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珍
一
常聽母親提起,我有個姑姑,在十二歲那年,投奔親戚時走失了。那時,我哥哥三歲多,我還沒出生呢。所以對我來說,姑姑就有點遙不可及——仿佛是個傳說,或是一個故事中的人物。
時光匆匆,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哥哥先后參加了工作,哥哥結(jié)婚并有了一個兩歲多的女兒。這時,誰也想不到,我那失散多年的姑姑竟然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眼前——她找上門來了。冷不丁的,這多少讓人有些愕然。
一個四月中旬的中午,我上夜班回來,補了一覺后,吃過午飯,母親說,我倆收拾一下菜園子,該種菜了。
我和母親將菜園子里一冬天風(fēng)帶來的草屑、紙片、蒿草,從樹根處,墻根的角角落落里搜刮出來,用鐵锨攏到一起,點著了。騰騰的火焰隨著風(fēng)或東或西地飄著,團團煙霧升到半空后四下里散開。
菜園子拾綴妥了。母親用鐵锨勾勒著分界線——這塊兒種上洋芋,那塊兒種上些蔥,那邊種上些小油菜……母親自言自語地忙碌著,將菜院子分隔成大小不等的幾塊。
我習(xí)慣了母親的嘮叨,默不作聲。其實,母親也沒指望我對種菜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會操什么心。今天身上懶懶的,心情也慵懶,昨晚上了七八個小時的大夜班,還沒緩過勁來呢。
我拄著鐵锨懶洋洋地看著那堆火,有風(fēng)慫恿著,那火著得很旺。一股煙有點邪氣,忽地撲在我臉上——眼睛里進煙了,眼淚不由唰唰流了下來。我揩著眼淚,這時,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進來一拔人,走在前面的是我家的鄰居——楊家阿娘。
楊家阿娘身后是兩個外地人,一男一女,還有幾個鄰家的小孩跟著。我三兩下將眼淚揩干凈,疑惑地打量著這兩個外地人,這兩個人是做啥的?來租房的?我家雖有閑房,可從沒想過租出去,這楊家阿娘也是知道的啊。
有人曾多次問過我家那兩間閑房租不租?都被母親拒絕了。母親嫌人多了家里亂、臟,收拾不了。近幾年,來我們這小地方做生意的外地人特多,釘鞋的,彈棉絮的,打家具的,都跑到我們這些臨街的人家來租房,他們要求不高,只要能避風(fēng)遮雨就行。
可是,那跟著的幾個小孩,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撲捉著什么,好像逮到了啥好事似的——興奮著呢??此麄兊臉幼?,這兩個外地人不像是來租房的,有什么稀奇事值得他們一路跟著探個究竟?
這兩個外地人,五十多歲模樣,頭發(fā)花白,腰身微駝,舉止拘謹??此麄儜?yīng)該是來做小生意的——釘鞋的?彈棉絮的?不過,有點怪,他倆有點委瑣的眼神里卻含著滿滿的希翼和殷切,倒好像是來走親戚的。
楊家阿娘眼巴巴地等母親提著鐵锨走近了,忙忙地說,嬸子,他們兩個在找你們家呢,在這一帶轉(zhuǎn)了一上午,我去聽了一下,聽明白了,是在找你們家,說的情況就是你們家的情況!
