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我的一位極有才華的朋友曾受邀為李嘉誠寫傳記,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
李先生在一張潔白的信箋上,用鉛筆細致地寫下兩排名字,然后推到年輕傳記作者面前,細聲言道:“這些人是你可以采訪的?!?/p>
很多年后,我的這位朋友笑著說:“真希望他寫下我不能采訪的那些人的名字?!?/p>
這本原計劃在李先生80大壽時推出的傳記,因種種原因擱淺了。
袁庚曾回憶蛇口工業(yè)區(qū)開墾時的一個細節(jié)。受鄧小平邀請,一群香港大佬集體考察蛇口,李嘉誠走在霍英東、包玉剛等人中間,最年輕,也最活躍。他向袁庚大膽提出,能否讓港商入股參與蛇口建設,軍事參謀出身的袁庚哈哈一笑,搪塞而過。這個細節(jié)泄露了改革開放初期,大陸開放者的微妙心態(tài)。后來,港商大佬對大陸投資大多小心翼翼聚集于公益。
行走在蛇口荒地上的李嘉誠,剛剛開始自己的傳奇,坐上香港首富的寶座,是整整二十年后的事情。正是后來的那些年里,他漸漸成為我們今天所熟悉的“李超人”。從1970年代末開始,受回歸預期影響,英資集團開始部署撤離,李先生被他們選中為“接盤俠”。1979年9月,匯豐銀行將總市值28.6億港元的和記洋行以6.39億港元出售予李嘉誠,使之一躍而入港商超級俱樂部。1984年中英談判,李嘉誠積極向中方靠攏,高調入資榮毅仁的中信信托。此后三十年,他成為北京最信任扣依靠的首席商人領袖,長袖善舞間,硬生生讓香港成為“李家城”。
1992年底,國家確立“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國家新戰(zhàn)略,李嘉誠扮演了一個熱烈響應的重要角色。1993年,和記黃埔獲準入股鹽田港,持有70%的股份,共同投入60億元建設集裝箱碼頭,這是當年最大的外資引進項目。同期,李嘉誠與北京宣武區(qū)簽署大型城建工程,就是后來著名的東方廣場。1998年,東亞金融危機爆發(fā),李嘉誠配合港府狙擊索羅斯,在股市、不動產、船塢專營及公共服務事業(yè)等領域大有斬獲,于次年如愿登頂香港首富。
在一些至為重要的時刻,李嘉誠以資本投入方式力挺中國經(jīng)濟開放政策,與此同時,他在香港及內地獲得令人瞠目的商業(yè)成功??峙逻B他自己也未預料到,僅僅兩年多時間,他由機場書店里最受歡迎的商業(yè)勵志人物,變成很多人眼中的背信棄義者和香港隕落責任人。近日,因旗下公司注冊地集體遷離香港,他在內地輿論中陷入尷尬的爭議。有人撰文“別讓李嘉誠跑了”,直指“李超人”必須為過往獲益支付代價。而另外一些人士——以自由派及企業(yè)家群體為主,則驚呼“極左”歸來,擔心此乃私產剝奪運動拉幕之作。
在中國宏觀經(jīng)濟風云飄搖、香港時局動蕩時刻,李嘉誠撤資遷冊太過醒目,而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依然我行我素,展現(xiàn)出“超人”過人的商業(yè)毅力和決策力,也許只有將之放置于歷史長河中,才能讀懂這位年近9旬老人的行為邏輯。他無疑是東亞資本主義模式的標本性人物,其商業(yè)智慧中呈現(xiàn)出冷靜的政治決斷能力,每每通過與上升期政治力量結盟,以對后者訴求的滿足與迎合,而獲得個人巨大利益,這是轉型期財富積累的基本特征。
而與內地很多類似富商不同,李嘉誠又來自于法治健全的資本主義世界,他的每一次商業(yè)行動都合乎投資地的法律法規(guī),李氏集團擁有500多住專職律師,應該補上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法律漏洞,在合法性意義上很可能無可指摘。由此,對他的爭議便陷入泛道德化與唯契約論陷阱。
我目睹的一個非常有趣的事實是,有不少熟悉的企業(yè)家朋友,一方面對“李超人”的政商手段不以為然,認為他的致富缺乏現(xiàn)代性,另一方面又對“別讓李嘉誠跑了”的論調極其懼怕,生恐由此延伸,導致一場新的、以“原罪”為名義的財富剝奪。于是,對李嘉誠的質疑,便發(fā)生了正當性與合法性糾結,無論執(zhí)著于哪一方面,都可能遭到另外一個方面的反駁與證偽,而這一糾結競可能發(fā)生在同一價值觀陣營,甚至同一個人的理性判斷中。
未來華人世界,再也沒人可重復他走過的暴富道路。如果我的這個結論自我實現(xiàn)了,那就是中國商業(yè)文明的福音,而對他的所有質疑,現(xiàn)實意義上都將被“合法性盾牌”所屏蔽,因而只在商業(yè)演進史層面被一再地討論與反思。
不知道李先生的官方傳記會在什么時候出版,也許是生前,也許是身后。十來年前,也就是我那位朋友為李寫傳記那幾年,我曾撰過兩本名為《首富》和《華人首富》圖書,其中記載了二十個國家及華人歷代首富們的生平行跡,有一個結論毋庸置疑的:千百年來,古今中外,沒有一個人是因財富眾多而被人們長久紀念,他能留存于民間的名聲,幾乎全部來自于他的德行與公共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