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四面環(huán)水,交通閉塞,井字形河道構成了長街曲巷的小鎮(zhèn)。長街上有著密集的小店,它們供給我們生存的需求,小店和我的童年有著親密的接觸,摻入了苦難與歡樂的往事,深深地鑲嵌在我的童年記憶里。
一、戴記照相館
鎮(zhèn)上只有一爿照相館,媽媽和照相館的戴師傅一家人是好朋友,常來常往,同住一條街,我們常去照相館玩,照相館的下街一個門面里放著許多戴師傅認為拍得理想的照片,上街的一間小屋是戴師傅給客人拍照的地方。
有一天下午,我跟媽媽去照相館,看到戴師傅帶了三角架、照相機去上街的一間照相室。照相室內(nèi)有風景畫做的布景,兩邊掛了燈罩,客人坐在布景前的凳子上,戴師傅鉆在照相機后面那黑色布兜里對鏡頭,然后一只手捏一只連著皮管的小皮球。戴師傅一邊叫著笑一笑,一邊捏一下小皮球,“咔嚓”一聲,照片拍好了。
戴師傅鉆進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戴師傅不讓我們進去,沒多久戴師傅從暗室里取出一盆清水,一股濃烈的藥水的氣味,清水里漾著一張張照片,戴師傅把它們從清水里撩起,放在烘干機上,烘干后把它們切成一張張小照。
我讀四年級的那個秋天,媽去上海打工,家里只有哥姐和我,有一個星期天風和日麗,哥姐都出門了,我一個人看家。下午,慵懶的陽光灑滿了我家的小院,忽然,二阿姐和二姐夫匆匆地來到我家,后面還跟著扛著照相機的戴師傅。二阿姐快人快語地說:“我們要補拍一張結婚照!”于是,戴師傅一邊讓二阿姐和二姐夫坐在靠東墻的一條長凳上,一邊架好照相機,鉆到黑色的布兜里對好鏡頭,說:“笑一笑!”
“慢,小弟,你過來!”二阿姐突然叫我。
“來啥?”我不解地問。
“和我們一起照!”
“不,我的頭發(fā)長哩!”
“不要緊的,快來喲!”
我立刻走到二阿姐身旁,她重重地一把將我拉到他們中間。
“好,這樣很好!我拍了!”戴師傅提高嗓門說。
只聽“咔嚓”一聲,一張合影拍好了。
沒隔幾天,我去戴師傅的照相館看我和二阿姐的照片,一進門,只見戴師傅正在一盆清水里洗照片,他用鉗子夾著我們這張合影,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人家拍結婚照,你夾在中間算什么?”
“他們硬要拉我去!”
“你又不是他們的兒子!你看,你的頭發(fā)這么長,多難看!不過,你還挺上照的!”
我第一次聽大人說我上照,回家問哥:“什么叫上照?”
哥說:“就是說,你人長得不錯哩!”
二、大朱理發(fā)店
六歲那年的夏天,媽媽嫌我的頭發(fā)長得難看,硬要帶我去理發(fā)店理發(fā),一到理發(fā)店門口,我邊哭邊掙開媽媽的手,可是仍被媽媽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到理發(fā)店里。理發(fā)店是在一座石拱橋的三層橋樓的二層樓。媽叫理發(fā)店店主“大朱”,他們是夫妻老婆店。這個大朱人高馬大,四十大幾,一雙小眼睛,光著頭。老婆小巧玲瓏,操著一口蘇北話。她和媽媽攀談,大朱正在給客人理發(fā)。我和媽媽坐在靠東窗的一條長凳上,兩眼盯著大朱師傅那一雙臂膀上又黑又密的汗毛,不知怎的,我心里嚇絲絲的。
大朱師傅一邊拍著客人的肩,一邊解開客人脖子上的青布斗篷??腿苏樟苏甄R子便從轉椅上下來。
“來吧!”大朱師傅一邊朝我招招手,一邊用青布斗篷撣著轉椅上的頭發(fā)。我爬上了那只高高的轉椅。
“大朱師傅,剃平頂!”媽迫不及待地對大朱師傅說。我從鏡子里見到大朱師傅拿了一把亮晃晃的軋剪湊到我的頭發(fā)上,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只見頭上彈落一朵朵的黑發(fā),順著青布斗篷滑入地板,鏡子里的我,剛才還是一頭濃密的黑發(fā),一下子成了光禿禿的平頂頭。原來大朱剃頭一點不痛,不是我想象中的疼痛。我最怕的是他肩膀上的汗毛,摩挲著我的臉,怪癢癢的。
暑假剛開始,天氣毒熱。一天下午媽媽帶我和妹妹來到大朱的理發(fā)店。我和妹妹同時坐上了兩只高高的轉椅。大朱的老婆給妹妹理,大朱給我理。我從鏡子里看到妹妹的一頭又黑又長的秀發(fā)頃刻間成了光頭。我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妹妹“哇”地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剃光頭清爽!”大朱師傅安慰她說。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你賠,你把我的頭發(fā)裝上去!”妹妹邊哭邊嚷。
“不要瞎鬧,我讓她剃的,夏天剃光頭清清爽爽有啥不好?小孩子太不懂事!”媽厲聲地說。
我們走出大朱的理發(fā)店,妹妹走在我前面。我望著妹妹光禿禿的頭,又想笑,又想哭。我看見妹妹兩只手捧住了光頭,只顧朝前走。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淚禁不住地往下淌。
小時候害怕去理發(fā),每次媽媽催我去理發(fā),一直被我以各種理由拖拉。有一次媽媽打聽到鎮(zhèn)上有一家理發(fā)店,小孩去剃頭發(fā)一支棒頭糖,媽媽便帶我去那家有糖吃的理發(fā)店,走到門口,果然門庭若市,理發(fā)店內(nèi)兩條長凳上坐滿了孩子。我坐在門外的長凳上排隊,媽媽先回家。我等了兩個鐘頭,剃好頭,接過店老板送的一支棒頭糖,含在嘴里“滋滋嘖嘖”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甜甜的。
我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媽一直讓我剃平頂頭,上六年級時,上海大哥給家里寄來一張他的結婚照,大哥新理的飛機頭和大嫂新燙的爆炸頭,兩人都像電影明星??吹酱蟾邕@張照片,我便想象大哥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有一天媽媽讓我去理發(fā),我就向媽媽提出要留分頭的要求。媽說:“你還是個小人哩,不好留分頭。”我說:“我已小學畢業(yè)了,怎么還是小人?”媽說:“反正你是小人!”我說:“你不給我留分頭,我就不去理發(fā)!”
