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麒凌

上岸

文_陳麒凌

一

鄭阿雯19歲的時候，住在一條船上。嶺南多水，江河湖海中常見這樣的水上居民，他們以舟為家，視水為陸，舊時被喚作“疍民”，有輕視的意思。

那時鄭阿雯還很瘦，留著齊眉的短發(fā)，皮膚雖黑，質(zhì)地卻如緞，夏天穿件無袖的白色棉布上衣，腳踩一雙人字拖，人群里不怎么出聲，喜歡或者不喜歡都能從眼睛里看出，她的眼睛實在是美，不過大笑起來像個漢子，無遮無擋，驚天動地。

鄭阿雯和同學(xué)歐小慧騎車去水庫玩，看到一幫人熱熱鬧鬧地?zé)h番薯，其中有個叫牛成峰的，恰好是歐小慧的遠(yuǎn)房表哥。于是大家一起玩，一起吃。牛成峰捧了一堆焗好的紅皮番薯給阿雯，順口介紹自己：“大家都叫我峰哥?！迸赃吶笋R上拆臺：“才不是，我叫他?？谒??！薄拔医兴Ｄ酢！薄拔医兴’偱?。”“我叫他老牛忙。”鄭阿雯大笑起來，完全不是剛才的文靜模樣，把牛成峰嚇了一跳。

那天回家，牛成峰騎車載著她，說是順路。

到了江邊，鄭阿雯順著青石臺階一路跑下去，輕捷地跳上小舢板，回頭笑著搖搖手，蕩開短槳自往水深處去。她家的船泊在百米開外，船頭有只黑狗遠(yuǎn)遠(yuǎn)看到她就搖尾巴，不知從哪兒游來一群白鴨子，集在小舢板周圍嘎嘎嘎亂叫，鄭阿雯一槳打出些水花，鴨子們又嘎嘎嘎地跑了。正是日落時分，半邊天云霞緋紅，一直燒到水里，紅彤彤滿江都是。

牛成峰是供電局的一名電工，穿衣打扮卻像個知識分子，尖領(lǐng)襯衫扎在燙線西褲里，哪怕高溫38℃也穿襪子、皮鞋，這讓他和那些穿灰藍(lán)工作服的電工師傅有了區(qū)別。還有一樣，他熱愛文學(xué)。那陣子，牛成峰正讀沈從文的《邊城》，滿腦子都是湘西的渡船和翠翠，眼前的江水云霞和小舟黑狗白鴨，讓這個回頭一笑的少女忽然有了文學(xué)意境的美，于是他的心里著了火。

鄭阿雯和牛成峰拍拖了。女孩子的初戀，新奇、喜悅，還有著小小的虛榮，她的男朋友單位好，有技術(shù)，人又體面。臨近住家船的嬸姨們都贊她命好，有本事。

有一天，牛成峰送禮物給她，彩紙包裝著的長方形盒子，里面是一雙奶白色的半高跟皮鞋。她說：“我不穿這種鞋的?！彼先俗杂壮嘧阌H水，腳丫子也有性情，要呼吸，要見光，自由慣了，受不得一點兒拘束。牛成峰把盒子又推過去，笑著說：“星期六我?guī)慊丶页燥?，家族里老人家多，不讓他們挑理?！?/p>

月亮圓好的夜晚，船頭雪白一片。鄭阿雯悄悄爬起來，試起了新鞋，腳尖擠得有些痛，但是看起來多漂亮啊。她小心地走了兩步，嘎達(dá)，嘎達(dá)，趕緊止住。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月下大江閃閃地流。天無邊，水也無邊，人在船上，順著江流走，天大地大隨處走。而這雙美麗的奶白色皮鞋，將要把她帶到哪里去呢？

牛成峰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好，蓋了棟三層的小樓。鄭阿雯第一次在這樣的人家里吃飯，飯桌上她很乖，不多嘴，少夾菜，吃完一口就擦擦嘴。牛成峰讓她坐在二伯母旁邊，因為這位伯母的娘家從前也是水上人，多少有點話說。果然，二伯母一直在說話—你家里有幾條船啊，有沒有做貨運啊，貨運才有錢賺啊，你爸媽怎么不上岸買房啊，買個這樣的小樓住不比睡船板好啊，疍家佬很苦的，餐餐白粥咸魚，這個菜你們吃不到的，來呀多吃點多吃點。

