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面孔
◎糖匪
1
突然就長了一張別人的面孔。
就在被餛飩店新來的小姑娘惡狠狠瞪了一眼之后。
小姑娘的目光好像一堵墻一下砸在臉上。Z一陣發(fā)懵。腦袋耷下來,幾乎掉進湯里。有那么幾秒鐘的空白。忽然好像被蟄了一下。似乎剛才看到了什么。他定了定神,再朝那碗里瞧。
還是一碗漂著香菜葉的清湯。尋常不起波瀾。
但好像哪里不對。角度問題?頭探到碗的正上方。旁邊傳來三兩聲女人的嗤笑。實在太煩躁,沒有心情顧忌別人。嗖地站起來,一頭沖進餛飩店員工專用的廁所。因為是老客人,閉上眼也能找到廚房邊上隱秘的小隔間。木板門一拉,轉(zhuǎn)過身對著這里唯一能讓他冷靜的東西——洗手池上那面用黃色封箱帶粘上的鏡子。
他看見鏡子里的影像,頓時感覺臉又撞在另一面墻上。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氣,立即被尿騷味嗆得滿眼是淚,扶住黏乎乎的套瓷水槽壁才沒倒下。Z直起腰,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量鏡子里的那張臉。
這次好多了。盯著鏡子里那張臉,Z平心靜氣。就像一個被占了座的人終于搞清楚那座位原來應該是他的,他也搞明白了一件事——鏡子里的那張臉不是他的。
附在顱骨上面的那張臉也不是他的。
他使勁拽了一下臉頰的肉,更加確信這一點。他原本的臉窄而長,面皮包著骨頭,沒有多余一點肉,雙眼深陷在眉骨下,鼻翼嘴角尖銳生硬。和眼下這張臉完全相反。這張臉粉白水嫩透著光澤,一雙八字眉,連帶著眼角都一起往下垂。嘴唇倒是意外地豐潤,和皮膚一樣屬于優(yōu)裕生活的產(chǎn)物。不算好看,也不難看。多少有點溫和得讓人起膩,但到底也就是一張過目必忘的路人面孔。
不知道它原來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也不知道那個主人現(xiàn)在是不是很著急。最關鍵,這張面孔這樣擅作主張地跑到自己臉上,連招呼也不打一聲,未免太自以為是了。想到這,Z決定生氣。然而,五官卻拒絕表達。
它們,仍然處于夢幻般的癱瘓中。
從廁所里出去。幾分鐘前,他還能憑著老顧客的情面隨便使用洗手間,而現(xiàn)在……拉門的聲音驚動了老板娘。她用余光掃過Z鬼祟探出的上半身,只撇撇嘴角,又繼續(xù)打包外賣。除此之外,就沒人再注意他。顧客沒有。新來的小妹也沒有。之前盤算著盡量不引人注目迅速閃人,看來十分多余。Z感到羞愧。恥感煎熬著內(nèi)心。有什么阻隔了這份炙熱的煎熬由內(nèi)而外的傳達。他的臉并沒有發(fā)燙。Z悻悻然付了錢走出餛飩店。
在大街上,夜晚黑漆漆大河般的街上,所有的東西都在流淌。高樓外壁跳動變幻的裝飾燈光,馬路上不同速率滾動的輪子,小食街油膩的空氣,衣袖,裙子,裸露的小腿和胳膊,還有臉。
他的臉也在其中。和萬物一起隨波逐流,被外力牽引絕不掙扎。比在店里輕松很多。Z的步子也輕快起來。
那兩個女人穿過馬路迎面走向他。你怎么那么悠閑?昨天覺得怎么樣?個子高的那個一拳捶在Z胸上。她的女伴隨即咯咯笑起來。她們都長得很漂亮。大眼高鼻瓜子臉,土氣又艷美。Z因此肯定他從來沒見過她們。那一定是臉的主人的朋友。朋友或者別的什么。女人已經(jīng)開始在他身上亂摸。高個幾乎貼到他的身上。她們的嘴唇快速蠕動,一句接著一句,如果一個人說得喘不上氣了,另一個立刻接在她后面繼續(xù)說。她們說得越多,就越讓人糊涂。沒有一句話是可以確切說明什么的。當她們看見Z茫然的樣子就興致更高了。她們癡癡地笑著,毫不費力地加快語速,不知疲倦。Z籠罩在她們身體和話語的熱氣里,身后是隔離墩。不時地,一輛車在他面前呼嘯而過。他被困在馬路中間,和剛才在衛(wèi)生間的感覺很相似,車流和含義不明的對話面前你難以轉(zhuǎn)身。
裙子好短。Z突然說道。
女人們靜下來瞪大眼睛盯著他,像是驚訝又像是期待。
雖然腦子一片空白,Z覺得有必要利用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擴大優(yōu)勢。裙子好短。你們身高差那么多,裙子倒一樣短啊。
他沒想好搭配什么表情。即使說出這段話其實也沒經(jīng)過他的腦子。他就是被逼急了。
兩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沒了,不約而同地調(diào)整著站立的姿勢。
