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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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 婆
陳希平
我家曾有一位婆婆,很親很親的婆婆。
婆婆和我家并不沾親,但我們很親!
婆婆孤寡一生,三十歲左右還有一只眼睛能看,四十歲后逐漸雙眼不見,寨子里人都叫她瞎子婆婆,是生產(chǎn)隊多年的“五保戶”,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去世,享年七十好幾。
婆婆和我們一家處得很親,全村人見到我們幾兄妹,都會說你們婆婆如何,你家瞎子婆婆怎樣。村里喊瞎子婆婆并不帶什么惡意,她自己也都習慣。婆婆遇到村里人,也會親呼她給我們?nèi)〉男∶?,我們家哪個哪個等,人們都會領認這個事實。那些年,我們家在寨子里最貧窮也最普通,或者說,也最卑微,可這于我們的“親”又有什么妨礙呢?
三十年的光陰,彈指一揮間,我才感到我原來對我的婆婆積存有那么多的遺憾、愧疚與憂傷,不斷地,源源不斷地從遠去的羌寨,我的婆婆那堆荒冢里奔涌而來。一個人為什么30歲以前總是事事發(fā)昏,多年之后,在歷經(jīng)世間諸事才領悟到一些東西?婆婆去世,我在外地上班竟然沒有知覺,未回家鄉(xiāng)奔喪,家人也沒有通知,我也沒有用意打聽,這是怎樣一種冷酷愚鈍,就像一個睡夢人,醒來為時已晚。
這愧疚已無法補救,我的憂傷總源源而來,婆婆,我們很親的婆婆!
婆婆二十多歲來到我們寨子幫人,一路從后番爬山越嶺輾轉(zhuǎn)到此,常說漢話少打“瑪嘰”(羌語),穿一身粗麻布長衫(解放后很有幾套生產(chǎn)隊買我家縫制的青衣細布衫),戴一圈白色頭帕。婆婆身強體壯,只是一邊眼睛瞎著,她比我父親長十來歲,一起在寨中財主家當長工,說是財主,其實是寨里土地較多較富裕的人家而已。我父親十多歲成孤兒,看在陳姓本家份上,陳三爸收養(yǎng)了他。婆婆和父親一起在陳三爸家做了十多年活路,婆婆屬孃孃輩,處處幫他,心好待得人,能干。他們經(jīng)常一起做農(nóng)活,她自己那份做完,就來幫父親,比如上午為一背草,她自己這背割滿,就來割我父親的那一背,常做兩個人的工作。其它砍柴、挖地、薅草、扳玉米、扯豆子等都這樣。說有一次冬天,他們到離寨子很遠的坡坡閣(山溝某山梁地名)砍柴,我父親背得重,下山腳崴傷不能走。大雪天氣,婆婆先背回人,再來背兩轉(zhuǎn)柴回家,十幾里山坡路,連跑三趟,天黑盡才最后背完回到家。她就是這樣一個給東家踏實做事,吃飯休息方才心安理得的人。每年冬天,她倆要給主人家砍兩米多高十來米長的一大碼柴,以備冬季燒飯取暖;割一大圈草,讓牲畜踩踏漚成肥料;撿一大堆牛羊馬糞,來年春天好肥地。你得處處讓主家滿意高興才有飽飯吃,我父親的童年還真該慶幸遇上我的這個婆婆。
到了新社會,大家也沒有多少親戚,陳三爸家又劃成大地主,婆婆和父親這種親情就一直保持了下來。
我父親在陳三爸家雖受了一些苦,但要有飯吃就要多勞累。比如夜深了,小娃家抹玉米啄瞌睡,三爸便隨手拿一個東西狠狠砸過來,婆婆有時就用手腳遮擋,一起受罵。衣褲床鋪都很破爛,但沒挨多少餓。農(nóng)閑時還派到羌族端公那里學些手藝,望他以后自己能有衣飯碗。父親因此得些文化,才得以在解放初期考入威州師范學校,后來在鄉(xiāng)公所公社工作,這些都多虧了陳三爸。但家處農(nóng)村,帶好幾個兒女,母親多病無勞力,連年當超支戶,節(jié)儉的那點錢年終如數(shù)交隊尚不能做抵扣,不敢賴賬又入黨心切,一直交到土地下放承包制的前
