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光
半墨齋隨筆
■陳繼光
由楊乃武后人“不吃大人飯”想到……
散文家楊敏生兄,是楊乃武嫡親的玄外孫,許是得承祖上文脈,所以文章寫得閑逸淡定,幾近爐火純青。
那年,北京《作家文摘》報主編石灣兄來杭,相約共進晚餐,于是想到這位朋友。因為石灣兄一向滴酒不沾,我卻嗜酒如命,席間無酒,談話不爽,請他作陪,既能讓他結識一位新朋友,又能陪陪我這位老酒友,皆大歡喜。
當時,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正在熱播,所以席間閑聊,自然就聊到了楊乃武。于是敏生兄也就隨意說起了兩件有關楊乃武的逸聞軼事。
一是楊乃武出獄后,不敢再重操舊業(yè),以養(yǎng)蠶種桑為謀,只是名聲在外,四鄉(xiāng)八里,仍有人遠近趕來,央求代寫訴狀,有時礙于人情,只能答應,卻從不落墨于紙,只是將訴狀寫在一張紅漆的方凳(俗稱“骨牌凳)上,讓對方自己滕抄到紙上。抄畢,便用濕布抹去訴狀,不留任何字跡。二是直到如今,楊家后人也從不吃小白菜,因為楊乃武與“小白菜”確有私情,所以無論如何“小白菜”總是長輩,由此,小白菜這種蔬菜,便就成了楊家后人的切切禁忌。
敏生之所說,我當然確信無疑,石灣兄卻聞所未聞、甚是驚奇。于是便將敏生的家世向石灣作了介紹。這一來,石灣興奮異常了,居然破例倒了小半杯啤酒,與敏生碰杯,然后一而再,再而三重復說著一句話:把你所知道的都趕快寫出來,我獨家約稿了,獨家約稿了!
我也在一旁慫恿,并建議敏生再仔細問問他母親,以我判斷,舊時,祖孫之間年齡是相距不遠的,倘老人家能作些回憶,肯定可以發(fā)掘更多的鮮為人知、頗有情趣、讓人過耳不忘的故事來。比如姨太婆(楊乃武的姐姐)后半生是如何過的?比如“小白菜”在準提庵為尼后,楊家對其如何?……敏生認可我的說法,還補充說:楊乃武寫狀子的骨牌凳,后來成為他母親的嫁妝之一,一直保留在他家里。又說,法名“慧定”的“小白菜”76歲圓寂時,已是1930年,其時,母親已是成人,肯定知道許多情況……石灣大喜過望,說:這餐飯吃得值,成全了一樁“雙贏”的美事,既能提高作家的知名度,也有利于報紙的發(fā)行,還笑著表示:稿費一定“重”優(yōu)!
他倆談得投緣,一拍即合,我也很高興。但我還是提醒石灣兄說,接下去要你多多催促,此人是臺拖拉機,拖沓得很。敏生笑了,說:你別用激將法,這篇東西,我一定抓緊寫!
本以為此事必成無疑,誰知幾個月后,我在北京遇到石灣,問起楊文,石灣卻苦笑著說:都差點兒開了好幾次“天窗”了,他的稿子就是不來。我一聽就急,當即撥通了敏生的電話,第一句話就直罵:“你怎能言而無信?”他那頭吶吶著聽完我的責備后說,他是真想寫,但在“采訪”母親時,老人家說了一句話,他就不便再寫了。因為老人家說:“我們不能吃大人飯!”
聽他這一說,電話這頭的我們都沉默不語了,都是江浙人,當然知道“不能吃大人飯”這句江浙方言的含意,它的意思是:無論是為名還是為利,晚輩都不能拿祖上說事,不能沾祖上的光,靠祖上的名聲混飯吃……
應當說,楊家老媽是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人,但我從她的一句“不能吃大人飯”,不僅看到了老一輩對祖上的敬畏之情,也悟到了何謂“孝悌為先”的傳統(tǒng)內(nèi)涵,而這,能不讓當下動輒吹噓“我是某某的第幾代孫”,或者不時宣揚“爹親娘親不如鈔票親”的那些所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感到赧然嗎?
