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俊義
民間的別司令
◆ 王俊義
算命的打卦的,掐指頭的搖籮面的,看麻衣相的測骨頭的,看手相的弄諸葛神算的,多是盲人。
盲人看不見道路,卻能看見別人一輩子的道路;盲人算不出自己的命運(yùn),卻能算出別人一輩子的命運(yùn)。
別廷芳年輕的時候,西峽口方圓百十里,最出名的算命先生是符三先。
符三先是個盲人,頭顱大得有些畸形,脖子甚至都勁不起頭顱的重量。他的頭顱刮得光溜溜的時候,人們看不見他的脖子,只能看見肩膀托起的巨大腦袋。第一次見符三先的人,都以為他的肩膀托起來的,是一個白色的冬瓜。符三先頭顱大,但是聲音尖細(xì),很像西峽口唱小旦的一品紅。符三先在西峽口最大的藥鋪和以泰對面有兩間門店,進(jìn)深三丈。里面擺著四五張桌子,十來條板凳。桌子上放著四五把銅壺,二十幾個銅碗,還有幾個細(xì)致的銀茶葉盒子,里邊裝著粗糙的茶葉。每天早上,符三先的老婆燒開一大壺水,抓一把茶葉放在銅壺里。大壺里的開水緩慢地倒進(jìn)銅壺里,發(fā)出的聲音叮鈴叮鈴,如同幾個月的孩子深夜把尿尿在尿桶里。銅壺里的茶水剛剛沏上,就有一些男人進(jìn)來了,倒出一銅碗喝將起來。符三先的茶水,一年到頭不要錢,誰來誰喝。時間長了,符三先通過喝水的聲音,就知道喝水人是張三還是李四。符三先有把三弦,是蟒皮的。彈出的聲音溫順細(xì)膩,滿屋子流淌,最后進(jìn)入到人的耳朵里。
老鸛河以西三弦彈得最好的是王天磯。他坐在自己的四合院子里那棵石榴樹下,撥弄三弦,落得個逍遙自在。老鸛河以東彈得最好的就是符三先,他坐在自己的免費(fèi)茶館里彈,幾十個人都跟著逍遙自在。符三先還有三個鐵指甲,帶在指頭上,撥動三根琴弦的時候,聲音帶著鐵的清脆,格外動聽。符三先還會唱南陽的大調(diào)曲子,唱男人的時候,用男人的腔調(diào);唱女人的時候,用女人的腔調(diào)。那個時候,西峽口也有到過北平的人,聽過京戲里男人扮女人和男人唱女人,他們一到符三先的免費(fèi)茶館,聽符三先唱女人,嘖嘖稱道:符三先,你要是在北平,演一個小旦綽綽有余。符三先倒是很有分寸地說:我的頭顱大得跟一個五升斗子差不多,咋能唱女人?我眼睛沒瞎的時候,也看過戲。那些演女人的男人,頭顱都小的跟一個雞巴頭子一樣。人們哈哈笑笑,便開始聽符三先免費(fèi)的大調(diào)曲子演唱。
每年立秋,符三先都要讓人捎信給老鸛河以西四十里穆寨的王天磯,到西峽口來,在符三先的茶館里彈著三弦,對唱南陽大調(diào)曲子。王天磯唱男聲,符三先唱女聲,一個高亢激越,一個婉麗凄切;一個大氣磅薄,一個細(xì)膩入微;一個驚天動地,一個驚艷入骨。他們兩個的對唱,曾經(jīng)是民國初年西峽口立秋之后的一個絕唱。那幾天,符三先的茶館里擠滿了人,茶館外邊站滿了人。兩把三弦的聲音,兩個男人的聲音,落在西峽口街道上。沿著鋪滿青色石頭的街巷,從南關(guān)飄到北關(guān)。王天磯彈唱了一天,夜里,符三先讓西峽口老孫家餐館給王天磯煮熟兩個二斤八兩的豬肉禮吊,不放一點(diǎn)鹽擺在王天磯面前。王天磯不要筷子,抱著禮吊啃起來。符三先吃完自己的一大碗漿面條,王天磯就把兩個豬肉禮吊吃完了。這天夜晚,符三先和王天磯抱著三弦,搬著兩把桑木椅子,往西峽口唯一的一條丁字街口空地上坐下來,曼聲細(xì)調(diào)的彈唱起來,直入深夜。符王彈唱,也就成了西峽口一個很特殊的浪漫之夜。
浪漫的算命先生符三先,不靠唱南陽大調(diào)曲子吃飯,也不靠茶水吃飯,符三先就靠算命吃飯。民國初年經(jīng)過西峽口的隊伍一撥又一撥,那些號稱司令軍長師長旅長的人們,一般都要光臨符三先的茶館,讓符三先算一卦。特別是那些由土匪刀客收編而來的司令們,就是打一仗,也要算算能不能打贏。他們出手很是大方,最少也要給符三先十來塊銀元。馮玉祥手下的一個魏旅長,人長得很是瘦弱,說話女聲女氣,竟然一次給了符三先五十塊袁大頭。魏旅長問符三先:“你看我這一輩子能不能混上一個軍長?能你就說能,不能就說不能。算命先生也要說實(shí)話,不能嘴里冒股煙,嗓子眼里噴股火,凈說些摸老天爺屁股溝子的話?!?/p>
符三先說:“能。單憑聽魏旅長的聲音,就是一個軍長的胚子。男人女聲,在民間主賤,在隊伍主貴。魏旅長領(lǐng)著一個旅的隊伍,就是主貴的。不過三年,你就是軍長了?!?/p>
魏旅長問;“何以見得?”
符三先說:“今天是三月初三,你又是今天第三個進(jìn)來的貴人。按照察言子的規(guī)矩,你都在三年大旺的金銀圈子里。”
魏旅長說:“一語成讖,有反的,也有正的。假若你的話應(yīng)驗(yàn)了,我給你三百大洋。”
結(jié)果是魏旅長離開西峽口不到一年半,就因?yàn)楹土硪粋€軍閥決戰(zhàn)有功,晉升為軍長,西峽口有一個人在西北軍當(dāng)差,回來的時候,魏旅長真的讓他給符三先捎回來三百塊大洋。
過去說,亂世出文人,亂世出將軍,其實(shí)在亂世,也出算命先生。符三先攤上了民國初年的亂世,過路的隊伍就給符三先揚(yáng)了大名。不過在西峽口還沒有一年過幾撥隊伍之前,符三先就是西峽口要價最高的算命先生。就是距離西峽口80里的陽城張?zhí)?,十五歲的別廷芳也知道西峽口有個符三先。別廷芳還沒有拉起槍桿起家的時候,盡管讀過私塾,也讀過幾天學(xué)堂,也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扎地橛子,也還是很相信算命先生的。別廷芳聽說算命先生符三先算個命很貴,他就盤算著要到西峽口算個命。
別廷芳用錛樁打了五只野雞,五個野兔子,還有一個白狐貍。在深秋的一個傍晚來到了西峽口,在和以泰對面找到了符三先算命的門店。西峽口是個商埠,在街道上行走著各個字號的相公和伙計。別廷芳站在符三先的門口,拎著野雞兔子和白狐貍皮,很鄉(xiāng)下的樣子,街道上的相公和伙計們看見了,很是詫異。七個伙計每個人背著一大包從碼頭上卸下來的洋布,從別廷芳跟前走過,到上街去了。八個伙計抬著四大包柴胡,從別廷芳前面經(jīng)過,到下街的碼頭上去了。別廷芳對著他們憨憨地笑了一下,自己對自己說:“一樣的,一樣的,在西峽口給別人干活,和在張?zhí)梅N地,都是一樣的?!?/p>
秋風(fēng)吹落了街邊楓楊樹的葉子,掉在符三先的身旁。他放下手里的三弦,坐到一把椅子上問:“相公,是來算命吧?”
別廷芳說:“你咋知道?”
符三先說:“來我這兒,都是算命的,不是打官司的,也不是做生意的?!?/p>
別廷芳把野雞兔子和白狐貍皮放到地上問:“符先生,你要野雞和兔子嗎?你要白狐貍皮嗎?我沒有銀元。”
符三先說:“能給一個聰慧的少年算命,不要銀元也是我一個瞎子的福分?!?/p>
別廷芳憨憨抿嘴樂了,說:“符先生,我叫別廷芳,是個笨疙瘩,不聰也不慧 ?!?/p>
符三先說:“別相公,你算啥?”
別廷芳說:“算算我一輩子到頂能弄個啥?”
符三先沉悶了一會兒說:“不是知縣勝似知縣,不是知府勝似知府。二十萬人,一人一槍,朝東有風(fēng),朝西有雨?!?/p>
別廷芳噗通給符三先跪下,結(jié)巴著說:“我一個陽城坡上打野雞兔子的,我爹說我一輩子能在張?zhí)觅I上幾十畝地就算是個大命了?!?/p>
符三先說:“別相公,命里沒有的,你搶不來,命里有的,你甩不掉。我算命不是一年半年了,你是西峽口第一個大命?!?/p>
別廷芳說:“我爹說,大命折壽。”
符三先說:“大命在朝不折壽,大命在野要折壽。大命留在朝野間,過五八不過五九?!?/p>
別廷芳含含糊糊似懂非懂,他問符三先;“符先生,我能娶來老婆嗎?”
