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林海
百年以降,傳統文化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有人說近代性損害傳統,也有人認為近代性幫助傳統發(fā)揚光大。
近日,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王人博所著新書《中國的近代性》面世,書中內容很好地詮釋了近代性和傳統的關系。記者針對書里提及的這些問題對他進行了專訪。
《法人》:關于傳統對于近代性的價值,你說“近代性在損害傳統”,也說“丟不掉的儒家傳統”在影響著近代化的選擇。在您的近代圖景里,傳統是個什么樣的角色?它對于近代性,對于近代人,甚至對于今天的我們和我們所生活在其中的制度,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王人博:在我的閱讀思考中,“近代”之于中國,一般來說是個不太好的詞。它意味著中國舊傷未愈又有了新痛。在這書的序言中,我已經講明了這種態(tài)度:“近代性”是西方對中國擴張與征服的一個結果。中國的近代性是在“先進—落后”這樣一個西方與中國的二元結構關系中展開的。用“挑戰(zhàn)—回應”這樣的表述結構也可以,只是“回應”二字顯得輕淺了一點,隱沒了“落后”的沉重。進一步講,對中國近代的“中國中心主義”的分析框架,我沒有親近感。其中的原因甚是簡單,我一直沒弄明白:如果沒有西方的擴張給中國帶來的沖擊,中國由漢唐洎明清會不會有自己類似于西方的“現代性”?
《法人》:這個問題也困擾著我。中國在面對近代性時總有一種尷尬。那么,假如沒有發(fā)生外敵入侵,中國的近代性是不是還能發(fā)生?或者會以什么樣的形態(tài)出現?
王人博:這個問題實際是在問,為什么中國的朝代更迭缺少了西方意義上的“中世紀”與“啟蒙時代”這樣的傳統與現代的決然二分?實際上,近代的中國與西方咄咄逼人的現代性相比,咱們處處表現的是落后,這種落后是極端的。因為極端落后,所以中國近代性表現的不是“順從”,而是“抵抗”。
這種抵抗的姿態(tài)產生于:當所有通向西方的“進步”之路被封閉之后,中國的近代性就是通過不斷革命而進行的抵抗,在內在層面則表現為“因為無路可走所以必須前行”這樣一種精神狀態(tài)。這樣一種精神在個體身上滲出來的人格便是魯迅。魯迅一生反抗絕望,中國的近代性也在不斷的革命中反抗這種“極端落后性”。
在這樣的話語結構里,“傳統”一詞就顯得有點曖昧。在這里使用它,意指的是能否接納西方“進步”概念的中國所有舊物。當然,“近代”與“傳統”這樣的對應關系也存在這樣一種邏輯結構:近代代表的是新的中國主體性,而這種新主體性與傳統肯定存在著內在關聯,尋找能夠支持這種新主體性的內在資源,便成了中國現代性理論的使命。
而實際上,中國的近代性是在不斷革命進而不斷否定傳統的基礎上進行的。傳統一直被看作中國落后的代指。在這個問題上,中國的政治家比某些中國學者更為清醒:“反封建”是中國革命最為重要的內容。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更大程度上就是“封建主義”。中國的現代政治構建的一個主要任務就是不斷清除封建專制余毒,這是1949年以來中國幾代政治家最為理性的決斷。當然,封建主義的徹底消除對中國而言,是一個稍顯漫長的過程,不能指望對一個存在了幾千年的遺傳基因在幾代人身上就能拔除干凈。魯迅“我也吃過人”的驚呼當使我們每個現代中國人警醒。
《法人》:那么,假如你生活在近代,對你來說,是啟蒙更重要,還是救亡更重要?或者,是自由更重要,還是革命更重要?如果在孫中山和胡適的年代,作為一位大學教授,也有生存與安全壓力,也有同儕同輩的影響,你會作何選擇?
王人博:“啟蒙”與“救亡”,“自由”與“革命”,的確是個“假設”的問題。對待歷史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站在歷史之外看歷史。這種方法因為抽身于歷史,并跳出歷史的圈外站在一個“適當”的高地觀測歷史,并自身帶著一種優(yōu)越性:客觀、公正,而且還有滿腔的理性。其缺陷與其優(yōu)越性一樣明顯:缺少同情心,即便也掉一滴眼淚,也不過是歷史“應當如何如何”。另一種是潛入歷史、進入歷史的態(tài)度。這種方法因為與歷史融為一體,有一定的“主觀任性”,自身帶有“扼住歷史的火焰”“火中取栗”的燒灼感。
譬如,同樣對待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一個二戰(zhàn)結束30年后出生的人,與一個從戰(zhàn)場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二戰(zhàn)老兵”的視角自然不同,前者也許會更公正,但也會公正地消除“身臨其境”的親受性和親驗性。
如果我們采用第二種方法觀看中國“近代”,那些“事后”進行的合理解釋所使用的模式實際并不存在。“啟蒙”在中國近代并不只是“喊”,“救亡”也不只是“干”。所謂啟蒙,它本身就是中國救亡的一部分,啟蒙首先喚起的是“亡”的意識,并詢喚出救亡的途徑與意義;而救亡的過程也伴隨著啟蒙,即“活過來應活出什么樣”這樣的意識并存于同一時間與空間。
同樣,中國近代并不存在“自由”這樣的東西和可能性。如果存在,那么歷史就成了一個“缺心眼兒”的人。因為它舍棄了自由,往革命走,只能證明自身的悖謬。任何革命都不是從容的選擇,而是被逼出來的。除非有路可走。否則,魯迅也絕不會孤身走入荒野;而胡適之先生固執(zhí)于自己心造的“自由”于歷史,自然帶有幾分悲愴的況味。這是我的認知。
在我的閱讀思考中,
“近代”之于中國,一般來說是個不太好的詞。它意味著中國舊傷未愈又有了新痛。
在這書的序言中,
我已經講明了這種態(tài)度:
“近代性”是西方對中國擴張與征服的一個結果。
《法人》:從《法的中國性》到《中國的近代性》,我們注意到你的視野逾越了“法”這個相對狹隘的范圍。你覺得在那個時代,具體的法律在近代性、中國性的視野中,能占多大的分量?雖然,在那個時代,用你引用的俄國哲學家赫爾岑的話說,即使是理性也“抵抗不住拳頭”,更不用說文化地位遠不及理性的法律了。
王人博:不能正確地界定自己,這是我的不幸?!伴e逛者”是我對自己一個臨時性的稱呼。這還是有幾分真實:我習慣東看看,西瞧瞧,不會在一個問題上呆得太久,持之以恒對我而言是個反語。
法學是我的飯碗,但我不習慣用法學的眼光看問題。正因為此,一生都錯過了法學對我的獎賞。近代之于中國,“法律”問題,只是個芝麻大的事,這個認知算是法學的懲罰。只要還執(zhí)拗于“近代性”這個問題,我暫時還沒有“歸隊”法學的打算。自己勸服自己的話:“人一輩子要做點不靠譜的事?!彼裕@些年還是想了一些問題,譬如“如何認知中國?”這里邊有4個問題一直在思考:東方主義、民族主義、進化主義、近代主義;“共和在中國:意義的翻轉與再生”寫了個頭就放在那兒了;最近在讀“江湖文化”的東西,又對中國近代的鴉片種植與貿易感興趣……當然,啥時候能寫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這不是賣關子,是自己對自己放話以示要做的決心,這也印證“閑逛者”這個頭銜不是虛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