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華,王圣禮

(1.煙臺大學 法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2.煙臺大學 中歐侵權法研究院,山東 煙臺 26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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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立地位及其體系化

張平華1,2,王圣禮1,2

(1.煙臺大學 法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2.煙臺大學 中歐侵權法研究院,山東 煙臺 264005)

除俄羅斯法外,比較法上侵權補充責任并未獲得獨立地位。只有在體系化中侵權補充責任才能獲得獨立地位,而其關鍵是:在理清與連帶責任、不真正連帶責任關系的基礎上形成完整的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體系。在參照一般補充責任設立法律效力的前提下,形成民法上完備的補充責任體系。侵權補充責任具備拾遺補漏的賠償功能,其規(guī)范兼容應然與實然,具有嚴格法屬性。未來立法應當承認補充責任人之先訴抗辯權和追償權,并限縮其責任范圍。

侵權補充責任;獨立地位;體系化;關鍵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6.004

侵權補充責任指在數(shù)人侵權的情形下,如果先順位責任人不能承擔全部責任,由后順位者承擔責任的制度。比較法對多數(shù)人侵權問題多采用“按份責任——連帶責任”的二元模式,其中按份責任為原則,連帶責任為例外,即只有滿足法律規(guī)定者方可成立連帶責任,適用打包處理的法律效果。嚴格堅持二元模式,侵權補充責任似乎很難獲得獨立地位。以《民法通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3]20號,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侵權責任法》三個法律文件的出臺為界點,侵權補充責任由點及面,漸成我國法之特色。相應地,學界研討重點也有所不同:早期學者針對企業(yè)責任的獨立性,提出了補充賠償責任的觀念;后來,法律明確承認了在第三人介入前提下的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者的補充責任;當前的研究重點則是如何確立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立地位并實現(xiàn)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的體系化問題。

應該承認,多數(shù)人侵權的二元模式雖然忽視了責任順位區(qū)分之實情,但卻以簡明的方式處理復雜的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欲改變這一傳統(tǒng),確立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立地位,立法者必須承擔論證義務,深植其法理基礎。尤其是,所謂獨立,終究脫離不開體系化的大背景,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立地位必須在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和債法總則體系化進程中得以驗證。本文試循著上述思路做一番初步考察,以拋磚引玉,就教于大方。

一、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立地位

(一)比較法

1.德國法:用于遏止連帶責任之濫用的補充責任

德國法對侵權連帶責任適用法定原則,無法律明文規(guī)定不得產生連帶責任。不過,按照《德國民法典》第421條的規(guī)定:凡滿足“同一給付利益”的多個債務均可構成連帶債務,這種一般條款式的規(guī)定突破了法定原則的限制,使侵權連帶責任存在被濫用的風險。為克此弊,有學者提出,“第421條僅規(guī)定了連帶債務的最低要件,為判斷連帶責任還需要附加義務的同位階性標準。據(jù)此,如果其中一個債務人僅承擔補充性的責任,即不存在連帶債務?！?迪爾克·羅歇爾德斯:《德國債法總論》(第7版),沈小軍、 張金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20-421頁?；趯W理形成的補充性責任在責任人是否同位階性上與連帶責任相對,可排除適用連帶責任。然而,人們僅重視補充責任的消極控制功能,對其積極規(guī)范功能則缺乏足夠的理論抽象與深化,對何謂同階性標準也未形成統(tǒng)一的見解。這導致補充責任長期處于不真正連帶責任的懷抱中,而后者是一個更為寬泛、模糊,甚至稱不上科學界定的概念。加之,由于實務上承認包括補充責任在內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可準用連帶責任的一般規(guī)定,從而使這種勉力而為的區(qū)分價值又大大降低。

2.瑞士法:規(guī)范設計過于武斷的補充責任

《瑞士債法典》第51條規(guī)定:“數(shù)人基于不同的法律原因(如非法行為、合同、法律規(guī)定)對同一損害承擔責任的,準用有關共同致害人之間追償?shù)囊?guī)定。原則上,首先由因其非法行為造成損害的一方當事人賠償,最后由無過錯也無合同債務而僅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承擔責任的當事人賠償。”第一句話承認了不真正連帶責任對真正連帶責任(基于共同侵權)的準用,指出不真正連帶責任與真正連帶責任的區(qū)別是前者適用于基于不同的法律原因而導致同一損害發(fā)生的情形。可見,明確承認補充責任不屬于共同致害而可歸于不真正連帶責任的一種,在這一點上,瑞士法并不見得比德國法高明。惟其亮點為,在試圖為不真正連帶責任設定法律效果時,有別于連帶責任區(qū)分責任之先后順位:先由非法行為人承擔責任,再由無過錯一方承擔責任。不過,這一設定又因著眼于歸責原則來設定責任順序而顯得過于武斷。誠然,從道德訓誡上,非法行為或過錯行為的可歸責性要超過沒有過錯的行為,但這與法律適用規(guī)則恰恰相反,因為在法律適用上,立法者希望無過錯責任與過錯責任存在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作為特別法的無過錯責任應予以優(yōu)先適用。如將此規(guī)則與我國侵權補充責任的實踐相比較,更能明顯發(fā)現(xiàn)其不足:在違反安全保障義務侵權領域,無論是第三人的直接侵害行為,還是安全保障義務人的義務違反行為都是基于過錯的非法行為,屬于瑞士法上的第一順位,二者之間無順位或補充關系。*李中原：《論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補充責任制度》，《中外法學》2014年第3期。有違法理的規(guī)范設計不會得到實踐的支持?；诖?當代瑞士法學界認為,真正連帶責任和不真正連帶責任的區(qū)分僅具有概念意義而不具備現(xiàn)實價值,應予廢除。*Christine Chappuis,Gilles Petitpierre and Benedict Winiger, “Multiple Tortfeasors under Swiss Law”, in: W. V. H. Rogers(Ed),Unification of Tort Law: Multiple Tortfeaso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4,P.234.隨之,補充責任也應喪失其獨立價值。