符三先噗嗤笑得鼻涕流了出來,說:“別相公,你何止一個老婆,你命里妻妾成群。不是三妻四妾,就是四妾三妻。”
別廷芳說:“一個都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弄一大群,咋日得過來?”
符三先說::“一個一個日,又不是一夜日七個。”
別廷芳說:“大命折壽,就折在女人太多?!?/p>
符三先說:“命里有那么多,你摳也摳不掉。別相公,你剛才來時,我聽見七個男人扛著東西到上街去了,八個男人抬著東西到下街去了。那叫七上八下,七個上去的,就是你一輩子妻妾的數(shù)目。那八個下去的,就是你一輩子除了七個妻妾,還有一個外遇。不過,命不是八月十五的月亮,都要缺一個角。你的老婆中間,有眼斜的,有耳聾的,你逃也逃不過去。這就是命??!”
別廷芳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莫名其妙地說:“符先生,借你的金口玉言。來時命里有你說的這些東西,我用金玉還你的金口玉言?!?/p>
符三先說:“還?誰讓你還?你命里的東西,本來就是你的,又不是我的?!?/p>
在別廷芳那個時候,有句話叫時光似箭歲月如梭,不知不覺已經(jīng)倆月。別廷芳離開符三先的算命茶館二十四年之后,已經(jīng)三十九歲了,他的隊伍開進(jìn)了西峽口。二十四年,不短不長,別廷芳自己還是感受到了光陰似箭歲月如梭。西峽口西邊有一條老鸛河,金代到清代中期,叫淅江,一年四季水勢旺盛。別廷芳姓別,到了老鸛河邊上經(jīng)營自己的隊伍,如同一個大老鱉鉆入深水,有了無邊的神助。他的隊伍進(jìn)了西峽口的當(dāng)年,別廷芳就被委任為內(nèi)鄉(xiāng)縣西二區(qū)的分團(tuán)總,四年之后,別廷芳就趕走了內(nèi)鄉(xiāng)縣的總團(tuán)總張和宣,自己成了內(nèi)鄉(xiāng)實(shí)際意義上的總團(tuán)總。這個時候是一九二六年,內(nèi)鄉(xiāng)縣和北洋政府時代一樣,縣長也是經(jīng)常墻頭變換大王旗。一九二七年四月到九月,短短五個多月,內(nèi)鄉(xiāng)縣的縣長就換了六任。不到一個月?lián)Q一個縣長,就讓內(nèi)鄉(xiāng)縣的縣長變得格外沒有尊嚴(yán)。特別是別廷芳這樣的民間勢力,根本不把露水縣長放在眼里。因此,別廷芳這個團(tuán)總,基本上剝奪了內(nèi)鄉(xiāng)縣長所有的權(quán)利,自己當(dāng)上了不是縣長的縣長。別廷芳一九二二年到西峽口,彈指一揮間就五年了。五年里,他經(jīng)常在西峽口的街道上走來走去,看見了符三先的算命茶館依然生意興隆。他很多次想進(jìn)去跟符三先說說自己就是那個背著野雞野兔白狐貍皮來算命的別廷芳,但是別廷芳總是覺得自己還沒有達(dá)到不是知縣勝似知縣的地步。一九二七年九月底,別廷芳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就是內(nèi)鄉(xiāng)縣縣長之上的人了,他才一個人進(jìn)了符三先的算命茶館。
那天夕陽西下,茶館里人去屋空。符三先抱著三弦散彈漫唱,忽然聽見有人往桌子上倒銀元。他把三弦掛在椅子肘上,說:“知縣來了,知縣來了?!?/p>
別廷芳說:“民國十五年了,沒有知縣了?!?/p>
符三先說:“我是清朝的遺民,只知道知縣。”
別廷芳說:“我也不是知縣?!?/p>
符三先說:“你比知縣還知縣。你忘記了我給你說過的話,你不是知縣,勝似知縣?!?/p>
別廷芳晃晃腦袋說:“符先生,就算是吧。我來西峽口已經(jīng)五年了,第一年我就想給你三十塊銀元,但是我沒有達(dá)到勝似知縣那一步?,F(xiàn)在可以說是勝似知縣了,就給你拿來了五年的銀元?!?/p>
符三先說:“這銀元,我收下。你把它們倒在桌子上,就把它們再裝進(jìn)袋子里?!?/p>
別廷芳說:“中,我就把它們裝進(jìn)去?!眲e廷芳呼呼啦啦地把銀元裝進(jìn)袋子里,遞給符三先。符三先挨住了別廷芳的手,冰涼冰涼。符三先說:“知縣,男人手涼,腸胃不好,一輩子要暖胃?!?/p>
別廷芳溫順地說:“符先生,我記著?!?/p>
過了一些年,別廷芳老了,而符三先似乎還是不老不少的樣子。他的三弦還是不溫不火地彈著,南陽大調(diào)曲子還是慢慢悠悠地唱著。別廷芳成了十三縣的自衛(wèi)軍司令了,南陽的專員朱玖瑩也私下里讓著他。別廷芳就真的是不是知府勝似知府了,他就把每年送給符三先的銀元漲到了五十塊。別廷芳對他說:“符先生,咱們內(nèi)鄉(xiāng)附近幾個縣都用公雞票了,給你的還是銀元?!?/p>
符三先說:“只有銀元,才是真錢。用紙錢代替銀元,錢不就不值錢了嗎?”
別廷芳說:“你是清朝的遺民,你的想法也是清朝的,你就花你的銀元吧?!?/p>
別廷芳五十六歲娶回了一個姓石的黃花姑娘,他摟著她睡第一夜的時候,就力不從心了。男人那個東西堅硬是有限度和時間的,老了就不會堅硬很久了。別廷芳只好摟著睡熟的黃花姑娘,在心里想起自己一輩子經(jīng)過的女人,一共七個,和符三先四十一年前算命時說的十分吻合。難道符三先不是個人?難道符三先是個神?別廷芳這個時候,才知道這就是命,在一個地域呼風(fēng)喚雨的男人,一輩子注定逃不脫自己的命運(yùn),一輩子注定要摟住七個女人睡覺。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西峽口還有很多個男人,一個老婆也找不到呢。知府一樣大的人物也當(dāng)上了,七個女人也睡上了,這輩子我別廷芳也算是風(fēng)光無限了。在西峽口,不知道幾十年上百年,還會不會出一個我別廷芳這樣的人物呢?連別廷芳自己也不知道。
月輝清冷地從窗縫里流到床上,像一條黃色的被子搭在別廷芳和第七個老婆的身上。別廷芳手從第七個老婆的身子上抽出來,掐著指頭算起自己的七個老婆來。第一個老婆別李氏是十八歲娶來的,別廷芳簡直還是一個孩子,除了和老婆睡覺是先知先覺之外,他的家是別李氏操持的。他給別廷芳生出了一個兒子,也是他一輩子唯一的兒子。兒子是個好東西,它是一個男人離開人間之后,和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你的房子是他的,地是他的,錢是他的,姓氏是他的。他們在人世間行走著,認(rèn)識你的人,能看見你行走的影子。人們說千古是不可能的,只有兒孫一代一代傳遞著,才是亙古的事情。別廷芳是很少掉眼淚的,第一個老婆在眼前一晃,別廷芳眼淚出來了。可惜第一個老婆命里短壽,說死就死了。第二個老婆是別王氏,好像是半夜西風(fēng)里的一根蠟燭,火苗一閃很快滅了,蠟燭就匆忙地死了。第三個老婆是別楊氏,眼睛有些傾斜,她嫁給別廷芳,似乎不是來跟別別廷芳睡覺的,而是來證明符三先算命十分應(yīng)驗(yàn)的。別楊氏不生育,而別廷芳雖然是個司令,其實(shí)還是個西峽口的男人,還是想要一大群兒子的男人,就接著娶回來三個姨太太。西峽口人不管是老婆還是妾,都叫這些女人為老婆。第四個老婆是別許氏,是個聾子,證明了符三先說的話,別廷芳的老婆里要有一個聾子。別許氏為別廷芳生出一個女兒,沒為別廷芳兒子隊伍的壯大增磚添瓦,又加上是個聾子,就被娘家領(lǐng)回去了,也算是物歸原主。第五個是別徐氏,也為別廷芳生出來一個女兒。別廷芳想要兒子,卻生出女兒,只有參謀長薛鐘村說不是地的問題,而是別司令種子的問題。別廷芳聽說了,大罵薛鐘村:“日你媽就你薛鐘村上過大學(xué),就你薛鐘村敢罵老子。司令部的副司令們都跟你薛鐘村一樣,司令部不就亂套了。日你媽薛鐘村,你知道秦始皇為什么焚書坑儒,就是你們讀書人太聰明了,太膽大了?!钡诹鶄€老婆沒名沒姓,也沒有給別廷芳留下個半男半女。這樣的女人,別廷芳把她們看做露水女人。掛在草葉上是個水珠,落到地下就無影無蹤了。第七個老婆就是別廷芳最后摟著的別石氏,是別廷芳晚年的娛樂品,不是實(shí)際意義上的老婆。
算來算去,別廷芳又把自己算到了符三先的命運(yùn)玉米地里,幾百畝大的玉米林子,鉆進(jìn)去想出來很不容易。別廷芳又摟緊了自己的第七個老婆,嘆了一口氣。當(dāng)司令有當(dāng)司令的訣竅,算命有算命的訣竅。當(dāng)個有訣竅的人都是不容易的。一九四零年元月,別廷芳五十八歲了,他想起了符三先說的“大命在朝不折壽,大命在野要折壽。大命留在朝野間,過五八不過五九”這句話,忽然看見自己到了生命的盡頭。符三先說的一切都應(yīng)驗(yàn)了,這最后一個讖語也是會應(yīng)驗(yàn)的。他對兒子別瑞久說:“你去把符三先叫來吧?!?/p>
別瑞久找到符三先,說:“我爹叫你去司令部?!?/p>
符三先說:“司令部是個大衙門,我不去?!?/p>
別瑞久說:“我爹叫你去,是抬舉你?!?/p>
符三先說:“我七老八十了,還要抬舉干什么?”
