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
(河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略論魏晉南北朝書法的自覺
劉嘉
(河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書法藝術的自覺是書法史中極為重要的里程碑。隨著漢代經學的崩潰,魏晉玄學盛行,士人開始肯定人的價值,把人放在藝術的中心位置。在書法上楷行草的規(guī)整定型、內擫和外拓新技法的逐漸完善、二王流美中和為代表的新書風的形成、“風骨”“氣”等新美學范疇和書學著作的提出都是在此潮流下的表征。追根溯源,玄學的思想基礎決定了這一時期書法自覺的高度。
魏晉南北朝;書法自覺;玄學;寫意精神
藝術自覺,即人的覺醒和藝術精神的普遍自覺。魯迅說:“曹丕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代”(《而已集·魏晉風度及藥與酒的關系》)。此語指的是文學,但是遠非僅僅指文學,而是囊括魏晉南北朝所有的藝術形式?!盀樗囆g而藝術”是相對于兩漢文藝“厚人倫,美教化”的功利藝術而言。
中國的藝術自覺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變遷在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心理上的表現(xiàn),使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漢經學崩潰。取代煩瑣,迂腐的讖緯和經術的是門閥士族地主階級的世界觀和人生觀。[1]這是繼先秦之后第二次社會形態(tài)的變異所帶來的。由此開始極為關注人和自然的主題。其藝術自覺表現(xiàn)在書法上就是寫意精神的確立。書法抽象的線條,枯濕濃淡的墨色,黑白疏密的布局和書家的性與情結合,產生了中國書法的寫意精神,在魏晉南北朝塑造了千百年來書法的靈魂。王羲之在《晉王右軍自論書》提出“書意”的論斷?!绊毜脮馍钷D,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秒者,事事皆然?!彼隙司袂楦袑嫵傻闹匾饬x,并指出寫意精神存在的普遍性。沒有書家情緒的文字不是書法作品,只是實用性的文字記錄。而書家要想表達出自己情感則必須通過書寫過程中的點畫形態(tài)作為表現(xiàn)手段,使呆板的線條變得具有蓬勃的生命力,由此新的審美和技法得以產生。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哲學重新解放收獲甚豐的時期,思辨哲學的純粹度深度是空前的,被“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壓抑了數百年的先秦的名、法、道諸家,重新為人們所著重研究。從先秦到兩漢,“天人之際”一直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問題。在漢武帝獨尊儒學的統(tǒng)治下,自然之天喪失殆盡,神靈之天耀武揚威。與秦漢大統(tǒng)一帝國的集體功勛相適應的是消除個人性情的,屈從于“天”的嚴密的儒家思想。至魏晉自然之天地位上升,一改漢代“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為深邃的玄學本體論。在沒有過多的統(tǒng)治束縛,沒有皇家欽定的標準下,當時文化思想領域比較自由而開放,議論爭辯的風氣相當的盛行。清談的興起,大抵由于東漢末年黨錮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殘與壓迫,一變其具體評議朝廷人物任用的當否,即所謂清議,而為抽象玄理的討論。[2]正是在這種基礎上,與歌功頌德,講實用的兩漢經學,文藝相區(qū)別,一種真正思辨的,理性的“純”哲學產生了;一種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純”文藝產生了。[1]這兩者構成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飛躍——魏晉玄學產生了。這種新思潮反映在文藝——美學上就是人的覺醒。它恰好成為從兩漢時代逐漸脫身出來的一種歷史前進的音響。在人的觀念完全屈從于神學目的論和讖緯宿命論支配控制下的兩漢時代,是不可能有這種覺醒的。
