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
剛剛過去的2014年平靜中有許多歷史的喧囂。一百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一百年后,作為“一戰(zhàn)”主要交戰(zhàn)國的法國自然少不了各種紀念活動,整個法國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那個躁動不安的時代
剛剛過去的2014年平靜中有許多歷史的喧囂。一百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一百年后,作為“一戰(zhàn)”主要交戰(zhàn)國的法國自然少不了各種紀念活動:大到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展覽《舊歐洲最后的夏天》,小到各個城市或區(qū)分自己博物館和檔案館的種種展覽和文化活動,整個法國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那個躁動不安的時代。
可要說文學中的“一戰(zhàn)”,勝利國法國反倒輸了老對手德國一籌,其中最有名的當然是雷馬克的《西線無戰(zhàn)事》,但讓法國同行們贊嘆的是另一本中國讀者不太熟悉的作品,恩斯特·云格爾的《在鋼鐵風暴中》,紀德在日記中寫道:“恩斯特· 云格爾關于14年戰(zhàn)爭的書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戰(zhàn)爭書籍,全然發(fā)自肺腑,無比坦誠,無比真實?!薄段骶€無戰(zhàn)事》的作者雷馬克只上過2個月戰(zhàn)場,而云格爾則是德意志帝國最高軍功章“藍馬克斯”勛章的獲得者,他作為壕溝沖鋒手多次重傷不死才獲得了最高的榮譽,但他的書中對受傷等事情的描寫不僅不煽情,反倒非常冷靜,有一種外科手術師式的超脫。
不過要描繪戰(zhàn)爭未必需要親歷,所以雷馬克親身體驗的戰(zhàn)爭經歷雖然比起云格爾來說大為遜色,但文學不一定是比拼誰經歷得更多,寫什么以及如何寫才是更關鍵的問題。2014年的法國文學最高獎項“龔古爾獎”的得主也證明了這一點。老牌出版社“門檻”(SEUIL)2014年終于跨過了一道許久沒有跨過的“門檻”,他們出版的作品已經有25年沒有得過龔古爾文學獎,這一次終于由女作家麗笛·薩爾維爾(LYDIE SALVAYRE)憑借其小說《不哭》(PAS PLEURER)摘取了法國文學獎項最耀眼的桂冠。
薩爾維爾的小說寫的是“西班牙內戰(zhàn)”,但她當然沒有經歷過西班牙內戰(zhàn),不過她是西班牙內戰(zhàn)失利后流亡的共和黨人的后裔。全書主要圍繞1936年7月到1939年1月之間的西班牙內戰(zhàn)展開,這部小說不止有薩爾維爾母親逃亡這一條主線,另一條平行的主線是著名作家喬治·貝爾納諾斯(GEORGES BERNANOS)在西班牙的經歷和他對弗朗哥以及支持“長槍黨”的西班牙天主教會的揭露、控訴。一個是知名作家,右翼人士,另一個是巴塞羅那旁邊偏遠小村鎮(zhèn)上出身寒微的十七歲少女,薩爾維爾的新書圍繞這兩個毫不相關的人物展開。兩個人物,兩條線索,兩個世界,但西班牙內戰(zhàn)把這兩個人物連在了一起。整個歐洲都在紀念“一戰(zhàn)”爆發(fā)一百周年,卻很少有人記得,2014年也是“西班牙內戰(zhàn)”結束75周年,不過作家們大概對歷史和記憶最為敏感,他們會用自己的筆提醒自己的同類,當下有什么正在發(fā)生,或者過去曾經發(fā)生過什么。
2014年法國文學最重大的事件大概是莫迪亞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畢竟勒克萊齊奧上一次獲獎也還沒有多少年頭。和《不哭》的作者一樣,莫迪亞諾的寫作也與他的家庭歷史有莫大關系。莫迪亞諾許多小說以“占領”時期的法國為背景,這個晦暗的時期不僅對整個法國來說異常尷尬,也給莫迪亞諾個人造成了巨大困擾。他父親身為猶太人,卻和德國人合作,他年幼時父親常常不在身邊,還時常聽到人們的種種閑言碎語,這些事情如果放在德國人身上,也許用戰(zhàn)后經常用到的“隨大流”一詞就可以過關,但對于一個猶太人來說,和德國人合作,哪怕是出于保命的考慮,也難免遭到非議。這個問題困擾了莫迪亞諾一生,父親的回憶和他的回憶以及整個國家的記憶,全都混合在一起,在1997年的小說DORA BRUDER中他把新發(fā)現的檔案資料和他父親以及他自己的回憶剪切拼合在一起。另外一些時候,他的小說人物較少受到他自身生平的直接插入影響,事實與想象,自傳與小說,莫迪亞諾總在這兩極之間猶豫不決地搖擺。法國大詩人瓦雷里曾經把詩歌定義為“聲音與意義之間永恒的猶豫”,也許對于莫迪亞諾個人來說,小說的困難與意義全在“事實”與“想象”這兩極之間艱難的踟躕。