嘴老是這么壞。一個女人干巴巴笑起來。另一個聲部的笑聲立刻加進來。前一刻的默契已經(jīng)沒了。
你們喜歡的。
來不及要晚了。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們本來也不著急的。明天你不許不來。女人們重新恢復默契手挽手,迎面與他擦身而過,融入馬路對過的人流中。
Z本來也要過馬路,但是現(xiàn)在過去,倒像是心懷不軌的尾隨,想到這也只好折回到原來的人行道上去。腳下發(fā)力太晚。一輛自行車悶聲就撞了上來。車速不快。兩個人都沒事。車主嘴上嘟囔著,抬起頭,看見Z后就變臉了。怒相浮雕般凸顯,齜牙瞪眼。男人撒手把車往旁邊一扔,上前抓住Z的衣服,張口便開罵。他的話并沒有新意,都是街頭耳熟能詳?shù)奶茁贰V钡剿詈髮推倒在地,Z都沒有還手。他不由自主地盯著男人的怒容,看著男人原來的面孔是如何不斷縮小如何躲到變形的五官后面。他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人生氣的樣子。
你說什么?Z及時躲開揮來的拳頭。他有權要求男人再說一遍剛才的話。這種要求在打架的時候很容易被當作挑釁。男人飛起一腿,朝Z的小腿踢。
身體還是Z的身體。
2
就是在最愛闖禍的年紀,Z都不是一個愛打架的人。他功課好,腦子聰明,總有本事繞開麻煩,卻在念博士的四年里,把大部分應該睡但是睡不著的時間放到了健身房,把為數(shù)不多的肉變成了腱子肉,硬得和石頭一樣。
在騎車男人發(fā)出哀號前,Z從地上跳起來走到他跟前。騎車男人安靜下來,連臉上的表情都不那么扭曲了。你沒事吧?Z問。還好還好。那個人說完閉上了嘴。
是他的身體讓那個人變得容易相處,就好像正是他的臉激怒了那個男人。
Z回到家看到穿衣鏡里的那個人影才明白過來這兩個道理,也就是剛才那場小沖突的原委。他本來沒打算非要理解不可。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事太多。他不是一個大驚小怪的人。恰恰他租的那間屋很小,偏偏還硬塞進一個超大的老式衣柜。人進屋后就不可能看不見正對門的大衣柜,還有大衣柜中間的穿衣鏡。
Z對著鏡子里的那個人。他看見了之前因為驚訝還沒來得及觀察到的東西——附著在那張臉上的笑容。那是比皮膚還要固執(zhí)地附著在臉上的笑容。額骨顳骨顴骨上下頜骨之上,輪匝肌和笑肌、犬牙肌、頰肌輕微向外擴張著。無論怎樣改變面部表情,改變臉部肌肉走向,都沒有辦法去除這固執(zhí)的擴張、這笑容。它含義不明,鬼祟又熱烈,始終在嘲弄和討好的意味之間游走。Z明白了騎車男人的心情,也想起他一直嚷嚷的那句話。
欠揍的面孔。
完全沒有錯。就好像一只剛出籠鮮美多褶的包子邀請人們品嘗,這張臉也散發(fā)著同樣強烈的邀請。如果沒有拳頭,這張臉似乎也不算完整。
身體卻完全不同。它一如既往屬于Z本人,一如既往的無動于衷,冷漠,并且完整。
即使一聲不吭,他本人也向這個世界發(fā)出兩種截然相反的信息。
騎車男人一定被搞糊涂了。
原來的臉是否和身體相互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呢?Z躺倒在床上。他怎么也想不起他原來的長相。男人通常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貌。希望別人也不太在意他的面孔變化。這樣的話,雖然現(xiàn)在的面孔惹人討厭,但總有一天Z會習慣它的。也許,明天早上,他就會比現(xiàn)在更不在意這件事。關燈睡覺。只差一點就睡著的時候,電話來了。
電話那頭照例只傳來游絲般輕輕的呼吸聲,好像有只母貓正睡在枕邊。
如果不說話,她可以一直就這么下去。
Z叫出她的名字。
然后她會開口。因為她喜歡他念她的名字。接著她就會問他睡著了嗎。
Z會回答他睡著了。
電話那頭那個女人就會咯咯咯咯地笑起來,好像她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回答。
這意味著Z可以安全地掛掉電話,不用擔心有什么后果。
但是今天,出了岔子。笑聲在應該響起的時候喑啞了。
我很困。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說錯話了。
那邊靜下來。大概有半分鐘的樣子。
你出事了。她說。
我長了一張別人的臉。
原來的臉呢?
