>
“對的,等一下是要下雨的?!秉S阿婆也來湊趣,“阿驍不帶傘,當心落大雨變成落湯雞喲。”
阿驍抬頭看看天色,陰陰的,心里沒底,“算了算了,不出去了。”母親仍執(zhí)著于找傘,“奇怪,你看見那把黑傘了嗎?”阿驍一個人回屋,把門一關,雨很快下下來。
父親淋著雨回家來,母親嚷起來,“你不會避避雨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傘帶走啦?!备赣H脾氣上來,“你好意思問我!”母親急急道,“你沒看見昨晚他淋著雨回來的嗎?”母親兀自扭了扭脖頸,沉浸在黑傘遺失的謎團中,“到底誰把傘拿走了呀?”回頭看見渾身濕透的父親,又嚷起來,“你趕緊把衣服脫下來啊?!?/p>
父親到底受涼了,吃罷晚飯,咳嗽不止。母親忙著煎生姜水,也端了一碗來要阿驍服下,“預防一下吧。”阿驍一飲而盡,母親接過碗,仍直直地盯著他看,阿驍?shù)挠沂滞笊现匦麓骰亓四菈K表,母親欲言又止終于憋出一句,“別再出事了?!卑Ⅱ敽龅貑芰艘幌?,昨夜的屈辱又涌上來,生姜水仿佛在胃里點了一堆火,燎得他變了聲,幾個小時后阿驍做了一個變形的夢。
夢里有父親母親,還有馬晶晶,一個個都扭曲了形體,類似某種擠出來的膏體,齊齊沖他打招呼,阿驍,你快來,阿驍,你快來啊。阿驍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候黃阿婆也現(xiàn)身了,只有她一個沒走形,是平日里的樣子,不過一把年紀,垮下來的老臉還是夠讓他反胃的……阿驍半夜里醒來,四下寂靜,輕輕呼出一口氣,他還記得自己剛才夢中的抉擇,在最后關頭,他一腳踹倒了黃阿婆,毅然決然奔向馬晶晶身邊,緊緊抱住了她。
天還沒多亮,阿驍就起來搓洗內褲了。母親第二個起床,預備燒早飯,見阿驍在水槽邊勤勉的樣子,臉上彎出一抹笑,“我來洗就好啦,你趕緊收拾書包去。”阿驍不理,繼續(xù)搓著,母親也只是圖口舌之快,并不真的過來,那調侃的笑意分明洞察一切卻又決計不點破。阿驍頂討厭母親這副做派,拐彎抹角話里有話,說到底還是小家子氣。
母親進屋不久,黃阿婆搬著一張方凳出來了,洗頭水還沒燒好,就坐在家門口看阿驍忙活。在春光里做對門鄰居的就是這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顧此也不失彼。
“阿驍起得比阿婆還早,真是小當家了?!卑Ⅱ?shù)皖^把內褲壓到盆底,再沒勇氣提拎起來。好不容易等到黃阿婆進屋,阿驍這才手忙腳亂地拈出內褲,一路滴水地掛到晾繩最邊緣,借此避開門口。母親出來叫他吃早飯,看到此景又嚷,“這半邊我昨天剛剛擦干凈準備曬雪里蕻的,你倒好。”邊說邊把阿驍?shù)膬妊澟惨频綄χT口的那半邊上去。黃阿婆拎出一壺熱水,笑瞇瞇地搭訕,“這個季節(jié)曬雪里蕻最好啦。”說完,笑完,轟隆倒去大半壺熱水,半個頭泡下去,兩只老眼睛照例朝這邊翻,阿驍恨恨地看她一眼,老不死的,每天洗頭收拾這么干凈也不曉得是做給誰看。