一個月后,媽媽拉著我到鏡子前對我說:“你看你的頭發(fā)長得像茅柴了,多難看!”我說:“你讓我留分頭我就去理發(fā)!”媽媽終于答應了我留分頭的要求。
次日下午,我便去大朱的理發(fā)店,一坐上轉椅便對大朱師傅說:“我理分頭!”
“你媽同意了沒有?”大朱懷疑地問。
“不同意我敢?”
“只要你媽同意我就理!”
“你不信你去問!”
“信,信,我給你理個漂亮的小分頭!”
我從鏡子里看見大朱特別小心翼翼,手中軋剪推得特別緩慢,兩邊鬢角只剃了一點點,便給我用肥皂洗頭,洗了兩回,給我擦干,再讓我坐上轉椅,我從鏡子里仔細一看,這算什么分頭?簡直就是馬桶蓋。
“小分頭好看嗎?”大朱得意地說。
“……”我無奈地搖搖頭。
“再留半年才是真正的小分頭,到時我用吹風機把它吹個飛機頭給你看!”
離開了大朱理發(fā)店,我的內(nèi)心充滿成長的期待。
三、富安煙雜店
爸爸失業(yè)在家,媽媽去上海打工,家中只有爸、哥和我,爸和哥的煙癮頭特大,每天讓我給他們?nèi)ベI煙。我喜歡去鎮(zhèn)上富安橋堍的一家煙雜店。店主是和我哥差不多年齡的年輕人,他面相和善,熱情好客。每次我去買煙時他總要和我攀談幾句。有時我到他店買煙時,他正端著飯碗吃飯,便立刻放下飯碗耐心地做我的生意。那時候美麗牌香煙盒中夾有一張畫片,是《水滸傳》中一百零八個梁山好漢的人像。每次買回美麗牌香煙,爸爸拆開香煙,從中抽出那張畫片交給我。爸說,這就是你的“腳步鈿”。
最讓我苦惱的是,爸爸沒錢買一包,叫我去買半包時,我走到煙雜店前,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但見店主依然笑容可掬,我的心才踏實。
“買香煙!”我輕聲地說。
“噢!”店主拿了一包美麗牌香煙丟在柜臺上。
“不,買半包?!?/p>
“好!”店主細心拆開香煙的封條,抽出十支煙,裝進一只空香煙盒里,再把半包香煙交給我。
我如獲珍寶似的回到家把半盒香煙交給爸爸,爸爸拿到半盒香煙,發(fā)現(xiàn)煙盒里還有一張畫片。
“你買半包,他照樣給你畫片?”爸驚訝地說。
“他說,要讓我收齊一百零八將!”
“真有這樣好的店主!”爸爸贊賞地說。
不久,家里到了揭不開鍋的日子,爸和哥的煙癮卻越來越大,半包香煙買不起,只好買幾根。爸爸讓我去買,我堅決不肯去,爸爸好說歹說。眼看爸和哥煙癮一到難受的樣子,我的心軟了,只好硬著頭皮去煙雜店。
“我爸叫我買六根香煙,阿好?”我膽怯地問店主。
“可以,可以!”店主依然笑容可掬地拆開原包香煙,抽出六根香煙交給我,一邊把煙盒里的畫片抽出來交給我。
“你……還給……我?”我激動得說話都語無倫次。
“給你有價值,我愿意!”
我拿了六根香煙和畫片,像長了翅膀一樣飛翔似的回了家。
“你看,你看!”我一邊把香煙交給爸,一邊高舉起那張新畫片。
“買六根香煙,他還給你畫片?”
“他說給我有價值哩!”
我家斷糧了,爸讓我去小米店賒米。吃了一天的薄粥,爸和哥的煙癮依然發(fā)作,爸爸又身無分文,他無可奈何地求我去煙雜店賒一包香煙。我從來沒有去賒過香煙,我是無論如何開不了這個口。爸爸低聲下氣地求我,看著爸爸那副難受的樣子,我的鼻子也酸了,立刻義無反顧地奔到煙雜店門口。
“買煙?”
“……”
“不買煙,你來干啥,看你好幾天沒來了,有事快說喲!”
“……”
“難開口?有什么難開口?”
“我爸要賒一包香煙!”我邊說邊淌淚。
“賒就賒,沒飯吃要餓死,沒煙抽也難受!”
店主邊說邊把香煙丟在柜臺上,我拿了煙像逃遁似的回家。
我一連去賒了兩次香煙,爸說過賒了三次,再也不去賒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六天過去了,爸和哥真的一根煙也沒抽。不知不覺,爸和哥的煙都戒了。對爸和哥而言,最大收益是把煙戒掉了;對我而言,《水滸傳》一百零八個梁山好漢再也收不齊了,成為我最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