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光
河床上滿是卵石,潔白,耀眼,一片銀白的世界。清亮亮的河水淙淙流淌著,像是唱著悠揚(yáng)的歌。葉書記手握獵槍貓著細(xì)腰沿著河岸那一線綠色田埂躡手躡腳地移動著,移動著,如蝸牛爬行般的速度急得對岸觀戰(zhàn)的人們不斷地跺腳、叫喊:“快點啊,白鶴要飛了!快點啊,白鶴要飛了!”蔚藍(lán)的天幕上有幾朵白云飄浮著,其倒影映在那一泓清水中,深深地吸引了宛如夫妻的白鶴,它們在那叢荒草下的小沙灘上,輕展玉腿,優(yōu)雅漫步,且行且看,仿佛是迷戀此地青山綠水美景的藝術(shù)家,絲毫未察覺草叢背后即將升騰起來的危險。突然,水中一條游魚仿佛從白云中鉆出來,急速地向前飛奔,一只白鶴猛然出擊,叼起魚兒展翅飛去,草叢背后突然騰起一團(tuán)火焰,一聲巨響,另一只白鶴被擊落到清亮亮的河水中,片片羽毛像它那縷來不及奔逃的驚魂飄落到了水里。一群魚兒快速地游起將白鶴咬住拖下了水面,驚得本該自豪的槍手目瞪口呆,隔岸觀戰(zhàn)的人們也紛紛圍攏來看河中的游魚。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槍手所在的河岸亂草叢中長著一棵幾乎與水面平行的麻柳樹,遒勁彎曲,繁茂旺盛,像一條延伸到河水之上的綠色小徑,這“小徑”在水上形成的一片綠蔭似乎成了魚群天然的家園。許多人爭相鉆過草叢,爬上大樹,走過“小徑”,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蔚為壯觀的游魚場面:以水面綠陰為界的水域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魚,大小黑白黃麻五彩的,像一束動態(tài)的錦緞漂浮在水中;有人一拍手,一投樹枝,魚群就怵然一驚,倏然一動,但很快又歸于平靜。水下有了這樣的靈動之物,人們驚奇不已,感嘆,激動,興奮,像村子里有了大喜事,人們奔走相告,分享喜悅;樹上觀魚的走了一批又一批,許多有關(guān)魚的古老傳說都被人們搬了出來,小孩子們高興得好像在現(xiàn)實和神話的兩個世界里走來走去。
有人說,葉書記,你朝水里亂打一槍都能打到魚!葉書記也來了興趣,他重新裝好獵槍,在人們息聲屏氣中,對著魚群又是一團(tuán)火束噴射,只見水中電光一閃,清亮亮的河水一下就渾了,果然水面就漂起了一片魚尸。人們更加驚奇了,心中不知不覺地涌起了一股神秘氣氛。人們像鴨子一樣伸長脖子等著水清繼續(xù)看魚,可等來的只有晶瑩的河水和潔白的卵石,魚群不見了,一直到天黑,魚群都未出現(xiàn)。第二天,人們爬上大樹,又看到了那一片魚群,有風(fēng)一吹,偶爾漏過樹葉縫隙的陽光被魚群反射得晶亮晶亮的,有一種金屬的質(zhì)地。葉書記帶來了魚網(wǎng),他從對岸慢慢下水,像偷襲白鶴一樣,以極慢的速度移向魚群,然后掄起胳臂將網(wǎng)試甩了幾下,獲得足夠動力后將魚網(wǎng)底部猛一脫手,魚網(wǎng)便劃著美麗的弧線,在空中散開成圓形,像天羅地網(wǎng)一樣唰唰唰地落入魚群。樹上看魚的人一片歡呼。葉書記手執(zhí)網(wǎng)繩,意氣風(fēng)發(fā),洋洋自得,像舞臺上萬人景仰的明星??删驮谶@時,陳秀邦家5歲的潤祥子被擠下了樹,撲通一聲沉入水中,被魚網(wǎng)卡在了水底。人們驚慌失措大喊大叫,膽小的趴在樹上不敢動彈。葉書記慌忙潛入水中,費了很大力氣才取出被石頭卡住的魚網(wǎng),拖出小孩時,孩子早已淹死,人們明明看著網(wǎng)住的魚卻一個也沒有了。孤獨的潤祥子渾身水淋淋的,眼睛驚恐地睜著,可憐地橫臥在河床上那一片卵石間,老年得子的陳秀邦昏了過去,他的女人哭得昏天黑地,許多女人都陪著哽咽流淚,葉書記忙著指揮大家處理后事。一時間,人們不敢看魚了,更無人打魚了,都覺得那一群魚有一種鬼氣。