春光里這條弄堂說是弄堂,實際上已經是一條不大不小的馬路了,兩邊立著球鐵廠職工們的新工房,有的是低矮的平房,有的是同樣低矮的二層小樓,帶銅鑄雕花欄桿的陽臺。弄堂底的球鐵廠有一輛大卡車,把路面壓得坑坑洼洼。弄堂住戶多是像阿驍家這樣的三口之家,人到中年的雙職工父母親還有一個正在發(fā)育的小孩子,黃阿婆的存在顯得孤立無援。但凡不下雨的日子,黃阿婆都要在自家門口洗一個熱水頭,長長的烏發(fā)從松綁的發(fā)髻里塌下來,浸到臉盆里,烏漆漆的一大盆,怪嚇人。洗完,自然風干,再慢慢把這堆烏發(fā)疊回腦門上,攏成一個略顯笨重的髻。話說回來,只有在洗頭時黃阿婆的頭發(fā)才顯得那么氣勢逼人,平日里她也就是個家常的老太太,衣著干凈得體,慈眉善目,死掉老伴許多年。
說是“死掉”,也只是死在弄堂人家的碎嘴里。真要細究起來,其實還沒“死”徹底的。派出所叫黃阿婆去停尸處認尸,據說是在江里發(fā)現(xiàn)的,已經泡了好幾天脹得沒法確認,陪黃阿婆同去的一個人說,尸體上套的工裝可不就是黃阿公平日里的裝束嘛,沒道理不作數(shù)的??墒屈S阿婆矢口否認。最后民政局出錢火化了尸體,以“無名尸”結案。反正自從那以后,黃阿公就再沒在弄堂里露過面,本來也是個深居簡出的孤僻老頭,在球鐵廠做臨時工當門衛(wèi),和鄰里沒多少交情,全靠黃阿婆撐場面的。誰曾想,蒙老伴蔭蔽大半輩子,到死卻落個“無名尸”的下場,講起來真是讓生者們心冷,死不瞑目哇。
“還不是圖個不銷戶,好貪那份低保嘛。”上下班的路上,人們樂于討論黃阿公之死,“生前兩口子就很不要好了,我聽他們家小保姆說,黃阿婆經常不給黃阿公飯吃的?!?/p>
黃阿婆家雇過一名鄉(xiāng)下來的小保姆,初中生的模樣,做事卻不機靈,沒個眼色,一有空就跑到阿驍這邊來搭訕。阿驍那個時候是弄堂男孩里的小頭頭,義氣為重,不近女色的。小保姆也是好耐性,跟屁蟲一樣跟住他,問東問西,“你戴的是電子表嗎?借我看看好嗎?”阿驍手一揮,像拂塵一樣趕走她,不一會兒小保姆又靠攏過來,巴結道,“你借我看看,我也把我的給你瞧瞧,公平吧?”阿驍乜斜了一眼,摘下電子表遞給她?!罢媲宄谎劬椭缼c幾分了?!毙”D钒淹媪艘魂?,摸出她的,竟然是一只老懷表,有點舊了,歷史淘洗過的舊,哪里是阿驍這種塑料電子表的廉價貨比得上的?時針分針秒針各司其職,表面上刻著希臘數(shù)字,小保姆嘟囔道,“每次看個時間都要想半天,還是電子表好?!卑Ⅱ斣谛睦锉梢乃l(xiāng)巴佬不識貨,順口就說了一句,“咱倆換換吧?!毙”D冯y得被人垂青,自然有求必應。不料當天晚上,黃阿公就摸上門討表來了,說話聲低低的,似乎很心虛,“小姑娘家不懂事,你把表還給我好吧,那個老懷表是我的?!卑Ⅱ斻負Q回來電子表,再不敢和小保姆有瓜葛了。
黃阿公死掉以后,黃阿婆就把小保姆掃地出門。因為財產交割的問題,兩個人大吵了一架,黃阿婆罵小保姆是狐貍精轉世投胎的下賤胚,勾引她家老頭子。小保姆極力辯駁,堅稱自己身家清白,是黃阿公讓她坐大腿教她數(shù)數(shù)看表的。這種話捅到左鄰右舍,大家臉上都有點掛不住。黃阿婆要去搜小保姆的包袱,疑她順走了不少家什,小保姆自然不依,兩個女人就在弄堂里大打出手,小保姆仗著年輕體壯,一把將黃阿婆掀到地上,掛上包袱走人了。這一幕阿驍看在眼里,頭一回覺得小保姆很有一股英氣。