不知道。Z簡單講了“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
女人靜靜聽著,直到他說完。她安慰Z說也許他原來的臉還在,只是被新的面孔覆蓋了而已。
這有區(qū)別嗎?Z很吃驚。
當然有。只要原來的還在一切都好辦。
那種女人天然的鎮(zhèn)定在Z身上產(chǎn)生了作用。他感覺好很多。遠比打這通電話前輕松,還有一種事情落實的感覺。
電話那頭又傳來熟悉的呼吸聲。
那掛了?Z問。
我要見你。
今天?Z坐起身。
女人的熱情來得過分突然。大晚上最后一班車也沒有了。而她住在這個巨型城市的另一頭,也就是說他們中間橫隔著三個小型城市的距離。
在接下來短兵相接的幾次交鋒后,Z感受到那邊源源不斷的對新面孔的熱情。
他猶豫了。
算了。我困了。女人果斷掛斷電話。
Z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什么樣的男人會有那么好的皮膚。但,他開始覺得面顱骨上的那張臉變得熨帖了。
員工進出都是從后門走員工通道。Z和平時一樣,悶聲不響換好衣服直接做事。從飯點直到下午兩點一刻不歇,利索干完中午的活兒。這時廚房就只剩下他一個。他從兜里掏出煙,推門到了后院。墻根夾竹桃下坐了稀稀拉拉一溜人。有人看見他,朝他招手。幾個人懶懶散散挪動屁股,空出位置給他。今年天暖得早,粉白色漏斗狀的花已經(jīng)開得熱鬧。Z素來不喜歡那味道,徑自找了個墻角靠。
靜了一小會。剛才的話題又重新續(xù)上。有一句,沒一句。廚師幫工講起昨天的球。沒人多看Z一眼。他們認得他的手,認得這雙手做的活兒,Z想。他對自己感到滿意,對身邊共事的人感到滿意,對現(xiàn)在的生活也很滿意。尤其對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滿意。
“博士,你真的讀過博士?”
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說話。目光齊刷刷落在Z身上。在這里,博士是他的外號。
廚房的人一直想知道他這個洗碗工是不是真博士,但在今天之前,沒有人問過他。在今天之前,閑聊扯皮的時候,如果Z不接茬,他們也由著他一個人待著。
Z低頭看著腳上一雙漆黑的雨靴,噴出一股煙。
“是。”
問題接連而至,雨點一般。也許這些人早有準備,一直伺機等著Z打破沉默的這一刻。
Z嘆口氣。這都是因為臉的關系。
既然開了口,似乎就有義務繼續(xù)完成剛才的話題。Z回答了每個問題。但是他的回答太過平淡,平淡到連可信度都沒有的地步。很快,同事們就對他失去了興趣,繼續(xù)之前的話題。就像對待剩菜不會加以區(qū)分無論是什么都倒入垃圾桶,人們碰到Z這樣無法用常識判斷的人,也只要簡單歸類到怪人就可以。亦或是,更簡單一點,上了沒有用的大學出來找不到工作的失敗者。
Z不介意人們對他下定義。定義和命名,無非是把東西歸置到某個位置的舉動——實驗室柜子里一排排玻璃器皿——無論對錯。也許根本就沒有對錯。即使別人的臉占據(jù)了應當是他的臉所在的位置,也未必就是絕對錯誤。Z只是不能確定剛才新面孔是否影響了人們對他的看法。如果是的話,算不算產(chǎn)生偏差。畢竟,那不是他的臉。
目光四處瞎晃。他忽然被嚇到。前面窗戶玻璃上模模糊糊的一張面孔笑盈盈地正拿眼角瞄他。
3
原來的面孔去了哪里?
午間休息的時候還在想的問題,等站到工作臺后,就立刻被拋進了洗潔精泡沫里。套上塑膠和棉線兩層手套,系好防水圍兜,打開水龍頭——水噴涌而出,泡沫生成,杯碗鍋盆碟去除油污,煥發(fā)出潔白的光亮。盡管之后要放進洗碗機去清潔,Z還是愿意把餐具洗干凈再放進機器。等機器工作完畢,再搬出籃子,將餐具一一放置到相應的架子上。整個過程的每一個步驟都讓他樂在其中。比如積水流進下水口時卷起的漩渦,比如搬運洗碗籃時緊繃的肌肉,比如蛻皮的手,比如微微發(fā)麻的大腦。
當然還有最后。
那些安靜的熠熠生輝的易碎物。
——給予Z置身世外的力量,不在嘈雜油膩的廚房,不在此時此刻,也不在時間和空間的任何一點。
他就是單純喜歡洗碗。
晚上固定時間的固定電話里,他對那個固定的女人說了同樣的話。因為對方問起同事有沒有覺察到異樣,他便對她講起午休時的插曲。他們一定問你了吧。女人十分肯定地說。問我什么?他說。問你為什么會去做洗碗工。女人毫不含糊地說。是啊。他答道。那你怎么說?女人咄咄逼人地追問下去。我說我喜歡洗碗。他如實作答。我就知道。她重重嘆氣。好困,睡覺了。女人說著掛掉電話。
他們的通話多數(shù)是這么結束的。女人天性如此。認識了好多年,兩個人也不能算親近。每周幾次的性交也好,每天晚上的電話也好,總感覺是例行公事。
有了新話題,或者說新面孔后,女人似乎變得熱情起來。不單是女人,連他自己也似乎愿意和她說點什么。哪怕是在電話里。他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的。他的言行似乎受到了新面孔的侵蝕,變得不那么像自己。就比如,換做以前,干完一天的體力活后他著床就睡。但是此刻就怎么也無法入睡。
翻來覆去睡不著容易感到餓。午夜一點,他坐在巷口吃麻辣燙。身邊坐滿了人。沸騰的辣油,肉丸,人影,暖風,從口鼻熱烈地灌進腦子。腦內(nèi)似乎也有一大鍋正在沸騰。他大口咀嚼,滿臉冒油。渾身的毛孔盡數(shù)敞開,大口吞吸夜晚的空氣。他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輕盈敏捷。
忽然,一只手伸進他碗里拿起一串貢丸。然后是豆泡。他抬頭。一個黃毛手里拿著兩根空扦子齜牙沖他笑。他從沒見過那么黑的面孔。
黃毛蹲下來。最近有了新方向,老朋友都忘記啦。
什么?