別瑞久一個人回到司令部,別廷芳不等別瑞久說話,就說:“把我的棺材擦擦吧,我沒有幾天了?!?/p>
別瑞久囁嚅到:“爹,臘月間,咋能說這樣的話。”
別廷芳說:“符三先不來,我就知道我不行了。這是命啊,我能抗日把日本鬼子打出唐河打出新野,但是我不能抗命,讓我自己多活年兒半載。我死了,你要記住,每年秋天,給符三先送五十塊袁大頭,并且千萬不要折合紙幣給他,他是個只認(rèn)銀元不認(rèn)紙幣的人?,F(xiàn)在想想符三先是對的,人死了要燒紙錢,人活著要花銀元?;钪懒硕蓟堝X,不是人鬼不分了嗎?你看符三先活那么大歲數(shù),就是只花銀元不花紙錢??!”
別廷芳一九四零年三月二十四日去世,五十八歲。應(yīng)驗(yàn)了符三先那句話:“大命在朝不折壽,大命在野要折壽。大命留在朝野間,過五八不過五九?!?/p>
一九四零年秋天,別瑞久給符三先送去了五十塊銀元,符三先執(zhí)意不收。別瑞久說:“我爹死之前交代的話,我要兌現(xiàn)?!?/p>
符三先說:“你爹是西峽口第一個大命,值這么多銀元。你爹死了,再大的命也結(jié)束了,我就不能收這個銀元了?!?/p>
別瑞久說:“我本來不相信命運(yùn),但是我爹說別人說的命不可相信,你說的一定要信,你就給我算算吧?!眲e瑞久把銀元放在桌子上,坐了下來。
符三先問:“算什么?”
別瑞久說:“我現(xiàn)在生意不小,吃喝不愁,不算生就算死吧?!?/p>
符三先說:“一個人哪能算死呢?”
別瑞久說:“我就算死。”
符三先只說了兩個字:“他鄉(xiāng)。”
別瑞久說:“一個字二十五塊袁大頭?”
符三先說:“是的?!?/p>
別瑞久在西峽口要被陳賡部隊解放的時候,擔(dān)任了反共救國軍的師長。一九四八年西峽口解放后逃離西峽口,下落不明。有人說死在陜西一個大山里,也有人說死在臺灣。
總之,死在他鄉(xiāng)。
西峽口的方言接近古代?!斗馍癜瘛防?,很多方言都和西峽口的方言一模一樣?!段饔斡洝防?,也有很多方言,和西峽口的方言有著濃厚的聯(lián)系。
有了地域獨(dú)特的方言,就有了一個地域獨(dú)特的語言。西峽口人說“疙聯(lián)棒氣”、“滴聯(lián)嘟嚕”、“疙聯(lián)麻抓”,外地的人根本不明白。西峽口人說:劉顧三有本事,是個副司令,自己的親戚疙聯(lián)棒氣弄了一嘟嚕團(tuán)長副團(tuán)長營長副營長,這個疙聯(lián)棒氣就是給自己構(gòu)筑一個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的意思。只要是這個網(wǎng)絡(luò)內(nèi)的人,都屬于疙聯(lián)棒氣。而滴聯(lián)嘟嚕和疙聯(lián)麻抓,意思和疙聯(lián)棒氣相同。
西峽口還有一句話,別的地方幾乎不說:車圈當(dāng)眼鏡,各對各的光。車圈是個空的,有的人把他當(dāng)眼鏡,別人怎樣看不重要,自己覺得舒服就行了。而這句話還有一個解釋是:一個人根據(jù)自己的性格看另一個人,越看越順眼。哪怕這個人被整個西峽口人詬病,也不影響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看法。
別廷芳對李宗仁的看法,就應(yīng)驗(yàn)了西峽口這句方言:車圈當(dāng)眼鏡,各對各的光。
李宗仁的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設(shè)在湖北省老河口,距離西峽口不遠(yuǎn)。沿著丹江邊的公路,別廷芳的奔馳汽車跑了一個上午,也就到了??箲?zhàn)時期,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李宗仁打過臺兒莊戰(zhàn)役,馳名中外。但是司令部規(guī)模并不大,甚至有些簡陋。一進(jìn)兩道院的小四合院,就裝著整個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別廷芳掃視了一圈對薛鐘村說:“第五戰(zhàn)區(qū)管著河南的劉峙,劉峙管著南陽的朱玖瑩,朱玖瑩管著南陽十三縣,西峽口的十三縣司令部和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比起來,也算是不小了?!?/p>
薛鐘村說:“司令部沒大沒小。咱們那個司令部,看著不大,能管住十三個縣。李司令長官的司令部一個縣也不管,他只管第五戰(zhàn)區(qū)的國軍。你聽他的,他就是司令長官;不聽他的,他就不是司令長官?!?/p>
別廷芳用纏滿藤條的文明棍戳了戳薛鐘村的腿說:“這不是西峽口,你胡球扯個啥?”
“咱們是來朝拜司令長官的,不是來比司令部的。”
別廷芳和薛鐘村走進(jìn)李宗仁的辦公室兼作戰(zhàn)指揮室,李宗仁正在看第五戰(zhàn)區(qū)的地圖。那張地圖很大,布滿了整個墻壁。這天是1938年6月2日,天已經(jīng)熱了,李宗仁依然穿著棕黃色的將軍服,戴著大檐帽。標(biāo)志著軍中地位的白手套,也依然帶在李宗仁的手上。別廷芳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媽呀,司令長官也不是好的當(dāng)?shù)?,大熱天還要穿戴的齊齊整整,不怕捂出一身痱子?李宗仁轉(zhuǎn)過身,還沒有卸下手套,別廷芳兩只手就抓住了李宗仁的一只手說:“司令就是司令,軍閥就是軍閥。看看這一身老虎皮,不是司令誰能大熱天還披在身上?”
李宗仁被別廷芳逗笑了,他卸下一只手套說:“別司令算是說對了,在蔣委員長眼里,我李宗仁既是司令,也是軍閥。我們桂系,不是親娘養(yǎng)的,就像你別廷芳也不是親娘養(yǎng)的一樣?!?/p>
別廷芳說:“司令就是司令,你咋知道我五歲之前是一個寡婦抱養(yǎng)的?”
李宗仁說:“一個人的來龍去脈,都在臉上帶著。你看你兩只眉毛間相錯的距離很近,就說明你別廷芳生下來就離開了親娘?!?/p>
別廷芳驚詫地問:“李司令長官,你會看麻衣相?”
李宗仁說:“出門打仗混事,麻衣相也是要懂得一點(diǎn)的?!?/p>
別廷芳說:“我們西峽口有個地方叫蛇尾,有個民間高人會看麻衣相,他的麻衣相書是明朝的?!?/p>
李宗仁把帽子卸下來擺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別廷芳,又掃視一下墻上的地圖,緩慢地說:“不說麻衣相了,咱說說抗戰(zhàn)的事吧。日本軍隊最遲不過明年,就要打到南陽了。你別司令的自衛(wèi)軍,剽悍勇猛,可要和他們狠狠打一仗?!?/p>
別廷芳說:“李司令,別說是一仗,十仗八仗都沒問題。一個中國人是一個疙瘩七個窟眼,一個日本人也是一個疙瘩七個窟眼,咱怕他撓雞巴撓球哩。誰的頭掉了不是一個巴掌大的疤瘌,日本人的頭掉了,也不會重新長出一個來?!?/p>
李宗仁說:“這我就放心了。南陽是個戰(zhàn)略重鎮(zhèn),不能輕易丟掉。丟掉了,日軍就會直指西安,從西路入川。陪都重慶就不安穩(wěn)了?!崩钭谌收酒饋?,指著墻壁上的地圖。一條藍(lán)線從南陽到西安再到重慶,曲曲折折但是并不遙遠(yuǎn)。
別廷芳說:“李司令長官,你只顧說大地方,你說我們西峽口在你這張地圖上有多大?”
李宗仁拿起一根細(xì)棍子,指著一個很小的點(diǎn)說:“西峽口在戰(zhàn)區(qū)作戰(zhàn)圖上,就是指甲蓋那么大一個地方?!?/p>
別廷芳說:“我還是司令呢?就在指甲蓋上住著?我日他媽,一個地方你說它小它就小,你說它大它就大。一個人呢?你說他小他就小,你說他大他就大。你說是不是,李司令長官?!?/p>
別廷芳和李宗仁吃午飯的時候,李宗仁問:“別司令,你來老河口有事吧?”
別廷芳說:“有。蔣委員長要召見我,你說我去不去?”