黃阿婆一個人過活至今。原以為清鍋冷灶的,日子難捱了,不想黃阿婆倒是沒事人一樣,過得還更有興頭了。且不說每天早晨洗一個熱水頭,天井里那些荒廢的瓦盆空罐頭被她盡數(shù)利用,栽種起各色玫瑰。夜風一吹,整個春光里都彌漫著一股清甜的花香。黃阿婆能節(jié)哀重生到這份上實屬不易,算得上一個自強自勵的典型了,偏偏有人不買賬,私下里講黃阿婆冷血無情,其實巴不得老伴早死好落個清靜。這人也是知曉一點內情的,黃阿公還在的時候,老夫老妻出雙入對,多少還有點讓春光里的后輩們敬重,如今臺子塌了,有些不該講的話也就講出來了。
“半路夫妻同床異夢啊。黃阿婆以前的丈夫也姓黃,不是冤家不聚頭,死了那個黃又新嫁了個黃,這下子新黃也塌掉了,黃阿婆的命真硬啊。黃阿公跟她在一起過得很不開心的,經常躲在房間里哭鼻子,一把年紀了講出去都好笑,之前那個小保姆你們也知道的,是黃阿公從菜市場那邊的人力市場帶回來的,說是替黃阿婆分擔一點,其實是想有個人說說話,晚年寂寞啊。黃阿公對這個小保姆是真好,年輕時候的懷表、一指觀音都瞞著黃阿婆要送給她。后來瞞不住,黃阿婆就一直想著法要攆人,不想這中間黃阿公就掉到江里去了,要我說就是家宅不寧,過得不舒坦,自尋短見了唄,哪是什么失足意外,講起來是冠冕!”
這種話,阿驍多少聽過一些,弄堂人家誰沒點話柄落到別人口里,小奸小壞,細細屑屑的,整理一番,也好出一本故事集了。翻翻母親訂閱的那幾份雜志,登的無非也是這些家長里短,阿驍納悶母親怎么還聽不夠看不夠。
正想著,黃阿婆把頭移出臉盆,水淋淋的長發(fā)直披下來,黑蒼蒼的,不見一絲白發(fā),老不死。母親邊往晾繩上掛雪里蕻,邊敷衍黃阿婆說,“等做好了送您一點嘗嘗呀?!秉S阿婆頭沒擦干,低著頭甕聲甕氣道,“好呀,好的呀。”阿驍甩下一句,“我出去了?!蹦赣H臉色大變,“你上哪兒去?”阿驍不睬她,埋頭走人。
最近一陣學校里風靡巴西龜,好多同學的書包袋里都有一只,馬晶晶還沒有。阿驍來到花鳥市場,房形籠子里的鸚哥,聲聲叫喚,“歡迎光臨歡迎光臨”——不帶一點感情的機械重復,阿驍停下來聽了一會兒,只覺乏味,蹲下去看龜,攤主生意興隆,賣得只剩下一只大龜了,像塊頑石,任你百般挑釁,巋然不動,阿驍逗弄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趣,更是因為老龜太貴,他買不起?!斑@個老烏龜是鎮(zhèn)宅之寶,買回去保你財源廣進,發(fā)大財!”老攤主說得唾沫星子四濺,阿驍訕笑著,想到小學學過的那則寓言,言過其實,自相矛盾。
轉到魚攤上,各色金魚在大小不一的臉盆里游來游去,沒等湊近,一股魚腥氣混著水腥氣襲來,阿驍本能地捂住鼻子。剩下的花攤是最無害的,一一欣賞過玫瑰、月季、康乃馨、菊花,這個季節(jié)怎么會有白菊?阿驍對花期其實并無多大把握,只是憑空覺得一片姹紫嫣紅里,陡然冒出一簇白森森的菊花,有些冒失,一如那天在馬晶晶家的自己。