黃毛又說了一遍,鄉(xiāng)音更重了。
什么?
黃毛說第三遍的時候,Z大致聽懂了。
啊——他拖長尾音回應道,把剩下最后一串遞給黃毛,起身又買了二十串。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黃毛占了他的馬扎,正用扦子在地上劃拉。Z沒吭聲,站在那自顧自吃起來。旁邊黃毛一個勁地不停嘀咕同樣的話,等起身想要再蹭點吃的時候,Z剛好全部吃光。
怎么越來越小氣???黃毛有點急了。
有嗎?他嘿嘿笑。
那走吧。黃毛甩掉手里的扦子。
去哪里?
見見老朋友啊。
黃毛在前面帶路。Z慢慢悠悠跟著。此時發(fā)生的,隱隱約約好像在過去也發(fā)生過。他熟悉黃毛的背影。步子拖沓,背駝得厲害,身子還微微向右傾斜,遇到易拉罐一定會飛腳去踢。Z又想起昨天遇見的女人們,他們是一類人。那個世界他完全陌生。盡管如此,他的面孔卻毫無疑問屬于那里。他打算去看看那個世界。
黃毛說這些天大家一直聚在老地方玩。Z問現(xiàn)在去是不是太晚。黃毛樂了。兩人一前一后地走,一會兒沿著大馬路,一會兒又跑到高架路底下的陰影里,一會兒拐進弄堂里七轉(zhuǎn)八彎。黃毛不時講幾句話。大部分Z聽不懂,聽懂的部分也不知道確切在說什么,被認為他應該曉得的事,他并不曉得。面孔應該聽得懂,但面孔拒絕告訴他是怎么回事。
都不是什么非要認真回答的話。他一路敷衍,用單音節(jié)的詞也應付得很好。他們像是快要到了。黃毛的步子加快,語速也是。Z每經(jīng)過一棟樓,就想像著其中一扇房門被打開的樣子。他的面孔會沖里面所有的面孔微笑。它熟悉他們,遠勝過Z。不留神,轉(zhuǎn)眼工夫,前面的黃毛就沒了影。他大概是認為Z沒有他也能找到地方。
Z孤零零地站在一盞路燈下。身后不遠是老式弄堂里常見的男小便池。能看到的所有門窗都緊閉緘默。建筑物,建筑物之上旁逸斜出的附加物,大塊大塊的影子也一同沉默著。向左還是右,或者鼓起勇氣走進前面一片黑暗。晾衣架,花盆,貓舍,躺椅紛紛拒絕提供線索。他正躊躇,面孔卻喜不自禁,流淌出笑意。它牽引腦袋向右轉(zhuǎn)動,身體隨即跟上,好似被獵狗帶著走的主人。走過三排樓,拐進一條死胡同,他在最靠里的那棟樓前站停。門恰好打開。
煙熏的暖黃燈光打在他臉上。那片刻,時間好像凝固在這氤氳的寂靜中。
你怎么會在這兒?從門里面緩緩出來一個人,顫聲問Z。Z想問他為什么不能在這兒,那人卻已經(jīng)快步從他身邊跑開,眼看要消失在前面的岔口。她幾乎是倉惶逃走的。這讓Z覺得有追上她的必要。Z那么想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跟著她來到了大馬路上。他在天橋上攔住她。四周燈火通明,一個旁人也沒有。他們仿佛置身巨型舞臺。Z抓住那個女人的肩膀。女人瞪著他。而他已經(jīng)認出她。
他第一次看見她不穿工作服的樣子。就像個小孩子。Z松開手。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樣緊追不舍一個餛飩店的小姑娘毫無道理可言。好在小姑娘沒有放聲喊人。
你剛才說什么?他問。腦子里想的卻是怎么安然離開。小姑娘瞪著他,就像之前在餛飩店那樣,目光凌厲。他囁嚅著。嘴角忽然向兩邊展開。是面孔在笑。污穢的液態(tài)的笑容。但在那之外,Z隱約感到這一次,還有其他難以辨明的表情摻雜其間。
4
后來呢?