3.英美法:按照連帶責任處理的補充責任

英美侵權法從“替代責任”和“助成責任”中歸納出了“第二性責任”(secondary liability),其觀念接近于大陸法系的補充責任。*Mark Bartholomew, John Tehranian, “The Secret Life of Legal Doctrine: The Divergent Evolution of Secondary Liability in Trademark and Copyright Law”, 21 Berkeley Technology Law Journal, 2006; 皮特凱恩:《法律與道德中的責任》,羅李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259-265頁。第二性責任人之間具有不同的“錯誤等級”,存在“主次責任”之別:過錯程度較大的直接致害人是主責任人,而程度較低者是次責任人。*李中原：《論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補充責任制度》，《中外法學》2014年第3期。當代社會,補充責任在英美知識產權法和網(wǎng)絡法上得以廣泛運用,但卻明顯缺乏統(tǒng)一的法理基礎。其中,商標和專利的補充責任已得到制定法的明確承認,而在著作權領域則主要依賴判例法。*Mark Bartholomew & John Tehranian, “The Secret Life of Legal Doctrine: The Divergent Evolution of Secondary Liability in Trademark and Copyright Law”, 21 Berkley Tech. L.J. 1364, 1397 (2006).其在商標和專利法的適用范圍要遠遠比著作權法狹窄。*Miquel Peguera, Converging Standards of Protection,37 Colum. J. L. & Arts 609 (2014).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法上所謂的第二性責任并無設定先后責任順位的效力,受害人可以徑直選擇后順位的責任人承擔責任,稱其為補充責任無非是說其過錯程度較低、可歸責強度較低而已。在這一意義上,補充責任僅具描述意義而不具備規(guī)范效力,仍可屬于廣義連帶責任。

4.俄羅斯法:補充責任是獨立的多數(shù)人責任類型

至今,我國學界并未查清俄羅斯法上補充責任的淵源和法理,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前蘇聯(lián)法上補充責任就是一種獨立的類型。俄羅斯法上的侵權補充責任具備下列特點:其一,補充責任可依據(jù)法律、其他法律文件或合同條款而發(fā)生,其類型包括合同關系中的補充責任、因法人破產或未成年人致害導致的補充責任、公司關系參加人的責任等。其二,如果存在主債務人拒絕滿足受害人的請求、受害人的請求未得到滿足、受害人未在合理期限內得到答復等,則發(fā)生補充責任。債權人可以就不足部分向補充責任者提出。*E A 蘇哈諾夫:《俄羅斯民法》(第3冊),叢鳳玲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757頁。這意味著按照一般規(guī)則并不需要補充責任人起初以自己的全部財產向受害人負責,而只有在主債務人財產不足時才追究補充責任。其三,補充責任人在清償前有義務通知主債務人或者吸收主債務人參加訴訟。其四,補充責任人未必是共同致害人,很多情況下根本沒有實施任何侵權行為。這體現(xiàn)了民事責任的補充方針,也正是民事責任的特點。*E A 蘇哈諾夫:《俄羅斯民法》(第3冊),叢鳳玲譯,第410頁。

(二)我國法

改革開放以來,如何使法人獨立承擔責任、確保其獨立地位成為企業(yè)改制之關鍵,而這并不排除例外情形下由牽連關系人承擔責任?！睹穹ㄍ▌t》出臺后,審判實踐則最早在“出資不實的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的責任”等領域明確采用“補充責任”或“補充賠償責任”等表述。*袁秀挺：《論共同責任中補充責任的確認與適用——兼與非真正連帶責任的比較》，《法治論叢》2005年第6期。學理上對牽連關系人承擔補充責任的做法予以闡發(fā),使之適用于法人成員、發(fā)起單位、分支機構等于例外情形下承擔責任,進而推動了商事立法對補充責任的廣泛承認。《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開始使補充責任制度的適用領域由主體法擴及侵權法。經(jīng)過學者的努力,其明確規(guī)定了安全保障義務人、教育機構的相應的補充責任,注意到作為和不作為在義務階層上的差別,原則要求適用于不作為和作為結合型侵權,責任構成精致而合理。責任效果上基于對補充責任實踐中存在的“補充責任不補充”的忌憚,提出了“相應補充責任”的概念,以與主體法上足額的“補充責任”相區(qū)分。首先由第一順位責任人承擔賠償責任,第一順位責任人全部賠償?shù)?第二順位責任人不承擔責任;第一順位責任人因下落不明、財力不足等因素不能全部賠償?shù)?才由第二順位責任人在自己的過錯范圍內承擔責任?！肚謾嘭熑畏ā吩诶^受上述兩種類型的基礎上,增加了勞務派遣單位的補充責任。隨后的法律或司法解釋也推廣適用補充責任制度。不過,《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侵權責任法》在明確提出侵權補充責任概念及類型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對責任效果的進一步規(guī)定,遺留下補充責任是否享有先訴抗辯權和如何確定補充責任的范圍等實踐難題。

概括起來,民商事領域補充責任的基本類型為:

1.民法上的侵權補充責任:以安全保障義務型侵權責任為核心

依法條明示,民法上侵權補充責任主要基于后順位責任人的不作為而生,包括勞務派遣單位的補償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補充責任、教育機構的補充責任等。*《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條第2款、第7條第2款；《侵權責任法》第34條第2款、第37條第2款、第40條第2款。其中,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補充責任是基本類型,具有模板效應,其他類型與之明顯存在理論上的一致性,特別法也可以參照這一模板,創(chuàng)設新型補充責任。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旅游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10]13號)第7條規(guī)定:“旅游經(jīng)營者、旅游輔助服務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旅游者人身損害、財產損失,旅游者請求旅游經(jīng)營者、旅游輔助服務者承擔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旅游者人身損害、財產損失,由第三人承擔責任;旅游經(jīng)營者、旅游輔助服務者未盡安全保障義務旅游者請求其承擔相應補充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鐵路運輸人身損害賠償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3條規(guī)定:“鐵路旅客運送期間因第三人侵權造成旅客人身損害的,由實施侵權行為的第三人承擔賠償責任。鐵路運輸企業(yè)有過錯的,應當在能夠防止或者制止損害的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鐵路運輸企業(yè)承擔賠償責任后,有權向第三人追償?！?/p>

2.商法上的侵權補充責任:以增信機構過失侵權責任為典型

商法的核心是信用,需要建立合理的責任機制以維護和確保信用。其中交易主體為主要責任人;例外的,須由交易主體之外的第三人承擔補充責任以確保信用、增進信用。關于確保信用,我國通過修訂或完善《合伙企業(yè)法》、《公司法》等,建立了合伙人、股東、發(fā)起人、董事的補充責任,以維持主體資本的充實或恒定,避免傷及善意第三人。*《合伙企業(yè)法》第38條、第39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三)(2014年修正)》第13條第2、3、4款。此外,商法上的補充責任較多設立于如何通過補充責任增加信用上。例如,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業(yè)務活動中民事侵權賠償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法釋[2007]12號)(以下簡稱《會計師事務所侵權司法解釋》)第6條、第10條的規(guī)定,注冊會計師事務所如果在審計業(yè)務中存在“惡意串通”或“明知”情形的,須承擔連帶責任;如果僅為“過失”的,則承擔補充責任。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業(yè)務是增加市場主體信用的基本手段,但如其主觀上僅為過失,不應使之承擔連帶責任。讓其承擔補充責任既體現(xiàn)了對相對人信賴的保護,又顧及會計師事務所在信用維持上的輔助地位。上述規(guī)定具備廣泛的參考價值,公證機構的補充責任也適用相同的法理。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公證活動相關民事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法釋[2014]6號)第五條的規(guī)定,“當事人提供虛假證明材料申請公證致使公證書錯誤造成他人損失的,當事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公證機構依法盡到審查、核實義務的,不承擔賠償責任;未依法盡到審查、核實義務的,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明知公證證明的材料虛假或者與當事人惡意串通的,承擔連帶賠償責任?！?/p>

綜上可見,德國法在學理上承認補充責任,將其視為限制連帶責任適用范圍之工具。在堅持維持“按份責任——連帶責任”二元模式的同時,又廣泛承認不真正連帶責任,對不真正連帶責任可準用連帶責任,按照這一思路,即便補充責任也可最終歸于不真正連帶責任、準用連帶責任。這種自相矛盾的理論構想既不能使補充責任獲得獨立地位,又會動搖連帶責任法定原則,損及體系的安定性。瑞士法、美國法承認補充責任的獨立性,但或者缺乏精致的制度設計,沒有足夠的現(xiàn)實運行性,或者事實上并無承擔順序的差別,最終投入連帶責任的懷抱。而俄羅斯民法打破了“按份責任——連帶責任”二元模式,明確承認補充責任,構建起完整的類型體系和運行機制,既關照了責任順位不可同等視之的諸種現(xiàn)實,又不會對二元模式構成太大的沖擊,值得深入研究和借鑒。

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立地位絕不意味著要脫離體系,相反,只有融入體系才能獲得正當性、生命力;也只有融入體系,才能妥善規(guī)劃類型、效力,避免僅流于理論構想的侵權補充責任被具備強大體系效力的連帶責任所吞噬。結合比較法研究和我國的實踐,侵權補充責任的體系化任務主要有二:其一,理清其與連帶責任、不真正連帶責任的關系,形成完整的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體系。其二,如何結合侵權補充責任與意定補充責任,形成完備的補充責任體系。

二、侵權補充責任在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體系中的地位

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立地位立基于其獨特的功能,可以彌補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體系的不足。

(一)侵權補充責任的獨特功能

1.拾遺補漏式的損害賠償

補充責任的首要功能是彌補僅由先順位責任人承擔責任之不足,使受害人獲得全面賠償。而之所以要區(qū)分責任順序和責任范圍實現(xiàn)對多數(shù)責任人的差別對待,則是損害賠償正義觀的結果。當代社會,為實現(xiàn)全面賠償,法律須綜合運用校正正義和分配正義,依此進行的歸責在日常經(jīng)驗和致害概率上存在不同的要求。通常狀態(tài)下,法律遵循校正正義,須以損害和致害行為之間符合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存在概率程度較高的因果關系為前提,符合了這一前提的常規(guī)化的責任主體應承擔全部責任。特殊狀態(tài)下,校正正義要屈從于分配正義,尤其是,當常規(guī)化的責任主體不能及時全部履行責任時,法律也無法袖手旁觀,有必要打破日常生活經(jīng)驗,讓概率程度較低的非常規(guī)主體承擔責任。以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致害的補充責任為例,本來按照日常經(jīng)驗判斷或者致害概率,第三人的行為足以導致全部損害的發(fā)生,本應由第三人承擔全部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可能因為因果關系中斷而免責。如若如此,受害人將無法獲得全面賠償,分配正義也不能確保,基于此,法律不得不要求安全保障義務人這種非常規(guī)主體承擔責任,以期拾遺補漏。