那日,一位老同學連著給我電話,非要我去參加他的一個“到時便知”的私人聚會,故弄玄虛,神秘兮兮的,好在他說參加的全是老同學,也就答應了。
聚會在一家小飯店進行,圖的也就是一個隨意。我的這位同學又當迎賓又當服務生,直到十多個人滿滿擠了一桌子,還不知他葫蘆里到底想賣什么藥。我在與會者中最年長,就開口說;某某,你花錢請我們來,到底有何“企圖”?他笑了,舉起杯說,小弟別無他事,就是匯報一下:從今開始,我是一身輕松,正式退休了。聽他這一說,大家都恍然大悟,于是都笑著舉杯,祝他“安全著陸!”
“安全著陸!”雖是一句玩笑話,但確也道盡了官場廝混的一腔苦衷。不說別人,就說這位老弟,他當過縣委書記,當了一個市的常委部長,最后調到省里,入主一個“高?!睆d局。說這個廳“高危”,是因為他的前兩任都“進去了”。所以當他到任之時,同學們?yōu)樗语L,但那次大家的祝酒詞,是希望他潔身自好,可別“先腐后繼”也“進去了”,害得大家輪流去探監(jiān)。也許是他記著那次“接風”,所以才有了這次“到時便知”的安排,以便宣告他的“安全著陸!”
但他的這一“安全著陸”,倒使我想起了一樁與他有關的事:一次,一位大學時的老師請我吃飯(他和我這位同學是同一地方人),“宴無好宴”,與座的還有一位老師的親戚,此人想在老家接攬一個工程,工程要省廳批準,所以想請我?guī)兔退@位廳長牽個線、見個面,以后一切全由他自己辦了。老師是個書生氣十足的人,當面我只好吶吶,但過后我打電話對老師說:這種幫忙,還是別幫吧,接工程的人有多少小九九,你做老師的也許不明白,但說不準,你幫了你親戚,卻會讓某某“進去”呢!
我一說完,與座者都呵呵笑了,同學說:謝謝老大哥替我做了擋風墻,人總是有軟肋的,我的軟肋就是重臉,當縣委書記時,本來可以安排一個單獨的住處,我卻選擇了一般的機關宿舍,“把自己置于群眾的監(jiān)督中”,這樣,想來“送禮”求情的人就有了顧慮,所以我當了幾年書記,一清二白。
他的這一說,引發(fā)了一次同題討論。都說,因“貪”而“進去”的,因“色”而“進去”的,是個人品質造的孽,進去也活該。但一不小心因“人情”而進去了,那就大大的不應該了??芍袊且粋€“人情社會”,常見的是,堅持原則,不講情面的人,常挨人罵;礙于情面,放棄原則的人,則被人贊。只是,只講人情的結果,其實就是把“職場”等同于“江湖”,久而久之,不腐也黑。其中一位同學甚至無奈地“現(xiàn)身說法”說,人都生活在“人情”中,要避免“人情”的破壞力,也只能是“惹不起,躲得了”。當年組織上要他去某地任職,他找出各種理由死活也不肯去,實際上就是因為那地方是他老婆的娘家,在那兒“當官”,要是舅子姨子地找上門來,你受得了?就算不找上門來,親戚中難免有低素質的,要是這色人等拿他的名字吹噓生事,那還得了?
此言一出,舉座啞然,靜默片刻,一致得出一個發(fā)人深省的認定:人情,是“安全著陸”的最大障礙。我們這些人,一半都是“退”了的,另一半將退未退,可以保證都能“安全著陸”,但現(xiàn)在那些正“當紅”的官場人士會不會因此“沉沙折楫”呢?!
飯局結束。我倚老賣老的一番“結束語”,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
我的“結束語”是:“退了”以后,盡量減少出門應酬,免得在那種場合,與那些點頭之交,再來一番虛情假意,更免得去當那些戀權者滿腹牢騷的旁聽者。在崗時,有工作的成分在內(nèi),自然有推脫不了的應酬,既然退了,那就一退到底,圖個清靜了,但老同學們的聚會,還是要有叫必到的!