它的盛行引起中國藝術精神的普遍自覺。清談的生活要求超脫世俗,體味清遠曠達的藝術性的人生。從此寧靜而豐富的自然與紛擾枯燥的世俗,形成一鮮明的對照。在魏晉南北朝書法家的精神中,不僅沒有自然對人的壓迫感,并且自然會對人生,發(fā)出一種精神解放,安息的作用。我們觀察這一時期書法中的線條,凡屬表示愉快感情的線條,總是一往流利,不做頓挫,轉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線條就如一往停頓,呈現(xiàn)一種艱澀狀態(tài),停頓過甚的就顯示焦灼和憂郁感。書法藝術真正變成了一種表情達性的藝術手段,慢慢褪去其作為書寫文字宣傳教化的實用功利色彩。
魏晉南北朝時期,新的書寫藝技受到社會的普遍重視,文字形態(tài)自在的審美價值得到突現(xiàn),書法家不再是小學的附庸,士族書家不僅將書寫作為藝能來表現(xiàn),作為獵取聲名的方式,而且將書法人格化。魏晉書家樹立的風范,開創(chuàng)的新傳統(tǒng)規(guī)約了南北朝書法的走向。
1.新書體的形成與定型。
當我們將書法史劃分為古體的篆書,隸書階段,新體的楷書,行書,草書階段,魏晉時期恰恰是這兩個階段的轉型時期,它開啟了以后數千年的帖學風范。[3]新書體是東漢書家留給魏晉書家的未竟的事業(yè),草書,行書,楷書莫不發(fā)端于東漢,而完備于魏晉南北朝時期。草圣張芝,行書之祖劉德昇都是東漢人士。正書之祖的鐘繇,亦是由漢入魏,而一生的活動主要在東漢,《賀捷表》就書寫于東漢。一般認為今草的形成張芝集眾家之所長而創(chuàng)。唐代張懷瓘《書斷》中說張芝“學崔、杜之法,因而變之”。又說“章草之書,字字區(qū)別,張芝變?yōu)榻癫?,加其流速”。但是從東漢趙壹的《非草書》一文對草書盛行現(xiàn)象的強烈批評態(tài)度來看,在東漢重視字法,輕視藝能的正統(tǒng)觀念還有很強的勢力。書法主要被認為是宣揚禮樂教化書寫典冊的工具,而不具有人文的意義。
以二王為代表的書家變古創(chuàng)新,完善了一整套形式法則,形成唯美主義風范,將今草,行書,楷書推向新的高度。新書體的“今體”體式已經是完全抽象的符號,書寫方法和古體大不一樣,以篆書為基礎的字學理念不再是書法的惟一科律,逐漸形成注重藝能表現(xiàn)的書寫觀念。魏晉時代,新體的草,行,楷書為士族階層所接收。周師道根據出土尺牘,認為書法分為公寫型和私寫型。東漢以前,公寫型書跡的份額大,私寫型書跡的份額很小,“書寫”主要以專業(yè)寫手之“寫”為主流,忽略“筆跡”本身的個性或創(chuàng)造性。東漢以后私寫型逐漸超過公寫型,到魏晉南北朝更為明顯。公私書跡份額的這種變化,表明東漢以來的私人活動空間呈現(xiàn)出一個擴大的趨勢,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到了更大的拓展,社會生活中的私人交往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重要,也是“人的覺醒”在書寫領域的凸現(xiàn)。(周師道《魏晉書法成熟論綱》)行草書成為士流私人間書寫交流的時調,這是魏晉新書風形成的重要標志。西晉時,秘書監(jiān)立博士,置弟子教習行書,楷書也成為“傳秘書,教小學”的書體。行書,楷書列入課吏的書法系統(tǒng)中,這是推動新書風普及的重要因素。[3]
2.技法的完備。
以王羲之為代表的行書作品,運用清瘦內斂的“內擫”筆法,平整安穩(wěn)而不呆板,流美變化而內含法度,用筆有仰有偃,結字有側有正,或大或小,或長或短,變化多端。存筋藏鋒,滅跡隱端,含蓄雋永,每作一字,數體俱入,若作一紙之書,字字意別,避免雷同。用筆結體真草結合,舒展自如,頓挫分明,轉折穩(wěn)健圓潤,產生一種挺拔含蓄、簡練充實、圓潤流動的節(jié)奏感。[4]初看每字平穩(wěn)秀麗,細品則行筆機構變化多端。王獻之繼承家學,變?yōu)楸挤趴v逸的外拓筆法,加強連筆引帶,打破了以前單字為獨立單元的格局,創(chuàng)造“一筆書”。
3.新書風的形成。
提到魏晉南北朝的新書風,王羲之功不可沒。他在繼承漢魏以來行書成就的基礎上,吸取民間書風的有益因素,博采眾家之長,精研體勢,一改漢魏以來質樸的書法,創(chuàng)造出研美流便,優(yōu)美俊逸的新書風。王羲之改變了民進行書字字獨立,亂頭粗服的粗率風尚,使行書點畫筆致縈帶連貫,儀態(tài)矯健俊美。這一時期的書風點畫精致俊朗,線條的組合精密嚴整,形式變化更加豐富,整體章法更富有節(jié)奏感韻律感。恬淡和平,清新俊逸的新書風,典型的反映了魏晉士人追求個性和獨立生命價值的審美理想,實現(xiàn)了書法的文人化與人格化。[4]
4.新的美學觀點的提出。