楊家阿娘又將聽到的述說了一遍。那倆人對楊家阿娘不時頻頻地點著頭,認可著她的說法。在楊家阿娘繪聲繪色中,母親將疑惑的目光轉(zhuǎn)到了那倆人身上。母親過來時淡淡地掃了那倆人幾眼,聽了楊家阿娘的一席話,母親的目光瞬間變得專注。她盯著那女的看了一兩分鐘,眼睛睜得老大,嘴也張成了半圓。看母親詫異的表情她好像猜測到了什么。
那女的眼神一直盯著我母親,她響應(yīng)了母親傳遞出的信息,神情瞬間激動,兩只手扯了扯灰突突的衣服前襟,往前躥了下,吶吶地開了口,嫂子,是你嗎?嫂子,我是賽麥!她一口外地腔,有點拐,有點卷,嘴里像噙著一團飯。含含糊糊的。
她說她是賽麥。我驚了一下,這名字——可是我們回族女人的名字呀!可她的形象,怎么看都是漢族人嘛,而且應(yīng)該是外地的漢族人?;野咨念^發(fā)短短的,貼在腦殼上。身子及臉削瘦的很。
母親的詫異剎間變成了驚喜,喊叫起來,你是賽麥?你是賽麥!那女的點著頭發(fā)稀薄的頭顱,臉頃刻漲得緋紅,眼睛陡地亮了許多,向著母親伸出雙手。母親的雙手也伸了出來,沒了倚靠的鐵锨倒在地上。母親繞過菜院子的半截土墻,向她奔去。母親腳下?lián)P起一層塘土,跟著她的腳后跟噗噗著。
母親還沒到那女的跟前,聲音先出來了,熱烈而又悲傷地從胸膛里喊出兩個字——賽麥!那喊聲里夾帶幾分哭腔,漫延在我家院子的上空。
那幾個孩子和楊家阿娘,剛才臉上還笑吟吟的,聽到母親的喊聲,笑容忽地收了回去,手腳也怔住了——戲劇性地盯著這一幕。
我心里隱約閃現(xiàn)出的一道縫隙,這下,全開竅了,好像陰霾的天空中太陽一下子探出了頭——這是我母親常提起的姑姑?十二歲時走失的姑姑?
那被母親呼做賽麥的女人緊著向母親跑去,其實也沒幾步路。她手臂上挎著的包掉地下了,她也沒理會,她幾步竄到母親跟前。
母親想握住她的手,但沒能接住。她一雙枯瘦的手,抖動著,她搭著母親的胳膊身子軟了下去,雙腿一屈,跪地上了。其間,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聲——嫂子!這一聲回應(yīng)了母親的熱烈與悲傷,讓人心頭抖起陣陣悲憫。
母親抱住了她那灰蒙蒙的頭,嘴里嗚咽著,賽麥、賽麥,二十多年了,你才來找我們,你呀!你呀!……母親雙手捶打著她的肩膀……
賽麥——應(yīng)該叫姑姑,姑姑臉上淚水嘩嘩地流著,含糊不清地號啕,嫂子!嫂子!我終于找到你們了,我找到你們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這突兀的一幕,讓我鼻子酸酸的。楊家阿娘抹著眼淚,說,嬸子,家里來親戚了,讓屋里,外邊冷……母親答應(yīng)著用手背拭了下淚,拉起姑姑,也拽著姑夫,嚷道,進屋,進屋。我拎起姑姑落在地上的包,隨后跟著他們進屋。
二
前一陣子,母親還說起姑姑,說你姑姑今年三十八歲了,跟大姨娘家的女兒素菲爾同歲。姑姑只有三十八歲,可是,她和她的老公,明顯地過早地衰老了。他們一臉的風(fēng)霜滄桑。
母親給他倆沏了茶水,和他倆拉起家常來。聊著聊著,姑姑問起小時候的幾個小伙伴,其中一個,就是我大姨娘的女兒素菲爾。母親說她考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在稅務(wù)局上班呢。母親拉著姑姑去看墻壁上的相框,指著相框內(nèi)穿著制服的素菲爾,傷感地說,你看你,成了一個老太婆,人家,就像三十剛出頭……姑姑用食指指肚輕輕撫摩著素菲爾的照片充滿辛酸地說,嫂子,你不知道我受的苦,一天也閑不了,地里活家里的活,全是我的,苦的,苦成這樣了。
母親給父親捎了話,說賽麥回來了。父親下午就騎著自行車回家來了。父親在煤礦上班,路遠,一般一星期回一趟家,這次,倒是提早回了家。父親和姑姑見了面,又揩了一回淚,寒暄了一陣。
稍后,父親去街上買了牛肉,買了羊肋條,叫母親煮了招待他們。晚飯后,母親把他倆讓上了炕,沏了茶水,又細聊起來。
父親和姑姑說起以前的事,年代有點遠了,這些我聽父親說過的,但經(jīng)過這次他們斷斷續(xù)續(xù)雜亂無章的回憶,我捋了捋 順序,算徹底地弄了個清楚。
父親的老家在大通縣的一個小山村里,后來遷移到門源,這其中的始末還得從上世紀1958年的大饑荒說起。
提進1958年的大饑荒,老人們心有余悸,每看到孩子們?yōu)⒘艘稽c饃饃渣,就會提起那不堪的年月來警示告誡。父親如今說起來,還不由落下淚來,他就會說起他的母親,我的奶奶因饑餓而死于非命……
大饑荒讓父親所在的小山村蒼白無力,了無生機。在村子的一條土巷子里,我奶奶拄著一根拐杖,在院門口滿面愁容、東張西望。我奶奶還沒到拄拐杖的年齡,她當(dāng)時也就三十出頭,正當(dāng)年。是餓的,如果不是這根拐杖的支撐,她就不能站在家門口東張西望,愁眉苦臉。
我爺爺前兩年就歿了,我奶奶帶著三個孩子,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難悵起來。就是頓頓吃野菜拌湯,煮洋芋,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了。野菜早挖斷了根,窯里的洋芋也沒幾個了,面柜里的面粉早沒影了。樹上的樹皮都叫人剝光了,這日子,眼看到頭了。
三個孩子饑一頓,餓一頓,這會都在炕上躺著。剛吃了一頓用洋芋枝葉煮的菜湯,肚子是不太餓了,但那菜湯喝進肚子里,火燒火燎的,讓人惡心,難受的要死。我奶奶忍受著饑餓的折磨,她愁啊!有個男人還能想想辦法,還有個主心骨,可是,一個女人家,咋辦呢?