我讀中學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
那時,“吃飽穿暖”對大多數(shù)同學而言,都只是一種奢望。別的不說,就說糧食定量吧,原本,中學生的定糧是每月33市斤,但后來為了支援“災區(qū)人民”,“定糧”一減再減,最后就只有22市斤了。
22市斤的定糧,對于現(xiàn)在的中學生說來,恐怕是太多了,哪能吃得光?但那時物質貧乏,難得見到油腥,不像現(xiàn)在天天有魚有肉有牛奶有水果,所以這22市斤定糧,對于正在長身體的中學生來說,真是“老虎舔蝴蝶”——一下子就沒了。雖說有人發(fā)明了“三蒸飯”——將二兩米重復加水蒸上三次——但其實也只是自欺欺人的飽了“眼?!保瑓s根本不能填飽肚子。
而且,有定糧的城里同學還算是好的,農(nóng)村的同學卻連定糧也沒有。他們每月所吃的,可說都是從父母嘴上省下來的。家境好一點的,主食能吃上薯干米飯、蘿卜稀飯;家境差的,就只能吃米糠、吃豆腐渣;而菜更不用說,所有的人吃得最多的,幾乎就是油炒鹽(菜油拌食鹽)。因此,常有吃多了米糠、豆腐渣而拉不出大便的同學痛得直哭,最后被送到校醫(yī)室用肥皂水灌腸……
但是,就是在那種生活極端貧苦的情況下,同學們的求知欲卻仍非常強烈——絕對沒有像當下某些小混混,借貧困之名,去偷去騙去搶的現(xiàn)象發(fā)生——而這,完全應當歸功于當時的老師們!
當時的中學教師,定糧是每月27市斤(有一段時間減到24市斤),工資也就52元左右。雖說老師們也要養(yǎng)家糊口,生活并不寬裕,但老師們卻常常時不時地給這個同學幾斤糧票、給那個同學幾毛錢,有的老師甚至一從教工食堂打好飯菜,就直接跑到學生食堂,將自己的飯菜分一半給那些在喝米湯的同學……
大多同學都只有一雙鞋子,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更是上課下課全是赤足當“皮鞋”;只有回家時才穿鞋子,因為最遠的要走上四五十華里——他們都是住校的——于是每當周末,班主任就會來檢查他們的鞋子,要是誰沒有鞋子穿、誰的鞋子穿了底,他就會把自己僅有的那雙橡膠鞋借給這位學生穿?!枚弥?,班主任的那雙橡膠鞋,就被同學們私下稱之為“公鞋”了。
為了鼓勵學生讀好書,老師們也搞“物質刺激”,只是這種“物質刺激”都是老師自己掏腰包的。有一位單身的化學老師,她的工資大多成了“獎學金”:凡是化學成績好而家境困難的同學,可說無一不得到過她的資助。而一位俄語老師,則更有趣,常會在周五傍晚讓那些記不住單詞、學不好語法的學生到她家補課,順帶吃一餐便飯。而吃過一兩次“便飯”以后,哪位同學還好意思繼續(xù)去吃呢?于是接下來,當然只能努力學習了!——但真是慚對老師,我也是吃過她幾餐“便飯”的,俄語成績卻一直沒上去,如今更是除了“你好”、“我好”“大家好”還能很不標準地說上幾句,其他全都早已“大斯肥大尼亞”(俄語讀音“再見”)了。
……拉雜寫到這里,想到當下一些老師總在想方設法借辦“輔導班”“補習班”之名賺錢、利用各種名目收受家長紅包,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困惑:我們那時生活困苦,老師們卻仍能全身心地教書育人;現(xiàn)在生活好了,與那時真是“天壤之別”了,為何老師反倒是那么“唯錢是教”了?
只是當下的老師何以竟從“為人師表”變成“唯錢是教”,則恐怕并非是一個“錢”字就可說明得了的!