那是她和牛成峰一起吃的最后一頓飯，之后就分手了。

后來歐小慧告訴她，聽說最反對他們的人是二伯母，她說疍家妹生的小孩讀書笨，疍家佬的命不好，一世窮。常常是這樣的吧，最痛恨弱者的人，是他們的同類。

夜里，鄭阿雯把那雙皮鞋丟進(jìn)江里，咕咚一聲沉下去，此外再無痕跡。

二

第二年，鄭阿雯和有才哥結(jié)了婚。有才哥是臨近的曾家的二兒子，因為天生暈船不能遠(yuǎn)航，便上岸做起賣豬肉的行當(dāng)。有才哥最大的好處是，總把她說的話當(dāng)一回事。

她說：“歐小慧戴了條金項鏈，男朋友送的?！庇胁鸥缧Σ[瞇地說：“你也有。”隔天他帶回一條金項鏈，新的，是他賣了自己的嘉陵摩托車買的，那是他的全部身家。賣了車怎么拿貨啊，鄭阿雯只好把金項鏈賣掉，再把車買回來，還好無賺無蝕。當(dāng)然啦，項鏈也美美地戴了幾天。

她說：“我要把這個檔口拿下來?！庇胁鸥缧Σ[瞇地說：“沒問題?！碑?dāng)時沒人看好這個檔口，南瓜小區(qū)剛開發(fā)，黃泥路坑洼不平，到處都是荒草塵沙。誰想到十年后三條主路開通，小公園建好了，六幢商住樓開盤，就連獨門獨棟的自建小樓也增至七八百戶，而豬肉檔獨此一家，生意無比興隆。

她說：“曾有才我告訴你，有一天我要買下那棟樓?！庇胁鸥缣ь^望了望，還是笑瞇瞇地說：“好，有手有腳有力氣，買它?！蹦菞澬蔷驮谪i肉檔對面，隔著20米寬的大路，天天都能看見。三層半，有陽臺，金黃色的琉璃瓦，外墻鑲著淺杏色的瓷磚。那時他們還住在棚屋，欠著債，女兒青青剛出生，在小竹床上蹬著腳哭。

南瓜小區(qū)長大的孩子們給鄭阿雯起了個花名，豬肉美少女戰(zhàn)士。永遠(yuǎn)的齊眉短發(fā)，帥氣的無袖緊身黑上衣，一條軍綠色牛津布圍裙，人字拖，叉著腿站在豬肉案板后面，上方的黑鐵鉤子上掛著紅紅白白的五花肉，她手里握著的斬骨鋼刀寒光凜凜，這是鄭阿雯二十年不變的經(jīng)典造型。

日日掄刀劈骨，鄭阿雯的手臂練得結(jié)實緊致，隱隱見到三角肌，手腕也鼓出了小筋包?？墒撬牡斗▍s不怎么樣，買的是前胛瘦肉，她割的一定連著條肥肉，人若不滿意，她還聲音大大地說：“你身上哪塊瘦肉不連點兒肥肉？”買一斤尾龍骨，她斫下那段肯定有一斤三兩，人若嘀咕兩聲，她就抓著刀喊：“你以為刀有眼的啊。”附近買菜的住戶多為便利省時間，一般也就認(rèn)了。

偶爾會有個較真的，譬如小關(guān)阿姨。小關(guān)阿姨說：“我買六塊錢的中梅肉，你給我切了八塊二的，太離譜，多一錢你都給我切掉?！编嵃Ⅵ┠醚鄣伤?，黑著臉割走一條邊，把剩下的肉擲在案板上，塑料袋都不給?！百F，態(tài)度又差，”小關(guān)阿姨一路向街坊投訴，“以后都不跟她買肉?！蹦闹^了兩天，小關(guān)阿姨又來了，排在后面弱弱地問：“有靚排骨嗎，阿雯？”沒辦法，兒子只愛吃她家的豬肉，誰讓有才哥貨源好呢？他每天半夜三點半起床，騎著摩托車往返兩個多小時，風(fēng)雨寒暑無阻，只為拿到最好的土豬肉。據(jù)說那個養(yǎng)殖基地的豬是放養(yǎng)的，吃玉米大豆雜魚，整天在山坡上跑，搶手極了，沒關(guān)系還拿不到貨。鄭阿雯如耳朵聾了，百呼不應(yīng)。旁人對小關(guān)阿姨附耳道：“你得罪她了，過幾天再來吧，過幾天她就不記得了。”約莫挨過了一段日子，小關(guān)阿姨厚著臉皮再來，堆了笑問：“阿雯，有靚排骨嗎？”果然鄭阿雯已經(jīng)沒事了，說：“有，靚爆鏡！”話說著，已從黑鐵掛鉤上摘下兩條排骨，咔咔咔斬成幾段。小關(guān)阿姨心有不甘：“我問問而已，你就這么快?！编嵃Ⅵ┭劬σ坏桑骸安毁I你問什么？”小關(guān)阿姨總算學(xué)乖了：“買，買，當(dāng)然買啦。”