沒有后來。我打車回家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意外接到女人的電話。她從沒有在這個時間給Z打過電話。Z感到意外,卻又鬼使神差地將昨天深夜的遭遇講給她聽。
她為什么要瞪你,好奇怪。
女人掛了電話。她并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
Z收起發(fā)燙的手機。剛才貼著手機的那邊臉頰也跟著發(fā)燙。如果持續(xù)加熱,這張面孔是不是會脫落?在這張面孔下面,也許,原來的他的面孔正安然無恙地等待被發(fā)現(xiàn)。
有人喊他。但聽起來好像叫的是別人的名字。只片刻的猶豫。經(jīng)理已經(jīng)跑到他面前。
去辦公室。他說。
啊。Z懵了。瞬間似乎被濕布蒙住了頭。不見天日,不能呼吸。經(jīng)理的眼神透著古怪,仿佛看穿了什么。但是他能看穿什么,難道這張面孔下真的還有什么需要洞見的事物?
他們在辦公室里聊天。經(jīng)理幾次像是要切入正題,藏在厚厚眼皮里的眼珠朝Z一轉(zhuǎn),目光還未落定,就飛快錯開。他似乎有心要一直迂回下去,盡說不痛不癢的閑話,但是Z并不是一個擅長聊天的人。他們很快就走到了話語的盡頭。兩個沒話可說的人面面相覷。手機鈴恰好在那時候響了。Z掏出手機。不是打給他的。諾基亞自帶的手機鈴聲,急促,單調(diào),一遍又一遍重復著,伴隨著震動聲——震動桌面玻璃的聲音。Z看見了辦公室桌上那部LUMIA920。經(jīng)理也應該知道那是他的手機在響。但是他并沒有接電話的意思。
他不加掩飾地緊盯著Z。他的眼周肌試圖罔顧人體生理極限,無止境地拉扯著眼眶向外擴張,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釋放出眼球背后剛被孵化出來的怪物。
Z被看得胸口發(fā)悶。整個人昏沉沉。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想法也沒有,像被人突然推到很遠的地方。
找我到底什么事?
從他嘴里出來的話,出乎意料地強硬。在場的兩個人都受到震動。經(jīng)理肉墩墩的身體慢慢滑進老板椅。
你要不要換崗。下個月小張走了。
Z不知道誰是小張。來這里半年,他連主廚是誰都不能確定。好歹靠著黑色西裝能辨認出誰是經(jīng)理。他猶豫的工夫,經(jīng)理已經(jīng)改變主意。
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我在這里做了那么多年,沒有人洗碗洗得比你干凈。
Z咧嘴笑了。原來洗碗工都可以這樣被鄭重其事地表揚。真滑稽。
回到后院,遇上啤酒廠送貨,Z幫忙一起卸貨。弄完后司機扔了根煙給他。已經(jīng)是上班時間,其他人都進了廚房。Z想了想,還是點上煙,爬上運貨車。
傳說這個司機以前進過局子。當年打架失手殺過人,要不是警察趕到就被死者家屬挑斷手筋腳筋。飯店里的人不敢跟他太近。Z也是第一次上他的車。兩個人悶聲不響抽著煙,由著被汗沁濕的衣服慢慢風干。
怎么?司機看見Z斜眼瞄他手臂,索性卷起左邊袖子。襯衫下面一尺多的疤露出來。
家屬干的?
怎么可能。司機大笑。
Z還想再問,又一想,去證實傳聞幾分真假實在無聊,默默抽完剩下半根煙。
最近不順?司機又遞過來一根煙。
沒有。怎么?