李宗仁說:“去吧?!?/p>
別廷芳說:“李司令長官,我一個扎地橛子,張開口就看見了滿嘴泥巴。惹蔣委員長生氣了,一槍把我崩了,腦袋炸裂四塊了,咋辦?”
李宗仁說:“不會的,不會的?!?/p>
別廷芳說:“委員長,也就是民國的皇帝,人家想崩誰就崩誰,沒準(zhǔn)讓咱碰上了槍子?!?/p>
李宗仁說:“別司令,你放心。委員長這次召見,你別以為是召見你別廷芳,其實(shí)是召見你南陽自衛(wèi)軍這二十萬條人槍。你沒有這二十萬條人槍,蔣委員長閑了沒事會召見你?你要是一個賣花生的老頭,蔣委員長會召見你?”
別廷芳說:“咱那二十萬條人槍,都是穿老土布的,人家委員長的會稀罕?”
李宗仁說:“別司令,現(xiàn)在抗戰(zhàn)為重,二十萬條人槍,是一個了不起的力量。因此,你這次放心去武漢覲見蔣委員長,他要褒獎你,要給你一個軍銜,讓你好好跟日本人打仗?!?/p>
別廷芳說:“有槍便是草頭王,沒想到有槍還能見到皇帝?”
李宗仁說:“民國快三十年了,哪還有皇帝,他蔣介石也就是一個委員長?!?/p>
別廷芳和薛鐘村都是西峽口人,都有一個吃過晌午放睡一覺的毛病。他們兩個在第五戰(zhàn)區(qū)的司令部里,卻睡不著了。別廷芳對薛鐘村說:“我也會看麻衣相?!?/p>
薛鐘村說:“別司令,你看李司令長官相法威嚴(yán)嗎?”
別廷芳說:“有嚴(yán)沒威?!?/p>
薛鐘村問:“為何?”
別廷芳說:“你看李司令長官的嘴唇,厚厚的像兩個磨盤,就把他的威風(fēng)磨碎了。你聽聽李司令長官說話時,嗓子漏風(fēng),就把他的威風(fēng)漏掉了。”
薛鐘村問:“別司令,李司令長官是桂系,不是蔣介石的嫡系,能當(dāng)著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的長官,這輩子也算是到頂了。”
別廷芳說:“沒有,沒有。李司令長官的官運(yùn)沒有到頂。李司令長官還有監(jiān)國的大相呢,說不定還要穿幾天龍袍呢?!?/p>
薛鐘村說:“你敢問問李司令長官,他做過想當(dāng)幾天皇帝的夢?”
別廷芳說:“鐘村啊,一個人能不能當(dāng)皇帝,不在于他自己做沒有做當(dāng)皇帝的夢。命里有的,他不做夢也能當(dāng)上幾天。李司令長官就是這樣的無意天子,到了那個時候,他不當(dāng)也不行啊。就像漲大水,一頭豬漂到你門口,你不要都不行?!?/p>
別廷芳離開老河口的時候,遞給李宗仁的副官一份清單,上面寫滿了這次老河口之行別廷芳送給李宗仁的首次見面禮。副官說:“李司令長官不會接受的。”
別廷芳說:“金子銀子李司令不稀罕,不會要。我們這是西峽口山上出的東西,一點(diǎn)也不值錢。見到這些東西,等于李司令長官見到西峽口了。”
在回西峽口的路上,薛鐘村說:“李司令長官是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啥子沒有,能稀罕咱們西峽口這些土的掉渣的幾樣?xùn)|西?”
別廷芳說:“薛鐘村,我看你這大學(xué)算是白上了。咱們西峽口的東西咋土的掉渣?咱們拉來一大汽車東西,可都是司令部挑來挑去的金貴東西。李司令長官洋東西見多了,見了咱們這一汽車土東西,才覺得金貴呢?!?/p>
薛鐘村說:“送給李宗仁一汽車東西撓球哩,給你個少將中將的,他李宗仁的口袋里也沒有。那些東西都裝在蔣介石的口袋里,他想給誰就給誰?!?/p>
別廷芳說:“這你薛鐘村就不懂了吧。咱們這二十萬地方民團(tuán),說你屬于政府,你就屬于政府,說你屬于土匪,你就屬于土匪。委員長要召見我,他要是說我是土匪,不就把我崩在漢口的長江邊了。他要說我是政府的軍隊,不就要給我個少將中將的。咱們沒有見過蔣介石,不知道他對咱們十三個縣的民團(tuán)啥雞巴態(tài)度,對咱們的地方自治啥雞巴態(tài)度,但是人家李宗仁見過蔣介石啊,人家揣摩委員長對咱們的態(tài)度,比咱們自己揣摩的準(zhǔn)確啊。咱這次來就是問問李宗仁,蔣介石會不會殺我,他要說會殺我,我去武漢就是把頭放到蔣介石的鍘刀上,讓人家不費(fèi)事就把咱的腦袋鍘掉了。李宗仁說,抗戰(zhàn)時期蔣委員長也需要咱這二十萬條人槍,這不就是蔣介石對咱們的態(tài)度。咱從李宗仁這兒知道了蔣介石對咱們的態(tài)度,這就比那一汽車東西值錢多了?!?/p>
薛鐘村說:“人家一個戰(zhàn)區(qū)司令,或許見到咱們的東西,還看不起咱們呢?”
別廷芳說:“從夏桀開始,到蔣介石,不論是叫國王,還是皇帝,不論是叫臨時大執(zhí)政,還是叫中華民國總統(tǒng),滿世界都是伸手不打送禮人。他李宗仁是個戰(zhàn)區(qū)司令,可他也是一個人啊,能會專門打給他送禮的人?再說,李宗仁的名字,你琢磨沒有?宗,第一個是祖宗的意思,仁就是仁義的意思,那就是說,人家李家的祖宗仁義啊。宗,第二個是主要和根本的意思,那就是說,李宗仁這個人主要和根本是仁義的。那么不主要和不根本的那一部分呢?也許就會有些不仁義的東西,也就是會接受咱們這些禮品的?!?/p>
薛鐘村說:“你這叫磨倌拆字,拆的稀巴爛,磨的稀巴碎?!?/p>
別廷芳和薛鐘村離開老河口之后大約半個鐘頭,副官拿著別廷芳的禮品清單對李宗仁說;“司令長官,別廷芳的禮品清單你看看吧?!?/p>
李宗仁說:“偏狹之地,還有什么好東西?”
副官說:“西峽口人不多,地盤比豫北一個行署還要大,出產(chǎn)的東西也就金貴。再說,別廷芳管理的不是一個西峽口,不是一個內(nèi)鄉(xiāng)縣,而是一個南陽行署。那地盤比歐洲一個國家還要大。能沒有幾樣司令中意的東西。”
李宗仁瞇著眼睛說:“念念吧。”
副官念道:“豹子皮兩張,干鹿六條,腌黃羊六條,腌獐子六條,麝香包子二十個,木耳一百斤,猴頭五十斤,金釵三斤,頭鍋老酒一百瓶,葡萄露一百瓶,紅玫瑰酒一百瓶?!?/p>
李宗仁說:“九牛一毛,九牛一毛?!?/p>
副官說:“還有呢。”
李宗仁說:“別廷芳總不能把西峽口搬到老河口吧?”
副官說:“別廷芳大方著呢。還有還有……”
李宗仁說:“還有?”
副官說:“還有煙土六百兩?!?/p>
李宗仁說:“咱們桂軍不吸大煙,賣了買幾門迫擊炮,送給別廷芳。別看他是個山暈子,南陽抗日還是離不了他的。”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六日,蔣介石在武漢召見別廷芳,授予少將軍銜?;氐轿鲘{口,別廷芳對薛鐘村說:“別看李宗仁嘴大嘴唇厚,說話準(zhǔn)確的跟圣旨一樣。半月前李宗仁說蔣介石會厚待我別廷芳,真的是厚待了。”
一九三九年四月,日軍飛機(jī)轟炸內(nèi)鄉(xiāng)縣城,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日軍飛機(jī)轟炸唐河縣城。一九三九年五月五日,日軍直逼唐河新野。一九三九年五月八日,新野唐河戰(zhàn)役打響。別廷芳地方自衛(wèi)軍七千人參戰(zhàn),和國軍一起消滅日軍三千多人,把日軍趕出新野唐河。戰(zhàn)后,別廷芳對薛鐘村說:“李宗仁有天子的預(yù)測能力,去年六月二日,李宗仁說不到一年日軍要進(jìn)攻南陽,今年四月就開始轟炸南陽的幾個縣城,五月就占了唐河新野。君子口里無戲言,人家李宗仁嘴里也沒有戲言啊。說不定人家李宗仁這真要坐幾天江山呢?”
薛鐘村說:“李宗仁只有一個,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李宗仁,就是每個接觸李宗仁的人,都把李宗仁看成自己的。別司令的李宗仁,就是你一個人的李宗仁。這叫車圈當(dāng)眼鏡,各對各的光?!?/p>
別廷芳說:“一個車圈比我的頭還要大,誰會帶恁大的眼鏡?”
