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徒手
改 地 名
□ 陳徒手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政治形勢的激進變化,與全國大部分城市一樣,北京斷續(xù)出現好幾波修改地名的熱潮,其中“文革”初期達到全城癲狂的“紅遍地”高峰,導致局面不堪收拾,應對倉皇。費力調適之后才逐漸進入小折騰、小平復的階段,這十年間,北京地名數番變遷,各方熬盡熱情,在實際操作上備感掣肘與艱辛,折射出“文革”時代的斗爭剛需和思維僵硬,顯露了強力政治對城市生活形態(tài)畸形的破壞程度。
從現存的檔案來看,在風雨欲來之際,1965年就已經開始顯露出修改地名的苗頭。其中最為矚目的一件是,曾長期潛藏在國民黨軍隊的中共秘密黨員、率部起義的將領張克俠時任中央林業(yè)部副部長,他具名向中央建議,更改北京市以張自忠、佟麟閣、趙登禹三人名字命名的街道名稱。張克俠本身與抗日三烈士張、佟、趙曾有西北軍同僚之誼,為何此時獨自提出更名的意見,現找不到相關信件得悉其理由。中央內務部接信后,召開部辦公會議研究,以1951年12月19日政務院“不應以人名作為街道名稱”的指示為由,同意張克俠的意見。1965年2月10日,內務部發(fā)函致國務院周榮鑫秘書長并轉呈周恩來總理,指出上海市已將此類街道名稱改掉,北京、天津市仍保留未改,擬請總理考慮批示北京市和河北省人民委員會(當時天津為河北省省會)予以更改。
周榮鑫2月22日將此報告批轉給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常務副市長萬里閱處,萬里25日轉給副市長吳晗:“吳晗同志,此意見我同意,請酌定。”吳晗即在28日此公文上批道:“同意更名,請規(guī)劃局提出意見,報人委決定?!笔谐鞘幸?guī)劃管理局接報后,與相關部門研究確定,將三條路均恢復原名或委婉改名,“張自忠路”恢復原名“鐵獅子胡同”或與“地安門東大街”合并,“佟麟閣路”恢復原名“南溝沿大街”或因緊挨民族文化宮擬改為“民族大街”,“趙登禹路”恢復原名“北溝沿大街”或因南段有政協禮堂擬改為“團結大街”(見1965年4月5日市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致市人委辦公廳《報請審查對張自忠路、佟麟閣路、趙登禹路改名的意見理由》)。此份報告還是謹慎地提醒道:“這三條街名是解放前已有的名稱,據了解是國民黨西北軍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時陣亡的三名軍官的名字,改名后是否對統一戰(zhàn)線的部分人士有影響,我們考慮不好,報請審查批示?!?/p>
報告送上后,市規(guī)劃局還去信詢問市人委主管文教事務的副秘書長李續(xù)剛。李答復說:“暫不復,現還沒定下來?!笔形麄鞑坎块L李琪表態(tài)說:“先不改?!贝耸略凇拔母铩鼻笆遣涣肆酥?,各單位借故拖延,沒有下文。涉及統戰(zhàn)問題,高層領導下決心前難免有些含糊。
但是1966年8月“文革”運動火熱展開之際,新市委和市委機關群眾組織馬上向中央匯報:“據初步查證,張自忠、趙登禹、佟麟閣等人均非抗日英雄?!币灰怪g,“張自忠路”改名為“工農兵東大街”,“趙登禹路”改為“中華路”,“佟麟閣路”改為“四新路”。直到1972年初整頓街道名稱,又借機降低了相應的革命色彩,恢復原本的地理特征,“張自忠路”不用“工農兵東大街”之名,并入“地安門東大街”。主事者又嫌“趙登禹路”之后的“中華路”路小名大,擬改為“白塔寺東街”,而由“佟麟閣路”變身為政治色彩濃郁的“四新路”,這回就直接改為“民族宮南街”。