鄭阿雯不總是那么蠻的，熟客或者她喜歡的人來了，問她：“阿雯，有靚排骨嗎？”她便綿綿地遞個眼色，讓等等。待到檔口前的人稀少了，這才左右看看，從案板底下摸出兩條上好的排骨，扔在電子秤上，帶著邀功的喜色：“夠不夠靚？”同樣是熟客或者她喜歡的人來了，她會宴請般熱絡(luò)地把一副豬肚子或豬脷摔在案板上，問：“今天的貨好靚，吃不？”來客婉拒道：“今天沒帶夠錢?！彼愫肋~地說：“拿去吃，錢隨便幾時給，記得就給，不記得就算?！?/p>

司徒阿婆也算是她的VIP客戶了吧，十多年的老主顧，且十多年來每次只買一塊錢瘦肉。司徒阿婆常年獨居，除了買菜從不出屋，也不和街坊來往，幾乎與世隔絕。這天早上阿婆很生氣，她敲著拐杖罵鄭阿雯黑心，一塊錢豬肉就給這么少。鄭阿雯忙哄小孩般說：“好啦好啦，我給你補(bǔ)上啦?！睂ち藟K最嫩的里脊尖瘦肉給她，司徒阿婆才憤憤離去。旁人不解：“這阿婆有毛病吧，現(xiàn)在去哪里買一塊錢的瘦肉，我看你最少給了她四兩。”鄭阿雯揮揮刀，說：“算了，七八十歲的阿婆氣她做什么。”

阿菲是鄭阿雯喜歡的人。阿菲三十多歲的樣子，慢聲細(xì)語，白皙優(yōu)雅，總是穿著一步裙和高跟鞋。鄭阿雯和她說話，被這慢聲細(xì)語引誘著，也會短暫地文雅兩句：“多謝，承惠十二塊兩毛，兩毛就不收你的了，慢走啊。”傍晚收檔的時候，鄭阿雯一身疲憊，貓著腰在案板底下忙活。阿菲飯后出來散步，輕聲打了個招呼，裙子飄啊飄地在公園里走，鄭阿雯的眼睛就黏著那個背影走。

生意好，錢銀往來愈密，可惜鄭阿雯數(shù)學(xué)太差，每一筆都要用刀尖在油垢重重的案板上列算式，還要再列一遍驗算。所以她的女兒青青必須具備強(qiáng)大的心算能力，不然怎么拯救“美少女戰(zhàn)士”。不知青青什么時候練出來的本事，能一邊背課文一邊算賬。鄭阿雯回手給她一張百元大鈔：“豬頸肉八兩，豬大骨一斤三?！鼻嗲嘧炖锬钅钣性~，“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一邊接過百元鈔，老練地捻捻，驗明真?zhèn)?，再從烏黑油膩的大木頭錢箱里拈幾張零錢找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詩背著，從沒出過一毛錢的差錯。

青青不是天生的學(xué)霸，哪有小孩生來就刻苦學(xué)習(xí)的，老師告狀說她不做作業(yè)，鄭阿雯抓起青青的小手心就打，用文件夾上的塑膠抽桿打，疼，不留痕，也打不壞。那邊有才哥聽到女兒哭，心疼壞了，又不敢攔，只跳著腳叫：“打我吧，哎，打我吧。”鄭阿雯對女兒說：“你阿媽沒文化，所以要你教我呀，你教我學(xué)英文，要是有個美國佬來買豬肉，阿媽就能聽懂他說什么了?！鼻嗲嘁舶堰@話當(dāng)回事，每天晚上都給爸爸媽媽上課，數(shù)學(xué)課、語文課、英語課，老師教了什么，她就回來講什么，墻上掛著個小黑板，還提問，還布置作業(yè)。放假了小老師也追在屁股后面教，阿雯一邊鏗鏗剁豬骨，一邊跟著女兒念apple、apple、banana，還挺有節(jié)拍。青青教累了，蹲在地上捧著腮想，怎么美國佬還不來呢。