法律上存在其他的損害賠償拾遺補漏制度。有學者認為,見義勇為受益人的責任(《侵權責任法》第23條)、幫工人的補償責任(《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4條第2款)、建筑物業(yè)主的拋擲物致害責任都是補充責任。也有學者主張,主要適用于機動車交通事故、工傷事故中的綜合性救濟體系,存在強制保險、商業(yè)保險、侵權損害賠償?shù)南群箜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6條。也屬于補充責任。我們不贊成上述觀點,誠然,在損害賠償?shù)氖斑z補漏作用上,公平責任、綜合性救濟體系的確與補充責任類似。但是,前述第一種觀點中的三種責任都可屬于公平責任而不是補充責任。公平責任屬于“非真正侵權責任”,*張谷:《論〈侵權責任法〉上的非真正侵權責任》,《暨南學報》2010年第3期。應稱為“補償”;補充責任的強度雖比先順位責任低,但仍為必不可少的侵權責任,因而稱為“賠償”。公平責任基本不受校正正義的拘束,體現(xiàn)了分配正義的要求,不能適用過錯責任或無過錯責任。補充責任雖然是受分配正義驅使而產生的法律救濟,但這種救濟仍然不能擺脫校正正義的強大控制力。正是為了最大限度滿足校正正義,補充責任仍須符合過錯責任或無過錯責任的要求,存在責任順位的差別,甚至需要依過錯或原因力限制其責任范圍。三種賠償分別實現(xiàn)了分配正義(包括國家對社會成員的安全義務、社會化對風險的分散義務)、矯正正義,前兩種賠償機制已經(jīng)脫離了對于生活經(jīng)驗和致害概率的依賴,責任屬性相差懸殊,即便存在順序差別也不應該屬于補充責任的范疇。將公平責任、綜合性救濟體系與補充責任混為一談,會導致責任體系的混亂,不利于確立科學的補充責任規(guī)范,造成各種類型責任的濫用,破壞侵權法的剛性;也容易產生公平責任、綜合性救濟體系中是否存在先訴抗辯權、追償權等難題。

當然,由于在補充責任中校正正義已受分配正義的影響,其歸責要件的強度也明顯減弱,尤其是與作為過錯相比,不作為過錯并不明顯。*“原審法院認為凱瑞酒店作為安全保障義務人在傷害事件發(fā)生后雖然積極履行了一定的安全保障義務,但若其事先對場所內具有潛在危險的酒醉人員予以關注并勸導,可避免傷害事件的發(fā)生。故從這一角度看,凱瑞酒店在安全保障義務的履行上存在一定的瑕疵,應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薄逗贾輨P瑞大酒店有限公司與陳俊生等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責任糾紛上訴案》,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浙杭民終字第641號。一定意義上,與其說是基于過錯而使后順位者承擔責任,還不如說,是基于法律對弱者的體恤而設定補充責任。從這一角度而言,補充責任人的過錯強度也要明顯低于先順位責任人的過錯,甚至具有推定過錯的特點,實踐中補充責任人也很難免責,否則拾遺補缺的目的就會落空。此外,既為拾遺補缺,補充責任當然應以恢復受害人之原狀為目的,不應適用懲罰性賠償。因為侵害精神性人格權產生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具有明顯的懲罰性,不應適用補充責任;侵害物質性人格權產生的死亡賠償金、傷殘補償金本質上是財產損害賠償,應適用補充責任。從懲罰功能看,補充責任要比連帶責任輕,因而,立法實踐中的下列規(guī)律值得稱贊:當過錯程度較高、為故意時,可承擔連帶責任,過錯程度較輕、為過失時,可承擔補充責任。*饒有趣味的是，在虛開存單質押騙取貸款等案件中，受害人過錯較重時，作為對自身過錯的懲罰，法律會規(guī)定補充責任而不是連帶責任。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存單糾紛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法釋[1997]8號)第8條。

2. 安全秩序保障功能

之所以基于安全保障義務可以產生侵權補充責任,是因為身在其中的當事人對周圍的安全存有合理信賴,這種信賴反映了一國安全秩序的基本要求。而商事補充責任的成立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會計師等負有保證其他商事主體信用的義務,而信用無疑是交易安全的基本要求?；诖?無論是民事還是商事補充責任,大致都可派生于安全秩序,體現(xiàn)了公序良俗或公共利益原則的要求。對安全秩序的追求也強化了歸責的正當性,使補充責任的責任構成可以突破常規(guī):在主觀過錯上,多為故意和過失的結合;在行為狀態(tài)上,多為作為、不作為的結合,其中作為義務的范圍和程度難以確定,由此導致作為與不作為并非在同一平面上互相助力直接結合而存在邏輯上的或然選擇:如果一方履行了作為義務,違反不作為義務的行為就不會發(fā)生;因果關系的強度于本質上無法等量齊觀,無法明辨其原因力,如果不考慮安全秩序的要求,安全保障義務人的不作為可構成因果關系的中斷,無須承擔責任。