原本是一次例行的班干部大會,體育委員臨時鬧肚子請假回家,就拜托阿驍頂替一下,剛好那天又是文藝委員馬晶晶的生日,于是一群班委就獲邀上她家慶生。席間,阿驍想表現(xiàn)紳士風度,特地夾了擺在自己跟前的鴨舌到馬晶晶碗里,當然為了避嫌,其余同學阿驍也都一一照顧到了。阿驍是吃到中途才發(fā)覺餐桌上有一副公筷的,等吃完晚飯,阿驍發(fā)現(xiàn)馬晶晶碗里的鴨舌一根沒動。飯后,馬晶晶的母親招呼大家吃榴蓮,每人一只小碟子一只小勺。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阿驍是頭一回吃,吃到第三口就受不住了,哇啦哇啦吐了一地穢物。“是不是對榴蓮過敏的呀?”馬母驚呼著拍他的后背,“怎么不早說呢?”溫柔的責怪。阿驍哪里是“不早說”,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活生生的榴蓮,眼淚鼻涕口涎直下,忍著胃抽搐的酸楚,盯住茶幾上滿是硬刺的榴蓮,真想一頭撞上去,一了百了。這股沖動在離開馬晶晶家后愈發(fā)強烈起來,想想那只榴蓮,又一陣屈辱,蘋果橘子香蕉這一類才是春光里的家常水果,至于榴蓮,只遙遙聽聞過它奇臭無比的威名,哪有機會得所謂的“榴蓮過敏癥”,再說了,哪有那么嬌貴的?阿驍母親向來都是剜掉腐爛的蘋果肉,余下部分照吃不誤!從馬晶晶家回到家里,母親正在廚房炒瓜子,前一向全家吃掉了一大只南瓜,攢下來不少南瓜子,父親在里屋喝酒看電視,武打片的廝殺聲漫到他房間里來,阿驍環(huán)顧自己灰撲撲的房間——沒有鮮花、沒有公筷,更沒有熱帶水果的家,阿驍褪下手表,齊齊整整包好擺到床上,臨出門下起了小雨,阿驍拿走家中唯一一把黑傘,朝火車站走去,準備讓北上的火車從他身上軋過去,至少在包好遺物性質的手表,彎出春光里之前,他是這么想的。
但事實上,阿驍只是需要這樣一個赴死的姿態(tài),走一走散散心就回家去??墒怯暝较略酱?,阿驍越走越遠,真的走到了火車站,光滑的鐵軌就在眼前,抑制不住地躺下去,好比走了很遠的路去趕集,原先并沒有采購的計劃,可是為了對得起這一路的腳程,也忍不住要在各個攤點上看看摸摸,招人嫌的“只看不買”。阿驍不等火車開過,就心虛地爬起來,自責自嫌地逃回家,沒死成,還白白搭進去一柄好傘……
“你要買花嗎?你買花干什么?”母親突然現(xiàn)身花鳥市場,把阿驍嚇了一跳。阿驍說,“只是看看而已?!蹦赣H說,“這些花也就是圖個新鮮好看,等到了明天就干成一堆垃圾了,中看不中用?!卑Ⅱ敯琢怂谎?,“有些東西未必就要有用,光美就足夠了。”母親說,“你魔障啦?你以為你是賈寶玉啊?”阿驍當然無意自比寶哥哥,他一沒有大觀園,二沒有那一堆花兒朵兒姐姐妹妹,他只有一條春光里,和一個馬晶晶。馬晶晶家的餐桌上就是插鮮花的,闊葉百合,客廳茶幾上也放了一叢紅艷艷的玫瑰,也不曉得幾天一換,阿驍記得那天自己出洋相,連帶把茶幾上的玫瑰花也吐臟了。