青青十五歲參加中考，總分全市第七名。報喜的電話打來，鄭阿雯正幫客人刮豬腳毛。放下手機(jī)，她隨手從案板下?lián)瞥鰞蓷l小排骨?？腿诵⌒恼f：“阿雯，我家有豬腳就夠了，排骨吃不完?！编嵃Ⅵ┱f：“送你的?！笨腿藛枺骸盀槭裁窗?？”鄭阿雯大聲說：“高興！”

三

也是那年，中秋前，鄭阿雯買下對面那棟樓，一百三十萬。這小區(qū)的公園也屬于她了，她也可以像阿菲一樣，吹著晚風(fēng)，穿著裙子和高跟鞋在里面散步，還可以混在廣場舞的隊伍里蹦跶幾下。不過裙子和高跟鞋她只穿過一次，第二晚還是恢復(fù)了T恤、短褲、人字拖，舒服。

她把小樓的一層租給了甜品店，二層租給了咖啡屋，客廳、廚房、臥室都在三樓。鄰居說：“多擠啊。”她說：“夠住就行，貪那么多地方做什么?！庇腥撕岬溃骸隘D家佬慣住白鴿窩，慳吝?！?/p>

有一天，歐小慧找上門來，張羅同學(xué)聚會的事。不知怎么的說到了牛成峰，歐小慧說他坐了辦公室，日日上網(wǎng)、吹空調(diào)，不愛運動，飯局應(yīng)酬又多，現(xiàn)在大家都叫他肥峰，人肥得不像話，簡直就是一頭豬。

鄭阿雯斜著刀拍拍案上半扇厚厚的肥板肉，雪花膘顫悠著，“像不像這頭？”歐小慧撇撇嘴：“顏色還沒這么好?！?/p>

鄭阿雯哈哈大笑，還是那樣，像個漢子，無遮無攔，驚天動地。

人說冤家路窄，可他倆的路竟是太寬，一直沒再遇見過，城市那么小，不是真心想見的人，一輩子也見不到。

也曾想過狹路相逢，也許有一天他剛好來買豬肉，她該怎么辦？要不要收錢，還是按批發(fā)價給他，說什么好呢，要不要擠出點笑容？可是他怎么會來買豬肉呢，穿尖領(lǐng)襯衫、燙線西褲、熱愛文學(xué)的人怎么會來買豬肉呢？唉，好笑。

后來就沒空亂想了?？偸怯浿粋€人、一段往事還真不容易。當(dāng)然，也因為現(xiàn)在過得好。

歐小慧說：“牛成峰被老婆逼著去打羽毛球，老友們組了個風(fēng)騷隊每晚開打，不如你和有才哥也來吧。”鄭阿雯說：“我哪兒會打羽毛球？”歐小慧說：“你那兩手臂肌肉，一拍就把肥峰打趴下?！编嵃Ⅵ┐笮?。

心里隱隱盼望一場羽毛球，有時候掄起切骨刀做個發(fā)球的動作，大家都不敢走得太近。也大手筆地買了粉紅色的運動衣和白球鞋，新簇簇地穿了一身，有點兒羞澀地問有才哥：“是不是很丑怪？”有才哥笑瞇瞇地：“靚爆鏡，靚足一百分—以上?！彼蜱R子里望一眼，說：“老嗎？”有才哥想都不想說：“我老婆幾時都是十八歲。”

二十年，不老些是不可能的，她豐潤了，也就顯得不那么怯弱，但整體還是好看的，嗯，她照了半天鏡子，心里確信了。

周末，夫妻倆約好去打羽毛球。換了衣服出來，才八點，有才哥已經(jīng)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這些年，他天天三點半起床，只除了每年的大年初一。沒有假期，別想休息，怕不開檔熟客會跑，怕不拿貨關(guān)系會疏。

鄭阿雯悄悄回房換下衣服，到底還是沒去。

有時會想起十九歲那晚，身旁是水，頭頂是天，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月下大江閃閃地流，天無邊，水也無邊，人在船上，順著江流走，天大地大隨處走。

其實她從來沒覺得那船小。

圖/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