2014年當然也有許多法國重要人物的紀念,作家往往更容易吸引更多注意,杜拉斯百年誕辰甚至在中國都廣泛報道,而思想者則很少有人在意,2012年盧梭誕辰三百周年,2013年狄德羅誕辰三百周年,國內都沒有太多反響,2014年的薩德逝世二百周年,若是只憑薩德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恐怕也難得有多少關注,不過法國人倒是極為重視,在奧賽博物館專門組織了紀念大展“薩德:攻擊太陽”。整個19世紀他的著作匿名印刷,如同地下流傳的野火,20世紀則是他被“封圣”的世紀,阿波利奈爾在他1909年編選的薩德文選的序言中寫道:“這個在整個19世紀什么都不算的人很可能會統(tǒng)治20世紀?!币粋€世紀之后看來,這句話簡直是一個準確的預言,整個20世紀受到薩德影響的思想者和作家、藝術家數不勝數,但薩德的形象一直頗為可疑。這一次奧賽博物館的大展大有為薩德正名的意思,但策展人勒布蘭的整個展覽不僅沒有改變人們對薩德的刻板印象,反倒有負面作用,她在薩德研究上的引路人讓-雅克·珀維爾(Jean-Jacques Pauvert,薩德全集的出版者,薩德研究專家)通過煌煌三大卷傳記《活著的薩德》展示了一個活生生的、非符號化的薩德,勒布蘭則又把薩德變成了一個符號,一種癥候,薩德又成了“施虐狂”(sadisme)的代名詞,成了一個所有與性和暴力相關的物品或藝術品都可以塞進去的萬能垃圾桶,這是我們熟悉的刻板的“薩德”形象,但這不是讓兩個世紀以來眾多天才為之傾倒的、值得我們重新發(fā)現的真正的薩德。
說到藝術和展覽,畢加索博物館重開是今年最讓人期待的事情。巴黎的畢加索博物館于2009年夏末閉館整修,原計劃三年完成,最終歷時五年多,今年10月25日畢加索生日那一天博物館才終于再次向公眾敞開大門。 五年之后重游公共展廳,感受大不相同,雖然有些之前我很喜歡的藏品這一次調整后沒有拿出來展示,但整體空間更開闊,展品在其中更為舒展。
蓬皮杜的杜尚大展可謂是近年來最重要的展覽之一。當然,這一次展覽的意義和上次蓬皮杜的杜尚大展完全不同,蓬皮杜1977年成立時的開館展就是一次杜尚回顧大展,37年前杜尚在法國幾乎不為人知,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在現在這個惡搞時代,哪怕對現代藝術不甚了解的人都知道杜尚對《蒙娜麗莎》的顛覆性改造,而《泉》這部作品的小便池也成了現代藝術的一個標志。 但在1977年的法國,杜尚確實有被遺忘的危險,在美國他是著名的現代藝術家,受人尊敬,但在他的祖國人們已經忘了他。 這一次的展覽正是要把杜尚放回他所處的時代語境,給我們一個不一樣的杜尚,讓人們重新審視杜尚和繪畫的關系。
但2014年最讓我激動的展覽不在任何一個博物館或美術館,而是在巴士底獄的新歌劇院,我在那里看到了美國影像藝術家比爾·維奧拉(Bill Viola)最具野心的作品。維奧拉和巴黎歌劇院合作,再次展現了他十年前第一次在這里完成的作品,一段長達四小時的影像視頻。維奧拉的作品以緩慢漫長出名,同時在大皇宮舉辦的回顧大展上,很多人只能走馬觀花,因為認真一個個作品看過去,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時間!但在巴士底獄歌劇院你一定不會感到無聊,因為這段視頻是配合瓦格納的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同時放映的,觀眾一邊聆聽歌劇,一邊觀看維奧拉對愛情、忠誠、誓言、背叛和悔恨的表現,這樣的觀看體驗,在博物館完全無法實現,可惜維奧拉的展覽雖然也在2014到了中國,這部歌劇和影像結合的作品卻沒能引進。一切只能說,有待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