這時,鄰居家傳來了幾聲有氣無力的哭叫聲,想必是大事不好,我奶奶小腳挪過去一看,鄰居家又一個孩子閉上了眼。奶奶挪著小步嘆息著回家來,自個嘀咕, 這樣下去,自己和孩子們也是遲早死路一條。
這一半年,吃的是越來越少,誰家都在細水長流,都在保一口氣,可是這細水長流的日子快沒啥流的了,這口氣眼看保不住了。
太陽明晃晃的,讓人眼前直冒金星,身子直打擺子。睜開眼四下里看看,不自覺地要驚一下,住了多年的地兒,好像換了一個地方,讓人不適應(yīng)?!?,走的走,亡的亡,村子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空氣里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人們見了面都不講話,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誰也不想費那力氣。個個蔫頭耷腦的,連嘮兩句的心情都沒有。
我奶奶在周邊巡脧了一圈,眼前的形勢是一清二白。一句老話被她記起——人移活哩,樹移死哩。話是這話,理是這理——可能去哪兒???哪兒都在鬧饑荒,去哪兒能活命?。?/p>
我奶奶為這事想得晚上合不上眼,白天又起不了炕。想了幾天思來忖去還是要走,不走就是等死。過了兩天,大暑過了,空氣中的熱氣消停了點,我奶奶想,現(xiàn)在正是走的時候,再不好,路邊邊上長得野草野菜,也能救條命。還有,這兩天上路,再怎么樣,凍不死人。
初秋時分,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奶奶召喚娃娃們將地窖里將息下來的一點洋芋,幾個蘿卜撿上來。拎一個破鐵鍋,裝在一個麻袋里;肩上搭一褡褳,裝了幾只破舊碗筷,然后拄著拐杖,帶著三個兒女義無返顧地走出了小山村。
早聽人說——門源那地方養(yǎng)人??!到門源去,奶奶已拿定了主意。去門源,必須得翻過大坂山,但這座山,是一道天塹,要翻越它是何等的艱難,連炎炎夏日半山腰上都是皚皚的白雪。
那山峰,直插云霄,那彎彎道道伸向云霧處的蜿蜒小路,看看都眼花繚亂,何況,要一步步去丈量它。我奶奶嘀咕著打起了退堂鼓,可是,回是回不去了,為了斷后路,一把火早把那幾間茅草房燒了。奶奶領(lǐng)著三個兒女跟著幾個去門源的同鄉(xiāng)人,毅然踏上了上山的路。
那年,我大伯十四歲,我父親十三歲,而我的姑姑只有五歲多。一路上,慘相環(huán)生,個個都在鬼門關(guān)前徘徊。餓死了的人,餓的已沒有力氣走路的人,躺著的,爬著的,一路的心驚肉跳,不忍目視。
看一眼,就不再看第二眼,見了一個死者,或是一個餓得快不行的人,誰都匆匆而過,腳步不由加快了。好像那人要纏上來。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人的心一下子硬了。往前走,往前走,只有過了這道山,活命就有希望了。
奶奶是怎么帶著三個孩子過了大坂山,那就跟紅軍過草地過雪山一樣的艱險。最終,十多天后,在一個太陽將要落下山頭的時刻,奶奶和父親他們最終翻過了大坂山。
從山埡上眺望門源川,那金燦燦的余暉漫著平坦坦的山川,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園。我奶奶干涸的眼窩洇出了淚水,喧喧道——沒來錯,來對了。我奶奶長淚橫流,低誦著經(jīng)文,感謝真主的襄助。
滿山滿坡的莊稼,那散發(fā)出來的麥香味,從幾里地外都能聞到,在饑餓感的刺激下,人的味覺器官異常地敏銳。這些醉人的麥香勾引著他們攙扶著下山來。