阿驍空手而歸,母親跟在身后,絮絮叨叨,“有買花的錢還不如拿來買點鹵煮,吃到肚皮里最實惠?!苯涍^弄口河南人開的鹵煮店,母親言出必行買了五兩炒肝,濃油赤醬的,阿驍看著反胃,午飯時也沒碰一下,就著一點豆豉吃完了一碗飯,賭氣地有意劃清界限。午睡前,阿驍又琢磨起該給馬晶晶買束什么花,炒肝的氣味還在屋里經久不散,“還不如吃到肚皮里的實惠!”聯(lián)想到春光里的那些蜚短流長,哪一則不是關乎生計的?春光里的人多是寧愿種大蒜栽辣椒,也懶得料理一棵仙人掌或養(yǎng)一盆水仙的——阿驍那一丁點輕盈的思緒,再飛不起來了。
沒過幾日,距離春光里不遠,就在那間鹵煮店對面居然開了一家飾品店,開業(yè)鞭炮驚動了春光里。阿驍跑去圍觀,心里打賭飾品店遲早被周圍的鹵煮店、五金鋪給吞沒掉,不用半年鐵定歇業(yè)倒閉。阿驍在女生飾品那塊停了好久,母親又不知從哪兒鉆出來,不失時機地插嘴,“不用看啦,這些都太年輕了,我用不了的?!卑Ⅱ敯底岳湫?,倒會自作多情。
過完假期,阿驍返校。走到校門口遇到死黨忠偉,忠偉指了指他身后,阿驍回看,居然是母親!搓著兩只手,做賊心虛地朝他們笑笑。放學的時候,阿驍又在校門口撞見母親,“走吧,一起回家。”惹得忠偉大笑,“阿驍你真是媽寶啊,你可以回去復讀一年小學的。”阿驍氣洶洶地轉身就走,母親加快腳步跟上去,“阿驍,你慢一點?!敝車瑢W紛紛側目。
走到春光里附近的公廁時,阿驍見機閃了進去,急得母親在外面直跳腳,不住地嚷,“阿驍,你好了沒有?”阿驍經不起這般叫喚,紅著臉走出來。隔天學校就有人傳,阿驍上公廁還要姆媽作陪的。馬晶晶八成也聽到了。放了學,照例在校門口碰上母親,阿驍一把將她拉到僻靜處,“你到底想怎樣?”母親被他的兇相唬住,不一會兒眼淚就下來了,良久吐出幾個字:“你要好好的?!卑Ⅱ斊鸪踹€笑話她莫名其妙,平白無故整一出生離死別做啥,之后他才意識到這句話的深意和分量,不禁后悔那天晚上出門去火車站前留在床上的手表,過于刻意地擺成遺物的樣式,一下被敏感柔弱的母親讀懂了。裝模作樣去自殺已經夠難堪的了,再要向旁人坦白自己只是裝裝自殺的樣子,無異于再難堪一次。母親生怕他再有個好歹,日復一日盯住阿驍,日復一日提醒他難以啟齒的難堪。
幾年前,球鐵廠發(fā)生過一起火災,火勢不大,只是濃煙滾滾怪嚇人的,所幸逃離及時,除了一個有點年紀的老職工誘發(fā)哮喘,送去醫(yī)院,其他人并無大礙。可是火災過后,阿驍一家與春光里原先一家至交就斷交了。起因是阿驍父親工作中間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了起火,就伙同廁所里另外幾個工友逃了出去,過了許久才等到那位留在車間的至交灰頭土臉地跑出來,兩個人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點到即止。患難試真情——各自幸存下來的余生,處處是微妙的陷阱,干脆撕破臉,老死不相往來。阿驍母親問過阿驍父親,如果再來一場大火,是會冒著危險跑回車間通知大家還是自己搶先跑出來?阿驍父親喝掉半碗黃酒,很瀟灑地說,“當然是自己先要跑出來啊,命只有一條,朋友還可以再交的嘛!”
