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鞠鴻
(江蘇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試論王世貞《嘉靖以來首輔傳》的文獻學成就
李鞠鴻
(江蘇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嘉靖以來首輔傳》是王世貞有關(guān)明后期政治制度的重要史書,詳細記錄了嘉靖、隆慶、萬歷三朝首輔事跡,因史實詳備,材料豐富,人物褒貶客觀公正,為清人修《明史》廣為借鑒。關(guān)于《首輔傳》的文獻學價值,主要從該書的編撰情況、為《明史》纂修提供藍本和補充、較《明史》更為公允的史論、以及優(yōu)于傳記的專題史體例等方面進行分析,充分發(fā)揮《首輔傳》的文獻資料功能和作用。
王世貞;《嘉靖以來首輔傳》;文獻成就
《嘉靖以來首輔傳》(以下簡稱《首輔傳》)是明代王世貞編纂的有關(guān)明后期政治制度的重要史書,共八卷。成書于萬歷十八年左右,為世貞晚年的史學著作。
有明一代,官修史書狀況不如人意。世貞認為“國史之失職,未有甚于我朝者也”,其編修存在嚴重的曲筆隱諱現(xiàn)象。而私修史書則存在“挾郄而多誣、輕聽而多舛、好怪而多誕”等弊端。鑒于此,世貞有心效法史遷,修一部可信的明史。但遺憾的是,直到他去世,也僅完成了部分表、志、世家、列傳,其余多為史料匯編與考證。而《首輔傳》則是他完成的傳記中較重要的一部。依據(jù)內(nèi)閣制度的特點,王世貞以嘉靖朝為上限,專門作《首輔傳》一書,詳細闡明明中后期內(nèi)閣制度的發(fā)展與首輔權(quán)力的變化。
《首輔傳》取材廣泛,主要包括國史、野史、家乘。國史指實錄,野史為私家撰述,家乘包括家譜、行狀、墓志銘等諸多內(nèi)容。世貞在取材過程中相互考證,以求充分發(fā)揮國史“敘章典、述文獻”,野史“征是非、削諱忌”,家史“宗閥、表官績”的長處,避免其“人恣、人臆、人諛”的缺陷。此外,王世貞還將他的所見所聞錄于書中,無疑增加了該書的可信性。如隆慶三年高拱復起之事,穆宗實錄載:“起……高拱以原官,不妨閣務(wù)兼掌吏部事”,而是時世貞“親睹邸報”,高拱以原官掌吏部事,并無“不妨閣務(wù)”諸字,到次年二月到任,“始真為閣臣”。《首輔傳》卷六所記則與所觀邸報同。再如《首輔傳》卷四載趙文華進百花仙酒事,實錄中沒有記載,為世貞親身經(jīng)歷。他說:“余于壬子年在燕中,知進仙酒事”,對該事始末俱了解詳實,并稱其事“余所親見”。以世貞治史之嚴,當不致有誤。
《首輔傳》內(nèi)容詳實,主要記載的內(nèi)閣輔臣共一十七人。其中以楊廷和、張璁、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申時行八人記敘最為詳盡,居于卷首。其余人等傳記相對簡略,只提及他們的為官歷程與進退之故,其事跡有與居首者相關(guān)聯(lián)的,則詳見于居首者傳中,最后在傳尾對其進行總結(jié),或賢或否,褒貶不一。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言:《首輔傳》“所載始楊廷和,迄于申時行,皆以居首者為主,而間以他人事跡附之,于當時國事是非及諸臣賢不肖進退之故,序次詳悉,頗得史法?!鼻沂镭懬谟谧x書,熟知朝章典故,又與多位首輔同朝為官,所以《首輔傳》所紀大抵近實,可以與正史相參證。但是考慮到王世貞與多位首輔的個人恩怨,他在人物評斷方面是否能做到客觀公正、褒貶合宜,輒待方家考證。
清修明史前后六十年,后世史家評價較高,趙翼曾言:“近代諸史自歐陽公《五代史》外,……未有如《明史》之完備者?!鼻逍蕖睹魇贰吩谑妨喜蓳襁^程中十分重視王世貞的史書,這一觀點已為學界廣泛認可?!妒纵o傳》也因為記載客觀全面、史料詳實可信而為《明史》各傳廣泛借鑒。孫衛(wèi)國先生曾考證過兩者關(guān)系,認為《明史·張居正傳》前半部分只是對《首輔傳》進行了某些刪節(jié),幾近于全文招錄,其他如徐階、高拱傳則或多或少抄錄《首輔傳》中的語句。
