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2月7日,日本飛機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同一天,日軍進攻香港。經過18天的抵抗,12月25日下午,香港總督楊慕琦率駐守港島的英軍投降。在香港被日軍占領前夕,重慶的國民政府曾派出最后一架專機,“搶運”由蔣介石圈定的滯港政要和各界名流。經傅斯年、朱家驊等人的奔走設法,陳寅恪好不容易也列在搶運名單中。誰知孔祥熙的二女孔令偉搶先霸占機艙,不讓別的人登機。陳氏與何香凝、郭沫若、茅盾、胡政之、蔡元培夫人等一批文化人,及陳濟棠、陳策、許崇智等軍政大員困在市內,眼睜睜地看著飛機起飛遠去。被拋下的文化界、政經界以及軍界知名人士,只好另想辦法逃離香港。與此同時,內地的一些政治武裝力量也在努力,如中共領導的東江縱隊營救出何香凝、柳亞子、茅盾、鄒韜奮、夏衍等文化人士和一些國民黨高級官員及眷屬,以及美國飛虎隊和港英軍戰(zhàn)俘,荷蘭、比利時、印度等國際人士800多名。陳寅恪一家,不在其援救的行列之中。
日軍占領香港、立即接管了港大,陳寅恪馬上辭去在港大所任教授職務。由于香港與內地的交通斷絕,一時無法返回內地,他只得在家閑居。當時的香港社會秩序混亂,交通要道和路口都設置了哨卡,過往行人必須向站崗的日軍鞠躬行禮。日本兵隨便抓人打人,動輒開槍。據(jù)陳家女兒們回憶,他們生活在恐怖之中。在這種情勢下,有一天早上,“母親含著眼淚,拿一塊淺色布用毛筆寫上家長及孩子的姓名、出生年月日、親友地址縫在四歲美延的罩衫大襟上,怕萬一被迫出走后失散,盼望好心人把她收留送還。如此情景,不僅全家眼眶濕潤,父親長聲嘆氣,流求暗想這真是當亡國奴了”。有一天深夜,他們聽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第二天聽說日本兵找花姑娘,把鄰居的五個女兒都強行侮辱了。于是母親立即給讀初中的大女兒流求、讀小學的二女兒小彭剪成男孩子一樣的短發(fā),穿上男裝,扮成男孩兒。日本占領軍還不時破門強入民宅,以搜查為名,掠取財物,騷擾市民。陳氏的三女兒美延放在枕頭下的手電筒,被進屋的日本兵搶走。
日本占領軍最初看中他們租住房子的地理位置,要搶占做兵營,命令全體住戶立即遷出。陳寅恪因早年兩次留學日本,精通日語,便出面與日本人交涉。由于他使用的是日本最有教養(yǎng)的人使用的貴族語言,日兵摸不清其來頭如何,便退出去了。這段時間,陳氏一家同無數(shù)的香港居民一樣,終日生活在惶恐之中。為防不測,陳氏有兩個月都沒有脫靴睡覺。這些事使他對當亡國奴的恥辱與痛苦有了切身的體會,更加激發(fā)了他的民族自尊心。
那時的香港,工廠停工,學校停課,商店不敢開門,市面一派蕭條,已無往日的繁華景象。陳寅恪一家同市民一樣,每人每天配給十六兩秤制的六兩四錢(200克)糧食。由于陳氏失業(yè)在家,香港與內地的郵路不大通暢,內地的親友在經濟上接濟不上,所以生活非常困苦。就是這么一點糧食,也只有靠用衣物、首飾來換取。當然就更沒有錢買藥給妻子治病了。他們經常把紅薯連皮帶根煮了來吃,間或吃一頓半干稀的米飯,都要限量進食,連飯量不大的四五歲女孩美延,都喊吃不飽。肉類更是難得的“奢侈品”,幾個月都嘗不到一次。好不容易得到一個鴨蛋,便如獲至寶,五個人分著食。陳寅恪因半饑半飽,周身乏力,常臥床不起。
可貴的是,陳寅恪胸懷仁人之心,雖身陷絕境,自己一家人還在餓肚皮,卻還在考慮如何幫助饑寒交迫的同胞。1942年4月1日,他致信陳君葆,介紹以前的學生張向天,到港大圖書館謀一席職位,以解決燃眉之急的飯碗問題。