臉。司機吐出一個大煙圈,瞇起眼睛望著Z。你現(xiàn)在這樣看著比我還兇。
Z往后視鏡里瞧,愣了一下,翻開遮陽板化妝鏡湊近看。鏡子里那個濃眉鷹鉤鼻的男人的確是他無疑。
他又換臉了。
那天晚上飯店最忙的時候,Z突然說家里有事扯掉圍裙就走了。沒有人攔他。經(jīng)過大堂的時候,經(jīng)理遠遠看見他就躲進了廁所。走到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也為他讓路。Z沒有心情去感嘆發(fā)生的變化,腦子里裝滿了石頭。他在生氣。為了這張莫名其妙又附上的新面孔。沒有道理就這樣下去。雖然看起來并沒有誰會察覺,如果他不說的話。一個下午過去,同事并沒有覺得異樣。他們都有點怕他,但并不覺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似乎他們已經(jīng)這樣害怕他害怕了很久。習以為常的恐懼。坦然的恐懼。陳舊的恐懼。理當如此的恐懼。
Z的腦子里充滿著這些連念頭都稱不上的意識碎片。碎片在腦海里飛旋,彼此擠壓變形,洗碗槽里的肥皂泡一般。唯一完整清晰的是他的憤怒。從來沒有過的清晰。清晰到可以把什么立時毀掉。他有這個權利。
只要稍加放松,就會被人群中那些面孔激怒到無法自制,他們的怯懦愚蠢清清楚楚寫在望向他的目光里,無法磨滅。一直以來,Z用他的冷淡沉默堅持與所有人保持距離,也許,怕的正是發(fā)現(xiàn)這一點。
他忽然懷疑起來。也許現(xiàn)在這張臉就是他原來的面孔。也許現(xiàn)在的他才是原來的他。他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三鮮餛飩是吧。
Z愕然站在柜臺前。不知不覺他竟跑到餛飩店。
你常來。我記得你。老板娘說完轉(zhuǎn)身下單。
那頓餛飩Z吃得心不在焉。他幾乎開始相信他的面孔回來了。直到準備結賬他打開錢包,身份證從里面掉出來。他像打量陌生人一般打量那上面的照片。的確,怎么看,也激發(fā)不起一點認同感,既不熟悉也不喜歡。但并不是說他對現(xiàn)在這張兇神惡煞的臉感到滿意。店里的位子基本坐滿,只有他的桌子沒有別人。人們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放低聲音,減小動作幅度,不由自主地變得謹小慎微起來。第一次那么清楚看到周邊人怯懦的樣子,Z的腦袋發(fā)脹,面孔滾燙。耳朵里嗡嗡響著可怕的噪音。他再也坐不住了。
沒胃口啊。老板娘的話音仿佛從云端落下。妹妹,給三鮮餛飩拿點胡椒粉。他喜歡的。
小姑娘背著外賣的空包前腳剛進屋,聽到老板娘的話,臉色刷白。她幾乎和Z同時看到對方,誰都沒有猶豫,再一次上演昨天的戲碼。小姑娘當著所有客人的面驚弓之鳥般倉皇離開,Z緊隨其后奪門而出。
與下班高峰時段的人潮逆向,Z不能全速奔跑,在跑出三條街后終于追上那個姑娘。她像只在洞口被追上的兔子,筋疲力盡渾身發(fā)抖任由Z把她拖進拐角沒人的地方。
你躲什么?
我沒有。姑娘的聲音都變了。
Z猛地松開姑娘的肩膀,向后退了兩步。他沒有要弄傷她的意思,深吸一口氣,緩過心神,他放慢語氣問,你認識我?
姑娘點點頭。
我是誰?
三鮮餛飩。
那你躲什么?
姑娘盯著他的臉不說話。
5
所以她早就知道你變面孔的事?
也不是。昨天晚上在弄堂碰見我,她還不知道。她把我當成了她的男人??赡莻€男人明明被她關在屋子里出不來,卻大半夜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
夠嚇人的。我要是她也會跑。
其實她是跑回去看那個人是不是還被關在屋子里。結果回去一看,那個人還好好地綁在床上。
那不是更嚇人?
差不多??傊墙裉煸诘昀镉挚匆娢业臅r候知道昨天的那個人是我。
可是你那時不是又換了張面孔嗎?
是,但是老板娘認出了我,告訴她的。我一直去,他們都管我叫——三鮮餛飩。
你只吃三鮮餛飩啊?
是。Z深吸一口氣,暗地嘆服女人跳躍的思維。可是老板娘怎么認出我的?三張面孔差別那么大,不可能只靠吃三鮮餛飩這種事情就認為他們是一個人。
可能不是看出來的……那個人身材是不是和你很接近?
不是。比我矮不少,而且有點胖。
因為是老板娘吧。
什么意思。
老板娘都是很厲害的人,所以認出面孔下的你。
其他人都覺得沒什么問題。Z暗暗品味剛才自己說出的話。其中不無諷刺。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無論是女人還是Z都無法想像這樣的事情。人們并沒有覺得長著別人面孔的Z有什么問題。即使在一天之后他又變換另一張面孔,好像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也許和那個姑娘有關系。她瞪了你一眼,然后你就覺得不對,沒多久發(fā)現(xiàn)面孔不一樣了,是吧。你問她了嗎?
Z不知道怎么開口去問。但是女孩的確提到當時惡狠狠看他的原因。
她說其實她并沒有瞪我。看著我的時候她正在走神,心里想著為什么那個男人要騙她。
電話那邊女人突然沉默了。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好像一下子被這個話題吸到異世界去了。Z的心莫名揪起來,升騰起從來沒有對女人有過的感情。那瞬間他害怕就這樣失去她。
我們不需要做點什么嗎?女人有些遲疑地問。
什么意思。
把人綁在床上關在屋子里,不要緊嗎?犯法的吧。那個男人騙餛飩店姑娘什么了?