一位同學,曾是一個山區(qū)縣分管文教的副縣長。
他的“仕途”與眾不同,別人一般是當了一兩屆縣長或副縣長之后,升遷不了,就轉到政協(xié)工作。但他,卻先是由政府辦公室主任變成政協(xié)副主席,干了一屆,竟又重新“出山”變成了副縣長。
所以如此,原因據(jù)說有二。
一是這位老兄有一個特別的鍛煉方法:不論春夏秋冬,不管刮風下雨,每天一早,他總要在滿是碎石的山路上,赤腳走上一個多小時。雖說他目的只是鍛煉身體,但一個政協(xié)副主席不穿皮鞋,打赤足,卻也成為小縣城的一大話題。久而久之,“赤腳主席”竟成了人所共知的外號。二是這位老兄還是一個愛提意見的主。他總是直言不諱地為山區(qū)的文教事業(yè)鼓與呼;他認為山里的孩子愛讀書。所以山區(qū)越是窮,就越是要創(chuàng)造條件,讓孩子們能好好讀書。因為只有讀好書,孩子們才能真正走出窮山溝,成為有用之才,總不能讓他們一代代地只能成為“農(nóng)民工”!久而久之,他竟也被人調侃成是“唯教育論者”。
由于上述兩點,所以在一次政府換屆、討論文教副縣長人選時,許多人想到了這位“赤腳主席”兼“唯教育論者”,有人一提議,就獲得了一致贊同!于是“赤腳主席”一個鯉魚打挺,便變成了“赤腳縣長”。
在他履新后的第二年,我借出差的機會順便去看他。20多年不見,他竟是頭發(fā)墨黑,嗓門洪亮。問他是否染發(fā),他“炫耀”說,全天然的,如假愿罰。接著,就是向我“吹噓”赤腳走路的種種好處,說是“堅持數(shù)年,必能見效!”——但這于我而言,卻是絕難做到的,當然也就只能“心儀”了!
那天是周末,但他一定要拉我去看看他們新建的中學。從教育樓到圖書館,從學生宿舍到學生食堂,最后來到正在鋪設塑膠跑道的體育場。我走得滿頭是汗,他卻不無得意地問我說:怎么樣?這所中學能否可入全省一流之列?我說,論“硬件”規(guī)模,那是沒話說的,但“軟件”怎么樣?不敢隨便恭維。他笑了,說,就目前而論,“軟件”確還不盡如人意,但再過一兩年,最多兩年,我們這所中學必定是全省一流!
看看這所中學的規(guī)模,投入的資金肯定不少。于是我問:你們縣財政肯投入這么多錢?他回答說,我們這一屆政府有一個一致的認識,“最窮不能窮教育”!書記縣長也都是山里的孩子,能不大力支持?接著他說起,這段時間,他最忙的是給高三的同學講如何填高考志愿。因為山里的孩子很淳樸,消息也相對閉塞,不會填志愿。去年某某某(我們另一位同學)的兒子,是全省高考“狀元”,結果竟考不進名校,只能退而求其次。而他們夫妻還都是老師呢!——這事我也知道,“狀元”落榜的原因是,當時估分出來后,估算很正確,但志愿卻填得很失算:第一批的第1234志愿,竟分別填的是清華、北大、復旦、浙大,結果一家不錄取,家家不錄取……
次日,我應約上他家吃飯。許去早了一些,大門敞開,卻不見人影,叫了幾聲,才從屋頂傳來他的應聲。上去一看,這老兄竟只穿一條褲衩,在平臺上忙得滿頭是汗。一見我就連聲“抱歉”,說他正在燒酒(釀酒),一時停不下來,讓我先自己給自己泡茶!我取笑說,想不到你還有這手藝,是想以后當釀酒師?他笑笑說,從前山里人都是自己釀酒的,學了這門手藝,退休了,就能自己釀酒自己嘗,當然很歡迎老同學能嘗嘗他親做的“佳釀”!
一晃又是10多年,前不久,去他們那里參加一個活動,得知他已經(jīng)退休,與其他退休者不同的是,別人都留在城里賦閑,他卻“反樸歸農(nóng)”回山里老家了。于是我給他去了一個電話,說要上他老家去看他。電話那頭他連聲歡迎,并詳細地告訴我如何乘車、如何換車,他會在那個方位“恭候大駕”云云。我故意說:你不能叫個車來接我一下?他說,他自己不會開車,退休了,也不好意思再用公家的車了——他兒女都在外地工作——聽他這番認真地解釋,我忍不住真想罵他一句迂酸!