細觀這三條抗日烈士命名大街的名稱變遷,實際上也呈現了“文革”期間北京市修改地名的真實軌跡:既是政治強壓下的畸形產物,也是政策暫時松動后的妥協結果。
1964年起,在城鄉(xiāng)開展“四清”“五反”運動的大背景之下,北京市曾經花費一年多時間,進行全市范圍的街道名稱整頓活動。當時確定了“符合習慣,照顧歷史,體現規(guī)劃,好找好記”的起名要求,對四個城區(qū)的三千五百九十條街巷逐一考評,整合后四城區(qū)街道名稱留有兩千九百九十四條,對帶有封建迷信、庸俗及重名的街道更改了約百分之四十,意在清除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的毒害,修改了諸如“思王庵”、“纏腳灣”、“狗房廟”、“八王墳”等名稱,并登報公布,立柱樹牌,匯集整理成冊。(見1972年1月4日市整頓街道名稱辦公室《關于整頓街道名稱的意見》)
即使在那樣嚴酷的形勢之下,市委對街道名稱的變換還是持慎重的態(tài)度。市委宣傳部部長李琪在1965年2月的一次會議上表示:“舊東西適當保留,有好處……忠孝之類的名稱我們也用,孝順父母,忠于人民。‘丞相胡同’可以不改?!彼€明確認為:“紅旗、躍進、人民、東風、火炬、向陽等空洞的抽象的政治口號、政治名稱不要用,革命的節(jié)日、革命的事跡也不要用在街巷名稱上,用不好倒麻煩。”
李琪等黨政負責人的適時表態(tài)一時降低了修改地名的熱情,但是更換地名的請求還是時常發(fā)生。譬如1965年6月,市整頓路門牌工作組劉生鑫向市道路命名領導小組組長吳晗(副市長)、副組長李續(xù)剛(市人委副秘書長)匯報,建議把“石駙馬大街”名稱改一改,但吳、李兩位組長以“‘石駙馬大街’是紀念‘三·一八’學生運動的地方”為理由,不同意更改,也不讓提交市人委行政會議討論。提意見者憤怒地指責說:“我們北京作為現代馬列主義的中心、偉大社會主義祖國的首都,為什么要給他們這些寄生蟲(指石駙馬)立碑?這難道是政治掛帥的思想表現嗎?不是,分明是對抗?!彼麄兘ㄗh把“石駙馬大街”改成“三一八大街”或“黎明街”,甚至取鄰近的“鮑家街”諧音,更改為“報佳街”。(見1966年5月20日市整頓路門牌辦公室張祖恩致萬里副市長原信稿)
對于此次整頓地名的效果,成立于1966年6月初的新市委評價極低,認為是“敷衍了事”:“前市委修正主義者,懾于社會主義革命深入發(fā)展的形勢,曾于1965年采用打著紅旗反紅旗的手法,對城區(qū)街巷名稱進行了一次換湯不換藥的‘整頓’。雖然在廣大群眾的輿論下也改了一部分名稱,但很多并未脫離原來基礎,仍將原來的名稱體系保留下來?!?見1966年市人委第78號文件《致國務院關于改革首都街巷名稱、地名的情況和意見的報告》)
對舊日地名的政治挑剔,對吳晗等市領導不作為的不滿,成為北京主事機構內部醞釀已久的一種憤激情緒,到了“文革”爆發(fā)之時已是按捺不住。1966年6月1日,市整頓街巷工作組李如琴、張祖恩、程惠蘭、常宣琦寫信給市人委辦公廳,揭發(fā)了李琪、吳晗的罪狀,信中寫道:“千萬不要讓封建迷信的東西繼續(xù)阻擋我們人民前進,繼續(xù)影響下一代,千萬不要花了這么多經費,動員那么多人力物力,整頓了街巷名,仍然是為封建反動的殘余勢力服務。”(見原信稿)值得一提的是,這封信僅僅指責封建迷信之類的地名內容,遠遠未及革命性的根本改造,寫信者對數月后席卷全市的“紅色地名”浪潮一定也會目瞪口呆。
1966年六、七月間,新市委執(zhí)掌大權后,北京市“文革”運動洶涌奔流,新冒起的學校紅衛(wèi)兵組織、單位造反組織都不約而同地要求改革不適合紅色時代潮流的已有地名。市人委在1966年9月14日致國務院、市委的請示報告中,回溯了當時群情振奮的狂熱氛圍:
隨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發(fā)展,首都的紅衛(wèi)兵和廣大革命群眾,在破“四舊”立“四新”的革命風暴中,對北京的街巷名稱提出了許多革命倡議和意見,要求把一些帶有封建主義、資本主義色彩的街巷名稱,改為具有革命意義的名稱,使首都的街巷名稱充分反映出社會主義時代的精神面貌。
報告中稱,在討論街道名稱的活動中,紅衛(wèi)兵組織和廣大革命群眾認為城區(qū)四個區(qū)是首都的心臟,應該“紅滿城”,擬將西城區(qū)改為“紅旗區(qū)”,東城區(qū)改為“紅日區(qū)”,宣武區(qū)改為“紅衛(wèi)區(qū)”,崇文區(qū)改為“紅光區(qū)”。海淀區(qū)大專學校最多,是“文革”的起源地,改為“文革區(qū)”。豐臺區(qū)是二·七大罷工策源地的長辛店所在地,改為“二七革命區(qū)”,石景山辦事處順勢改為“井岡山辦事處”。唯獨沒有改動的是最符合時代精神的“朝陽區(qū)”,這是五十年代剛剛起名的東部新建工業(yè)區(qū),部署有電子、紡織、軍工等重要企業(yè)。這也意味著除朝陽區(qū)之外,所有城區(qū)的區(qū)級名稱都要面臨變動?,F在坊間流傳,當時要把北京市改為“東方紅市”,但從已有開放的檔案中尚未發(fā)現高層有過此議。
涉及城區(qū)二十三條主要街道名稱的改動,市人委宣稱已有了全盤的考慮,報告中不斷重申的是“經過紅衛(wèi)兵、工農兵和革命群眾的廣泛討論”,從城區(qū)的方位一一對應了中國革命歷史的關鍵詞語。將橫貫首都中心的東、西長安街,建國門與復興門內、外大街擬統一命名為“東方紅大道”,以體現新中國首都的政治地位;“東方紅大道”的東邊道路擬定為“長征路”,西邊道路因軍隊機關大院居多而叫“解放軍路”;沿“東方紅大道”的兩側道路,將依中共黨史中做出特別貢獻的地方來命名,如瑞金、遵義、延安等,報告強調將以此“構成為一條革命歷史的紅線”。最為宏大的提法是,要把前門至南苑的道路命名為“共產主義大道”,市人委做了如此高昂的闡述:“顯示廣大工農兵群眾和紅色革命接班人,在毛主席的領導下,沿著共產主義大道奮勇前進。”實際上那條主道的兩旁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市政建設,大都是城鄉(xiāng)接合部,房屋低矮破舊,沿街各單位雜亂無章,冠名為“共產主義大道”,實屬主政者一廂情愿的應付之舉。
報告中附有圖示,清晰地標明環(huán)繞中南海的一些主要街道的擬定名,如鼓樓至景山北墻為“總路線路”,府右街為“韶山路”,西什庫大街為“集體化路”,景山東街為“代代紅路”,西四至新街口為“紅旗路”,東四至雍和宮為“紅日路”,珠市口至馬連道為“紅衛(wèi)路”,王府井大街為“人民路”,從東直門開往首都機場的東直路統稱“東風路”等。圖例中還留有幾條線路空白,表示“尚在征求意見之中”,如“大躍進路”(地安門東大街)、“人民公社路”(地安門西大街)、“必勝路”(西交民巷)、“大慶路”(東環(huán)南路)等。
這個送達國務院的請示報告只是集中關注了中心街區(qū)的變動內容,全市更大面積的地名整頓情況并沒有得以及時呈報。更為混亂的修改地名的趨勢還在延續(xù),狂熱之中的各級領導機構和紅衛(wèi)兵組織對路名修訂之事投入極大的力量,市委一再強調“要進一步充分依靠和發(fā)動群眾做好命名工作”,竭盡全力把首都打造成“路名大革命,全城一片紅”的境界。事件達到高潮時,市人委會于1966年9月23日正式上報國務院,轉告紅衛(wèi)兵和來訪革命群眾的兩條緊急建議,一是請最敬愛的領袖毛主席給“東方紅大道”和“共產主義大道”兩條新命名的大街題字,要求能在國慶節(jié)以前把毛主席題字的路名牌制作安裝;二是請國務院迅速批示北京市9月14日報送的“第一批主要街道命名方案”,以便在國慶節(jié)前安裝一批新命名的路名牌。