當(dāng)站在門源的地界上,一路的風(fēng)餐露宿,他們破衣爛衫,和討飯的沒什么區(qū)別。他們蹣跚著來到門源農(nóng)場所在的地界,青稞已開始拔節(jié)抽穗,那嫩顫顫的穗頭兒,又細又秕。但它們是糧食,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勾得人神魂顛倒,昏頭漲腦。
一路走走停停。有一條大河逶迤著向東而去,岸邊有數(shù)個窯洞,一個個黑咕隆咚的,有的冒著比呼吸還細弱的炊煙。我奶奶們四下找尋,找落腳的地方。有一窯洞口橫著一個人,不知何時死的,綠頭蒼蠅嗡嗡作響、起起落落。我奶奶連日來也沒少見死人,膽子磨了出來,驅(qū)趕了蒼蠅,扯一些干草苫在那人身上,找了一河水沖擊的渦地,和兩個孩子拖過去用沙石掩埋了。窯洞收拾一番,算是有了著落。
等到三更時分,我奶奶踏著月朗星稀的微光,一頭鉆到地里,心像打鼓似的跳,但手底下快速地忙碌著,一大把穗頭片刻間攥在手里。月亮柔和的光照在窯洞里。娘幾個在麻袋片上搓干凈麥殼,用破鐵鍋熬了一鍋粥,吃了多日來有湯湯水水的一頓飯,大家灰黃的臉色總算有了些活色。
這樣過了十多天,穗頭一天天飽滿起來。希望滿滿時,看管的力度加大了,晚上巡邏的人員來來去去,尖利的槍聲不時劃破夜幕的靜謐。不時有打死了人的消息漫延,讓人惴惴不安。我奶奶兩晚上沒得手。第三個晚上,月亮鉆進云層里,我奶奶探頭四下里看看,好像沒有什么危險,四周靜靜的,只有風(fēng),四下里游蕩。
風(fēng)讓地里的麥浪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響,這聲音聽上去真美妙,好像在召喚著催促著我奶奶。我奶奶偏著頭聽了片刻,回頭安撫三個孩子好好睡覺,她一會兒就回來。臨走往女兒額頭摸了一下,順手將頭發(fā)上的一根枯草抹去,然后就一溜煙往地里奔去。我父親看到我奶奶出去時,像一只兔子一樣的敏捷。
父親們一直在等母親,后來迷迷糊糊睡著了。天亮了,發(fā)覺母親還沒有回來,就坐立不安起來。直到太陽升起,火辣辣的陽光照耀著河水閃著金浪銀波時,也沒等來母親。
三
奶奶走后不久,牧區(qū)的一個回族老漢來找尋放羊娃,在窯洞口轉(zhuǎn)了一圈,一眼看上了衣衫襤褸的父親兄弟倆。
他倆帶著妹妹跟著老漢來到牧區(qū),開始了牧人的生活。雖然每天早出晚歸,出汗出力的活不少,但有吃的了,這比什么都重要。但年齡還小的妹妹,無人看管,成了一個問題、一個包袱。
老漢家不愿留一個小姑娘在這兒,什么活都不能干,還得管吃,還怕她受到傷害。就對父親們說,他們不能留閑吃飯的,這年頭日子不好過,要不,你們弟兄留一個,一個帶妹妹走。沒辦法,父親想了半天說,把妹妹放到舅舅家去吧。父親舅舅家在大通縣的縣城上,父親就送姑姑去了舅舅家。
時光荏苒,一晃三年。大伯十七歲那年,經(jīng)老漢介紹,做了一戶牧人的上門女婿。而父親,聽說縣上的國營煤礦在招收工人,就去投奔。煤礦嫌他歲數(shù)小,不到招工年齡。父親苦苦哀求,在那周旋了一星期,最終留在了食堂打雜。一年多后,成為了煤礦的一名下井工人。
父親十八歲那年與母親結(jié)的婚,父親用積攢下來的工資還有大伯幫他的錢,買了一座莊廓院子。父親結(jié)婚后,就接姑姑回了家。姑姑十歲了,能幫著母親洗菜,掃地,拉風(fēng)箱了。
一年后,有了我哥哥。姑姑又多了項任務(wù),照看我哥哥。母親每天要到生產(chǎn)隊出工,掙工分。
