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有人說星星是“發(fā)光的漂浮在太空中的石頭”，這種說法很有詩意，也較準(zhǔn)確，但我覺得“石頭”一詞太重了。

波蘭作家舒爾茨也說過星空是“閃爍著朦朧信號和布滿隕石的天空”，跟前面的說法大同小異，“隕石”一詞同樣讓我覺得太重。

我在夜里看星星的時候，常常忽略掉它們的重量，后來懂得一點兒有關(guān)星星的知識，也不愿相信它們是石頭或隕石。

為什么我會這樣固執(zhí)？因為，我一直認(rèn)為有重量的東西都會墜落——那么，一顆星星越重，落到地上就越危險;而且，讓如此危險的石頭漂浮在太空，它所發(fā)出的光芒再明亮，我也不會覺得美。這種想法很可笑是不是？有人據(jù)此判斷我缺乏安全感，我不知道可不可信。

看星星、數(shù)星星是我在童年很喜歡做的一件事，從那時起，我就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星星距離我們那么遠，一定是輕的;見到流星，我也以為它小如一?；鸹?。

我習(xí)慣躺在大地上看星星，這個姿勢方便遐想，躺著的時候感覺自己也輕得失去了體重?！靶切莻兏邟炜罩?，千萬年一動不動”，這一刻我也一動不動。我心里既寧靜又喜悅，整個天地既神秘又空闊。太陽和月亮沒有教給我的，星星們教給我了，譬如對深邃和浩渺的理解;再長大些，星星們也教我怎樣去理解海涅的詩句“彼此在遙遙相望，滿懷著愛的傷痛”。

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星星，最后會發(fā)生什么呢？

一是我發(fā)現(xiàn)看到的星星越來越多，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二是我希望星星們要更加小心，擔(dān)心某顆星星稍有晃動，跌落下來。安徒生在童話中寫：“這些星星有一顆落下來，在天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紅光。天上落下一顆星，地上就有一個靈魂升到上帝那兒去?！睂⑷说拿\跟星星聯(lián)系起來，這真是最深情的語言，可也是最憂傷的語言。

長時間地注視星星，最后難免會有喜有憂。長時間地注視我愛的人，最后也會有喜有憂。長時間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也是這樣。

誰都知道星星是數(shù)不清的。阿西莫夫在一篇文章中稱“肉眼看得到的恒星的總數(shù)約為6000個”，實際上我一輩子都看不到這么多星星。所見有限，我卻依然喜歡“繁星”這類詞，相信天上的星星一定比地上人類的數(shù)量多。

在詩人眼里，星星甚至是涌現(xiàn)的、上升的，自然應(yīng)該是輕的，輕得似天使的靈魂，似純粹的夢。當(dāng)輕盈上升的星星們掛到天幕上，“像世界之燈，永遠安全”。我喜歡這樣的星星，地球上沒有這么美、這么對其他生命無欲無求的東西?？吹叫切堑臅r候，我沒有辦法不喜愛它，不仰慕它。

當(dāng)我仰望夜空，無論何時何地，仿佛都能看到童年時見過的那些繁星——它們大而亮，距離人的眼睛和心都很近，經(jīng)過許多年，仍舊沒有什么變化——下過幾場流星雨又算什么，夜空中的星星看起來還是那么多，那么疏密有致。而這正是天空帶給我的希望和信心，也是我在大地上行走時藏得最深的信心。

天空絕不會專為人類而張燈結(jié)彩，星星教給人們的不可能永遠是輕的東西。重的東西也很重要，沒有重也無所謂輕——重的東西，有如康德先生從星星那里得到的：“有兩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覺神奇，心中也愈充滿敬畏，那就是我頭頂上的星空與我們內(nèi)心的道德準(zhǔn)則?！?/p>

詩人和科幻作家們告訴我，地球也是天上的一顆星。每一顆星星都高懸在夜空，讓我感到夜在星星的后面，不再那么黑——我最喜歡的夜生活仍然不過是“孩子們和星星們邊玩邊唱”，星星對我的要求仍然不過是——“星星的小眼睛，我向你們保證：你們瞅著我，我永遠、永遠純真（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對星星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