從事后來看,毛澤東并未答應題寫路名牌,而且國務院也沒有徹底同意北京市第一批命名方案的全部內容,像“西城”、“東城”、“宣武”、“崇文”等區(qū)名還是照常保留下來,也就是城區(qū)的主要名稱框架沒有允許改動。
據1974年11月14日《關于整頓城近郊區(qū)街道名稱的材料》透露,“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組織把北京四百一十二條街道、胡同改了名,占全市街道、胡同總數的百分之八點六。從當年公文來往中看,對這樣的舉動,市人委部分領導人還是多少有些擔心,新市委處理之時也有幾分躊躇。
1966年六、七月,在紅衛(wèi)兵的強力參與下,主事機構一邊批判前市委的不作為,一邊加快整頓路名工作的進程。長期負責此項工作的市人委副秘書長李續(xù)剛對此頗感憂慮,認為辦事過于倉促反而會使工作難于圓滿。他于7月2日致信新市委領導牛連壁、萬里:“這項工作很復雜,北京的庵、觀、寺、院、舊官署、古人命名的街道很多,劃清又更改是一件好事。但是工作量很大,擬出這么多街道的新名頗不易,需要開很多會,征求很多人的意見,還要有個強有力的班子。原來辦公室的人(主要是公安局交通處的人)也不完全勝任。我的意見,這件工作時間關系不大,是否:(一)尚未進行的制定路牌的工作先停下來(免得需要再改時造成浪費);(二)等待運動高潮過去工作一切就緒后,騰出手來再搞。”(見原信稿)新市委負責市政工作的負責人牛連壁同意此意見,他在信上批閱道:“暫時停下來,待以后有力量時再搞?!?/p>
但是,修改地名的膨脹氣勢已經無法阻擋,李續(xù)剛自己根據已有工作經驗,覺得近期擬出成百上千個的新地名“頗不易”。事實恰恰與此相反;各城區(qū)紛紛上報修改材料,爭搶熱門的紅色用語做地名,以致重復的名稱大量出現。市人委1966年12月7日稱,截至11月7日,各區(qū)共上報街巷名稱一千一百零七個,經過平衡,發(fā)現各區(qū)相互重復的有四百一十七個,占總數的三分之一。市委甚至為此提出,各區(qū)要本著互諒互讓的精神協商處理。(見市人委《關于認真做好改革首都街巷名稱、地名工作的通知》)
市人委在當年年底致國務院的一份工作報告中也透露,由于群眾對不少街巷地名已經自動命名,因此重復甚多,目前正在忙于統一平衡。(見市人委1966年第78號文件)
最受人們推崇的街巷名稱應是具備紅色、東方、蓬勃、群眾等特征的革命性詞語,各城區(qū)爭先恐后地申請標注,根本不考慮歷史緣由、地理方位信息及群眾習慣,誰先搶注誰就占先。下列這些街道名稱都是“文革”初期政治風云的快速產物,由政府部門先后批準發(fā)布,可以涵蓋北京全城新地名的種類和特點:“育紅路”(景山東街)、“四季紅路”(大羊房路)、“宇宙紅路”(百萬莊大街)、“紅光路”(珠市口東大街)、“東紅路”(酒仙橋路)、“紅電路”(廣寧路)、“紅群胡同”(鑾慶胡同)、“紅潮胡同”(羅家井胡同)、“長紅南街”(南羊市胡同)、“紅強胡同”(棗子胡同)、“眾紅胡同”(南孝順胡同)、“紅輝東里”(天龍東里)、“紅江胡同”(駒章胡同)、“志紅街”(法華寺街)、“敬紅街”(虎背口胡同)、“普紅胡同”(西老胡同)、“紅兵街”(元寶巷)、“紅翔里”(龍?zhí)段骼?、“永革路”(臺基廠大街)、“永進路”(黃寺大街)、“霞光街”(東黃城根北街)、“光明路”(夕照寺街)、“向東路”(車公莊大街)、“贊東街”(東馬尾帽胡同)、“曙光路”(天壇路)、“志遠路”(北洼路)、“炬輝路”(北蜂窩路)、“智勇路”(晉元莊路)、“秋收起義路”(馬家堡路)、“大寨路”(東環(huán)北路)等等。從簡單檢索來看,“紅”、“東”、“永”、“光”等字眼出現最為頻繁。
