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 玲
柯玲東華大學教授,國際漢語教師
木乃伊游戲
與墓碑合影
中外人鬼情,不同有多處。關于“西方人墓園往往也是樂園”的話題,此前的習作中已經提到,牛津人鬼相安、生死無界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死亡的情境中外有很大差異:英國人覺得人的離世是升天,是去了鳥語花香的天堂、極樂世界。漢語里雖然有時也用“歸天”來隱喻去世,但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還是覺得離世是“入土”,認為人活著呆在陽界,死后去了陰間。陽界溫暖、光明、充滿生機,陰間則陰暗、冷濕、鬼魅橫行,處處是觸目驚心的慘狀和奪人魂魄的尖叫?!澳茉谑郎习ぃ辉谕晾锫瘛?,“好死不如賴活”等諺語都是這種思維的反映。所以,我們對鬼神一向敬而遠之,內心深處對鬼感到十分恐怖,即便是孔子也不敢隨便“語怪力亂神”。在國人心目中,人死成鬼陰陽相隔完全是兩個世界。英國人則相反,生者既無優(yōu)越,死者亦不恐懼。牛津人居所前后有座墳墓十分常見,完全沒有我們風水學中的“兇宅”之說。墓地公園常常合一,活人臥在長椅上,死者躺在墓穴里,一動一靜,一同欣賞春秋美景,一同經歷寒來暑往,一同感受陽光雨露,其樂融融。
因為死時情狀的不同,人們對死者的感覺也就不一樣。在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以及倫敦大英博物館中能看到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木乃伊。我知道木乃伊即干尸,所以尚未走近心中已感到瘆人。但看到不少家長、學生和小孩圍著木乃伊看得興趣盎然,還有專門來臨摹畫畫的,于是也不得不佯裝駐足凝視,結果還真的發(fā)現(xiàn)木乃伊果然造型很美,不僅形象飽滿、曲線柔和,而且色彩生動艷麗,就像是立體的彩色雕塑,頗有我國盛唐仕女圖的視覺效果。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英國人對于死的感覺:是的,人死后可以如此體面、漂亮地存在著,死有何懼,鬼又何怖?
可是,若將木乃伊的外包裝剝開,把真正的干尸暴露于世人,感覺恐怕就完全兩樣了。記得在湖北三峽某景點,被導游領去看了幾具千年干尸。有人直接拒絕進入,勉強走進去的個個側目側身。我倒是硬著頭皮瞥了一眼,立馬“嗖”地閉上了:尸體浸在藥液里,雖說時隔千年尸體至今不腐確實神奇,但尸身還是有些干癟發(fā)黑了,再說,那么遙遠的古人,一絲不掛地躺在藥液中,實在有點讓人覺得瞟一眼也是犯了大不敬。而牛津人與木乃伊的親近遠不止于參觀訪問。入住英國房東家的第一天,我的一驚就非同小可,甚至可以說是魂飛魄散!那是個周末,房東一早帶著孩子們去購物了,家里很安靜,我前晚收拾行李整理房間睡得很晚。周六早上,直到陽光普照滿室金輝時,才不得不醒來。懶懶地起床,懵懵地下樓,打算去底樓廚房吃點兒東西。下到一樓半,無意發(fā)現(xiàn)樓梯拐角處竟然立著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彩色軀體,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立刻覺得有點惡心,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沖到廚房,驚魂未定中草草塞完早餐。這不是木乃伊嗎?怎么放到家里來了?!磨蹭老半天未見房東一家回來,只好小偷似的乜斜著眼睛躡手躡腳地從木乃伊身旁閃上樓。
當然,咱畢竟是在唯物史觀教育下長大的,還不至于因此就搬家逃跑,在房間鎮(zhèn)定片刻之后,終于鼓起勇氣故作淡定地下樓對這具木乃伊進行了一番從頭到腳認真仔細的研究。原來這是個紙質的木乃伊,用手上下捋一捋就可以平貼在墻上,難怪當初我看房時并未發(fā)現(xiàn)。這很像學校里生理課的教具。而沿著腦門前的折痕向前輕輕一拉,木乃伊就變成了立體的,該鼓該凸的地方都很逼真。木乃伊身上到處是英文標注。立體化了的木乃伊可以清楚地看到人體內部各個臟器及人體各關節(jié)間的連接。英國孩子從小就看慣了木乃伊,買一幅放在家里其實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英國人對木乃伊的感情或許從其對應的英文詞匯里也可見一斑,詞匯本身也是文化的結晶。正如我們總叫“金字塔”而不會稱其為“墳墓”,我們叫“木乃伊”而從不叫它“干尸”一樣,詞語本身含有情感能量,和不同人的不同背景結合會產生不同性質的反應。英語中木乃伊寫作“mummy”,發(fā)音同孩子口中的“媽咪”,“媽咪”是一個攜帶著多少溫馨和柔情的音節(jié)?。〗K于徹底理解英人為何愿意與死者比鄰而居、朝夕相處了。在我國則不同,對死者人們只能懷揣敬畏。我們說“敬鬼神”包含了敬鬼如同敬神的意味,死者為大,在我們眼里對死者必須敬畏三分,逢年過節(jié),凈手焚香,祭祖掃墓,慎終追遠,但這其中似乎沒有多少親近的成分。
