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偉升
項目資金短缺,是中國公益組織的常態(tài)。主業(yè)為一對一助學的青海格桑花教育救助會(以下簡稱“格?;ā保┦莻€例外,過去十年,該機構(gòu)募資超億元,現(xiàn)在,他們正在考慮主動降低今后的募資規(guī)模。
格?;ǖ哪假Y能力強,但也飽嘗錢的煩惱?!拔覀儸F(xiàn)在每年能籌一千五百萬,再自如地花掉這一千五百萬,用了五年時間才做到。如果現(xiàn)在有人說給我們一個億,我不會要,沒本事花?!痹诟裆;ǜ崩硎麻L戴瑋的經(jīng)驗里,公益組織錢多了未必是好事。
“我們有自己的判斷標準,只做孩子最需要的項目,可在早年,我們有一句流行語,叫‘看在錢的份上?!?戴瑋解釋,格?;▌?chuàng)立初期,資源投放是以捐助人的意愿作為第一導向,“我們雖然會游說捐助人把錢捐給更需要的孩子,因為成績不好的孩子輟學風險更大,小學生已經(jīng)有政府補貼、孩子的高中階段也很重要,但如果捐助人執(zhí)意只捐給小學生,給成績好的,我們硬湊也要湊出 人數(shù),就是看在能給孩子們爭取到錢的份上。”
“看在錢的份上”,這個理念,為格桑花日后爆發(fā)激烈的內(nèi)部沖突埋下了隱患。戴瑋告訴《中國慈善家》,格?;糠昝媾R重大的歷史機遇,或者是量級上的飛躍時,內(nèi)部就會出現(xiàn)像路線斗爭一樣的矛盾?!拔覀兪且粋€網(wǎng)絡組織,團隊成員平時很少有交集,只有發(fā)生重大事情,才會有價值觀的沖突。然后你才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事情一定要說清楚,否則,將來一定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2007年2月,洪波因創(chuàng)辦格?;ǘ惶崦?006年度《感動中國》十大人物候選人,格?;ㄊ艿娇涨瓣P注,網(wǎng)站訪問量和注冊用戶激增,一度癱瘓。捐贈人帶著錢和資源主動上門,有些人淚流滿面,要求馬上捐給藏區(qū)的孩子。
當時,格?;ㄖ皇且粋€民間自發(fā)的網(wǎng)絡組織—格桑花西部助學網(wǎng),成立不到兩年,沒有全職員工,志愿者分散在全國各地,所有分工協(xié)作全在線上完成。夏天,去藏區(qū)旅行的志愿者實地采集信息,回到城市后整理資料、形成報告,再錄入網(wǎng)站系統(tǒng)、發(fā)布助學信息,整個環(huán)節(jié)要到當年的9月末、10月初才能完成。這樣的操作流程,與2月份出現(xiàn)的捐贈需求之間,存在約三個季度的時間差。
為此,格桑花團隊分成了保守派和激進派。
前者認為,即便面對可觀的捐贈,格?;ㄒ惨獔猿衷械捻椖苛鞒蹋麄儼鸭庇诰栀浺暈椤皭坌陌l(fā)燒”;戴瑋等人屬于后者,認為“為了給娃娃爭取資源”“看在錢的份上”,格桑花需要改變項目流程,適應捐贈人的要求,就算是冬天也要臨時加班,派人深入藏區(qū)采集需要助學的學生信息。
價值觀的分歧沒能調(diào)和,雙方開始相互詰責,引發(fā)了更大的對立。戴瑋回憶,當時,所有的業(yè)務崗位上都是保守派,“格?;ㄓ芯W(wǎng)站,有系統(tǒng),進入需要密碼,他們不干,守在那個地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激進派就說,你們不干就挪窩?!弊罱K,保守派交出網(wǎng)站管理權(quán)限,并集體出走。
對錢的“路線”之爭,還出現(xiàn)在2010年,沖突的中心,便是戴瑋。