3.完整體系中的非典型責任類型

侵權補充責任改變了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的二元模式,滿足了“對極性思考”的要求,豐富和完善了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體系?！皩O性思考”是民法上常見的思考方法和體系建構方法。其通過將兩種最具典型意義的事物加以對應進行比較,借以發(fā)現(xiàn)被比較對象明顯的法律性質差異。為對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進行對極思考,我們必須先確定對極的依據(jù)或目的,再找到兩個最具典型意義的責任設立對極。兩極的法律性質相反,處于兩極間的責任則介于兩種相反性質之間,依對極思考建立的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序列在屬性上應呈現(xiàn)出“典型——非典型——另一種典型”式的遷躍。傳統(tǒng)的二元模式僅承認連帶責任和按份責任兩極,這一二分格局表面上既可滿足邏輯的周延,又能實現(xiàn)對復雜問題的簡明處理,然而,二元結構采取對多數(shù)人侵權要么整體處理、要么個別處理,忽視了各個責任人的具體個性。盡管補充責任仍具有整體思維的特點,將兩個順位的責任人整合起來共同承擔所致?lián)p害;但又可以通過順位設計等最大限度內實現(xiàn)了區(qū)別對待,明顯體現(xiàn)了具體均衡的思路,應當成為兩極之間的“非典型”事物。然而,傳統(tǒng)二元模式是一種平面思維,缺失必要的立體關注。平面思維假定多數(shù)責任人都處于同一階層,面對多數(shù)人侵權,人們先要區(qū)分侵權人、受害人兩個陣營,在侵權人陣營中,接下來歸責的重點是研判多數(shù)侵權人之間的結構狀態(tài):如果義務或責任處于同一階層,可歸責的強度不存在差別,結構的整體性強,則這種整體性可順暢導致責任效果的整體性,應承擔連帶責任。如果義務或責任盡管處于同一階層,但可歸責的強度存在明顯差別,結構的整體性不強,則按照個人本位的要求,應適用按份責任。*不過，按份責任是多數(shù)人侵權中的原則性責任，其要求將整個事件區(qū)別對待，這就要確定各自的過錯和原因力，從而產生較高的歸責成本。但生活的復雜性打破了這一理想,多數(shù)侵權人并不會主動處于同一階層。以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為例,一定意義上,之所以出現(xiàn)了損害后果,既可以是第三方作為所致,又可以是安全保障義務人不作為所致。作為和不作為相對應的義務并非處于同一位階上,先順位責任人直接違反了對受侵害權益的注意義務;補充責任人則違反了因未防范或控制先順位責任人過錯行為而產生的過錯。二者無法構成互補關系或整體結構,不成立按份責任或連帶責任。當義務不屬同一階層時,可以適用不真正連帶責任而不是補充責任。所謂不真正連帶責任雖然既承認責任構成上的偶發(fā)性、非整體性,卻又承認責任效果上的整體性,造成連帶責任的外觀:具有終局責任人,而且受害人具有選擇權。不真正連帶責任不宜濫用,否則限制連帶責任的立法目的形同虛設,所謂的對極結構也就不復存在。*“袁磊、張彥冰在無證據(jù)證明得到楊惠琴授權的情況下,在西大街營業(yè)部擅自以楊惠琴的名義開立賬戶,自行設立交易密碼,從而得以對秦昕波轉托管至該賬戶內的楊惠琴的股票予以控制,并最終取轉走該賬戶內的全部資金,侵犯了楊惠琴的財產權益,有明顯的主觀故意,是造成楊惠琴財產損失的直接責任人;東關正街營業(yè)部對其證券從業(yè)人員管理失責,西大街營業(yè)部在辦理取轉款手續(xù)時未能盡到謹慎的審查義務,均存在明顯的行業(yè)過失,較符合補充責任之構成。故東關正街營業(yè)部與西大街營業(yè)部僅應對袁磊、張彥冰不能償付的部分承擔清償責任。”《楊惠琴訴袁磊等股票交易侵權案》,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05)陜民二終字第9號。基于此,在承認義務不在同一階層的前提下,承認侵權補充責任就是比較穩(wěn)妥的做法。

(二)侵權補充責任的規(guī)范屬性

1.侵權補充責任規(guī)范兼容了應然和實然

民事法律規(guī)范總體具有“應然”屬性,按照這一要求,連帶責任規(guī)范從責任構成的整體性角度設置責任構成要件,并將立法價值蘊含于要件之中,由此建立的規(guī)范具有較高的確定性。補充責任無法僅僅考慮要件的整體性,不是簡單的責任構成問題,還須從責任承擔的可能性角度反觀責任的承擔;從歸責要素上看,不僅僅立足于考察過錯等可歸責事由,還需要綜合考慮責任承擔的現(xiàn)實性?；诖?補充責任兼容了“應然”和“實然”,須將責任人區(qū)分為不同順序,往往須以刑事、民事訴訟乃至執(zhí)行程序中的先決事實為前提,在動態(tài)的過程中確定各自損害賠償?shù)姆秶?。這就要求補充責任必須要“拉長戰(zhàn)線”,待應然轉換為實然后,再確定法律調整效果,由此產生的規(guī)范難免具有不確定性。從這一角度說,侵權補充責任應當是一種風險責任,反映了侵權歸責及責任承擔的復雜性。

2.侵權補充責任規(guī)范是嚴格法

法律有嚴格法和衡平法之分,嚴格法避免適用一般化的法理,也不應隨意進行擴張解釋、類推適用,否則,例外將成為原則,破壞法律預設的體系。*參見漢斯·布洛克斯、瓦爾克:《德國民法總論》(第33版),張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2-33頁。從我國侵權立法的變遷歷程上看,侵權補充責任應當是嚴格法。《侵權責任法》(第二稿)本來設有侵權補充責任的一般規(guī)定:“損害是由第三人造成的,第三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法律規(guī)定有關單位或者個人承擔補充責任或者相應責任的,依照其規(guī)定?！鄙鲜鲆?guī)定雖未生效,但其明確承認是否適用補充責任取決于法律的規(guī)定,確立了侵權補充責任的嚴格法性格。從特定類型的適用范圍上看,侵權補充責任規(guī)范也應當是嚴格法?！度松頁p害賠償司法解釋》所規(guī)定的違反安全保障義務型的補充責任,對責任人的范圍并無限制,一切經(jīng)營活動或社會活動都可適用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補充責任?！肚謾嘭熑畏ā访鞔_列舉了侵權補充責任的類型,廢止了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補充責任的兜底條款,采用限定列舉的方式。*參見《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條、《侵權責任法》第37條。在違反安全保障義務人的雇員、使用人是否屬于第三人等問題上,審判實踐也明顯對侵權補充責任采取嚴格解釋。在“焦建軍與江蘇省中山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第三人中國康輝南京國際旅行社有限責任公司旅游侵權糾紛案”中,法官認為“該條規(guī)定中的第三人,應該是除旅游經(jīng)營者、旅游輔助服務者之外的第三人,本案焦建軍的損害系泰方車隊的侵權行為所致,泰方車隊作為原審第三人康輝旅行社選定的旅游輔助服務者,不屬于該司法解釋所稱的第三人,故本案不屬于第三人侵權的情形,不應適用《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第七條的規(guī)定,中山國旅依據(jù)該條規(guī)定認為不應由其承擔賠償責任的上訴理由與法不符,法院不予支持?！?《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2年第11期。