薛鐘村無語。
西峽口西邊是老鸛河,老鸛河西邊挨著無盡的山巒。每天傍晚,太陽像鐵環(huán)那樣,順著山巒滾下去。
1937年一天傍晚,別廷芳的大孫子說:“東半乍日頭一大堆?!?/p>
別廷芳的文明棍戳戳司令部院子的石頭說:“咋能是東半乍日頭一大堆?東半乍的日頭晃蕩一天,落到西半乍山溝里去了,日頭都在西邊的山溝里堆著呢,是西半乍日頭一大堆?!?/p>
別廷芳說粗話是有名的,對他司令部里的副司令參謀長說,也對著湯恩伯、孫連仲、劉茂恩這樣的司令和省主席說,對著自己的孫子,一句也不說。他的大孫子說:“爺,你那根文明棍,不像孫中山那根文明棍,你這是個燒火棍?!?/p>
“咱咋能跟人家孫中山比,人家上過美國上過英國,人家把皇帝趕跑了,就是拄著一根金棍銀棍,也值當(dāng)。咱拄一根鐵棍,就是孔夫子的……”別廷芳想說孔夫子的雞巴,圣人蛋,說到一半咽了下去,接著說:“咱拄上一根鐵棍,就是燒包?!?/p>
“孫中山還上過日本。”大孫子說。
別廷芳說:“這就是孫大圣的污點(diǎn),失敗了跑日本了,再失敗了再跑日本,看看,國父跑日本多了,日本就跟著來了,把咱們的黑吉遼東三省都占了。說到這兒,我看孫中山拄根木棍子就差不多了?!?/p>
別廷芳的文明棍,是一根桑木棍子。桑木分家桑和野桑,家桑是結(jié)桑葚的,還能做桑杈挑場杈草。野桑也叫崖桑,長在山崖旁邊,一叢十幾棵甚至幾十棵,粗的可以做車大梯,細(xì)的可以做桌子腿,可以捏椅子。最細(xì)的,可以做拐杖,結(jié)實(shí)光滑,紋理入眼。西峽口的人,做手杖都用野桑,別廷芳就隨著西峽口的習(xí)慣,選了野桑當(dāng)手杖。西峽口人把手杖叫拐棍,洋氣的叫文明棍。別廷芳拿起野桑拐棍,自然就叫文明棍。別廷芳來西峽口7年之后,南陽的專員來西峽口,別廷芳領(lǐng)著南陽的專員,一起上寺山的半山亭。在元好問留下的蛙樽石前,長著一大叢野桑,別廷芳就砍下來做了兩根手杖,一根給了專員,一根自己留了下來。專員離開西峽口,就把野桑木拐杖扔到了玉米林里,對陪同的副官說:“這個別廷芳,就是當(dāng)個河南省主席,也是個泥巴蛋子。啥年代了,還送人一根桑木棍子?!?/p>
副官說:“你是個南陽專員,在別廷芳的眼里,連個民團(tuán)團(tuán)長都不如。你看四十軍軍長龐炳勛,駐扎南陽,吃南陽的喝南陽的,與別廷芳沒有絲毫關(guān)系。別廷芳沒少給龐炳勛送豹子皮,送鹿肉鹿鞭,送野豬黃羊。為啥,龐炳勛有一萬四千多桿槍,一百多門迫擊炮。這年頭,有槍就是大爺,沒槍就是孫子。到西峽口的人,只要別廷芳還陪著你,說明你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用處,說明你好賴還是個南陽的專員,是蔣委員長任命的。不是看著蔣委員長的面子,別廷芳連你的黑槍都敢打。”
專員畢竟是專員,很團(tuán)結(jié)地對副官說:“不會的,不會的,西峽口在南陽境內(nèi),南陽在河南境內(nèi),河南在中國境內(nèi),別廷芳是委員長的臣民,在面子上,他也要當(dāng)一個南陽的臣民嘛。”
副官說:“專員,你是在自己哄自己?!?/p>
專員說:“不哄自己,咋能哄住別廷芳?”
專員把野桑木拐杖扔了,別廷芳的留著。他在司令部的院子里點(diǎn)起一堆火,把野桑木拐杖放在火苗上烤,桑木里的水分順著紋理滋滋往外滲,滲完了,桑木拐杖就烤的黃黃的,紅紅的,散發(fā)光澤??就傅纳D窘?jīng)秋歷夏不會遭到蟲蛀,也不會彎曲。在拐杖的上頭,別廷芳用撥拉鉆鉆出一個洞,讓牛皮匠割了一根牛皮繩,穿在洞里,綰了一個圈。又讓鐵匠打了一個有尖頭的鐵圈子套在拐杖挨地的那頭,用拐杖的時候,鐵和土地碰撞發(fā)出的聲音,有種金屬的感覺,別廷芳特別愛聽。老鸛河西邊的寺山上有青絲葛,煮熟去皮,用來編制藤椅。別廷芳拿來一把,嚴(yán)嚴(yán)密密的把野桑木拐杖纏了一遍,讓自己有了一根完全不同于別人的拐杖。薛鐘村說:“別司令,你的拐杖叫鳳纏龍?!?/p>
別廷芳說:“藤條是白的,桑木棍子是黃的,纏在一起,叫銀包金,咋能是鳳纏龍?”
薛鐘村說:“鳳纏龍,說明你老婆多啊?!?/p>
別廷芳說:“命里七個,一個也不能少,你眼饞了吧?”
薛鐘村說:“司令找女人眼光乜斜了,我一個都不眼饞?!?/p>
別廷芳說:“好婆娘壞婆娘,都是一個樣子。自己的老婆受用不受用,只有自己知道。薛鐘村別看你讀過大學(xué),對于管理幾個老婆,你就外行了吧?”
別廷芳是個實(shí)用主義者,他有了鳳纏龍的拐杖,白天拿著,夜里掛著,成了他一個親密的伙伴。修建石龍堰龍喝水壩渠,渠長十幾里。沒有任何儀器,別廷芳背抄著手,他走,拐杖跟著他走。尖尖的鐵頭,在他身后劃出了一條大曲大彎的渠道路線。副司令劉顧三問他:“挖條渠,水上不去咋辦?”
別廷芳說:“劉顧三,水流百步上墻?!?/p>
石龍堰龍喝水的大壩修好了,薛鐘村問:“別司令,上過四川沒有?”
別廷芳說:“三川都沒去過,更沒有上過四川?!?/p>
薛鐘村說:“石龍堰的龍喝水大壩,和四川的都江堰是一模一樣的?!?/p>
別廷芳問:“那個都江堰是誰修的?”
薛鐘村說:“李冰父子?!?/p>
“他那個都江堰能澆多少畝地?”
“一個成都平原?!?/p>
別廷芳說:“那咱們比李冰父子差遠(yuǎn)了,咱們這是石龍堰,只能澆一萬多畝地?!?/p>
薛鐘村說:“咱們西峽口和四川比起來,地盤是很小的。
別廷芳說:“我想管南陽,誰叫咱管?我想管河南,誰叫咱管?咱管一個西峽口一個內(nèi)鄉(xiāng)縣還是偷偷帶帶的管著,修個石龍堰也就不錯了吧?”
石龍堰修好了,澆灌了西峽口最大的一片平原,也就是不到兩萬畝地。然后,水順著西峽口中間流到了老鸛河的下游。在西峽口蓮花寺崗,別廷芳的拐杖在石龍堰水渠流經(jīng)的地方戳戳,說:“在這兒修建個水電站吧?”過了一年多,真的修建了一座水電站。水輪機(jī)是德國西門子的,呼呼啦啦一轉(zhuǎn)動,電就發(fā)出來了,電燈就亮了。南陽沒有路燈的時候,西峽口就有了路燈。
薛鐘村說:“別司令,你這根棍子,就是儀器?!?/p>
別廷芳說:“啥一氣二氣的,氣多了人就死了。”
別廷芳經(jīng)常拄著文明棍在西峽口的河流上行走,夏天漲洪水,別廷芳在老鸛河灘上用文明棍檢驗(yàn)工兵營淤的地淤泥厚不厚。文明棍的鐵尖頭扎下去,淤泥沒有一尺深,淤地就停止了,別廷芳站在地邊,舉著文明棍大罵:“我日你們奶奶大煙鬼,為了你們戒大煙,讓你們參加工兵營,給你們吃給你們喝。沒有敲你們就便宜你們了,淤個地,你們還偷工減料?!?/p>
工兵營營長不是大煙鬼,是司令部派下去管理大煙鬼的。聽到別廷芳大罵,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別司令,別司令,老鸛河漲水了再淤一回。”
別廷芳文明棍掄過去,敲在營長的屁股上。營長一只手捂屁股的瞬間,別廷芳又敲了下去,手背上打出一個裂口,流淌著深紅的血水。工兵營再次淤地的時候,營長說:“能淤一尺半,不淤一尺四。別司令的文明棍打起人來,是很不文明的。”
別廷芳姓別,對于治理河流有著特殊的興趣。西峽口的老鸛河、丁河,每年都要打石壩,是別廷芳的拿手好戲。別廷芳的石壩,沒有水泥,是白灰加楊桃枝的汁液兌上黃沙凝結(jié)而成的。別廷芳拿著文明棍站到石壩上,用勁把文明棍的鐵尖頭插進(jìn)還沒有凝結(jié)的三合土里,拔出來對著太陽晃晃,看見白灰的密度不夠,就舉起文明棍暴打監(jiān)工的連長或是聯(lián)保主任。在這些石壩工程監(jiān)工者的眼里,別廷芳的文明棍就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權(quán)杖,他舉起來打誰,就是別廷芳在無情的執(zhí)法。他高興的時候,把文明棍的皮圈套在手上,輕輕地甩甩,接著在地上磕磕,對著監(jiān)工的連長或是聯(lián)保主任笑笑,說聲:“二球,二球,你真是個二球?!边^些日子,連長就會成為營長,聯(lián)保主任就會成為鄉(xiāng)長。
庹杠就是別廷芳的文明棍鄉(xiāng)長。在丁河石橋段監(jiān)工的時候,庹杠是聯(lián)保主任。管著三個保,兩千多口人。庹杠是個熱底人,到了冬天,人們穿襖子的時候,他還穿著單褲子單上衣,嘴里冒出的熱氣,簡直就是從一頭牛嘴里冒出來的。兩個人才能抬起來的石頭,庹杠一個人就能抱起來,恰到好處地放到正在壘砌的石壩的缺口處。庹杠還有一個長處是從來不偷工減料,就是別廷芳不來,他也是站在大壩上如同一個小別廷芳,監(jiān)督三合土兌拌的全過程。他喜歡罵罵咧咧地說:“少兌白灰,日哄的不是河,是咱們的地。日他奶奶洪水來了,石壩垮了,把稻谷地淹了,吃個雞巴毛;把棉花地淹了,穿個雞巴毛;把房子沖了,住個雞巴毛。”
飄小雪的一個下午,別廷芳如同一朵雪花,悄然而至。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楓楊樹后邊聽到了庹杠的話,甩著文明棍到了庹杠跟前說:“你說的三個雞巴毛,好?!眲e廷芳拿起文明棍扎扎三合土,拍拍庹杠的肩膀問:“你姓啥名誰?”