“赤腳縣長”的名氣很大,驅車進山,一路問去,提他的名字,沒有幾個人知道;但一說“赤腳縣長”,那真是“婦孺皆知”。就這樣,70公里的山路也就只開了一個多小時,所以他還未跨出門檻,就被我堵在屋里了。
他住的是祖輩的老屋,一樓一底,格局老舊,庭院寬暢。樓上住人,他和老伴各居一室;樓下一是書房,一是堂屋,另有一披屋是灶間。廊下擺滿了各式農(nóng)具,屋后有幾壟菜地。因為時間尚早,他就帶我四處走走。沿著門前的小路,向西數(shù)百步,是一條溪流,澗很寬,水很清,溪邊有幾株兩人合抱的古樟,古樟之間有一新近修葺過的涼亭,據(jù)說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涼亭不遠處,散落著幾間農(nóng)家老宅,似已很少有人居住,所以四周顯得特別清靜。一句話:深山僻壤,生態(tài)自然。
問起他的近況。他說,退休后,曾有人想請他當“顧問”,但他都謝拒了;他想回老家養(yǎng)老,也有人很不理解,說一個縣級干部不住城里住山溝,是否也太“另類”了!其實一個副縣長又算個什么官?古代連宰相都有告老還鄉(xiāng)、耕讀桑梓之說,他又為何做不得?而他之所以動了回老家的念頭,一是因為他想為老家的孩子做點事。雖說現(xiàn)在交通方便,通訊發(fā)達,但山里與城里相比,總還是有差距的。他回來了,就能在鄉(xiāng)村學校兼?zhèn)€職,給孩子們講講故事,上上語文課。二是他的祖輩和父母都埋藏在這片土地上,以前工作忙,難得回老家一次,退休了,清閑了,他也想在老家多陪陪長輩,多盡點孝……
聽了他這番話,很是感動,但又怎么說呢?我只能靜靜地隨他一路走著。
返回時,已近中午,屋里居然多了不少來客,一介紹,他們是山村中學的校長和老師——他稱他們是同事——桌上也早就擺滿了各色農(nóng)家菜肴,用他的話說:菜,是他自己種的;雞,是他自己養(yǎng)的;魚,是他自己下溪捉的——呵呵,這也就是說:全是“綠色食物”了!——而一就座,他老伴就端上了一大壺酒,不用說,這當然也是他自己釀的!
于是我調侃說,照這樣看來,你們夫妻倆的退休工資可是花不光了!
他也笑了,連連說“是呀”“是呀”。但有人“反駁”了,這是那位中學校長,他說,依我看縣長也是一個“月光族”,他在我們學校教語文,不但沒有一分錢的講課費,還每月都出錢資助家境困難的學生……校長的話是一口氣說完的,使得這位“赤腳縣長”雖想岔開話題,卻根本無法打斷。
我有點沖動,就舉起一碗酒,說,借花獻佛,來,先讓老哥我敬你一碗!說罷,我就一飲而盡——有些時候,語言是不能完美地表達感情的,但愿感情能完美地理解語言!
誰知這時,他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他說,學校已經(jīng)做好準備,下午要請你去給大家講一堂課!我有點感到突然,但我能拒絕嗎?
因為晚上還有一個活動,所以我得在傍晚前趕回縣城,臨別時,他送我一幀書法,潑墨恣意,筆力遒勁,讓我贊嘆不已!
上書八個大字:歸去來兮,根在山里。
忽然想到添置一條褲子。
老伴說,我陪你上某某商場買吧,那兒在舉辦“黃金周”服裝大展銷。
我一向不愿陪女人逛商店,也不愿女人陪我逛商店。雖說女人對購物很專業(yè),但東挑西揀地啰唆不過,遠不如自己看中意就買來得爽快。
老伴知道我的脾氣,這次卻“舍我其誰”地說:不陪你去,你買得端正?那里的折扣可是五花八門,連我都弄不太清楚,所以我想讓小蓉他們也一起去!
我從小對數(shù)字不感興趣,一見到數(shù)字就頭痛,聽她這么一說,也就默許了。因為老伴所說的小蓉,是她的外甥女,“他們”則是小蓉和她的丈夫。這對小夫妻都是數(shù)學博士,有他們在,我就省心多了!