魏晉南北朝時期產生了一批很有美學理論價值的著作,如:曹丕的《典論·論文》,嵇康的《聲無哀樂論》,陸機的《文賦》,顧愷之的《論畫》《魏晉勝流畫贊》,宗炳的《畫山水序》,王微的《續(xù)畫》,謝赫的《古畫品錄》,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等。這些美學家在著作中提出了一大批美學范疇。其中有的是從先秦的哲學范疇轉化而來的,如“氣”、“妙”、“神”、“意象”等,有的則是在概括當時藝術成就和藝術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來的新的美學范疇,如“風骨”、“隱秀”、“神思”等。與此同時提出一批著名的美學命題,如“得意忘象”、“聲五哀樂”、“傳神寫照”、“澄懷味象”、“氣韻生動”等。[5]這些美學范疇對書法理論產生了諸多影響。王僧虔以天然和功夫對舉,來評論古今書家?!八挝牡蹠?,自謂不減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功夫不及欣”。并提出書法的最好境界是“神采為上”。他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笔状翁岢隽松癫珊托钨|的關系,具有很強的辯證因素。
5.真正具有學術意義的書學著作出現(xiàn)。
秦漢時,文字學家往往就是書法家。魏晉以后,以新體書法著名的書家雖然注重字學,但大多不再是文字學者,反而往往是書論家,書法史家。[3]如曹魏韋誕《奏題署》,東吳皇象《與友人論草書》,衛(wèi)恒《四體書勢》,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王僧虔《書賦》《論書》《筆意贊》,虞龢《論書表》,庾肩吾《書品》,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書啟》。這些書學著作,與東漢書家崔瑗《草勢》,蔡邕《篆書》之類的賦體文章大不一樣,不再是泛泛描述書體形態(tài),贊頌書法美感,而是敘述書法的流派,記載書家擅長的書體,評論書家的風格,鑒定作品的真?zhèn)蔚鹊?。如羊欣的《采古來能書人名》,記載了自秦代至東晉共69位書家,敘述他們的籍貫,朝代,官職,擅長書體及書事,并對其藝術進行評論。他開啟了評騭書家之風,同時也注重書體的發(fā)展和演變,在評論書家時帶有一定的歷史發(fā)展觀,是我國書論中第一篇具有書法史性質的著作。再如這些著作也記敘書體,但遠遠超出了字學著作所稱“八體六書”的范圍,涉及當時所見的書寫體勢??梢哉f,我國獨立意義上的書學著作,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才真正出現(xiàn)。
正是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中國書法家篳路藍縷,探尋如何運用剛柔兩極下的筆墨紙硯這些外在工具來表現(xiàn)抽象而具象的文字世界,抒發(fā)對于人生宇宙的哲學思考和美學追求。自此,書法的自覺宣告書道小技的終結。
[1]李澤厚,《美的歷程》[M],三聯(lián)書店,2009。
[2]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
[3]劉濤,《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4]趙振乾,《大學書法》[M],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5]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人民出版社,2011。
[6]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三聯(lián)書店,2009。
[7]韓玉濤,《書論十講》[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
J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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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64X(2015)11-0038-02
劉嘉,籍貫:河南三門峽人,單位:河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書法篆刻方向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