鑒于陳寅恪在教育界、學術界的崇高聲望,在香港“劫灰滿眼看愁絕”的日子里,日偽組織所派出勸降的人接踵而至。1942年春節(jié)期間,一個從前的學生,奉日偽組織之命,前來誘降,被他嚴詞拒絕,只得灰溜溜離去。不久,大漢奸汪精衛(wèi)的老婆陳璧君,派人與一所大學的偽校長前往陳家,要陳寅恪到廣州、上海、南京等日占區(qū)大學任教職,實施奴化教育。陳氏稱病不能動而臥床不起。陳璧君的代表十分兇惡地加以威逼脅迫,偽校長則搖動如簧巧舌勸誘。陳氏軟硬不吃,依然對他們不理不睬。他們眼見誘逼無效,碰了一鼻子的灰,不得不悻悻走出陳家。
與此同時,陳氏過去在清華大學的同事和朋友錢稻孫,專門派人從北平趕來拜訪,企圖拉他下水。錢稻孫出身于官宦世家,父親錢洵做過外交官,母親單士厘是我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先行者之一,叔父錢玄同亦是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堂弟錢三強是著名物理學家,堂弟錢仲聯(lián)是著名學者。錢稻孫曾到日本、意大利等國留學,精通日文、意大利文、德文和法文等,曾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校教授,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也是北平教育界、學術界的一位名流。在北平學術界是一位活躍人物,交友甚廣,是魯迅的密友,亦與陳寅恪、陳垣、吳宓等學者有所來往。他曾得陳氏等人的推薦,兼任過國立北平圖書館館長。北平淪陷之后,錢稻孫沒有隨北京大學與清華大學兩校內遷,而是留在北平落水當了文化漢奸,出任偽北京大學秘書長、校長。錢稻孫對陳氏許以每月千元的高薪為誘餌,妄圖請他北上為偽北大服務,陳氏懷著“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心情,冷冷地予以拒絕。
以后他的日子越來越不安寧,日本駐香港總督及一幫文化漢奸,也在打他的主意,準備出20萬元軍票(折合40萬元港幣),威逼他在香港籌辦東亞文化協(xié)會、審定宣揚日中親善與推行奴化教育的中小學教科書,被他竭力推脫掉了。作為中國文化所凝聚之人,陳寅恪一生最看重的是人在危難時刻的名節(jié)與操守,所以在香港淪陷之時,他的身上便很自然地煥發(fā)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
陳氏在淪陷后的香港度過了難熬的半年時間,雖然一家過著饑寒交迫、貧病相加的生活。尤其是日偽組織的多次誘逼,使他心情異??鄲?;當時日本憲兵已對不肯與他們合作的旅港文化人下手。陳寅恪堅決拒絕與侵略者合作,隨時都有被捕與被殺害的危險。季羨林曾把愛國主義分成兩個層次:“一般的層次是我愛我的國家,不允許別人侵略”;“一種是高層次的,愛我們的文化”。而陳寅恪式的愛國主義,則“包含高、低兩層次的含義”。他視學術文化為生命,在極端險惡的環(huán)境中,仍然安之若素、處之泰然,沒有放下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工作,特別在兩晉南北朝史與唐史上,用力最勤。1941年12月14日,在太平洋戰(zhàn)爭的燎天烽火中,他重新校讀完《新唐書》第二遍。1942年4月13日,他又校讀完《新唐書》第三遍。與此同時,他還重讀了《北史》,整理了“晉書補正”等在香港大學演講的底稿,準備在將來環(huán)境好轉時再著述
成書。
陳寅恪的愛國事跡以及他的危急處境,不脛而走,傳到內地。劉文典多次在西南聯(lián)大的課堂上大聲疾呼:“陳先生若遭不幸,中國在五十年內,不可能再有這種人才。”內地的朋友如傅斯年、朱家驊、杭立武、表弟和妹夫俞大維等都在多方設法,四處奔走,籌集經費,擬訂營救的方案。終于由中央研究院、中英文化協(xié)會、西南聯(lián)大等有關單位,籌款四萬元,作為搭救他一家人的路費。
(摘自吳定宇著:《守望:陳寅恪往事》,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