也真是“黃金周”,碩大一個商場,上下八層全是人,各色服裝更是目不暇接。但一看那些標價,就知道全是虛價,高得讓人吃驚:襯衫都在1000元左右,休閑褲在900至2000元之間,西便裝更是在4800元左右……
我當然一上樓就直奔主題——不像老伴她們那樣東張西望——且很快就挑中了一條褲子,標價1280元。本來掏腰包付錢就是了,但一看有關打折的說明,我卻目瞪口呆了。那上面寫著:本專柜參加“滿100元送50元、滿500元再送200元購物券”的優(yōu)惠活動,購物券可在本次活動期間替代現(xiàn)金在本商場選購任何物品。
天哪!這么復雜!買一條褲子本是很輕松的事,誰知竟像是進了數(shù)學考場,一下子讓我云里霧里了。幸虧有老伴和兩位數(shù)學博士在,那就退出“考試”,讓她們代勞吧!于是征得老伴同意,先獨自下樓了。——她知道我除了書店,其他任何商店都是不愿多待片刻的。
原本以為她們很快就能“搞定”,誰知在樓下抽了兩支煙,居然還沒下來,打電話催了幾次,仍總是說:等等,還沒結完賬!真是怪了!幸好就近有一家書店,也能讓我泡上半天。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手機終于響了,打電話的卻是我那個當會計的兒媳。兒媳說,她也在商場了,賬也基本結好了!我奇怪了,就問:買一條褲子,還要你也來幫忙?兒媳在那頭說,是媽媽叫我來的,因為這賬很是難結,小蓉她們都滿頭是汗,差點“暈”倒了!聽她這一說,我忍不住呵呵笑了,想不到兩個數(shù)學博士竟不如一個會計!
沒多久,老伴她們果然下來了,一看表,從進商場到出商場,已足足過去了3個半小時,她們手中的物品,也已不光是一條褲子,而是3條褲子(其中一條內(nèi)褲),兩件衣服,兩雙襪子,實際耗資1600元。
事后,兒媳的一番解釋,讓我發(fā)覺這種“優(yōu)惠打折”并不是什么數(shù)學運算,而是商場認準了顧客“不想損失”的心理,所謀劃的一場營銷運行。
比如,以我這條標價為1280元休閑褲為例,就設計了兩個圈套:先是1200打對折,計600元,80元不滿100元,就不能打折,不肯吃虧,那就得再買一件小物品(比如一雙30元的襪子),于是再打折下來,褲子加襪子也就655元,不就比光買褲子卻要付680元便宜25元?但是付出655元以后,就超過了500元,便又得到了200元購物券,而全商場的價位都很高,你雖花掉了這次的200元購物券,又會出現(xiàn)另一次200元甚至金額更大的購物券,這樣,你就會卷入又一圈購物,陷入再一輪苦算!……
不知讀者讀到這里,能否頭暈?反正我寫到這里,真的頭已痛了。所以,不要說是兩個數(shù)學博士,就是十個數(shù)學博導,一進這家商場,恐怕也會暈得不知數(shù)字是何物,但是,不管怎么說,雖說這家商場的促銷噱頭不能不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上這樣的商場購物還能有什么樂趣呢?
那年聽說張藝謀先生為拍攝《山楂樹》在尋覓一位清純的女主角,不禁想到了我的一件往事。
這是一件真實的往事。
如果略加虛構,也許可以寫成一篇纏綿悱惻的小說。但我情愿以此寫一篇短文。因為,文字的生命在于真實;真實的文字才有其存在的價值。
那是1965年12月的一天,我在長江以北的某地出差,中轉時,住在一個縣的政府招待所。也許是住宿的人不多,也許是看在我一身呢子軍服的份上(當時能穿呢子衣服的人少之又少),服務員給我單獨安排了一個四人間。本來這是好事。在氣溫零下2度的時候,使我能獨自享受四床被子的溫暖。誰料“夏天的汗,冬天的尿。”夜半時分,喝過酒的我卻被尿給“整”醒了。
房間里沒有衛(wèi)生間,要方便,就得出房門,仗著年輕,血氣正旺,也是睡意惺忪,心想反正“來去匆匆”,就裹著一件軍大衣出門了。誰知當我“匆匆回來”,原本虛掩著的房門竟被風給關上了。這里要說明的是:當時“以階級斗爭為綱”,旅店房間那種“司必靈”鎖,全是被除掉保險性能的,以便可以隨時入房檢查,而且鑰匙也全由服務員掌控,所以這一來,我這個“革命戰(zhàn)士”就被關在門外了!