一年。那些年,洋芋、元根、蘿卜、野菜等要吃近半年,幾個月不見點玉米面,半年難見點葷腥,過年才有些肥肉油葷吃。我的雙腳早把鞋后跟踩塌,整年的腳板都露在外邊,冬天手腳凍裂開縫,麻布破衫爛腰帶,裹腳麻布扯巾掉片,有時屁股隱私外露,虱子蟣子多,瘡多。說是干部家庭,其實是村里十幾個最貧困戶之一。做飯去鄰家借火,用燈到鄰家借油,斷炊叫我去寨中借糧,往往轉(zhuǎn)幾十家后,空手提著秤桿和面口袋回來,看到姐姐的一鍋滾水空開好久。生產(chǎn)隊勞動到吃中午飯時,別人家好菜好飯一起圍著用餐,我們只有洋芋坨坨,羞與為伍,謊稱吃過或躲到暗處私吃。我經(jīng)常餓得跑到婆婆那里,去吃一次資格的純粹玉米面做的面疙瘩粥,婆婆是隊里五保戶,一年四季基本不愁糧食,我不知去吃過好多次。一鍋水開了,她把玉米面和起揉成團,掐成塊狀丟進鍋,再放些鹽和海椒節(jié),那是人世間我吃到的最美最美的食物!是人生苦澀中最沁骨的甜蜜,是苦難中盛開的最艷麗的花朵。
有時家里母親和姐姐到很遠的地方勞動,晚上或隔幾天才回來。他們就帶了我的口糧,大抵是六七兩重的玉米面饃吧,把我寄放到婆婆那里。在婆婆家里,是我可以吃飽飯的日子。我的那份口糧早被我吃光,再去混吃婆婆那份,婆婆總是笑著讓我吃飽吃夠。婆婆那時就已雙目失明,我就牽著她在寨子里轉(zhuǎn),她就顯得非常開心,唱些老掉牙的重復幾百遍的山歌。我那時經(jīng)常肚子痛吃尖尖糖打蛔蟲,解手時一大坨蛔蟲卡在肛門口,我很害怕蠕動的長東西,婆婆就摸索著用細棒一根根夾出來。
后來,婆婆從陳三爸家老房子搬到學堂邊,那里有大隊專門為幾個五保戶修的一排住房,柴方水便,管理松活。專門照顧五保戶的社員,雖拿著隊里足額工分,但總使婆婆他們時常水斷柴缺,而隊里分糧一直是五保戶優(yōu)先提留。我便常常給婆婆撿玉米根蔸或其它柴火,到較遠的水溝挑水。冬天路滑,很久才回來,水桶里水已浪走好多,我就又去擔,婆婆就在家煮飯,我不好意思再吃她飯,婆婆就大發(fā)脾氣,說你要把婆婆當外人嗎?
在我的印象中,婆婆雙眼一直塌陷著,還流些黃水,雙手一直抻向眼前探路,之后才拄根拐杖。如果我們好久沒有見面,她就拿出她存放了很久的東西:核桃、餅子、花生、米花糖等,別人送她的舍不得吃,那時,我在遠處的區(qū)中讀書回來,我給她說東西已經(jīng)發(fā)霉,不能吃,婆婆就站著傻傻地笑。我那時真不懂事。
那時每年春節(jié),家里都叫我去接婆婆。大年三十的上午,寨子的上空,全是各家各戶燒豬頭飄出來的香味,貼對聯(lián),炸火炮。婆婆高興得手舞腳蹈,“回家啰,回家啰,我們乖乖接我嘞”! 從學堂到我家,要穿過兩條巷子,拐幾個彎,婆婆逞能顯擺她熟悉路,因為平時她做手工過節(jié)氣也常來,她自往前走,速度很快,結果一頭撞上墻角,就一個人發(fā)呆在那里。碰得不輕,我不揭穿她,她這才老實地把手伸給我,我這樣地牽著她,年復一年,直到她滿頭銀發(fā)。后來,婆婆走不動了,我便背著婆婆到我家過年,出來工作后我也曾回家背過好多次,婆婆快樂,我也幸福。
大年三十晚上,婆婆最為忙碌,那時的年夜飯必須是天要黑盡,父親把香蠟錢紙交給她,婆婆便一路從大門外燒到里屋神龕面前,作揖磕頭,奉香念詞,將天地君親師,歷代先祖,天神木比塔,各路神仙菩薩,一切孤魂野鬼,招呼盡致,為全家老小祈福求平安。婆婆要認真地花費許多時間和精力才收場,大家坐著等她,大米飯,大片的肉,大桌上幾十道豐盛佳肴,那是一年四季把最好吃的都積攢到這時候來享用。我們平時餓癆慣了,此時都已盼昏,才吃一陣就再吃不進去了,高興得暈乎沉醉,想快點天亮吃正月初一的湯圓,呵呵,那時只有初一二才有得吃啊!家里還要發(fā)糖果花生之類,我們每人一份。好大一夜,我們才把婆婆送回去,她的那份糖果打包交她手中,因為第二天,有很多鄉(xiāng)親會給五保戶送一碗又大又圓熱氣騰騰的湯圓。