裝扮成木乃伊還是牛津人所鐘愛的游戲,更是我始料未及。住共富新村時,有一天晚上搞活動,組織者艾米讓大家玩游戲。到最后一個節(jié)目時,她忽然拿出一大包卷筒紙,說:“我們一起來玩老媽咪”。大家分成兩組分別將卷筒紙繞在一個人的身上,率先完成且繞得天衣無縫者獲勝。似乎除了我,大家都明白“老媽咪”的意思,而且都很興奮、很投入。我雖一頭霧水想不出“老媽咪”跟卷筒紙有何關系,還是依樣畫葫蘆地跟大家一起去纏繞,很快就完成了。結果另一組獲勝,他們組的被繞者是個嬌小的埃及女生,我們組被繞的女孩則是來自法國的高個兒姑娘,差不多有一米八零。用卷筒紙將一個人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繞起來,豈不就是一具木乃伊!贏了的女孩高興極了!他們還給她配上墨鏡,她自己又請求在頭上插上一朵紅玫瑰。嬌小玲瓏的美女瞬間變成了木乃伊,大家都豎起剪刀手與其合照留念。大家忙得不亦樂乎,也笑得十分開心。
其實,我們對逝去的親人同樣充滿感情,但這種感情主要是借助于各種節(jié)日的祭祀活動來懷念,始終帶有幾分悲情與肅穆。牛津人與死者之間保持的則是快樂和輕松。那次去同事Maggie家作客。用完午餐后,Maggie夫婦說要領我們去一個神秘地方,走啊走,最后走進了一處墓園——當然也是他們的公園。Maggie邀請我們去看英國著名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墳墓。對死者的敬意讓我們覺得多少總應該保持點兒距離。西方人則不同。和我們一同去的美國學者很喜歡阿加莎的作品,他干脆抱著墓碑將頭從墓碑上伸出來和我們合影,而他自己的單人照則徑直將腦袋擱在了石碑上,還將舌頭伸出來,就像個惡作劇的頑皮小男生進了兒童樂園似的。
對于生死的看法不僅影響到人的感覺,而且影響到人的思維方式。生者與死者的親密聯(lián)系造就了古埃及先進的醫(yī)學水平。在制作“木乃伊”的過程中,埃及人積累了不少解剖學的知識,初步了解到人體血液循環(huán)和心臟功能的關系,以及大腦對人體的重要作用。房東家的孩子有不明白的人體知識就去扒開木乃伊看看,這是多么直觀的教具啊。人鬼關系影響的不僅僅是人們的日常生活和一般認識,也還可能影響學科的發(fā)展方向。牛津大學的醫(yī)學專業(yè)十分發(fā)達,國內來牛津醫(yī)學院訪學的教師和醫(yī)生越來越多。一種專業(yè)興趣的培養(yǎng)如果從孩提時代就開始做起,那是一種自然生成的興趣;而我們對死者的敬畏之情則不僅加深了我們對生命的敬重,或許對我國玄學和唯心哲學的發(fā)展也產生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古埃及的醫(yī)學成就直接與他們解剖尸體、制作“木乃伊”葬俗有關。其實英語“mummy”本源自波斯語mumiai,本義并非“媽咪”,而是“瀝青”,是一種涂抹于尸體形成木乃伊的防腐香料。古埃及人篤信人死后,其靈魂仍然依附在尸體或雕像上,所以法老等貴人死后,均用香油(或藥料)涂抹制成木乃伊作為永生的方法,這滿足了古埃及人永恒藏尸的企盼和對死者深切的緬懷。制作木乃伊須將體內一切容易腐爛的組織取出,并快速地抽出體內的水分放入各種香料,將人的臟腑掏出,對頭顱也是如此處理,將香料、防腐藥物填入腔內,用亞麻布將尸體緊緊包起來,這對后來的外科手術的發(fā)展有直接的影響。我們的港澳臺同胞,其殖民地歷史也會影響到他們的思維,他們對于人鬼關系的認識似乎介于中庸。當埃及文物展覽來到臺灣時,臺灣師范大學生命科學系抓住時機設計了探索性課程“當木乃伊遇到科學”。
生生死死乃貫穿人生始末的大事,人鬼之情也是遍布世界各地的人之常情。生者對死者的不同態(tài)度是東西方文化不同生死觀的直接反映。如何對待生者和死者,各國各地自有一整套民俗程序相伴。不管出于何種因由,遵守何種程式,態(tài)度認真是共同的,而正因為這種認真才使得人類越來越精彩,越來越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