又過了很久,有那膽大的人帶頭,人們才又爬上樹去看魚。后來,這看魚竟成了村民們的一種樂趣,仿佛可以排憂解愁,一時忘了看,還成為一種牽掛。時間長了,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無論春夏秋冬,這魚群都在,只不過冬天時必須透過冰層才能看到,但那又是另一種迷人的景觀。你想,大地蕭索,萬物凋零,到處白雪皚皚,寒風(fēng)勁吹,在那么一片晶瑩剔透的冰層中折射出充滿生機(jī)與活力的魚群,自由穿梭,來來往往,該是多么令人羨慕,該是多么振奮人心啊!人們有時也越過卵石和河水,看到了河岸兩邊生長著的這條河上獨有的麻柳樹,它們形態(tài)各異,有的像宮殿中堅挺齊整的圓形柱石,有的像血肉豐滿頂天立地的巨人,有的像翩翩起舞風(fēng)情萬種的少女,有的像憨厚樸實性格剛毅的村民……但可惜的是,它們所在的水下都沒有這么集中而神奇的魚群。
有一天,葉書記神秘兮兮地找了幾個人,把一個拇指大的小玻璃瓶內(nèi)的無色液體倒在了魚群上游,不一會兒魚群就奔突亂竄,像人吃了毒藥后六神無主拼命掙扎的樣子。葉書記等人興奮異常,如同“宜將剩勇追窮寇”一樣,一人揮舞著一根大棒,對竄上水面的魚一陣亂打,一時人影晃動,水花四濺,喊聲震天。這時,水面上白花花地鋪了一片魚尸,魚父、魚母、魚子、魚孫,大的像小孩,小的如芒刺,來不及被人們撿起的便隨水漂流,一直延續(xù)了幾公里。沿河兩岸的人們聞訊趕來,鋪天蓋地地?fù)淙胨?,興奮地?fù)祠~,有的干脆拿來背兜逆水一推,提起來就裝滿了魚,有兩家還為爭搶一條大魚在水中對罵,毆打,結(jié)果,一個手指斷了,一個頭破了……當(dāng)晚,葉書記召開大會,批評了撿魚中的打罵等不文明行為,他說,這是丟他的臉,丟全村人的臉,魚是他用魚騰晶藥死的,大家都來搶倒也罷了,為啥還要罵人打架?簡直沒有廉恥,沒有謙讓,沒有君子風(fēng)度!最后,葉書記又表揚(yáng)了撿魚最少的陳秀邦,說只有他懂得謙讓。但陳秀邦后來說,主要看到像小孩大小的魚死在那里,他就想起淹死的潤祥子,就再也無心撿魚了……
不管怎樣,人們都慶幸終于找到了一種事半功倍的弄魚藥物魚騰晶,三五天清亮亮的河水里就要上演相同的捕魚之戲,大家傾巢出動,像歡慶盛大的節(jié)日。樹上“小徑”這一觀魚之所已經(jīng)成了偵察魚情的最佳前哨,人們總是在這里的水中看到自己的興奮和魚群的死亡。但人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魚似乎并未減少,只是見了樹上的人,它們好像少了過去的從容,有了一點驚慌。另外,河里總是漂浮著沒有撿盡的魚,因而河里開始有了腐臭的氣息,召來了許多烏鴉和野貓,弄得河水既不清涼也不干凈。但人們不管這些,只要農(nóng)事已畢,他們就將旺盛的精力全用在河里的魚群上,撒藥,追打,哄搶,吃或賣,魚成了他們重要的生活來源。不久,遠(yuǎn)遠(yuǎn)近近沿河的人們,都學(xué)到了這一手,他們仿佛成了半個漁民。
1983年夏天,接連下了11天暴雨,一場罕見的洪水席卷了沿河兩岸。河岸上的農(nóng)田全成了一片汪洋,沿河的樹木只露出細(xì)小的樹梢在水中倒伏、掙扎,上游不斷漂來木材、家具,豬、牛、羊等牲口。葉書記等人看得眼熱,不聽老婆勸阻,找來長竹竿,在粗端箍上鐵鉤,便下水撈東西去了,可是,這一去就被洪水卷走了兩個。葉書記的尸體都沒找到,最后和了一個面人,在河邊葬了一座假墳。洪水退后,人們發(fā)現(xiàn)橫臥河上的觀魚之樹被洪水連根拔走了,那一片魚群也仿佛隨洪水游走了,一個不剩。
幾年后河水又清亮了,但水少得幾乎干枯了。魚呢?全都小如芒刺,偶爾有幾個小孩子光著屁股,像尋針一樣在捉那小魚,然后把魚裝入玻璃瓶里,相互炫耀,傳看,賞玩,愛若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