哥哥兩歲的一天,姑姑帶哥哥去巷子玩,哥哥興奮地跑來跑去。姑姑和一個鄰家小姑娘玩起了瘸方子,兩個小姑娘玩得興起,滿頭的汗珠子。全沒注意,危險正在逼近。
鄰家的一只大公雞竄出院門,看到哥哥手里捏的青稞面饃饃,撲過來張嘴就啄。那大公雞啄完了饃饃,還不甘心,看到哥哥的小雞雞,露在棉褲外,粉嫩粉嫩的,就毫不客氣的連連叼了幾下。
哥哥尖叫起來,卻不知道躲閃,那公雞伸長了脖子咕咕著。這時姑姑聽到哥哥的喊叫聲跑過來,緊著一石塊打跑了公雞。看到哥哥小雞雞上滲出了血,姑姑嚇傻了——這回免不了要挨一頓揍的,怕得要死。
不妙的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父親騎著自行車下班回家來了,進了巷子,聽到哥哥的哭聲,撂下自行車,向哥哥奔去。一瞧,不由火冒三丈,對姑姑嚎道——賽麥,你干啥吃的?一巴掌摑在姑姑的臉上,然后又往屁股連踹了幾腳。姑姑被踢倒,坐在地上嗷嗷大哭。那鄰家的女孩看形勢不妙一溜煙跑回家了。
母親從地里回來,也對姑姑黑著臉,恨恨地教訓(xùn)了一頓。姑姑人小,氣性卻不小。第二天一早,母親起床后燒了茶叫姑姑照看哥哥吃早飯,母親出去煨炕。
母親煨完炕,順便掃了院子內(nèi)外,回屋,找不到姑姑。哥哥在炕上自個玩,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母親抱著哥哥去鄰居家找,姑姑誰家也沒去。母親一時半會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晚上父親回來時,姑姑也沒回來。父親去找和姑姑玩的那個小姑娘,小姑娘先前不肯說,后來在她父母的威逼利誘下,才吞吞吐吐地說,她早上見到姑姑了,姑姑說要去她舅舅家。
第二天一早,父親去了大通,可是姑姑并沒去舅舅家。去哪里了,誰也不知道。各處找了幾回,也沒信兒,姑姑就這樣失蹤了。
直到幾年之后,父親收到了一封信,是姑姑寄來的。姑姑找人寫的,說她在陜西潼關(guān)的一鄉(xiāng)村。父親按著信上的地址去找。找到姑姑時,姑姑已長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十八歲。讓父親失望的是,她已于一個月前結(jié)婚,丈夫是收留她的那人家的兒子。
當(dāng)年,姑姑受了委屈,想回舅舅家去。那天一早,趁母親在廚房里忙碌,就悄悄出了門,去車站坐車,那時沒有直接到大通的車,都是中途經(jīng)過的,只能坐到西寧的車。姑姑就上了車,可是姑姑不認識地兒,一直坐過了頭,到了西寧。然后不知去哪里,在車站又坐上了一班車,稀哩糊涂的,就到了陜西潼關(guān),被一人家收養(yǎng)。
姑姑長大點曾試著寫過很多封信,只是地址記得不確切,所以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上父親。父親看到了被退回來的信,包在一張報紙里,足足有一二十封。父親撫摩著那些信,心里悲痛極了。要是早聯(lián)系上,姑姑也不會嫁給一個漢族人。
父親想帶姑姑回青海來,可是姑姑和新婚的丈夫很恩愛,不愿跟父親走。后來發(fā)現(xiàn),姑姑就是跟父親走,也是走不了的。因為父親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無論到哪兒,都有人盯他的梢。原來,那人家早料到,他會帶姑姑走。
