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路 明

曹安路

文_路 明

一

這條路，一頭連著上海最大的工人新村曹楊新村，另一頭連著上海的西大門安亭，所以叫曹安路。

1981年的秋天，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披紅掛彩，從上海市市中心出發(fā)，過武寧路橋，沿著曹安路向西駛去。車上裝的是母親的嫁妝：樟木箱、梳妝臺、大衣櫥、駱駝毛毯、紅綢綠綢被子、描著“囍”的痰盂、蝴蝶牌縫紉機、鳳凰牌自行車……外公外婆幾乎傾其所有。他們要女兒嫁得風光，以后不受欺負。

卡車一路開到安亭，過了江蘇省界，停在一條小河邊。父親帶了四五條船來迎接，如同梁山好漢。彼時，那個叫陸家鎮(zhèn)的小鎮(zhèn)還是名副其實的水鄉(xiāng)。父親身穿一套灰色西裝，胸前別著塑料花，喜氣洋洋，大聲指揮著接親的隊伍?；槎Y在小鎮(zhèn)引發(fā)了小小的轟動，鎮(zhèn)上的姑娘們成群結隊地趕來瞧熱鬧，要看看上海新娘子都有些啥嫁妝。

說是上海新娘，其實是安徽新娘—當時母親的戶口和糧食關系還在安徽省懷遠縣人民醫(yī)院，她在婚禮前一周才返回上海。父親母親在婚禮前沒有見過面，只在信里交換過照片，抒發(fā)過各自的懷才不遇，結尾是：致以革命的敬禮。父親是鎮(zhèn)上中學的老師，這是母親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父親的主要原因。

婚后，母親順利地調(diào)動了工作，在小鎮(zhèn)醫(yī)院當了一名醫(yī)生。在我小時候，去上海是件大事。母親提前好幾天就高興，父親則一直忙著張羅行李。編織袋里塞滿了青魚干、咸鴨蛋、酒釀、鄉(xiāng)下人做的糕團，一只魚簍里爬著甲魚或大閘蟹，菜籃上靜靜地臥著一只雞。我們走到小鎮(zhèn)北邊的汽車站，等待過路開往安亭的班車，四十分鐘一班，很擠，車廂里彌漫著一股酸臭。到了安亭再換乘一路叫作“北安線”的公交，沿著曹安路開進上海市區(qū)。印象中，這條路一直在修，坑坑洼洼，漫天塵土，一車人在無休止的顛簸中昏昏欲睡，路邊是連片的農(nóng)田和灰蒙蒙的廠房。窗外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多，當看到曹楊新村密密麻麻的新公房時，我就曉得，到上海了。

每年的春節(jié)我們都在上海過，這是母親嫁給父親時提的條件。過完年要回去了，照例又是大包小包的，都是在小鎮(zhèn)買不到的東西。母親一邊整理一邊唉聲嘆氣：“沒勁啊沒勁，年過完了。”外婆指著母親的鼻子罵：“哭徹烏拉（哭哭啼啼）做啥，又不是回安徽插隊落戶，哪天想家了再來嘛?！绷R著罵著，外婆也流下淚來。

二

小鎮(zhèn)上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上海人，都是知青，年紀差不多，多少有點文化，來自云南、貴州、安徽、黑龍江等“廣闊天地”。因為政策的原因回不了上海，于是想盡辦法，要么調(diào)動工作，要么找個小鎮(zhèn)上的人結婚，最終殊途同歸，落腳在這個上海邊上的小鎮(zhèn)，也帶來了我的小伙伴們。

對于小鎮(zhèn)上的知青子女，曹安路是我們共同的記憶，回上海的路就這么一條。我猶豫著該寫“回上?！边€是“去上?！?，就像我分不清哪里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們都坐北安線，都在一個叫陸家宅的地方下車，然后各自換乘公交車去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家。我有個小伙伴姓車，大人們喜歡開玩笑叫我倆“車匪路霸”。“車匪”的爺爺家在浦東。每次他從陸家鎮(zhèn)出發(fā)，到陸家宅換車，再穿過浦西前往陸家嘴，單程6個小時。有時我氣憤地想，肯定是“車匪路霸”這個名字叫壞了，導致我們的整個童年都在無休止地趕路坐車。

在鎮(zhèn)上的小學和中學，每個年級都有一兩個“上海來的老師”。確切地說，不是上海來的，而是想回上海卻回不去的。他們用普通話講課，用上海話罵人。鎮(zhèn)上的小孩子個個會說兩句“儂哪能噶戇額啦”（你怎么這么傻）“儂只黃魚腦子”，都是老師上課時罵人的話。

小鎮(zhèn)素來富庶，據(jù)說三年自然災害時都沒餓死人。正值20世紀80年代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和合資企業(yè)蓬勃發(fā)展，小鎮(zhèn)居民更多了份底氣。家長們下班后忙著吃老酒打麻將，小孩的讀書便聽天由命，讀得好就讀，讀不下去也沒什么，大不了去鎮(zhèn)上幾家中日合資的制衣廠上班，工資不比當老師低。