但考慮到官修史書因篇幅有限而行文簡潔,加上清廷的種種忌諱,許多歷史事實遭到了刪削與掩埋,所以《明史》對某些事實或記載簡略,或略而不記,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缺憾。
如《明史·楊一清傳》中著重突出其通練時政、甚悉邊事,而《首輔傳》則記有一清督學之事,調(diào)山西學校時,“力祛宿弊、杜請托,一切以嚴繩之”,改提調(diào)陜西學校后,“益自振勵,創(chuàng)正學書院,選英其中而躬自教督之”,經(jīng)他提攜的人物,如李夢陽、康海、呂等,皆一時之杰?!睹魇贰钜磺鍌鳌窙]有保留這部分史料,因此在記載人物方面,就遠不如《首輔傳》豐富和全面。
此外,《首輔傳》還可對《明史》各傳中記載簡略的史實進行增補,使得所述內(nèi)容更充實詳備,方便讀者理解。
如《明史·夏言傳》于夏言失帝寵一事記曰:“言進青詞,往往失帝旨,嵩聞益精治其事”。而前文剛剛提到,上方治齋醮,“言撰青詞及他文,最當?shù)垡狻?,至此何以“失帝旨”??贾妒纵o傳》可知,“言初以是(青詞)得幸,老而倦思,聽客具藁,亦不復檢閱,多舊所進者”,又因“言奴視上左右小珰”,其所上青詞,“上每擲之地而棄之,左右無為報言”。而嚴嵩何以聞,自然是他注意巴結(jié)宦官的結(jié)果。此后夏言失寵而嚴嵩得寵,側(cè)面可以反映嘉靖朝首輔與皇帝、宦官的利害關(guān)系。再如《明史·張居正傳》記:“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成進士,改庶吉士?!祀A輩皆器重之。授編修,請急歸,亡何還職。”居正為何請急歸,《明史》不詳??贾妒纵o傳》,“……遂得授編修,尋以妻喪請急歸,亡何還職”。由此可知其因,《明史》列傳敘述不詳,需讀《首輔傳》方明了此事。
如上舉《首輔傳》為《明史》補缺事例還有許多,這里就不一一贅述。兩相比較,《首輔傳》以其詳備的史實、豐富的史料,可多方面彌補《明史》各傳失之簡略的缺陷。
王世貞對諸首輔的評價:最為推崇楊廷和與徐階,稱其為“救時相”,其次為蔣冕、毛紀、翟鑾、二李,贊其性寬和、知進退。此外,譏費宏晚節(jié)不保,諷楊一清多用權(quán)術(shù);論張璁功過半,惜夏言棄之市;論嚴嵩則極言其諂媚貪賄、殘害忠良,于高拱則言其“剛愎強忮,幸其早敗”;對于張居正,世貞贊其功,亦責其過失;至于張四維、申時行,則不滿其廢居正之法,以及追奪居正的行為。清人李慈銘認為《首輔傳》人物評斷“皆持平之論”,并認為世貞著此書“事多目擊,曲折詳盡,較史為備而可信”,對該書給予了較高評價。
因此,《明史》首輔各傳于人物褒貶大多依循世貞的論斷,但也有不同之處。對某些首輔的評斷雖然和《首輔傳》相似,但細微之處也有差別。兩者于人物褒貶出入較大的有楊一清與張璁兩人:
楊一清,世貞贊其才能,稱其“性闊大”,樂舉薦,以致“桃李遍天下”,但也譏其用權(quán)術(shù)、納賄營私。而《明史》稱其“博學,善權(quán)變,尤曉暢邊事”,于納賄營私等事則未提及。《首輔傳》記有一清經(jīng)營其與宦官關(guān)系諸事:正德十五年,武宗南征,幸一清第,一清“大獻其金寶,所從巨珰幸貴咸飫”;張永掌司禮監(jiān),“時時密叩一清計為進止機宜,有所傳旨皆與兵法合,中外頗稱永”,可知二人私交甚密,這些《明史》中都沒有記載。又如楊一清與錢寧的關(guān)系,《明史》也加以隱匿。根據(jù)《首輔傳》所記,錢寧因中間“怒一清”后,“一清盛置酒禮之,且用幣,甫得解”,《明史》則沒有這樣的記載??芍迦诵奘窌r對于一清的形象是加以修飾美化的,他與宦官、佞臣私交一概略去不記。
張璁,《明史》稱其“性狠愎,報復相尋,不護善類”,且“‘大禮’大獄,叢詬沒世”,對張璁及議“大禮”諸臣的貶低溢于言表,近于人格詆毀。但世貞對張璁的評價卻與《明史》大相徑庭,他在卷首自序中指出:張璁為首輔,“直者猶能奮而與之抗,健者猶能挾而刺其肘”,比起嚴嵩時“群臣萬馬齊喑”、居正時“六卿惕息屏氣”要好的多。而且“若乃屏苞苴,折奸幸,明主威,蕩國蠧,斯亦功之首也”,亦肯定他為首輔時做出的積極貢獻。王世貞在《張文忠公孚敬傳》中也提及:“天下迫于議禮而口非公者十之九,忌公貴而刺之者十之九,久而稱公是非公者半,公歿而思之者更十九矣?!迸c《明史》“叢詬沒世”的評斷相悖,顯然《明史》對張璁的評價有失偏頗。