侵權補充責任既屬于嚴格法,則應堅持法定主義的立法技術,立法者應盡量明示“補充”字樣明確規(guī)定侵權補充責任的類型,嚴格其責任構成和責任效果,以免爭議?？v觀我國民商事立法,其中除了采取補充責任、補充賠償責任的規(guī)范表述外,部分立法未采用“連帶”字樣,但又存在責任承擔順序之區(qū)分,從而導致我國法存在所謂事實補充責任與法定補充責任之分。其中有的事實補充責任是否應為補充責任還要結合上述法理予以進一步認定,以待未來立法予以完善。

第一,監(jiān)護人責任是否為補充責任?《侵權責任法》第32條規(guī)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jiān)護人承擔侵權責任。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責任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有財產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從本人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部分,由監(jiān)護人賠償。”對此,肯定說認為,監(jiān)護人責任是補充責任,因為其先從致人損害的被監(jiān)護人的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其不足部分由監(jiān)護人承擔。如果被監(jiān)護人的財產足夠支付賠償費用,監(jiān)護人實際上不承擔責任。*張新寶:《侵權責任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11頁;楊立新:《侵權行為法專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04、205頁;王利明:《民法侵權行為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505頁。否定說認為,32條第1款和第2款是一般和特殊的關系,依據(jù)第1款監(jiān)護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是第一責任主體。而其第2款并不具有一般性的意義,它并沒有確定一個所謂的監(jiān)護人補充責任形態(tài)。*薛軍:《走出監(jiān)護人“補充責任”的誤區(qū)——論〈侵權責任法〉第32條第2款的理解與適用》,《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我們基本贊成否定說,依據(jù)32條第1款,監(jiān)護人責任是單獨責任,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不是責任人。既然不是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也就不存在補充責任。我國法院往往將行為能力缺陷者作為被告。確定了被告的侵權責任之后,再指出其責任應由監(jiān)護人承擔。這一做法并不妥當,應改為直接以監(jiān)護人為被告。此外,在存在多個監(jiān)護人的情形下,監(jiān)護人原則上處于同一階層應承擔連帶責任,例外的,也存在適用補充責任的余地:其一,《民法通則意見》第22條規(guī)定:“監(jiān)護人可以將監(jiān)護職責部分或者全部委托他人。因被監(jiān)護人的侵權行為需要承擔民事責任的,應當由監(jiān)護人承擔,但另有約定的除外;被委托人確有過錯的,負連帶責任?！北晃腥擞羞^錯時與監(jiān)護人承擔連帶責任,將導致被委托人的責任過重,而被委托人與監(jiān)護人并不應該承擔同一位階的責任,這里的受委托人的責任應該是補充責任。其二,《民法通則意見》第158條規(guī)定:“夫妻離婚后,未成年子女侵害他人權益的,同該子女共同生活的一方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如果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確有困難的,可以責令未與該子女共同生活的一方共同承擔責任”。同一順序的監(jiān)護人應當共同承擔監(jiān)護責任,但上述情形中,與子女共同生活的監(jiān)護人義務的位階應高過另一方,法律應明確與被監(jiān)護人共同生活的監(jiān)護人首先承擔責任,未與被監(jiān)護人共同生活的監(jiān)護人承擔補充責任。

第二,租賃、借用等情形下所有人是否承擔侵權補充責任?《侵權責任法》第49條規(guī)定:“因租賃、借用等情形機動車所有人與使用人不是同一人時,發(fā)生交通事故后屬于該機動車一方責任的,由保險公司在機動車強制保險責任限額范圍內予以賠償。不足部分,由機動車使用人承擔賠償責任;機動車所有人對損害的發(fā)生有過錯的,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北緱l中機動車所有人所承擔的相應的賠償責任是否屬于補充責任?對此,存在不同的觀點,*參見李中原:《論機動車所有人與使用人的責任承擔機制——關于〈侵權責任法〉第49條和第52條的再思考》,《蘇州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有學者認為,49條第2句后段規(guī)定的“機動車所有人對損害的發(fā)生有過錯的”,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應該區(qū)分“知道”和“應當知道”適用不同的侵權責任分擔規(guī)則。如果是“知道”,機動車所有人或者管理人在主觀上一般為故意,應當與機動車的使用人承擔連帶責任。如果是“應當知道”,機動車所有人或者管理人在主觀上一般為過失,應該在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范圍內對外承擔補充性的責任。*王竹、 張恒:《勞務派遣工作人員的侵權責任——兼論“不真正補充責任”的確立與擴展適用》,《法學》2013年第2期。我們認為,出租、借用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是普遍存在的情形。若輕易將機動車所有人排除于責任主體外,而機動車使用人相對賠償能力弱,使得受害人的補償救濟更得不到保障,引發(fā)不良的社會效果。但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必要交易方式,對外出租或借用車輛者不應承擔過重的責任,否則會限制行業(yè)的發(fā)展。如果“知道”或“應當知道”已經(jīng)達到“共同實施”侵權行為的程度,所有人和使用人自然應承擔連帶責任。否則,所有人和使用人并不處于同一位階,所有人不應承擔連帶責任,而是補充責任。在構成要件上,“知道”或“應當知道”都屬于不同形式的“知道”,而不存在故意或過失的區(qū)別,為避免混淆,未來立法應該明確:所有人是故意的,承擔連帶責任;是過失的,承擔補充責任。