如今,阿驍自己也成了一名“幸存者”——至少在母親眼里是逃過自殺劫,劫后余生并且很有可能隨時再起殺念的弱者——唯有嚴密監(jiān)視,方能消除母親心頭那一塊陰影。于是盯梢成了母親的平安符,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心里才篤定,對于阿驍,卻是一塊狗皮膏藥,甩不脫,煩不勝煩。
“你不要一天到晚跟著我好吧?”阿驍不是沒發(fā)過脾氣,“你再跟著我,我不去上學了?!痹挼竭@里,母親兩只眼睛又出淚水了,只一個勁重復道,“你要好好的?!卑Ⅱ敯阉瞥龇块g,剛好父親喝完酒蹣跚回來,“你們五個人拉拉扯扯干什么呢?”父親喝醉了,看什么都重影。母親抹掉眼淚,攙父親回房。阿驍一個人生悶氣,不得不說,母親在“能屈能伸”這點上做得過于出色了,任何中傷、苛責、非難、辱罵,乃至拳腳相加,一概照單全收,阿驍突然想到前一向看過的一個武打片,覺得母親簡直是里頭那個世外高人,不在剛柔,勝在韌性,什么招都接得住。阿驍悲觀地想,還想什么法子呢?想也白想,對付母親,就像一拳打進棉花里,他是要敗在母親手里了。
父親酒醒過來要吃炒肝,“喝完酒吃點炒肝,就把肝補回來了?!蹦赣H嘀咕著“這算什么歪理”還是往鹵煮店去了。買回炒肝,阿驍一把搶過去,塞了兩把到嘴里,余下的統(tǒng)統(tǒng)丟到地上,一腳一腳賣力踩。等菜下酒的父親勃然大怒,一巴掌扇過去,阿驍滿嘴的炒肝豁去大半,呼哧呼哧大口喘氣。父親揚手又是一巴掌,這一掌落到母親臉上。阿驍竊喜,這是他想了一夜的計劃,對付母親,直接來是不行了,唯有激怒父親才好牽制母親。果然,父親連母親一塊推搡,“攔著我干什么,讓我打死他!”罵“死”是父親的家常便飯,每一記“死”字,都正中母親憂悒的紅心。阿驍留了兩人在屋里吵嚷,趁亂脫身。
來到飾品店,阿驍在開業(yè)那天就相中了一個玻璃鎮(zhèn)紙,里頭有一株薰衣草以及滿天星之類的干花,頗為精致。問明價格,夠他存好久的零花錢了,不過沒有辦法,阿驍原本是打算買一束鮮花送給馬晶晶作為賠禮的,可是母親每天陰魂不散,讓他根本沒辦法挑花,更別說送出手了。這個小小的玻璃鎮(zhèn)紙有花,又耐用,藏在褲兜里也不易被察覺。阿驍把玩著鎮(zhèn)紙,心想,母親講的也不無道理,鮮花什么的中看不中用,何況和馬晶晶還只是普通朋友,白白送人一束玫瑰太不像話,反觀這個鎮(zhèn)紙,中看又中用,或許十幾二十年以后,還會放在馬晶晶的案頭上,馬晶晶看了偶爾也會想想自己。
阿驍囑了店主,替他保留一個星期,到時候他來交錢拿貨,然后得意地走出飾品店。過了馬路,走進春光里,母親失神地守在弄口,見阿驍走來,擠出一絲笑,“你上哪兒去了啊?”阿驍不理她,她仍舊笑著,也不照照鏡子,淤血青腫了半張臉,笑起來是多么可憎。阿驍嫌惡地加快腳步,身后是一串母親的哀鳴,“你慢點好吧”,母親幾乎一路小跑起來了。快到家門口時,阿驍瞥見對門黃阿婆家的大門虛掩著,就突發(fā)奇想拐了進去,終于看見了傳聞中黃阿婆養(yǎng)的那些玫瑰花,紅色、黃色、白色,還有一種罕有的微紫色,是阿驍從未見過的,近似母親臉上的淤痕。
到底是老夫老妻,床頭打架床尾和,父親也不過是對著母親拳腳相向一通,治標不治本,阿驍忽然覺得在牽制母親方面,或許黃阿婆會大有作為。阿驍決定再來一次大破壞,顧不上花刺,彎下腰把花朵們往懷里攏,各色玫瑰被他拔個精光,露出底下破爛的瓦盆土罐,阿驍抱著滿懷的玫瑰,頭發(fā)上還粘了一朵,像個破城凱旋的將士,然后神氣地沖里間宣布道,“黃阿婆,謝謝你的花!”母親趕到,見他這副德性,驚呼“你發(fā)花癡啊?”黃阿婆搖著一把杭州王星記的檀香扇,從里間出來,目睹凌亂的天井,當場就暈了過去。救護車十分鐘以后開到,不巧春光里弄口橫了一輛不知是誰的金杯車,救護車只好停在弄口,唔伊——唔伊——警報鳴笛驚動了整條春光里,有不明所以的住戶還當是火警,急慌慌地打聽,“哪里著火了呀?我們這里的消防栓沒有水的呀?!?/p>
黃阿婆入院當晚就有人放出話來,一副知悉內情的口吻,危言聳聽:“真以為黃阿婆老來開竅啊,也不想想黃阿婆多少精明的一個人,上菜市場閘蟹都買了還舍不得幾根蔥的。知道黃阿婆家的玫瑰花為什么養(yǎng)得那么好嗎?那可不只是日月精華這么簡單,還要吸人氣的。黃阿公火化掉的骨灰就是黃阿婆以小保姆的名義去申領回來的,沒有銷戶的黃阿公不好立碑吊唁,黃阿婆精就精在這里,把骨灰摻到花泥里拿來養(yǎng)玫瑰!養(yǎng)在跟前,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算是薄養(yǎng)厚悼了。如今這樣一鬧,你叫黃阿婆怎么不急火攻心?”