Z認真想了一會兒。那種事和我們沒關系吧。男女之間……
男女之間。女人重復著他的話。Z感到她是明白他的。和一個人心生默契的喜悅,在體味的同時,也讓他感到迷茫和軟弱。突然很想見到她。已經(jīng)等不到后天。在這個世上,她是唯一知道他變換面孔的人。不僅如此。她和他一起經(jīng)歷著所有這些人和事。
第二次變面孔時,是被經(jīng)理盯著的時候吧。女人突然說道??桃鈮旱偷穆曊{(diào)讓Z一激靈。經(jīng)理在看他的時候,腦子里也想的是別人吧。
感覺很奇怪。Z說。
啊,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到現(xiàn)在不也沒人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尋常的嗎。女人安慰道。明天就是周末了。見面吧?
平時不都是周日嗎?而且,我明天本來打算回去看看家里。
隨你吧。女人又這樣草率地就把電話掛了。
房間里被寂靜充滿。置身巨大的真空般的寂靜中,Z清清楚楚感受到對女人強烈的欲求。和心臟一起脈動的欲求。他想要她,卻又千方百計不想見到她。如此直面內(nèi)心,他明白了自己拒絕女人的原因。
是恐懼。
本來并沒有很當真的念頭,一旦說出口,尤其是對那個女人說過后,似乎有必要付諸行動。Z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一趟家了。從學校畢業(yè)在家只住了一個星期,就問同學借錢搬出來住。找工作的一年間,沒有回去;經(jīng)熟人輾轉(zhuǎn)介紹去現(xiàn)在的飯店學廚藝后,回去了一次;跟老板挑明只想做洗碗工不想做主廚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
偶爾會打電話問問情況。大部分時間里都在和母親聊天氣,好像彼此生活在兩個相隔甚遠的城市。和父親的交流都是通過母親傳話。他們似乎并不知道他工作的事。至少是這樣表現(xiàn)的。對于Z而言,無疑是解脫。他因此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微不足道地活下去。
第二天晚上Z回到城南父母家。開門的是老爺子。老爺子目光掠過Z,重新回到手上的報紙。Z跟著他進屋,把點心擱在桌上。
什么呀?老太太從廚房探出頭來朝這邊張望。
紅寶石摜鮮奶。Z說。老爺子最喜歡這個。
哦。快吃飯了。你洗手吧。老太太回到灶臺繼續(xù)忙活。他認識的女人都有這種迅速結束會話的能力??粗咸谋秤?,Z不情愿地想起了女人。這讓他感到孤單?;氐阶肋?,老爺子正給自個兒斟酒,斜了一眼他,沖他晃晃酒瓶。Z搖搖頭。老爺子自顧自坐下小酌起來。沒多久,老太太把湯端上。一家三口坐下在燈下吃飯。
蛾子在白熾燈下飛來飛去。Z在這盞燈下度過了十幾個年頭。吃飯,功課,玩耍,一點點變成大人樣,卻不會想到長大后有一天回來會變成別人的模樣。他心懷鬼胎,所以怯生生不敢抬頭看二老。但老人們始終神情淡定,一如往常氣定神閑地進餐,并不覺得他的新面孔有什么不對。
你下次來提早說,我好多做點菜。吃完飯收拾碗筷時母親這么嘮叨。
飯菜夠了。Z說。
兩個人端著剩菜一前一后進了廚房。母親放下盤子,用胳膊肘關上廚房門,扭過臉盯著Z。
Z嚇了一跳,要退開卻無處可退。廚房實在是太過逼仄。
怎么?