接下來,當然只能去找值班員開門。但值班室的燈雖亮著,叫了半天卻沒有人答應。又想踹門而進,誰知“司必靈”鎖雖然沒了保險,卻仍是堅不可摧。沒了法子,只好一間一間地敲門,希望能有個房間讓我暫且過夜!誰知,不知是那天住宿的人真少,還是有人裝聾作啞,上下兩層全敲遍了,居然沒一處回應。寒風那真是寒呀,我裹著軍大衣,上躥下跳,直打哆嗦。心想,難道我竟要為撒一泡尿而“犧牲?”了?
就在此時,樓下的燈亮了。趕緊下去一看,卻一下子愣住了。這是一位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年輕姑娘。
我趕緊解釋說,房門給風關上了,沒法子,只好到處敲門。她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說,快進來吧,外面多冷,看你牙齒也卡卡響了!
這房間,其實只是樓梯下的雜物間,除了一張床,無桌無椅。姑娘說,這是我媽媽的房間,今天她回家了,我在幫她守著,你不嫌棄的話,就在這兒打個盹吧!當時我雖裹著軍大衣,里面卻只穿一條褲衩,就說,這怎么行呀!她說,沒事,你是解放軍,我相信你,你就像我的哥哥和弟弟一樣,你睡那頭,我睡這頭,反正就靠一會嘛,天也快亮了!
實在也無他法,又冷得直抖,于是就像粽子似的,裹著軍大衣半躺了。姑娘蜷縮在一角,留給我大半床被子,但這怎么行呢?好在半宵的受凍歷冷,所以一靠上床,我就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清楚過了多久,隱約感到那姑娘起床了,又不一會兒,她叫醒我說:服務員來了,我對她說,昨夜害得你差點兒凍死?,F(xiàn)在她已經(jīng)把門開了,你可以回去睡了!
本來我準備要對服務員作一番解釋,怕她發(fā)現(xiàn)我和姑娘睡在一間屋里,懷疑有什么不軌行為。誰知姑娘先找到了她,直說了一切(而這本來就是服務員的錯),于是“我怕她”變成了“她怕我”,一切也就都“擺平”了!
好好地補睡了一覺,離開前,我去向她告別,卻只見到了她的媽媽。她媽媽像是招待所的清潔員,也很年輕,最多三十七八吧。她上下端詳了我一會,說,薇薇回去了,她說你是東海艦隊的,那你回去后,替我們向陶司令問個好,他可是我們的恩人呀!我吶吶,其實一個小小的兵士怎能見到艦隊司令呀!說著,媽媽又拿出一封信,說,這是薇薇留給你的,以后有空,上我家做客呀!我只好又吶吶。
說實在的,我對她的印象很好,自然也想能與她有再次見面的機會,但次年“文革”暴發(fā),于是一切就都只能歸屬于記憶了!
此刻,所以要寫這段往事,并非想“借題發(fā)揮”抨擊時弊,而是我每每念及,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嘆。那時我剛好20歲,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我能不感覺到她的體溫以及女性的氣息嗎?于是在這一純潔而久遠的思念中,也就似乎有了一種緣分的失落感。
這,難道是我心地不純了嗎?
我不是道學家,自不敢自欺,更不敢欺人,我曾寫過兩句話:“依然年輕的心,是老者的錐心之痛!”所以回首往事,感嘆曾有的情緣,我想也總不為過吧?
現(xiàn)在,時間一晃四十五年了,她恐怕也六十以上了吧,可無論如何,在我的心中,她是一百個張藝謀也不可能找得到的世上最清純的女子!
她給我的信,字跡清秀,只有兩句話:我從小愛大海,我們真有緣!
??!薇薇,你在永遠清純并且美麗著!
陳繼光,筆名沙漠、沙牧、半墨居士等,浙江蕭山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南》雜志編審。著有長詩《采石歌》《??!班長》,抒情詩集《淚水孕育的歌》《秋杜鵑》《故國月色》,散文集《半墨齋隨筆》《有一個村子叫航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