最為省事的辦法是以一個革命化的新名稱替換一大片胡同名,譬如東城區(qū)決定從東單二條到前炒面胡同,按順序改名為“瑞金路頭條”至“瑞金路三十條”;從大甜水井胡同到菜廠胡同、錫拉胡同、東廠胡同,列為“人民路一條”至“人民路九條”;從交道口南頭條開始,相隔分司廳、謝家、車輦店、靈光等胡同,一律改為“大躍進路頭條”至“大躍進路十五條”;北鑼鼓巷與緊挨著的華豐胡同、琉璃寺胡同、凈土胡同、紗絡胡同、郎家胡同、千福巷、東絳胡同,因駐扎有幾家部隊機關,干脆命名為“贊軍街頭條”至“贊軍街七條”;從南鑼鼓巷、福祥胡同、蓑衣胡同到帽兒胡同、黑芝麻胡同,一連串最具老北京風味的胡同名統一變更為“輝煌街頭條”至“輝煌街八條”;西銀絲胡同到緞庫、飛龍橋、燈籠庫、文書巷、騎河樓、草垛胡同,這么多充滿古意的胡同名依次消失,排序為“葵花向陽路頭條”至“葵花向陽路二十四條”。
東城、崇文等城區(qū)辦事人員的改名方式頗具代表性,沒有顧及任何胡同定名的原則性科學性,更不講究新舊名稱的銜接關系,出手大膽,大都率性隨意,做事極致,把“文革”初期的政治常用語基本用盡。如把南下洼子胡同改“學毛著胡同”,前肖家胡同改“歌頌黨胡同”,豆角胡同為“紅到底胡同”,安樂堂胡同改“紅浪胡同”,官房大院改“紅思想大院”,豆腐池胡同改“朝紅胡同”,八寶樓胡同改“滅資胡同”,黃家店胡同改“興無胡同”,南牌坊胡同改“無私胡同”,東羊管胡同改“防修胡同”,納福胡同改“鼓舞胡同”,轎子胡同改“愛群胡同”,辛寺胡同改“喜報胡同”,螞螂胡同改“民愛軍胡同”,蘇家坡胡同改“新時代胡同”等等?!皩W毛著”、“歌頌黨”都能鑲嵌在胡同路牌上,最能見出“文革”運動爆發(fā)階段分寸盡失、也要盡力把紅事做絕的本色。
在各區(qū)上報的方案中,也有一些靠諧音取名,如魏公村路改為“為公路”,算是當時取名較有巧勁的一例,受到領導人物及群眾的稱贊。三里河路緊挨釣魚臺國賓館,借地名之利取“革命友誼路”,一時也為高層叫好。有的則是反其意而用之,如藏經館胡同就逆向改為“反封建胡同”。
1966年9月,市人委辦公會議逐一審查新地名方案,對“一片紅”新地名大致認可,就是稍覺得群眾提名的“葵花向陽路”(南池子北池子大街)、“紅心向黨路”(南長街北長街)名稱較長,提議可簡稱為“向陽路”、“向黨路”。在這份報告的草稿頁上,從外地調京的幾位新任市委領導逐個劃圈同意,劉建勛寫道:“提不出意見?!备邠P文的批語中含有一些疑慮:“基本同意,有的路太長,將來會帶來不方便(尋找住戶不便)。”
高揚文所擔心的問題實際上困擾好幾年,1966年、1967年及后來幾年在市人委(后為革委會)文件中已多次提及。鑒于“文革”初期群眾自動命名一些街巷,在通信等方面已經開始使用,政府相關部門又不便干涉,造成了既定事實。從那時開始,郵電、交通等部門不斷通過內部渠道向上反映存在的實際困難,譬如每天有三四百封信件、電報、匯款單,由于群眾使用了未經公布的新街巷名而無法投遞。出租汽車司機、客運三輪車工人查找不到顧客所說的新地址,因“滿城紅”而缺失應有的方位感,破壞了人們頭腦中幾百年傳承下來的地理信息,感到大小胡同“亂極了”,原本熟悉的老地方變得異常陌生。公交電車售票員幾年間在報站名時,新舊站名都要同時報出。報社記者在寫新聞報道時一涉及地名就發(fā)愁,公安機關辦理案件也為地名所干擾。
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激進的做法因困局得以收斂,局勢趨于糾左和務實之中,一些以往的過激做法受到制約和變動,地名使用不便的問題也終于擺在市委的議事日程中。當年年底,市委指示對“文革”初期更名的街道情況進行全面調查,結果表明當時改名的街道共有四百二十一條,并首次大膽定性為:“這些路名的改變,既未經批準,多數路名也未為群眾所接受,比較混亂?!?見1972年1月4日市整頓街道名稱辦公室《關于整頓街道名稱的意見》)這就變相以市委的名義,措辭極其簡單、委婉、間接地否定了“文革”初期狂熱的改地名活動。