“我姓庹,叫庹杠?!?/p>
別廷芳打量他一下說:“看你這身子,馱個三百斤沒問題,這個庹你沒有白姓?!?/p>
庹杠說:“我能抱起來三百斤的石頭。”庹杠彎下身子,呼哧一聲把一塊大石頭抱起來,放在石壩上。別廷芳的文明棍扎扎河灘問:“庹杠,你是個保長?”
庹杠說:“是個聯(lián)保主任,管簡村、茶嶼、上店三個保?!?/p>
別廷芳說:“你的本事,最少也是個大貴寺的鄉(xiāng)長,管個八九個保?!?/p>
庹杠說:“當(dāng)鄉(xiāng)長又不是比賽搬石頭?!?/p>
別廷芳說:“只有比賽搬石頭是真的,其他都能摻假。”
庹杠說:“人心實(shí)誠了,什么假都不會摻?!?/p>
別廷芳問:“讀天寧寺師范沒有?”
庹杠說:“讀了。”
別廷芳說;“庹杠,你當(dāng)了聯(lián)保主任,還能抱起來三百斤重的大石頭,還能實(shí)實(shí)在在地把石頭壘砌在石壩上,還讀過我的天寧寺師范,大貴寺的鄉(xiāng)長到丁河當(dāng)個副區(qū)長,你當(dāng)大貴寺的鄉(xiāng)長吧?!?/p>
庹杠說:“我能當(dāng)好鄉(xiāng)長?”
別廷芳說:“好多人都認(rèn)為自己能當(dāng)縣長,能當(dāng)專員,甚至能當(dāng)總統(tǒng),只有你庹杠認(rèn)為自己連個鄉(xiāng)長也當(dāng)不好,你才是西峽口的二球。”
庹杠有個毛病,就是好色。當(dāng)上大貴寺的鄉(xiāng)長了,管了九個保,五六千口人,給好色的庹杠提供了更多好色的機(jī)會。一個有姿色的女人,男人當(dāng)兵死在外地,庹杠就日日纏磨,夜夜纏磨。時間長了,就把這個女人纏磨軟了,纏磨癱了。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庹杠把這個女人領(lǐng)進(jìn)了村莊外邊的竹林里。月色花花搭搭落在黃絲絲地鋪滿竹葉的地上,庹杠把女人摁到了。庹杠身子骨跟杠子一樣結(jié)實(shí),力氣也大的如同一頭牛。女人開始罵起來:“我日你媽,庹杠,你欺負(fù)一個寡婦?!?/p>
庹杠說:“罵個啥子罵,我是叫你享福的,不是叫你受罪的。我是叫你美的,不是叫你苦的?!?/p>
過了一段時間,寡婦又罵起來:“日你媽,庹杠,美,美,美極了。”
過了些日子,庹杠和寡婦成了大白天的日頭,明來明去的,寡婦的本家就把庹杠告到了司令部。司令部的師爺對別廷芳說:“庹杠睡人家寡婦了?!?/p>
別廷芳說:“到秋后收拾他?!?/p>
秋后,別廷芳和師爺?shù)搅舜筚F寺鄉(xiāng)的院子里。師爺還沒有喊叫庹杠,別廷芳就叫起來:“庹杠,出來,叫你的屁股曬曬太陽?!?/p>
庹杠走到別廷芳面前的時候,身子矮下去一截子。別廷芳舉著文明棍說:“扒灰頭坐監(jiān),享球福,受屌罪。庹杠,按照司令部的法條,你是死罪。念起你能抱起來三百斤重的石頭,免你一死。文明棍還是要挨的?!眲e廷芳舉起文明棍,朝庹杠的屁股上打過去。噗碴噗碴的聲音,撕裂著庹杠的心肺。別廷芳下手兇狠,一般人被打十幾下,屁股就爛了,人就支撐不住了,哭爹喊娘的求饒。庹杠被打到二十幾下,血水自屁股冒出來,順著大腿流到小腿,然后流滿了老棉鞋,滲透到地上。庹杠依然站著,不吭不噥不求饒。別廷芳打到三十下,停下了,文明棍掛到了手脖上說:“庹杠,你是塊石頭,也要噗嗤一聲。西峽口咋盡出些你這樣的二貨山,打死也不求饒?”
庹杠咕咚一聲倒下了,抿抿褲子上的血水說:“別司令,漂亮的寡婦是我睡的,我犯了司令部的律條,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吭一聲?!?/p>
別廷芳把文明棍伸出去,庹杠拽著文明棍,站了起來。他抻抻胳膊,抻抻腿說::“別司令,死不了。謝謝你的不死之恩。你要是把我一炮敲了,立馬就不能跟你說話了?!?/p>
別廷芳說:“不是要饒你一死,是要饒一個能抱起三百斤石頭的男人一死。庹杠,你這樣的公牛娃子,西峽口不多?!?/p>
庹杠沒有死,屁股的傷口,兩個月后變成了兩塊子大疤瘌。走路的時候,磨得褲子發(fā)響。庹杠是個男人,和豬一樣發(fā)賤。他又能抱起三百斤重的石頭了,想起那個寡婦那根肉橛子又硬了。那個寡婦見到庹杠的老婆回娘家去了,天剛剛灰蒙蒙的發(fā)黑,她就進(jìn)了庹杠的大門,屁股對著兩扇關(guān)上的大門說:“我就不信,你不想弄我?!?/p>
“不是不想,是不敢。屁股疤瘌才長平,就是18歲的黃花閨女來了,我也不敢了。雞巴硬,能硬過別司令的文明棍。”庹杠蠕動著厚厚的嘴唇說。
寡婦說:“離開地邊,敢去見官。咱們一弄,穿好褲子,誰知道咱們又捂扎了一回?!?/p>
庹杠禁不住寡婦的纏磨,在寡婦的肚子上捂扎了一夜。扎里叫的時候,天要亮了,寡婦該走了,大門卻讓人鎖上了。庹杠說:“完了,這回是死定了,腦袋瓜子是要挨別司令的炸花子了?!?/p>
寡婦說:“這回讓別司令打四十棍吧?!?/p>
庹杠說:“沒有挨棍子的可能了,就是一個死在等著?!?/p>
庹杠扛起寡婦,把她從廁所的豁口扔了出去,說:“你跑回去吧,我也要去逃個活命?!?/p>
踏著露水,庹杠竄過村莊里的小路,朝西安方向跑去??樟粝铝藝箝T的人們,等待別廷芳來敲掉庹杠。到司令部告狀的人見到了別廷芳,天也快亮了。別廷芳說;“現(xiàn)在去敲庹杠的腦袋,人家早跑爪哇國去了。那家伙外看憨厚二球,內(nèi)里聰明著呢,他不會白白等著司令部去人把他抓回來敲了?!?/p>
幾個人從司令部回來,已經(jīng)是晌午了。圍著庹杠大門的人問:“司令部的人呢?”