只有那些上海知青，自己回不了上海，便一心一意地指望子女回去，而且得是堂堂正正地考回去。不靠天、不靠地、不靠政策，靠自己，爭一口氣。他們在子女的教育上傾注了全部的心血，手段簡單粗暴。知青家的男孩三天兩頭因為讀書問題“吃生活”（挨打）。澡堂里，我和“車匪”嘲笑著彼此身上的烏青，“竹筍炒肉好吃伐？”“別提了，這回是男女混合雙打?！敝芰?、周日，當鎮(zhèn)上的小孩四處游蕩之際，我們被關在家里寫作文、做奧數(shù)題、讀英語。英語讓父母們憂心忡忡。他們交流著內(nèi)心的焦慮：“上海小學三年級就開始上英文課了，這鄉(xiāng)下地方得等到初一。真是愁死人！”

初二時，“車匪”轉學了，他的靠倒賣牛仔褲成了上海灘第一批萬元戶的伯伯幫他聯(lián)系了上海的一所私立中學。一個月后，班上每個同學都收到了“車匪”的信，內(nèi)容大同小異，無非是吹噓自己在新學校怎么厲害，怎么受歡迎，并督促大家回信，說不許忘了他。只有我知道，他的信是寫給黃瀟瀟的。黃瀟瀟是“水產(chǎn)大隊”支書的女兒，也是班上最美的姑娘?！败嚪恕卑祽倭它S瀟瀟三年，一直到離開都沒勇氣開口。于是他寫了54封信，拉上所有人做幌子，只為一個人的回信。

中考后，又有幾個小伙伴回了上海，剩下的都把希望寄托在高考上。那幾年，在縣城最好的高中，年級前十名里，總有兩三個知青家的小孩，他們的目標是復旦、交大（上海交大）。雖然作為同一級別的高校，本省的南京大學分數(shù)要低得多，但他們沒有選擇，考回上海是他們與生俱來的使命。

為了提高一本升學率，校長在填志愿前動員大家“避開一線城市”“天女散花”。知青們恨恨地罵校長不是東西，仍堅持要求孩子填上海的學校。到了放榜的時候，照例有十幾個南大和三四個復旦、交大。這些考上復旦、交大的，基本都是知青家的孩子，這是父輩們口口相傳的驕傲。

三

我如愿考回了上海，母親還在小鎮(zhèn)的醫(yī)院上班。外婆年事已高，外公身體不太好，每個周末，母親還得奔波在曹安路上，周五晚上來，周一早晨走。周一早上她四點不到就要起床，趕頭班車，八點前必須到醫(yī)院。一個冬天的早晨，我執(zhí)意要送她。走出家門，寒風刺骨，街道黑暗冷清。穿過小馬路，一盞昏暗的路燈下，頭班車在始發(fā)站靜靜地停著。母親上車了，是唯一的乘客。她隔著車窗做手勢，催我趕緊回家。我搖搖頭，一直看著她，看她的眼里怎樣溢出淚水，又怎樣把臉深埋在掌中。車開了，一陣轟鳴，載著母親消失在街角。

我也依舊往返于小鎮(zhèn)和上海，只是次數(shù)漸漸地少了。最初四個多小時的車程，現(xiàn)在不到兩小時。窗外始終是施工現(xiàn)場，農(nóng)田大片大片地拋荒，然后樓盤像野草一樣瘋長。

小鎮(zhèn)也變了模樣，舊日地名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代化的廠房、熱鬧的賣場、大規(guī)模的物流中心。大地擦掉了那些名字，像抹去曾經(jīng)的記憶。

退休后的知青們陸續(xù)回到了上海，要么跟父母擠在老房子里，要么用畢生積蓄為子女承擔首付，自己占一個小小的房間。他們說，這叫葉落歸根。終于回到朝思暮想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個陌生人，買菜、看病、出行……一切都得重新適應。身體大不如前，身邊沒什么朋友，城市的高速發(fā)展更讓他們無所適從。兒時記憶中的上海，注定是回不去了。他們偶爾聚會，念叨著從前的日子，“還是小地方舒服”。只有幾個知青留在了小鎮(zhèn)，他們自嘲，“鄉(xiāng)下人當慣了”。而像我家這樣的知青與本地人結合的家庭，要么兩地分居，要么兩地奔波。

昔日小鎮(zhèn)的同學們，四分之一在縣城當公務員，四分之一在外企，四分之一做生意，還有四分之一在家待著，收收房租，打打麻將，日子過得滋潤愜意。仿佛一夜間，小鎮(zhèn)擁來無數(shù)年輕的打工者，老街上放著《小蘋果》，震耳欲聾。老人們上街買東西，都得費勁地學著說一點普通話。他們佝僂著背，嘟嘟囔囔，拐進等待拆遷的老屋。

又一次初中同學聚會，席間觥籌交錯，黃瀟瀟向我打聽“車匪”的消息。我說不清楚，很久沒見了。人這么小，而上海那么大，兒時的玩伴就像兒時的玩具，等想起來的時候，早就找不著了。

當晚得趕回上海，黃瀟瀟開車送我去安亭，那里有我和“車匪”的童年記憶。這個溫柔靦腆的少年，默默地喜歡，默默地告別，然后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封接一封地寫信，那該是多寂寞—把心事抄上54遍，卻不過是“你好嗎”“不要忘了我”。

坐在末班的11號線上，車廂空空蕩蕩，像喝干的汽水瓶，我是瓶底的一粒沙。

我認出了窗外的曹安路，燈火通明，像老情人的晚妝。

圖/劉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