阿驍聽了這話,自知大難臨頭,可是心里卻是愉悅的,這是他在春光里聽過的最浪漫的一則流言,助長了一些輕盈的思緒,阿驍想,有朝一日可以給黃阿婆寫個故事,再講給馬晶晶聽。
父親也聽到了流言,急吼吼四處逮阿驍,“你給老子滾出來!”那聲勢,看來是要連同炒肝事件,新帳舊賬一塊算了。給黃阿婆叫的救護車開到以后,母親因著臉上被父親揍出來的新鮮皮肉傷,也被小護士拉上了車,一并捎去了醫(yī)院。阿驍這才覺得少了母親庇佑的空落,父親殺氣騰騰步步逼近,阿驍溜回了自己房間。父親盛怒之下,一腳就踹開房門,彈簧鎖都彈到了地上……
黃阿婆出院那天,正趕上阿驍出殯。春光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人們都躲在窗戶后面留意風吹草動。
“阿驍是被他父親一拳打死的。當時阿驍正靠墻站著,他父親下手也沒個輕重,一拳打在他脖子上,打斷了頸動脈。如果當時阿驍不靠墻站著,就不會死掉,因為可以在空地上摔一跤緩沖一下?!绷硪蝗俗隽藗€噓聲的手勢,打斷了這人的科學分析,說,“來了來了?!?/p>
說是出殯,其實只有扶著阿驍遺像的母親一人。逞兇的父親自首完,獲得為兒子送終的特赦。回到家的父親依舊態(tài)度強硬,堅決不讓這個不肖子停尸回房。阿驍父親從廠里拿來一些鋼管和一套焊具,花了兩天兩夜敲打電焊了一張鋼管床,“就停在這上頭!”
殯儀館的車停在了春光里弄口,母親抱著遺像準備上車。黃阿婆和遺像中的阿驍對視了一眼,搖搖頭,回家去,見阿驍家虛掩著門,黃阿婆斗膽走進去,一股濃重的酒氣,只見阿驍父親躺在臥房床上,兩眼翻白,淚流不止,是被電焊強光灼傷的癥狀。黃阿婆原想一走了之,但還是覺得應該說點什么,“怎么不戴防護面罩???看你這個樣子也沒法起來了,和你講一聲,阿驍他媽一個人送阿驍上路了,還有,等一下阿驍媽回來,你讓她給你的眼睛喂點母乳。”黃阿婆想起早年的那位黃阿公,是門衛(wèi)黃阿公前面的那個黃阿公了,是球鐵廠的正式工,做電焊的,一開始沒經驗也出現(xiàn)過這種癥狀,黃阿婆打聽來一個偏方,用母乳滴眼,四五天就康復了。
“你說什么?”阿驍父親平躺著,努力聽聲辨位,兩只眼睛劇烈翻動,微微睜開的部分只見眼白,一大股眼淚翻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