是年4月,青海玉樹地震,格?;ㄕ归_了其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救災行動,戴瑋主要負責籌款以及之后的規(guī)劃使用。那一年,經(jīng)格?;ㄎ盏角嗪5木栀浛钗镞_1500萬元,在此之前,他們每年的募款總額僅在400萬元左右,且基本是已經(jīng)具有規(guī)范流程、受捐贈人和當?shù)亟逃到y(tǒng)支持的一對一助學業(yè)務。
超過往年三倍的慈善資源涌入,讓戴瑋手忙腳亂。“忽然一下子進來一千多萬,全都不能花在我們熟悉的領域,壓力太大了?!绷硪环矫?,她知道善款的使用,需要在西部實際需求、組織定位與使命、捐助人意愿之間找到平衡,但她忘了,在找到那個平衡之前,先要在組織內(nèi)部達成共識。
因為缺乏共識,格桑花團隊再起類似2007年的“路線”爭論,用戴瑋的話說,大家在一條船上,可是船想往七八個方向開。眾口難調(diào)下,她強勢推行自己認可的方案,又由于工作高強度、高壓力,她的言語開始帶有攻擊性。
事隔多年,回顧親歷的沖突,戴瑋覺得自己當時缺乏心平氣和的溝通。“我是管理咨詢師,習慣了商業(yè)機構(gòu)解決問題的方法,過于剛烈,認為事情有是非曲直,一定程度上造成很多人傷心?!?/p>
此外,這些年,戴瑋也越發(fā)意識到格桑花最應該做的,是知識、經(jīng)驗和觀念的傳遞。在她看來,這花錢少,成效卻不可估量?!扒笆晡覀兌荚谒蜄|西、送錢,那解決不了問題,甚至產(chǎn)生新的問題。”
格?;ǖ捻椖恐饕性谟駱洌抢锏靥幥嗖馗咴沟?,盡管閉塞落后,隨著政府在教育領域投入不斷加大,該地中小學的基礎設施、學生的溫飽和學費卻基本不成問題。戴瑋憂慮的是,長期接受高度同質(zhì)化的信息,視野局限,藏區(qū)孩子極度缺乏對世界、未來、人生、遠方的想象。
“如果是十年前,你問一個藏族孩子長大以后干什么,他就會說放羊、娶媳婦、生娃;后來退耕還牧,爹媽都沒牛羊放了,大多數(shù)孩子就說長大以后當老師?!边@個聽上去不錯的職業(yè)理想,在戴瑋眼里很愚蠢,她說孩子在拿一個錯誤的目標來設計人生,“他們?yōu)槭裁炊枷氘斃蠋??因為看到有些藏族人當了老師,待遇不錯,可老師的‘坑是有限的,我們的娃看到的那些老師才二十多歲,幾十年后才退休。再有就是當兵,當藏醫(yī),當歌手,藏區(qū)有很多農(nóng)家樂,有人平時當服務員,客人來了就唱歌掙錢,其他就沒有了。”
為了讓孩子有想象未來、想象遠方的能力,格?;ㄔO計了一個項目—“行走的格桑花”,組織藏區(qū)的孩子走出海拔四、五千米的三江源,穿過高原和平原,來到城市,去看大海,接觸更廣闊的世界。這也是格?;ㄋ许椖恐?,唯一讓所有相關方認同的。
“行走的格桑花”,也是一個行走的課堂,孩子們需要接受各種挑戰(zhàn),比如自行坐地鐵去了解城市,陪伴的志愿者除了保障其安全,不提供任何幫助。此外還有四門課程:自我認知,請心理學專家來幫助孩子認識自己;人生規(guī)劃;認識并且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最后一門是財商?!霸诓刈宓貐^(qū)做家訪的時候,一問你們家年收入是多少,沒有孩子算得清楚,他們分不清楚當期收入、結(jié)余、勞動收入、各種補貼、各種捐贈,從來沒有這個概念?!?/p>
設計項目時,格?;ǖ闹驹刚咦叩矫總€學校都會問孩子長大要做什么,“十個孩子里面大概有七個說當老師,我聽到他們這么說的時候,心都碎了?!眮淼匠鞘泻?,他們在兒童職業(yè)體驗場里找到了五花八門的職業(yè)理想:司機、空姐、模特、廚師、化妝師、建筑師……還有的說當村長。“這些孩子穿上制服站在舞臺上,攝影師就只追他們。你能想象,康巴族(藏族的分支)男生,那種天生的豪邁,眼神就是高原上的鷹,女生又羞澀又柔美,那個魅力,那個范兒,就是萬人迷?!闭f起這些藏區(qū)孩子,戴瑋特別容易興奮,“那是我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