北京市有關部門召集會議進行研究之后,很快向高層提出建議,就是恢復“文革”前原有名稱的街道胡同三百七十九條。令人驚訝的是,這么大的變更(按當時流行的說法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似乎也沒有引起社會層面的波動,官方也沒有顧慮其間的政治麻煩,人們很快平靜地接受這樣“復辟”的現實。這就是九·一三事件后中國國情最為詭異的一面,原本大力推動、過度張揚的政治措施可以輕易推翻,大而化之,民眾也懶于追究其中的得失對錯。大家傳誦的新聞是,最熱鬧的“人民路”恢復為“王府井大街”,“南昌路”重新叫“崇文門外大街”,“代代紅路”又回到“景山東街”原名等等,而這樣大規(guī)模清理紅色標記的行動并沒有聲張,市委市人委只是簡單行文一張就低調完成。
“文革”初期改名的街道,市里只考慮保留十六條,擺出的理由是“已為群眾所接受”。像崇文區(qū)“錦繡巷”因挖人防工事而聞名,登報宣傳多年,參觀人流不斷,作為全國先進典型已為國人所知,就不再恢復“鞭子巷”原名。被官方譽為“新文化旗手”的魯迅曾在石駙馬大街的女師大(后為女八中)任教,西城區(qū)建議保留新起的“新文化街”,傾向于不恢復原名。在各區(qū)中,對政治依然葆有熱情和警惕的當屬朝陽區(qū)委,或許介意“西大望路”的政治含義,以“此名沒有依據”之由,建議改“光輝路”。區(qū)委堅決認為東大橋路的原名不如“文革”新起的“東光路”,找出的理由是:“因這條路有千戶居民,對東光路熟悉了,不想再變更了,還是定為‘東光路’好?!币驗槌枀^(qū)東壩路、姚家園路大都在星火人民公社附近,因此區(qū)委還是希望依舊保持“文革”初期的新名稱“星火路”。
位于前蘇聯駐華大使館前的東揚威路,是從使館正門向南至東直門內大街,在“文革”初期已由周恩來直接確認為“反修路”,幾乎是全城首個實地換置的新路名牌。此次原本意見是“恢復原名”,但某位領導在報告原稿上面用鉛筆批示“不動”,最后還是由周恩來直接批示“不要動”。另一個敏感的地名為“反帝路”,其路線是由棋盤街為中心點,各自向東至新僑飯店、向西至北新華街,橫跨東城區(qū)、西城區(qū)。高層考慮到尼克松總統準備訪華,其先遣隊已到京,現在若將“反帝路”的牌子拆掉,反而容易引起外界的誤解。市公安局局長劉傳新由此指示:“‘反帝路’的牌子也不要動?!敝链耍婕安鸪谖幕蟾锩陂g未經批準更改的路名牌子,市公安局軍管會值班室于1971年底報告稱,目前除“反修路”和“反帝路”的牌子未拆掉外,其余都已拆除。
最奇異的是,原來的路名牌是漢字和拼音并列,而此次卻取消拼音。整頓辦公室給出的理由是:“因為拼音過去是由文字改革委員會負責搞的,現在這個機構已撤銷,人員大多下放了,其他單位搞不了,另外搞拼音制造起來也很麻煩?!?見1972年1月6日市整頓路名辦公室秘書組手寫信)一個負責文字改革的單位因政治運動的原因被撤銷,就可以導致路名牌的拼音消失,也算是“文革”期間人事厄運相生相克的奇聞軼事。
1972年開始進行路名整頓,但效率低下,進展甚慢,門牌安置工作直到1973年底也未見成效。據統計,需要更換門牌約三萬多個,北京僅有的兩家搪瓷廠無法完成,叫苦連天,迫使市政工程局、房管局給日用搪瓷廠加派三十個工人,計劃在1974年三、四月間陸續(xù)完成。但市革委會副主任萬里仍有猶豫,牌子接近燒制完成之際,他指示:“現在仍不要掛牌,何時掛將來再說?!?見1974年2月18日市計委輕工處《關于街道牌、胡同牌、門牌的生產安排情況》)