兩相比較,可知《首輔傳》品評人物更為客觀公正。
與《明史》各傳相比,《首輔傳》不僅僅是一部優(yōu)秀的人物傳記,還可以作為一部講述嘉靖朝以后內(nèi)閣政治演變、權(quán)力交替的專題史。
《首輔傳》中關(guān)于明代的內(nèi)閣制度的記載較為詳細。在該書中王世貞以首輔為核心,揭示了內(nèi)閣權(quán)力發(fā)展演變的歷程,如楊廷和為首時,“相形成,而首次大分”,但首、次之差距還不大,如張璁雖居于次,而能“出首之上”。但是到張居正為首時,首輔權(quán)力則空前強大,首、次漸有霄壤之別?!妒纵o傳》所述明末內(nèi)閣政治呈現(xiàn)以下幾個特征:
其一,內(nèi)閣權(quán)力受制于司禮監(jiān)。宣德以后,內(nèi)閣首輔逐漸獨占票擬之權(quán),但是,奏章、文本仍需朱批方為有效。明末各朝,皇帝多荒于政事,批紅權(quán)多委之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因此,內(nèi)閣首輔若想有所作為,無不極力討好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即使如張居正這般“竊”天子之威而行首輔之權(quán),也不得不結(jié)交宦官馮保以為內(nèi)援。內(nèi)閣與司禮監(jiān)的相互制約,皇帝最終得以牢牢掌握最高權(quán)力。
其二,六部權(quán)力受制于內(nèi)閣。隨著內(nèi)閣的權(quán)力越來越大,首輔權(quán)勢日益膨脹,更兼有“會議”和“票擬”之權(quán),不可避免的插手六部事務(wù),侵奪六部之權(quán)。例如高拱,首次以閣臣身份兼掌吏部,并達兩年半之久。至居正時,六部尚書或為其門人或為其姻親,“六曹咸傾心事居正”[,不敢有所異同,六部之權(quán)受侵奪若此。
其三,首輔與次輔爭寵激烈。內(nèi)閣首輔握有票擬之權(quán),位高而權(quán)重,勢必招致次輔們的不滿,于是閣臣傾軋應(yīng)運而生。此后,首輔的權(quán)力日益擴大,次輔則難以與之爭鋒。如徐階時,身為首輔仍需“示公同列”,“使輪執(zhí)筆而己酌之”,而郭樸、高拱事徐階尚“于禮稍倨”。但到張居正大權(quán)在握時,“其視四維等若不屑,與稱僚寀者,四維等事之益謹”,乃至“恂恂若屬吏”。
其四,內(nèi)閣權(quán)力始終受制于皇權(quán)。獲得皇帝的支持和信任就成為了權(quán)力斗爭的關(guān)鍵。閣臣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輕則落職歸家,重則發(fā)配荒蕪,甚至身首異處。如楊廷和,雖有推立之功,但因為議“大禮”與世宗不合,不得不去職閑住。如夏言“寵盡而辱乘之,身首異處,為天下笑”。嚴嵩甚至“死時寄食墓舍,不能具棺槨”。生前禮遇隆盛的張居正,死后受神宗皇帝猜忌,最終名穢家滅,子孫遭殃。
總之,明代內(nèi)閣首輔權(quán)力遠沒有相權(quán)那樣的獨立性,其實質(zhì)是皇權(quán)的附庸,專制君權(quán)的產(chǎn)物。
綜上所述,《嘉靖以來首輔傳》與《明史》首輔各傳相比,史實詳備,材料豐富,可以補《明史》各傳之缺;人物評斷方面較之《明史》首輔各傳更為公允;此外,在史料價值方面,《首輔傳》亦可作為研究明末內(nèi)閣政治的專題史;當然,《首輔傳》亦存在人名有誤、收錄史料不嚴謹,以及行文不規(guī)范等不當之處,但也不可就此否認其獨特的文獻學價值。
注釋:
[1]張廷玉等.明史·文苑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4.4
[2]王世貞.史乘考誤.弇山堂別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5.12
[3]明實錄.穆宗實錄.卷四十[M].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3
[4]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