父親趁姑姑在地里干活時,對她說,自己先走,讓她找機會自個回來,可是怎么說,姑姑也不愿離開她的丈夫。后來姑姑送父親到車站,姑姑的丈夫和母親跟隨著。自從那以后,姑姑又沒信兒了,父親曾叫我給姑姑寫信,但一回也沒收過她的回信。
每次提起姑姑,父親會嘆息流淚,母親會黯然傷神。母親??匆粡堈掌鞘枪霉煤臀腋绺缫粴q多時的合影,母親夾在相框內(nèi)。她指著那個小女孩,對我和哥哥說,那就是你們的姑姑,現(xiàn)在多少歲了。過了一年,母親就會讓她長一歲。
直到今年母親說,你姑姑今年三十八歲了,三十八歲的姑姑回家來了。姑姑說,她沒收到過一封信,去年,她婆婆去世,她收拾婆婆床鋪時,看到了父親寫給她的幾封信,在鋪底下,紙枯黃了,爛得拿不到手里。母親問,那你怎么不來封信,姑姑說,我求人寫,沒人愿意給我寫,他不愿我與這邊聯(lián)系,叮囑了那些識字的人。后來,有了孩子,心就淡了。
三十八歲的姑姑有兩個兒女,一兒一女,兒子二十歲,女兒十八歲。姑姑說,兒子從村子里已說下了媳婦,明年要迎娶。
母親問,這次你怎么就找來了?姑姑一下子哭起來,哽咽道,不知道為啥,近一兩年特別想你們,做夢老夢見你們……好像你們都不在世上了,我就哭……白天黑夜的,還病了一場,差點好不了了……他看不下去了,說病好了,就到青海找你哥哥嫂子去……
——姑夫這樣一說,姑姑說,她的心里就寬展了,病也好了一半。
四
聽姑姑說,自父親那一次去找她后,姑姑的行動受到了限制。第二年他們搬家了,去了安徽蒙城。姑姑公公的老家是那兒的,他們此舉無疑是怕父親再找來。
整整二十年,姑姑與這邊的親人沒有聯(lián)系。姑姑思念親人,年齡見長,越是想念,為此,和丈夫發(fā)生過多次爭執(zhí),以至于生了病,兒女也催促父親帶母親去探親。把兒女們安頓好,他倆就輾轉(zhuǎn)著上路了。
她曾記得我家是住在西門的,來的頭一天在西門這塊打聽。人家比她走的那時候不知多了多少,巷子也多了幾條。第一天沒有結(jié)果,讓她好沮喪,整夜沒睡好,以為找不到了。第二天又找,才找到我家所住的巷子。她說,那晚睡在哥哥嫂子家后,覺睡得好踏實,還夢到了我奶奶也來我家了,跨在炕沿上,在和她說話,很高興。
父親和母親曾幾次商議,想讓姑姑留下來,但能不能留下來,誰也沒有把握,畢竟姑姑還有兩個沒有交待的兒女。讓姑姑留下來,說來道去姑姑是回族人家的女兒,雖說做了漢人家的媳婦,再怎么樣也不能歿了后進漢族人的墳?zāi)埂?/p>
一次,我小心地向姑姑問了一個糾纏我多日的問題,問她家養(yǎng)不養(yǎng)豬?姑姑說,公婆在的時候,養(yǎng)了幾頭,公婆去世后,她就不養(yǎng)了。她說,她一直記得自己是個回族,她從來不吃豬肉的。她雖然這樣說,但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是不是那么回事?我點頭應(yīng)承著——但有些疑惑。后來,聽姑夫也這樣說,就有點相信了。姑夫是那種老實巴交的人,長相也實在勉強,他說,這輩子,他可沒欺負過姑姑,家里還是姑姑做主的。
他們在我家住了一星期后,去了牧區(qū)大伯家七八天,后又回了我家。來了二十天后,姑夫明顯地?zé)┰昶饋?,幾次催促姑姑回去,可姑姑不想回去。姑夫?qū)ξ腋赣H說,兒子在等他們回去,他倆要去廣州打工。他們做的活,是專裝路燈的,老板在那邊催了好幾次了。八月十五還要給媳婦家送大禮,不去掙錢咋行?過年還要娶進門,沒有一筆錢是不行的。木訥的姑夫反復(fù)地搓著手,很著急,我給他倒茶水里,看到他嘴上還起了兩個水泡,姑夫本來就不怎地,現(xiàn)在越發(fā)地不中看了。