最近手頭緊?母親問。
沒有。
母親沒有收回目光。自Z還是孩子的時候,那雙眼睛就能一直看到他心里,比他更能看清他自己。此時此刻,別人的面皮阻隔在他們中間,卻比想像的還要不值一提。她甚至不需要有多敏銳的觀察力。Z喘不過氣來。肺葉癱軟在胸腔里。血液中的含氧量大量流失。他無法把握這個真實的世界,不可逆地落入到某個滯重又輕盈的現(xiàn)實中。
盡管血管里流著和注視者同樣的血,這個事實并沒有帶給他什么幫助。
Z等著母親問他面孔的事。她不會像其他母親那樣大驚小怪,甚至質(zhì)疑他是否是她的孩子。在他們達成共識前,她甚至不會驚動他的父親。多年來,他們一直是這樣共同渡過難關的。但是Z錯了。母親并沒有問他面孔的事。他多年以來的共謀者,似乎不再甘愿費心去包庇他。她佯裝鎮(zhèn)定,一邊洗碗一邊絮絮叨叨生活瑣事。Z站在她旁邊,聽她講起父親的血壓以及她的頸椎病,夫妻倆都討厭的親戚,樓下的停車位和跳舞的老太太。講到前幾天以前的學生來看她時,母親忽然停下來。
臉色很差啊。母親注視著他。Z意識到母親沒有在假裝。她并沒有覺察到他的不同。
沒有吧。他回答道。
母親點點頭,幫他撩開擋在眼前的劉海。
他重新見到了自己的臉。在五斗櫥的鏡子里。五斗櫥是母親當年的嫁妝,已被用得很舊。鏡面好幾處花了,但仍能清楚地映出Z的面孔。
他并沒有太吃驚。也許這正是他急于回家的真正原因。找一個看到他時心里也想著他的人,被那個人注視,也許就會恢復原來的面孔。來的時候并沒有那么清晰的想法。他只是覺得也許回家可以幫助他擺脫尷尬的局面。事情如他所愿??粗瘖y鏡里那張面孔,他一下就認出它來。那就是他最初的面孔,毫無疑問。在廚房被母親盯著感到窒息時就隱隱有的預感,被鏡子里的臉證實了。
不想引起旁邊老爺子的注意,Z將化妝鏡放回到五斗櫥上,坐進沙發(fā)里。
終于恢復正常。這么想著,身體隨之陷入軟塌塌的沙發(fā)墊中。Z渾身放松下來。幾天來,第一次覺得可以放著什么也不用管。整個人身子軟下來橫在沙發(fā)上,長長舒出一口氣。老爺子坐在對面正讀報,聽到聲音投來狐疑的目光。
Z對著從報紙上方露出的半張臉,臉上展開一半的笑容僵住了。
面前的老頭和他有幾分相像。但比起來,鏡子里的那張面孔比起Z本人來更像他的父親。
你干什么?老頭被Z忽然從沙發(fā)跳起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Z顧不上回答。
他挨個翻看五斗櫥所有的抽屜,又一個個打開衣櫥門,在衣物布料里一陣摸索,最后在床單底下找到了那本相冊。
翻開封面,第一張。老爺子站在照相館假山前志得意滿,笑得歡暢。那年他剛參加工作,年僅二十七。
6
我想見你。在電話里Z對女人說道。他還將回家發(fā)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她,包括他的母親怎樣把他的臉變成父親年輕時候的面孔。
女人沒有像之前那樣安慰他。她一反常態(tài)地在電話那頭沉默著。
你晚上過來吧,或者我去找你?Z一邊無法控制對女人的思念,強烈地在微醺暖風里發(fā)酵的思念,一邊鄙視著自己。
你不害怕嗎?昨天不想見我是因為害怕我會把你變成其他人吧?
你會嗎?
你會把我變成其他人嗎?
Z想像著頭骨上附著另一張面孔的情形。雖然眼下這張面孔不完全屬于他,但至少是最貼近他的一張面孔。更何況,心態(tài)好一點的話,也可以認為好歹這是一張和他有著血緣關系的面孔。
我不知道。女人沉吟道。你現(xiàn)在什么樣子?
我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不知道為什么這念頭讓Z覺得不潔,生生咽下這話。和原來的我沒太大差別,不過現(xiàn)在是雙眼皮。
你怕嗎?我也許真的會把你變成其他人。
嗯。Z說。但是,我想要你。
女人掛斷電話。
雖然害怕但是無論如何現(xiàn)在想要見到她,擁抱她,吻她,進入她。Z深切地需要這個女人。為她的到來而心跳加速,甚至覺得疼痛,必須從回憶中榨取所有她的碎片,聲音也好,味道也好,面容也好,靠著這些暫時填補他巨大的空虛和饑餓。
Z不敢想,他的面孔是否也露出同樣可怕的餓相。
兩個小時后女人敲開Z的門。Z立即要了她。在昏暗的臺燈光線下,男人女人丟棄了鞋襪,衣物,儀態(tài),以及面容。他們還原成兩具切實的肉體,被欲望裹挾,并融入其中,一起在深淵里碰撞激蕩,扭絞近乎廝打,緊緊貼合黏連的肉體又被內(nèi)在迸發(fā)的力給推開,吞噬又嘔吐,撕咬又排泄,徹底喪失了作為個體的形態(tài)和意識,迷失沉淪無限向下墜入不知所終的眩目黑暗。
那是Z未曾想像過的性交。
最終力竭到來那刻,他們?nèi)缤瑏G失貝殼的軟體動物被海浪拋棄在沙灘一般,汗涔涔地躺在他們的喘息聲中。房間里充滿著體液和肉的味道。Z一動不動。即使過了很久很想翻個身,他仍舊保持著最初的睡姿,小心翼翼維持著已經(jīng)睡著的假象。
裝著穿衣鏡的柜門鬼使神差吱呀地開了。鏡子正對床上兩個人。
誰也沒動。
喘息聲退去。身體也涼下來。
Z最終沒能忍住,抬起頭望鏡子里瞧。他的面孔回來了。那確確切切是他的面孔。他伸手去摸鏡子,冰涼冰涼,又摸自己的臉,冰涼冰涼。
在黑暗里哭了好久,他突然想到要告訴女人這個消息。轉(zhuǎn)過身。
黃色燈光下,一個陌生女人冷冷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