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兩碗孝心

岑桑

老呂在小區(qū)里開了一家小飯桌。每到中午，就有一大幫放學的孩子趕過來吃飯。特別熱鬧，兩室一廳的房子，坐得滿滿的。他不會做什么美味，只會做豬肉燉粉條，凍豆腐大白菜，熱乎乎的一人一碗，不夠再添。小區(qū)里沒時間做午飯的家長，都愿意把孩子送過來。他們不求精致花哨，只求讓孩子干干凈凈，實實在在地吃一頓飯。

老呂中年喪偶，膝下一子，名叫呂放，大學就在本市。前幾年，課業(yè)不忙的時候，常跑回來幫老呂的忙。大學畢業(yè)后，呂放進了一家國企。工廠分了宿舍，于是只有周末，他才有時間回來幫老呂打理一下。

大家都說老呂總算熬出頭了，辛辛苦苦把兒子供出來，就剩享福了。但老呂自己可不這么想。呂放已經(jīng)26歲了，房子還沒有，婚禮肯定也要不少錢。想一想，老呂覺得愁。

呂放在大學時有一個女朋友叫小梅，出身書香，家境殷實。老呂覺得，兒子高攀了。

呂放總覺得自己特別愧對小梅。因為憑小梅的條件，可以找個比他更好的。但小梅偏偏只對他一個人好。如果不是見了小梅父母，呂放還沒有這樣真切地感到壓力。

小梅媽媽說：“我和她爸爸也從側(cè)面了解過你家的情況。讓你買房也不實際，我們在市區(qū)還有套房，就給你們結(jié)婚用。但是，房子不用買，裝修電器總要負責的。我們女兒從小寶貝到大。你總不能一分不出，就隨便娶回去。那樣你以后，也不會認真對待她?！?/p>

小梅媽媽提出的條件，一點不苛刻。可是按照她的眼光品位，100多平方米的房子，裝修、家電至少也要15萬。

這一年的9月，老呂給孩子們做了最后一頓飯，送他們鬧哄哄地上學去。十一長假之后，他開了五年的小飯桌，就要停了。

有男生問：“呂大爺為什么不做飯了？”

女生答：“大放哥結(jié)婚錢不夠，呂大爺把房子賣了?！?/p>

“那我們以后去哪兒吃飯呀？”“問你媽去！”老呂關起門來，看著滿屋子的空飯碗，心里有一點酸。他喜歡這群孩子，喜歡聽他們說“呂大爺做飯比我媽做得還好吃”。不過，相比起來，他還是更希望呂放能盡快把小梅娶回來。

老呂賣了房子，才告訴呂放，讓他來搬東西。呂放回來急了，問他：“你把房子賣了，住哪兒啊？”

老呂說：“瞎急什么。我都安排好了。房款你拿15萬去裝修，剩下的我留著養(yǎng)老。我和老趙都商量好了。他租給我一屋，我們倆正好搭個伴兒?！?/p>

呂放知道老趙，老呂的老工友，打了一輩子的老光棍兒。呂放這才放下心。2010年，呂放和小梅大婚?；槎Y不鋪張，但也得體。之后，還余下一點閑錢，兩人來了次馬爾代夫蜜月游，回來還買了兩只芒果木的大碗送給老呂。

小梅說：“大放非要買這個給你，說一看見它，就想起了你的小飯桌?！?/p>

老呂笑得合不攏嘴，說：“真是我兒子。”

房子賣了老呂沒舍不得，真讓他心疼的，就是他的小飯桌。他想念那些孩子們吵吵嚷嚷的叫聲，吵鬧聲總讓老呂想起呂放小時候，也是這么淘，這么能叫，放學了，把紅領巾系在腦袋上，占“院”為王，不是砸了誰家的玻璃，就是打了誰家孩子。

老呂和小梅說：“他以后不聽你話啊，就揍他。他從小讓我打出來的，皮結(jié)實著呢?！?/p>

呂放不滿地說：“你這胳膊肘怎么還向外拐呢，教我老婆打我?！毙∶仿犞?，挽著呂放的胳膊哈哈地笑起來。

老呂看著眼前的小兩口，心里一直放不下的石頭，終于落地了。

2011年，呂放有了兒子，取名呂樂源。小梅是個事業(yè)心重的人，在家休息兩個月就要上班，孩子只能放到了娘家去。呂放感到有點對不起這個小小的生命。生活剛剛穩(wěn)定，就要忙賺奶粉錢。小梅媽媽說：“孩子放我這兒，吃吃喝喝就我管吧?！?/p>

每周老呂都蹬著自行車去看孫子。那小家伙真是讓人愛不釋手，水亮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起初老呂會帶點玩具去，撥浪鼓，小喇叭什么的?？墒切∶穻寢尣惶矚g。她抱著孩子說：“親家啊，你買的這些路邊攤上的東西不行，小毛刺兒都沒銼干凈，塑料味還這么大。小孩拿著危險，還不健康?！?/p>

老呂忙點頭說：“好，好，我下回不買了，光帶眼睛來看看孫子就行?！?/p>

他伸手來抱孩子，小梅媽媽卻躲開了。她說：“手洗了嗎？”

老呂殷切地說：“洗了，洗了?！毙∶穻寢尠押⒆有⌒牡胤旁谒麘牙?，說：“抱歉啊，小孩子太磨人，對你招待不周?！?/p>

話說得客氣，老呂還是聽得明白。他來就是給人家添麻煩。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一邊蹬車，一邊想，以后還是少去吧，免得讓呂放難做人。后來，他改成一個月去一次，剩下的時間看照片。

2013年的10月，呂樂源2歲了。不過，高標準的早教把小梅媽媽累出了心臟病。呂放把呂樂源托給老呂，自己到醫(yī)院忙前忙后。他覺得自己欠小梅家真是太多了。

那段日子，老呂和老趙的生活一下有了生氣。兩個老頭兒圍著個孩子天天轉(zhuǎn)。老呂拿出看家美食，豬肉燉粉條，凍豆腐大白菜，還翻出呂放以前的模型，陪他一起插。呂放周末來看他，問他累不累。老呂眼睛亮閃閃地說：“你丈母娘住院，我不好這么說，但是真的，我等這天，等了好久了。”春節(jié)前的一個月，小梅媽媽出院了。她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樂源接回去。

2014年的5月，天氣暴熱。老呂騎車看孫子的路上，突然腦出血，摔倒在地上。救護車來的時候，老呂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呂放接到消息，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晚上了。

呂放在他身邊，一遍一遍叫他。老呂才恍惚醒過來，他看了呂放一眼，茫然地說：“幾點了？我還沒洗菜呢，一會兒孩子們就放學了。”

呂放問：“爸，說什么胡話呢？”

老呂卻合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出殯的前一天，呂放去老趙那兒收拾遺物。老趙倚在門口說：“你爸啊，總念叨想把小飯桌再開起來，就不用沒事想你和他孫子了。唉，都說養(yǎng)兒防老?？傻筋^來，房子都沒了，還不如我呢?！?/p>

那一刻，呂放才發(fā)現(xiàn)，他總是覺得虧欠了小梅，虧欠了兒子，虧欠了岳母，卻從不知道自己最虧欠的，是為他操心一輩子的父親。因為有種愛，總因為血緣的親密而被當作理所當然，忽視了。

呂放搬箱子出來的時候，老趙忽然喊住他。他打開書架的玻璃門，拿出兩只木碗放在呂放的手里說：“快拿上，你爸的寶物。這可是他兒子送給他唯一的禮物。所有孝心，也就夠裝這兩碗吧。”呂放捧在手里，突然跪地不起，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