聽姑夫說,他兒子有技術(shù),會掙錢,今年他們翻修了房子,蓋了一幢兩層的樓房,都是他爺倆打工掙來了。姑夫說起他的家來,搓動的手慢下來,臉上溢滿了笑,額頭上的皺紋一道疊著一道,讓我想起姑姑描繪的他們地方上的梯田。
姑姑憂悒而愁悵。她說,她不想走了,她怕有一天歿在那兒……她一直在那邊說自己是回族,不吃豬肉的。她從不到人家吃飯。不管親戚家娶媳婦,還是看房,她都不參加。人家都說她怪,不理解。
可是——姑姑無奈地說,那邊兒子女兒還等著他倆回來……母親說,既然你回來了,我們有責(zé)任留住你,再不能走了,跟著我們一起生活……你一旦在那邊歿了,可怎么好!難不成進漢人的棺材?姑姑哭了,說,我女兒枝蘭只有十八歲,還等著她回去找婆家呢,還有兒子過年時要娶媳婦,禮節(jié)等都得我去操心……還有,我不回去,他是不回去的……臨走,我們是說好的,一同去,一同來。
這事頗棘手。讓姑姑留下來,也不現(xiàn)實,可是讓姑姑走,父母親又不舍。親戚們來串門,言語里說做哥哥嫂子的有這個責(zé)任,要把妹子勸回來,不能違抗了教義。這讓我父母親很為難。尤其父親,沉默的時候多,在炕頭半天不說話,老是走神。
母親對姑姑的現(xiàn)狀頗內(nèi)疚,曾私下里對我說,嗯,那時要是平日里對她好點,她也許就不會出走,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姑姑瘦小干癟,頭發(fā)花白,一臉的苦相,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十八歲的樣子。
勤快慣了的姑姑,總是要找事干,去煤房攬煤,或是劈柴;早早地起床,把爐子點著,把粥熬上,然后掃院子,給雞拌食等。母親不讓姑姑做,說那能讓親戚做家務(wù),家里有媳婦有丫頭還有我呢。姑姑呵呵笑著說,我坐不住,閑下來心慌得不行。
姑姑又呆了幾天,姑夫自個去買了車票——姑夫生氣了,悶悶的。姑夫本來就不愛說話,這回越發(fā)成悶葫蘆了。家里的空氣緊張而微妙,姑夫和姑姑有了隔閡。不愛講話的姑夫撂下一句話,說你不回去,以后就不要回來。這回,姑姑倒是坐不住了,慌了神。
第二天,天還沒亮,姑夫起來收拾著要走,姑姑也起來了,姑姑也在收拾,她也要走。
其實大家都明白,姑姑不能不回去的,她已在那兒扎了根。可是……這些天,父母已對姑姑勸說了很多,關(guān)于民族,關(guān)于宗教,關(guān)于信仰……
姑姑拉著母親的手,淚漣漣地走了。她說,等安頓好兩個孩子,她就回來,回這邊生活。
姑姑這一去,一直過了十年,姑姑也沒能回來。父母親去看了她一趟,母親回來說,她實在是可憐——兒子媳婦常年在外邊打工,她帶著兩個孫子,地里活也得去干,頭發(fā)都白了,腰累彎了,兩只手像雞爪子。
姑姑常打電話來,每次要掛的時候,總要哭一場。母親說,你姑姑惦記著這邊,可是真到了這邊,她又撇不下那邊。再說,她到這邊來,她兒子肯定是不會答應(yīng)的。
世事難料,看望姑姑回來的第二年,母親去世了。父親給姑姑打電話,告訴了母親的噩耗,姑姑哭得很傷心,她說她要回來看看父親。但是過了好幾年,她也沒能來。
父親常對著相框發(fā)呆。相框中的姑姑一家人在一株榕樹下,燦爛地微笑。
一天,六十多歲的父親執(zhí)意要去看望姑姑,我們兄妹幾個把他送到車站。臨開車時,一向執(zhí)拗的父親語氣堅決地說,這次一定要把賽麥接回來……
目送班車消失在路的那一頭,我還在張望,又似乎在等待父親歸來的那一天。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