第三,登記機構因登記錯誤的賠償責任是否為補充責任?《物權法》第21條規(guī)定:“當事人提供虛假材料申請登記,給他人造成損害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因登記錯誤,給他人造成損害的,登記機構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登記機構賠償后,可以向造成登記錯誤的人追償?！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房屋登記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2條規(guī)定:“申請人提供虛假材料辦理房屋登記,給原告造成損害,房屋登記機構未盡合理審慎職責的,應當根據(jù)其過錯程度及其在損害發(fā)生中所起作用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上述兩條并未明確登記機構的責任形態(tài)。我們認為,登記機構因登記錯誤的賠償責任與公證機構的賠償責任具有相似性,兩者的責任形態(tài)不應存在明顯差別。提供虛假材料的當事人和登記機構并非同一階層的責任人。因此,登記錯誤情形下,登記機構應承擔補充責任。

三、一般補充責任視野下的侵權補充責任體系化

眾所周知,一般保證是最早被法律承認的典型的補充責任,可稱為一般補充責任。然而,現(xiàn)實中一般補充責任并未明顯發(fā)揮統(tǒng)攝效應,致使侵權補充責任與一般補充責任似乎各行其道。但稍作比較即可發(fā)現(xiàn)二者存在諸多相似:在基本地位上,一般保證人與主債務人,侵權補充責任人與先順位責任人,均不居于同一階層。在功能上,侵權補充責任類似于保證義務,具有損害賠償拾遺補漏、保障安全秩序的功能。

法律的構成取決于法律功能,法律功能的相似性也應該帶來法律構成的相似。如果侵權補充責任的法律構成與一般保證也具有相似性,則不僅可以從一般保證責任中汲取靈感,規(guī)劃侵權補充責任的先訴抗辯權、追償權等,從而使非居于同一階層的地位獲得有力的法律支撐,還會使體系化努力不限于多數(shù)人責任體系內部的“微循環(huán)”,而出現(xiàn)類似于俄羅斯民法那樣覆蓋整個債法的“大系統(tǒng)”。

(一)侵權補充責任內在要求先訴抗辯權

關于侵權補充責任和先訴抗辯權的關系,一種觀點認為,凡是補充責任就必須享有先訴抗辯權;另一種觀點認為,補充責任人并不享有先訴抗辯權,理由是現(xiàn)行法并未承認先訴抗辯權。法律規(guī)定的補充責任都以責任人有過錯為前提,如果賦予其先訴抗辯權,不僅有可能使過錯不作為者免于承擔責任,而且也不利于受害人權益的保護。況且,補充責任的承擔一般是在直接加害人無力賠償、賠償不足或者不能確定的情況下進行的,此時,如果賦予補充責任人先訴抗辯權,就會使受害人的損害不能及時得到賠償,司法實踐中也會使案件久拖不決,造成司法效率的低下。

我們認為,先訴抗辯權是侵權補充責任的內在要求:其一,先訴抗辯權符合侵權補充責任人與先順位責任人不是同一階層的要求,使侵權補充責任不同于其他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具備了不對等的當事人格局。離開先訴抗辯權,后順位責任人的財產成為一般意義上的責任財產,進而影響法律主體的獨立性,動搖整體制度安全。法律不應置此更高立法目的于不顧。其二,最高人民法院在相關司法解釋中已經(jīng)明確為補充責任人規(guī)定先訴抗辯權,例如,《會計師事務所侵權司法解釋》第10條規(guī)定,“對被審計單位、出資人的財產依法強制執(zhí)行后仍不足以賠償損失的,由會計師事務所在其不實審計金額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未來立法應承受這一傳統(tǒng),并通過進一步的規(guī)范化,明確其細則。其三,侵權補充責任的先訴抗辯權可與一般保證責任的先訴抗辯權相對應,進而形成完整的補充責任體系,否則,未來的民法典中同樣是補充責任會在根本上被區(qū)分為兩類,不利于民法的體系化。

當然,一般保證和侵權補充責任分別是意定補充責任和法定補充責任的典型,發(fā)生機理確有差別,先訴抗辯權的制度設計上也應有所不同。由于法律除一般保證外還有連帶保證可供選擇,一般保證也以債權人事先知情并與保證人形成合意為前提,經(jīng)此博弈,承認先訴抗辯權在對保證人進行優(yōu)越保護的同時也不至于害及債權人。先訴抗辯權具有嚴格的實體要件和復雜的實現(xiàn)程序,比較法上并無定規(guī),特別是,沒有必要非經(jīng)執(zhí)行程序不可,只要裁判上確定先順位責任人不足以全部承擔責任,即可要求后順位者承擔責任。侵權補充責任以過錯責任為前提,這并不是說其屬于按份責任,因為這里的“過錯”與一般的過錯強度不同,主要起到限制補充責任范圍的作用,而不在于宣示道德上的非難性,這就是說,既然立法者將不應當承擔責任者列為補充責任人,而硬生設定為過錯責任,這種責任也并非必須要承擔,否則,補充責任本身就不應存在。