萬里的預感是有道理的,此時段展開的“批林批孔運動”又帶來了一大批有問題的街名。市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聽到不少基層群眾的意見,提出對市區(qū)明顯反映“孔孟之道”的路名,是否也改一下為好?給市里的報告稱,群眾集中點到的街名有忠恕里、孝順胡同、賢孝里、育仁胡同、儒福里、里仁街等,取名大都出自《論語》中的“里仁篇”,建議按諧音簡單改為“眾書里”、“曉順胡同”、“賢效里”、“育人胡同”、“如福里”、“里人街”。后來再一細查,又發(fā)現像居仁里、仁壽路、崇善里、孝友胡同等有“孔孟之道”嫌疑的百余條路名,繼而又擴充到像義和胡同、福祿巷、祿長街、祿米倉胡同、雙吉胡同、靈境胡同、靈佑胡同、靈光胡同、恭儉胡同、元寶胡同、文昌胡同、察院胡同、按院胡同、王佐胡同、弘善胡同等帶有傳統文化涵義的老胡同。
市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細致研究后,趕緊附上“文化革命初期掃四舊時未改名,現在批林批孔中感到要研究”的主要街巷名單,共有八十六條,請示領導是否需要更改。報告中表示,在當前“批林批孔”的形勢之下,如按“忠恕里”原路名燒制,燒制工人也會有意見。(見1974年3月11日市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致萬里、劉傳新、周榮國同志》)主事人員碰上新一輪的政治運動深感惶恐,慌亂之下又建議南孝順胡同、北孝順胡同是否就保留“文革”初期的名稱“眾紅胡同”、“眾紅北胡同”,以避運動風潮的侵襲。市委原本內部審定,擬恢復“文革”前的大部街道原名,相關部門躊躇再三,幾次向市委市革委會匯報稱,新街巷名單有必要在“批林批孔中要再研究一下”。
萬里批示道:“我看這些意見很好,請找有關人研究一下,給市委寫一報告。目前這些有問題的街名暫停燒制。”但他又添寫一句:“有的也可以不改?!?/p>
“批林批孔運動”的高潮過后,漸趨平緩和收尾,最終市委謹慎揣摩形勢之后,確定只更改忠恕里、孝順胡同、育仁里等九條街巷的名稱,更改的幅度少于外界的預料。但是也由于該運動的突然來臨,不得不深入查究涵蘊孔孟之意的胡同名稱,由此打亂了門牌燒制安裝的預定計劃,致使新門牌遲遲不能安裝,公安、市政、房管、規(guī)劃四個局人員組成的聯合辦公室也無法辦理交接手續(xù)。
值得注意的是,1974年11月14日市整頓辦公室上報《關于整頓城近郊區(qū)街道名稱的材料》,罕見地將“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小將“破四舊立四新”的舉動,稱為“同時也受極‘左’思潮的影響”,只是肯定了反修路、反帝路、五四大街等新街名很有意義,承認了當時的舉措失當:“因為是自發(fā)地搞起來的,帶‘紅’字的太多,達七十一個,容易混淆(如紅兵、紅小兵、紅江、紅湖、紅塔、紅電等),有些名稱作為街道名稱也不合適(如紅到底、紅寶書胡同等)。這幾年來的實踐也未被群眾所接受,習慣上還用原有名稱(如頤和園、王府井大街等),反而給信件投遞、消防急救、群眾查找等帶來不便?!边@無形中就在內部否定了“文革”初期的“紅遍地”改名浪潮,并悄然形成黨內外的共識,但極力回避公開表態(tài),沒有隨意在黨內文件、報刊上提及。市整頓辦公室對此擬出一個對外解釋的中性提法,不涉政治問題,極為簡潔地回應社會各方的疑問:“對文化革命初期紅衛(wèi)兵改名而未經中央批準的街道名稱,除少數十幾條保留外,基本上均恢復原有的為群眾所熟悉的名稱。”
據1974年11月18日《全市路名整頓數字》顯示,全市五百一十九條主要街道胡同名稱之中,恢復“文革”前原名稱的有三百八十九條,“文革”初期被紅衛(wèi)兵、群眾組織修改名稱的僅剩十四條。1975年11月14日,市革委會批復朝陽區(qū)革委會,同意將“曙光里”改回原名“垡頭”,“東紅路”改回“酒仙橋”,“大寨路”改回“呼家樓”。這是“文革”結束前、目前所能查閱到的涉及改名的最后一筆官方記錄。
(摘自《讀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