“別司令說,人家庹杠聰明著呢,早跑爪哇國去了?!闭舸箝T,庹杠無影無蹤,寡婦本家的人很是無趣。
庹杠有個親戚在張鈁的部隊里當(dāng)兵,庹杠就當(dāng)兵去了。別廷芳活著的時候,庹杠從來沒有回過老家。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別廷芳死了,庹杠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營長了。領(lǐng)著五個護(hù)兵在村莊里亂轉(zhuǎn),也沒看見那個寡婦,也沒有看見寡婦的本家出來討個說法。庹杠卻不是過去那個沉默少語的庹杠,他包了一品紅的戲,在村子里的戲樓上大唱三天。每天唱戲之前,他都要和五個護(hù)兵站到戲樓上,背著盒子槍說:“那些想讓別廷芳文明棍打死我的人,我不記仇,戲就是演給你們看的。那些想讓別廷芳敲掉我腦袋的人,我不記仇,看了戲想喝酒到我的院子里去,這回不用鎖門,我有五個護(hù)兵背著盒子炮,比鎖還結(jié)實(shí)。還有五門機(jī)關(guān)槍,一兜嘍幾十個槍子就出來了。”
1948年,張鈁起義了,庹杠的國軍副旅長,成了解放軍的副旅長。打到海南島,打到朝鮮,身上布滿彈痕,胳膊上腿上殘留著密密麻麻的彈片劃傷的疤瘌。大腿里還夾著兩塊子鋼板,鋼板取了,庹杠就不會走路了。胳膊里也夾著鋼板,鋼板取了,胳膊就抬不起來了。1955年冬天,庹杠脫掉軍裝回來了,每月民政局給送來140塊錢。老婆娃子該吃肉吃肉,該穿紅戴綠就穿紅戴綠。就是文革期間,紅衛(wèi)兵想斗爭庹杠,武裝部和軍管組來人說,庹杠是功臣,不但不能斗爭,還要保護(hù)。
和庹杠同時當(dāng)聯(lián)保主任和鄉(xiāng)長、區(qū)長的,大多都在1950年鎮(zhèn)反的時候槍斃了。沒有被槍斃的,也都戴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成為農(nóng)村五大敵人地富反壞右的一部分。庹杠的親戚說庹杠命好,庹杠說:“不是命好,是別廷芳那根文明棍太厲害了,是別廷芳的手段太兇殘了。我不跑,不挨槍子死,也要被文明棍打死?!?/p>
說起別廷芳的文明棍,庹杠說:“啥雞巴文明棍,就是一根野桑木棍子,纏幾根藤條?!?/p>
別廷芳的司令部沒有從漆寶廟挪到馬王廟之前,馬王廟沒有大門。面南是一座馬王廟,修廟人在廟后墻中間,糊了一尊馬王爺。人身馬面,高高大大,脖子上掛了一圈子比大海碗還猛扎的鈴鐺。刮大風(fēng)的時候,鈴鐺一起作響,跟一個馬幫從西峽口街道上經(jīng)過一樣。西峽口的人不敬馬王爺,因?yàn)槲鲘{口人是坐攤生意,馬幫把天南海北的貨物,馱倒西峽口,賣給從南到北七八百個商號,商號再把這些貨物賣給西峽口附近上百里的人們。西峽口的繁華,就是這些馬幫馱來的。
趕騾子趕馬的人要敬馬王爺。到了西峽口,卸下貨物,趕騾子趕馬的人,在西峽口老孫家牛肉館吃一肚子牛肉,喝一肚子馬尿(黃酒),就到馬王廟兩邊的耳房里駐扎下來。他們第一個事情就是給馬王爺燒紙點(diǎn)香,讓馬王爺在煙霧繚繞里品嘗到人間煙火的味道。馬幫燒的紙是從開封府順道馱回來的,比西峽口的火紙黃亮結(jié)實(shí),燒出來的紙錢不散團(tuán)。馬王爺和西峽口所有的神仙不一樣,從來不吃貢饗肉,也不吃貢饗饃,只是燒紙的時候,在火紙里夾雜一些磨碎的豌豆。馬幫燒紙,西峽口南大街就飄散著豌豆面的香味。西峽口有句話,叫驢吃豌豆現(xiàn)得力,最適合馬王爺和趕馬幫的人。有的時候,趕駱駝的到西峽口來,也住在馬王廟里,他們同樣給馬王爺也燒紙錢。西峽口人喜歡看趕駱駝,一個人牽著一峰駱駝,后邊跟著四五峰駱駝。很細(xì)的一根繩子把其它的駱駝牽起來,它們就乖乖地跟著前面的駱駝行走。駱駝行走時沒有聲音,牽駱駝的就大聲唱著很葷的西部民間歌謠,逗得一街兩行商號的伙計們捧腹大笑。
馬幫每年最后一次到西峽口是臘月十八,不但馱來了年貨,還馱來了一個戲班子。一塊紅色的幕布遮蓋了馬王爺,銅鑼哐一敲,大鼓咕咚一捶,大弦嗤溜一拉,就給馬王爺唱三天大戲。趕騾子趕馬的人坐在馬王廟下邊前幾排,昂著腦袋看麻子娃演女人。麻子娃化了妝,臉上沒有一個麻子,紅白紅白,比漂亮的女人還漂亮。特別是演潘金蓮被西門慶勾引的時候,麻子娃風(fēng)情萬種,讓趕馬趕騾子的男人們心旌搖蕩。他們對著馬王廟大聲喊叫:“西門慶,摸摸潘金蓮。”西門慶就真的摸摸潘金蓮,讓趕馬趕騾子的人們大笑之后,涎水掛在下巴上。
馬王廟空空蕩蕩的院落里,長著一棵巨大的皂桷樹,立冬之后,葉子落完了,皂桷樹上掛滿了皂桷板子。皂桷板子含堿,能代替洋堿洗衣服。立冬的皂桷樹下,就有很多女人來夾皂桷板子。皂桷樹上除了結(jié)皂桷板子,也結(jié)幾寸長的皂桷刺。夾桿夠得著的樹枝,皂桷板子夾干凈了,夠不著的就留在樹上,任冬天的北風(fēng)把它們搖落。刮一夜西北風(fēng)之后,第二天早上,皂桷樹下就擠滿了撿皂桷板子的女人們。總有一些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掛在枝頭上的皂桷板子,要等到馬幫們看戲的時候落下來,敲在男人們的頭上。此時這些男人們要回家了,他們騎在馬上,經(jīng)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騾馬大道,回到家鄉(xiāng)過年。
1922年,別廷芳的司令部遷到馬王廟,副司令劉顧三說:“過去是馬王廟,沒有大門,現(xiàn)在是司令部,要修個大門?!?/p>
別廷芳說:“你劉顧三比趕馬趕騾子的人金貴?”
劉顧三說:“我不金貴,你別司令金貴啊。”
別廷芳說:“反正司令部不是騾馬大店,也不是金鑾殿?!?/p>
別廷芳住在臨水的三間房子里,皂桷樹的影子一大早就落在房頂上。傍晚,皂桷樹的影子,和夕照的太陽也落在別廷芳的屋頂上。晌午太陽住在天空頂端,皂桷樹的影子就落在皂桷樹的周圍。別廷芳搬把椅子,坐到皂桷樹下,享受樹蔭的涼快和清風(fēng)的吹拂。過去,司令部沒占馬王廟,皂桷樹下經(jīng)常睡著坐著涼快的女人們,現(xiàn)在,這些女人不能隨便到司令部院子里涼快了,她們經(jīng)過司令部的時候,總要看看皂桷樹那片濃密的樹蔭。有的時候,她們看見別廷芳坐在樹下,手里拿把芭蕉葉扇子撲扇著?;氐郊依锞透约旱哪腥苏f:“看看人家別司令,不但歇涼,還搖著芭蕉扇子。過去皂桷樹下百十個人歇涼,現(xiàn)在只有別司令一個人歇涼。啥時候,你也能混個別司令,一個人坐到皂桷樹下歇個涼,搖個芭蕉葉扇子?”
1922年立冬到了,皂桷樹的葉子落盡了。樹枝上留著稠密的皂桷板子,在風(fēng)中搖蕩。早上,西峽口南大街的石板路上,鋪著一層白霜,女人們挎著竹籃子,踩著白霜,擠到了司令部的門口。站崗的衛(wèi)兵是跟著別廷芳扛著鋼槍走進(jìn)西峽口的,他們不知道,每年立冬就會有女人來馬王廟里撿皂桷的板子。
女人們往往是一個地方響亮的標(biāo)記,一個女人說:“往年,馬王廟沒有大門,皂桷板子就是我們的。今年馬王廟成了司令部,這些皂桷板子還是我們的?!?/p>
衛(wèi)兵說:“今年,皂桷板子就是司令部的?!?/p>
女人說:“司令部是個大院子,不是一個人,要這些皂桷板子干什么?”
衛(wèi)兵說:“司令部不是人,司令部里住著人,住著別司令?!?/p>
女人說:“別司令的花絲葛衣裳都是洋堿洗的,用皂桷板子,早把花絲葛戳爛了?!?/p>
衛(wèi)兵說:“讓我問問參謀長,讓不讓你們進(jìn)來拾皂桷板子。”
衛(wèi)兵到進(jìn)入司令部的里面一會兒又出來了,說:“薛參謀長中中中,你們進(jìn)來拾皂桷板子吧?!?/p>
女人們到了皂桷樹下,唧哩喳啦撿拾皂桷板子,吵醒了別廷芳。別廷芳穿著花絲葛撅屁股小襖子,站到門口咳嗽一聲,沉沉的如同一聲夏天的悶雷,驚嚇的撿拾皂桷板子的女人們,呆呆地站起來,冰靜一樣,沒有一點(diǎn)聲音。別廷芳不言自威,不語自嚴(yán),是這些女人們沒有想到的。別廷芳晃蕩到皂桷樹下,拾起幾個皂桷板子丟在一個女人的籃子里,說:“這些皂桷板子,本來就是你們的,以后還是你們的。是我們的司令部占了你們的馬王廟,不是你們的馬王廟占了我們的司令部,你們撿吧拾吧?!?/p>
別廷芳和顏悅色里帶著威嚴(yán),帶著煞氣,他越是平靜的跟這些女人們說話,這些女人們越是不敢看別廷芳一眼。別廷芳又撿起一把皂桷板子,丟在一個漂亮女人的籃子里。一個傻大黑粗的女人,盯著別廷芳那個看了一眼,說:“別司令也是個人,也喜歡漂亮的女人?!?/p>
別廷芳說:“你咋知道?”
