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陣小風(fēng),伊力哈穆一躍而起,天已經(jīng)大黑了,滿天的繁星眨著眼。(揚場這活兒必須借助風(fēng)力才能干,且風(fēng)大了或小了都不行,所以必須等風(fēng),是“沒有日與夜,上工與下工之分的”。伊力哈穆等了一下午都沒風(fēng),現(xiàn)在終于起風(fēng)了,于是他激動得“一躍而起”。)伊力哈穆拿起了五股木叉,先扔了兩下,試了試風(fēng)向和風(fēng)力,旋即拉開架子,一下緊接一下地揚了起來。(揚場對風(fēng)的要求較高,所以必須先試,判斷風(fēng)向跟風(fēng)力是否合適。一旦合適,他便“拉開架子”“一下緊接一下”地干了起來,攢了一下午的勁兒終于有用武之地了。)風(fēng)很好,揚場像一種享受。本來混雜了那么多塵土、秸稈、毛刺、碎葉的,扎扎蓬蓬、不像樣子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臟東西,輕輕一拋,經(jīng)過風(fēng)的略一梳理,就變得條理分明、秩序井然、各歸其位。(“臟東西”前有一長串的修飾語,且作者對“塵土”“秸稈”“毛刺”“碎葉”不厭其煩地一一列舉,這不僅不多余,反而是非常必要的。這樣的寫法使得由混亂繁雜到“各歸其位”,不光在內(nèi)容上有體現(xiàn),在小說的語言上亦是可感的。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亦是細節(jié)的藝術(shù)。)星光下,一團又一團的塵土像煙霧一樣地伸展著身軀飛向了遠方。秸稈飄飄搖搖、紛紛灑灑,溫柔地、悄無聲息地落在場邊。麥粒呢,在夜空中像訓(xùn)練有素的列兵一樣,霎時間按大小個排好了隊,很守規(guī)矩地落在了你給他們指定的地點,等五股叉揚了一大批以后,再換上木锨揚第二遍。(由于塵土、秸稈和麥粒的重量不同,故而被揚起時的狀態(tài)亦各不相同,塵土輕如“煙霧”,秸稈則“飄飄搖搖、紛紛灑灑”,麥粒又像是“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王蒙用極具文學(xué)化的語言將揚場的原理及景象表現(xiàn)得生動可感。)“唰”的一聲,木锨插進不太干凈的麥堆里,“嚓”地一響,滿滿的一堆麥子被拋起來了,灑開,像一道金龍一樣從木锨頭上伸展開,然后像一個狹長的扇面形彗星一樣在空中略一停留、亮相,最后像雨點一樣“唰”地落到了地上。(這里分別用“一道金龍”“狹長的扇面彗星”和“雨點”來比喻麥子剛被拋起來、停留在空中的瞬間以及下落時的形態(tài),作者不僅對生活的觀察細致入微,形象鮮明的比喻亦是信手拈來。)伊力哈穆隨時調(diào)整著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使“彗星”總是出現(xiàn)在同一個高度、同樣的大小、同樣的形狀,又落在同一個地點,頭在頭、尾在尾、尖在尖、邊在邊上。棕黃色的麥堆像魔術(shù)一樣地迅速膨脹起來了。(如果說烏甫爾是打釤鐮的高手,那伊力哈穆絕對稱得上是揚場的好把式了,以致在作家眼中,利落規(guī)范的動作和逐漸顯現(xiàn)的干凈麥粒像是變魔術(shù)一般。)伊力哈穆一口氣干了四個半小時,輪番放下木叉拿起木锨,放下木锨又拿起掃帚,有層有次,一氣呵成。(因為揚場所需的風(fēng)格外難求,故而伊力哈穆必須得抓緊時間,竟“一口氣干了四個半小時”,雖然緊湊,卻也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場邊是碎秸稈堆成的高高的小山,眼前是一大堆飽滿純凈的穗頭。(一下午的等待以及數(shù)個小時的辛苦終于換來了喜人的成果。從亂七八糟到各歸其位,揚場倒真的像是變魔術(shù)了。)看著這兩堆,特別是那一堆分明的小麥粒,伊力哈穆是何等地快樂呀!連同他的脖子、腿腰和胳臂上的肌肉,也感到一種特殊的愜意和滿足。(脖子、腿腰和胳臂上的肌肉是揚場過后最為疲累酸痛的部位,但是看著這揚場的結(jié)果,疲累卻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特殊的”的滿足和愉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