正月的頭幾天,耍得我們不亦樂乎,寨里人都聚集在學堂壩子,打球,下棋,長短牌。我們小娃主要丟核桃窩,就是平地上挖一小坑洞,人遠遠地站在劃的線外,將每個人押的核桃丟擲出去,落入坑的核桃和用石塊打到指定的某個未落坑的核桃為贏。大人們也樂于參加,這種游戲一直要延續(xù)到大年正月十五之后,直到我把自己儲備的核桃和婆婆給的那份全部輸光才肯收場。那時婆婆也站在旁邊看我們丟“賓”,即以石塊丟線遠近決定丟窩順序。別人都打趣婆婆,說你
眼睛能看啊?她就笑著站著,婆婆的耳朵很靈,能通過聽覺來感知這個驚心動魄高潮迭起的核桃游戲,然后我再沮喪地和婆婆一起離開?;叵肽菚r,我們?yōu)槭裁淳筒蛔聛?,一起吃掉一些核桃呢?兩百多塊核桃,一年寶貴的私有財產(chǎn),婆婆也沒舍得吃,每年都叫我快樂地將它全部輸?shù)?。這“輸”字,我便一直背到現(xiàn)在。
過年,一個月前就在倒數(shù)著時間期盼著過年,可正式過年了又是那樣地快,眨眼間就過完了。
多年以后想:為什么我就沒有買更多的好東西給過我的婆婆吃呢?那些年可以做到,但我沒有想到。如今想要買時,婆婆已過世多年,這是怎樣一種深深的傷痛,愧死的遺憾?那時好吃的東西太少,婆婆才愿意拿出來交給她疼愛著的人!婆婆到底沒能趕上現(xiàn)在!沒能趕上現(xiàn)在豐富的物質(zhì)時代,要吃啥子就能吃啥子,想吃啥子就能吃到啥子。我這淚水空空流淌,毫無意義!
婆婆的半生沒有給集體帶來什么拖累。眼睛能看時,她是隊里的全勞力,失明后,手工活路也很厲害。那時生產(chǎn)隊的手工活路很多,常年在曬場和公房里做事,撕抹玉米,篩蕎子豆子,鏇洋芋芽口,鏇元根蘿卜等,一坐就是一整天,幾個月,乃至一整年。晚上和節(jié)假日,還被邀請到人家戶,抹玉米,剝麻搓線,也是持久性活路,一坐就是個把月。這久坐的耐心和功夫,別人沒有,別人家都坐不住,只有婆婆有這能耐。秋天,生產(chǎn)隊曬場里,堆著如山的玉米包谷,晚飯后,所有社員帶家庭成員男女老少都來撕玉麥掙工分,撕一百斤得一分,有的家庭人多掙幾十分,最少的也可得十來分,專門有過秤記分的人,撕滿一背就背到房頂平地上,兩三樓的木梯,是過去羌村特有的住房格局。婆婆撕的玉米多,手上動作快,但只有她五保戶來做工,無需記分。我坐她旁邊,就叫她把撕開的玉米裝在我家的背篼里,當然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時間很長,人們圍著玉米堆坐成一大圈,玉米堆頂部周圍插滿各家背篼,最高處的中間,吊著盞電燈或煤油燈,因為小電站水小電弱經(jīng)常停,隊里就安排人念些報紙文件之類,剩余時間還多,就請婆婆唱山歌。婆婆掌握的山歌不很多,翻來覆去就那幾首,但大家還是要她唱,婆婆也不推辭,比如打連蓋歌、求雨歌、薅草歌,純用羌語,沒法記錄。比較系統(tǒng)的是她唱牧羊歌,我還記得前三段:
正月放羊是初一,
辭拜阿婆要起身,
羊兒出圈前面走,
龍寅無家在后跟;
二月放羊是春分,
百草盤芽往上生,
羊兒不吃東河水,
要吃西山嫩草青;
三月放羊是清明,
家家戶戶在上墳,
有錢墳上飄白紙,
龍寅墳上草生青。
……
還有首很長的媳婦歌,挺凄慘的,已不很記得。
婆婆一直對自己身世閉口不談,誰也不再深問,她家何處?還有親人沒有?都無從知道。聽人說,她嫁的男人兇狠霸道,一次吵架,用背柴繩子抽打老婆,恰好繩子一頭的圓鐵扣打在婆婆眼睛上,鮮血長流,她忍受不了而離家出走。一路幫人,走村過寨,最后落腳我們村,或許她早就沒有了什么親人,因為她自來后就從未想過回去,或者她有太多苦難她不愿提起。
婆婆的一生應該感謝世間一切好人,她在極端饑餓的年代雙目失明而衣食無憂,她的喪葬全是公家開支,幾乎全村人都去給她送行!很隆重!我們家人作為孝兒孝媳孝孫走在最前邊,婆婆沒有孤單。
她自己也勤勞善良好心一生,她愛著一切她覺得該愛的人!
只有我,竟未能報答,終身愧憾而難以排遣,傷痛時時襲擊我心而無法補救!
愿我的婆婆在地下安息!愿我的婆婆眼睛明亮在天堂享福!
【渠縣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