女人說:“你咋沒有把皂桷板子丟到我的籃子里?!?/p>
別廷芳撿起幾個皂桷板子,丟到傻大黑粗的女人的籃子里,說:“西峽口有句話叫先來后到,你們來得早,我們司令部來得晚,這棵皂桷樹就是你們的,樹上的皂桷板子就是你們的。你們撿吧,你們拾吧?!?/p>
撿皂桷板子的女人們走后,別廷芳的文明棍戳戳樹根說:“咱們來的再晚,也是司令部,不是馬王廟。馬王廟要聽司令部的,不是司令部聽馬王爺?shù)?。過去有皇帝的時候,再大的和尚也要聽皇帝的,不是皇帝聽和尚的?!?/p>
薛鐘村說:“別司令,不就是撿個皂桷板子嘛。”
別廷芳說:“明天就不能進(jìn)來撿了,讓那幾個護(hù)兵撿了倒在大門外邊,那些女人也省事了,咱們也不聽女人們的聒吵了?!?/p>
從那天之后,一直到1940年別廷芳去世,司令部的皂桷樹下,就沒有西峽口的女人們來撿皂桷板子。每年立冬之后,司令部的護(hù)兵們就把皂桷板子掃到一起,倒在司令部大門外。那些女人們攬一些皂桷板子,對著皂桷樹看一眼就走了。她們看見的只是一棵巨大的皂桷樹,再也沒有看到別廷芳的影子。
1922年臘月十八,趕騾子趕馬的不再唱戲了。別廷芳說:“西峽口人喜歡看麻子娃浪擺擺的戲,司令部占了馬王廟,馬幫們也不請麻子娃唱戲了。他們不請咱們請,麻子娃還要在西峽口唱三天大戲。”
西峽口有個萬人坑,空余一大片平坦的荒地。民國八年,也就是1919年,北京有五四運(yùn)動,西峽口遇到大旱。到西峽口找碗飯吃的乞丐,在西峽口晃蕩,倒下去就成了餓殍。西峽口南北商會,帶著西峽口所有商號,在西峽口北關(guān)東邊空地上賒飯。幾口大鍋一天到晚煮著稀飯,乞丐們晃蕩著走到鍋前,弄到一碗稀飯的,喝下去,就不死了。那些弄不到一碗稀飯的,晃蕩著晃蕩著就死了。在幾口大鍋不遠(yuǎn)的地方,是臨時駐扎在西峽口的西北軍一個旅的旅長派人挖下的大坑。死了的就扔在大坑里,草草撂幾掀土埋了。到了1920年麥子成熟,賒飯結(jié)束,西峽口就留下了一個萬人坑。
司令部搭建的戲臺子就在萬人坑旁的空地上。麻子娃的戲,就在鑼鼓家什的敲打下開場。西峽口的人,過去看的麻子娃,是馬幫的麻子娃。1922年臘月之后,西峽口的人看的麻子娃,是別廷芳的麻子娃。大戲挪到萬人坑,西峽口人就說:“萬人坑里看戲,有點(diǎn)瘆人?!眲e廷芳就在麻子娃的戲沒有開演前,站到戲臺子上,掐著腰說了幾句話:“馬王廟成司令部了,今年麻子娃的戲是司令部請的。萬人坑上演戲,西峽口的人們說人,人個雞巴毛尾。人死了,跟油燈滅了是一樣的。油燈滅了,還能點(diǎn)亮,人死了,就再也點(diǎn)不亮了。人們說人死了有魂靈,誰看見魂靈了。從今天起,誰看見了魂靈,就把魂靈領(lǐng)到司令部里,看我一槍把魂靈敲了。萬人坑演戲,西峽口人說陰氣重。但是演戲就是殺陰氣的,鑼鼓家什一敲,皇帝出來了,豪杰出來了,鐘馗出來了,都是陽氣,就把陰氣趕走了?!眲e廷芳說完,麻子娃就上臺了。他演的浪女人,比別廷芳聽說過的浪女人都要浪。別廷芳問薛鐘村:“你看過梅蘭芳,能和麻子娃比嗎?”
薛鐘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說:“別司令,是麻子娃不能和梅蘭芳比,不是梅蘭芳來比麻子娃。梅蘭芳叫藝術(shù),麻子娃叫戳丑。梅蘭芳演的是楊貴妃,麻子娃演的是潘金蓮。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不能相比?!?/p>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麻子娃放到北平上海,就是梅蘭芳;梅蘭芳放到西峽口放到內(nèi)鄉(xiāng)縣,就是麻子娃。馮玉祥放到西峽口,最多是個別廷芳。我別廷芳到西北軍,不也是個馮玉祥?!?/p>
1940年別廷芳死了,萬人坑的大戲也就結(jié)束了。最奇怪的是,司令部院子里的皂桷樹在別廷芳死后的1940年,葉子泛黃,巨大的樹蔭,沒有結(jié)一個皂桷板子。劉顧三接著別廷芳干司令之后,在月夜里起來尿尿,竟然看見別廷芳在皂桷樹下坐著,搖動芭蕉葉扇子。劉顧三對薛鐘村說:“日他媽,是皂桷樹有靈性,還是別廷芳有靈性?
薛鐘村說:“皂桷樹沒靈性,別司令也沒靈性。是你劉顧三,魂靈里把別廷芳看成神了?!?/p>
過了一些日子,薛鐘村也看見了別廷芳坐在皂桷樹下,搖動著芭蕉葉扇子。他對劉顧三說:“別司令不就是個西峽口的土地爺,咋讓我也看見了他在搖芭蕉葉扇子?!?/p>
劉顧三說:“別廷芳在世的時候,自衛(wèi)軍20萬人,輻射十三個縣幾百萬人,不止是個土地爺吧?”
一個院子活的時間,比這座院子里的人要長很多。別廷芳死了,馬王廟改成的司令部沒死。劉顧三死了,司令部也沒死。薛鐘村死了,司令部依然沒死。1948年西峽口被陳賡謝富治的部隊解放后,司令部就成了西峽市下屬的一個辦公機(jī)構(gòu)。西峽市存在了一年多,西峽口從內(nèi)鄉(xiāng)縣分出來,成了西峽縣,司令部就成了西峽縣供銷社。
從馬王廟到供銷社,也就是幾十年時間。皂桷樹不知道秋風(fēng)蕭瑟換了人間,依然結(jié)出皂桷板子。供銷社一個干部問另一個干部:“皂桷樹有多少年了?”
另一個干部說:“有幾百年?反正比別廷芳的歲數(shù)大?!?/p>
樹大成神。司令部的皂桷樹也有點(diǎn)成神的樣子。1958年大煉鋼鐵,西峽口城內(nèi)的大樹砍完了,別廷芳的皂桷樹沒有人砍。1966年夏天,有人拿起斧頭砍皂桷樹。一個老人說:“這棵樹成神了,你砍它干什么?”
砍樹的人說:“別廷芳是個土匪,是個惡霸,是個偽司令。不砍倒這棵皂桷樹,別廷芳的陰魂不散?!?/p>
砍樹的人砍了一個下午,還沒有砍斷一個樹根。他抬起頭看看皂桷樹的樹蔭說:“我日他媽,這棵皂桷樹太大了,兩只手都砍出血泡了,也砍不斷?!?/p>
過了幾天,砍樹的人一條腿拐了,接著第二條腿也拐了。半年之后,砍樹的人死了。死之前,他大聲罵道:“我日他奶奶,別廷芳的皂桷樹,我都死了,你還不死?!?/p>
1969年秋天,本來過了打雷的季節(jié),西峽口上空忽然響起一陣?yán)茁?,把皂桷樹的一個干枝震斷了。留在樹上的另一半干枝,黑乎乎的有礙觀瞻。有人上到樹上,砍這一節(jié)干樹枝。他用腳試試干樹枝是否結(jié)實(shí),一腳蹬空,從樹上掉了下來,口吐白沫,死了。
1975年冬天,皂桷樹上壘起來一個巨大的風(fēng)老鴰窩子,每天都有風(fēng)老鴰在皂桷樹上叫個不停。風(fēng)老鴰黑色的羽毛從樹枝上落下來,風(fēng)老鴰的屎巴從鳥窩里掉下來。有人拿起長竹竿,捅掉了風(fēng)老鴰的窩子。一群風(fēng)老鴰從此開始流浪,再也沒有回到皂桷樹上來。桶風(fēng)老鴰窩子的人,生長了一頭麻野雀。癢的難受,就挖就撓,挖撓的滿頭流血,最后感染而死。
皂桷樹至今活著,還不知道要活到哪年哪月。2010年7月24日,西峽口老鸛河漲大水,水位超過西峽口城內(nèi)的排水水位,河水倒灌。距離皂桷樹不遠(yuǎn),一個地方洼陷了。洪水消下去之后,有人鉆進(jìn)去一看,竟然是一個地道,從皂桷樹下直接通到老鸛河。原來別廷芳也是個很細(xì)密的人,假若有人攻打司令部,別廷芳順著皂桷樹下的地道,就可以逃脫到老鸛河的河灘上。坐船可以達(dá)到漢口,坐車可以達(dá)到山西。
知道挖地道的是人,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