(二)侵權補充責任應予以進一步限制

補充責任人基于先訴抗辯權享有順序利益,本身意味著損害賠償范圍的限縮,但這種限縮未必能產生預期實效:其一,由于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先訴抗辯權,實踐中各地法院執(zhí)行尺度不一,難免后順位責任人先承擔全部責任。其二,后順位責任人一般具有較強的資力,當事人愿意選擇先讓其承擔責任,而為對弱者進行特殊保護,法院也愿意支持當事人的這一選擇。其三,由于先順位責任人下落不明、缺少資力、承擔刑事責任等客觀因素,致使其完全或部分不能承擔先順位責任。如果不對補充責任范圍進行限制,立法者不得已讓后順位責任人承擔補充責任,補充責任的可歸責性較軟的立法目的將落空。為此,除了先訴抗辯權外,法律還應對補充責任的范圍做進一步的限縮。審判實踐中,限縮補充責任的做法不同:一是過錯程度,應當在其能夠防止或者制止的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二是酌定,“綜合考量本案的實際情況,原審法院酌情確定凱瑞酒店承擔被害人家屬經(jīng)濟損失50萬元的20%,即10萬元賠償款。”*《杭州凱瑞大酒店有限公司與陳俊生等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責任糾紛上訴案》,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浙杭民終字第641號。三是過錯程度加酌定?！氨簧显V人作為該停車場的經(jīng)營者和管理人,對上訴人車輛的損失未盡到必要的安全保障義務,應當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二審參考上訴人一審提供的車輛損壞維修費用的評估價值,結合被上訴人的過錯程度,酌定被上訴人補充賠償上訴人5000元較為適當?！?《吳祥云與福建省建甌市立醫(yī)院公共場所管理人責任糾紛上訴案》,福建省南平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南民終字第68號。我們認為,基于不同的立法目的,不同類型的補充責任應有不同的責任范圍。*為了保護交易安全,基于主體的補充責任可以采取無限制的補充責任和有限制的補充責任,例如,主體獨立性不強的合伙企業(yè)應承擔無限制的補充責任,但主體獨立性強的公司法人,出資人只應在認繳出資額度內承擔有限制的補充責任。過錯程度或原因力因為后順位責任人與前順位責任人不屬于同一平面而難以比較,即便法律規(guī)定按照過錯或原因力確定補充責任的最高限額,實踐中也難以明確,就此而言,上述三種做法本質上均由法官自由裁量酌定,為防止法官濫用自由裁量權,法律應明確規(guī)定特定比例,結合上述實踐,應確定為40%以下為宜。

(三)侵權補充責任人的追償權

補充責任人在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后,能否向直接侵權人追償?法律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裁判結論也不同。理論上,有學者認為,后順位責任人并非終局責任,其承擔了補充責任后,可以向先順位責任人追償。有的學者認為,我國法規(guī)定的侵權補充責任以補充責任人有過錯為前提,因而所謂補充責任是自己的責任,不能向第三人追償。有的認為,能否向直接侵權人追償,要視不同的情況予以區(qū)別對待。如果補充責任人承擔責任的歸責原則是過錯責任原則,補充責任人不享有追償權。如果是在直接責任人暫時無力賠償、賠償不足或者直接侵權人無法確定的情況下,判決補充責任人承擔補充責任,補充責任人賠償了受害人,待直接侵權人確定或恢復了資力后,則可以向直接侵權人追償。但這種追償也不應是全部追償,而應當扣除補充責任人依據(jù)其過錯應當承擔的賠償數(shù)額,補充責任人可就余下的部分向直接侵權人追償。這種做法,既有利于盡快使受害人的損失得到賠償,也體現(xiàn)了法律的公平原則。況且,讓承擔補充責任的機構對其自身的過錯承擔最終責任,也可以促使其對自身的設施、人員的配備和機構的管理等進行改進,以避免類似情況的再次發(fā)生,起到了法律的警示和指引作用。我們認為,連帶責任人處于同一階層,過錯程度可等同視之,即便如此,比較法都承認連帶責任人的追償權,我國《侵權責任法》第14條第二款也予以明確承認。按照舉重以明輕原則,既然連帶責任中責任人應享有追償權,與先順位責任人不處于同一階層的補充責任人也應該享有追償權。況且,不承認補充責任的追償權,容易使補充責任與按份責任、非真正連帶責任糾纏不清;也會造成侵權補充責任和一般保證責任之間的不同,不利于形成完善的體系。當然,如果補充責任人能有效行使先訴抗辯權,先順位責任人往往已經(jīng)破產或無資力,追償權實際上已很難實現(xiàn)。

[責任編輯：趙守江]

The Independence of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in Tort Law and Its Systematization

ZHANG Ping-hua1，2， WANG Sheng-li1，2

(1.LawSchoolofYantaiUniversity,Yantai264005,China; 2.Sino-EuropeanInstituteofTortLawofYantaiUniversity,Yantai264005,China)

Except in Russia,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in tort law is not deemed to be independent in comparative laws. Only systematization can foster the independence of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in tort law, and the key to this is to form a complete tort law liability system after clarifying its relationship with joint & several liability, and unreal joint & several liability. Under the premise of referring to the legal effect of ordinary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the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system in Civil Law shall come into being. The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in tort law shall possess the function of compensating the omitting part, whose specifications shall balance between what ought to be and what is, possessing the quality of ius strictum. The future legislation shall have to admit that the party bearing the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shall enjoy the benefit of discussion and the right of recourse within a limited scope.

complementary liability in tort; independence; systematization; key

2014-12-11

張平華(1974- ),男,山東棲霞人,法學博士,煙臺大學法學院教授,煙臺大學中歐侵權法研究院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侵權法。王圣禮(1974- ),男,山東五蓮人,煙臺大學中歐侵權法研究院研究員。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侵權連帶責任法定原則及其運行機制研究”(11CFX016);山東省社科基金項目“環(huán)境侵權地方政府責任研究”(14CFXJ21)。

D 923.3

A

1002-3194(2015)06-00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