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志榮
買回來的舉案齊眉
□ 申志榮
五嬸的父親是黃埔軍校的畢業(yè)生,曾經(jīng)在一家軍工廠任職,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他被打成“右派”,坐了十來年牢,出獄時又趕上“文革”,所以他只能兩手空空地返回原籍云南老家務農(nóng),繼續(xù)勞動改造。直到不惑之年時,他才娶到一個比自己小14歲的農(nóng)村女孩為妻,后生下一女二男。我的五嬸便是他的長女。
五嬸的父親自從出獄那天起,就憑著自己的一支筆、一紙狀書,無數(shù)次地一級一級、上訪,要求申冤。那些年里,他們家一直很窮,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五嬸初中尚未畢業(yè)就失學,回家種田。她家鄉(xiāng)的風俗好像就是女人上山種田,男人在家做飯看孩子。無論什么天氣,無論女人是否遇上特殊時期,女人都得在水里半蹲不蹲、半站不站地弓著腰插秧、拔草。她們?nèi)业目诩Z都是靠她和母親兩個女人勤勞種植。按說,她父親是個讀書人,應該通情達理,但因為窮,他也只讓五嬸的兩個弟弟去上學讀書。
后來政府終于為五嬸的爸爸平反昭雪,落實政策,除了經(jīng)濟上給予補償,還給了他可以安置一個孩子就業(yè)的機會。當時五嬸已經(jīng)棄學務農(nóng)多年,她的大弟即將高中畢業(yè),小弟還是初中,不過學習成績很好。五嬸的父親覺得小弟以后考大學應該不成問題,于是自作主張,毫不猶豫地將這個進城就業(yè)的名額給了大弟。
當時,五嬸非常氣憤,她不明白為什么都是父親的子女,兩個弟弟不用上山吃苦,還能讀書,自己有書不能讀,還得上山干重活。她覺得其實大弟去參加高考,一定也能考上大學,父親的那個就業(yè)名額其實完全可以給她這個為家做了許多貢獻的長女。所以在小弟考上大學那年,她便在一氣之下,將自己作價5000元賣給了人販子。
她覺得,那就是對自己父親重男輕女的無聲抗議。
五叔是花了6000元從人販子那里把五嬸買回來的。在那之前,五叔原本有一個自由戀愛結(jié)婚的妻子。
五叔與原配妻子結(jié)婚是沒有征得岳父同意的。當時他那個岳父一心想把女兒嫁給一個有錢人家的殘疾兒子,結(jié)果女兒偷偷地跟我五叔去領(lǐng)了證,還生了一個女兒??蛇@老人家硬是不通情理,一再上門搗亂刁難,要棒打鴛鴦。五叔也是在一氣之下凈身出戶,跟妻子離了婚,帶著女兒借住到我家鄉(xiāng)下的一棟舊房子里。
五嬸剛來五叔家的時候,村里人聽說離了婚的五叔親自到云南去買回一個新媳婦,都來看熱鬧。大家都想看一看云南女子長相究竟是不是像電影里的阿詩瑪那樣??晌鍕鸨緛黹L得就丑,三天三夜的乘車、倒車,她一路暈車,吃不好、睡不好,面相自然更難看。當鄉(xiāng)親們來看新媳婦的時候,個個都搖頭。
五嬸也非常不配合,她哭喪著臉,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她的確沒打算跟我五叔過一輩子,只想懷揣賣掉自己所得的5000元走出家鄉(xiāng),換個地方,在外面闖蕩闖蕩,長長見識。在跟五叔回山東這一路上,他們倆一句話都沒說過,反正一個膠東方言很重,一個云南口音,他倆誰也聽不懂誰的話。
但五叔是真冤。他自從離婚以后,日子很苦,要錢沒錢,要房沒房,地里的莊稼還連年不收。他也是為了孩子有個人照顧,為了家里有個人可以熱炕頭,才好不容易東家湊西家拼地弄夠買媳婦的錢。從交錢到接人回家,前后也就是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之前他連我五嬸的面都沒見過,只想著買了個窮人,一定肯和他好好過日子。沒曾想,一到家,這女子竟然如此不給面子,讓鄉(xiāng)親們誤會他是拐騙人口的販子。
但五叔到底是個心地善良的男人。自從五嬸進門,他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不防范她,只把她視為這個破家的女主人。只要五嬸不愿做的事,五叔都不強求。晚上睡覺,就一個大炕,五叔哄著年幼的女兒睡在一頭,熱炕頭留給五嬸。
總之五嬸一日不從,五叔就從不相犯。
到五叔家一年之后,五嬸的心終被五叔所感化,她終于心甘情愿地做了五叔的妻。不過,有主見的她依舊有條件,那就是不給五叔生孩子,五叔必須采取節(jié)育措施。原因有兩條,一是她不想要沒有愛情的結(jié)晶;二是將來自己還要回家鄉(xiāng),不忍心留下孩子。
就算是這么苛刻的條件,五叔也答應了。
又是一年過去。五嬸畢竟沒讀過啥書,膽子很小,她始終不敢走出村子。這兩年來,五叔總是任由她在家“作”,比如用為數(shù)不多的白面去換油條吃,用高價雞蛋去換桃酥吃,用大量地瓜換少許地瓜干吃……五叔看在眼里,也不去阻止,寧肯自己挨餓,也縱容五嬸。別人說起,五叔總是笑笑,說他同情她從小沒有吃過這些東西,“就讓她嘗嘗唄”。
五嬸最后還是拿出賣自己的5000元,交給五叔,讓他在村里買了四間房子。他倆總算有了自己的家。一晃兩人便已相伴二十多年。
剛開始那兩年,五嬸的家人都不知道五嬸的去向,也不知上哪去尋。后來,五嬸終于決心留下了,她才給父親寫了封信。再后來,她接了父親到五叔家來住了三個月,老人家對五叔這個大女婿非常滿意,回云南后不久,竟安心地駕鶴西去了。五嬸的兩個弟弟后來也曾帶著全家先后從云南到山東來旅游,在五叔家一住就是一星期。最近幾年,五嬸還帶著自己生的小女兒回過兩次娘家。這時,五叔與前妻所生的大女兒早已結(jié)婚生子,而這個小女兒也已經(jīng)15歲了。
去年,我回老家上墳,就住在五叔家。吃飯的時候,五嬸親自下廚。我記得當時她做飯還差點鬧出點驚險事故——煮一鍋魚時險些著火。五叔便站在院子里大聲喊:“你能不能把火弄小一點。吃多少次虧了,怎么就是不長記性?!蔽迨遛D(zhuǎn)過身對我說:“她燒大鍋那陣子,已經(jīng)燒掉好幾個盛柴火的簍子啦。”
我們吃飯的時候,五嬸請我嘗一嘗她做的魚。我一吃,味道真不錯。我問她:“你們老家也吃海魚嗎?”五嬸說:“以前哪能吃到海魚。這都是和你五叔學的。他愛吃啥,我就專門學做啥?!蔽艺f:“五叔老來得福,娶了很賢惠的妻啊?!蔽迨逯皇切?。他只管坐在炕里邊,等著五嬸給他盛飯,一副山東大男人的作風。五嬸盛的第一碗飯自然是給五叔的,還用一雙手捧著遞給五叔,好菜也都放在五叔的面前,就連拿酒盅、倒酒,也都是五嬸親自做。那些大塊豬頭肉、大塊魚肉,五嬸都撿給五叔和我吃,她和女兒都不怎么動筷子。
五叔很自豪地對我說:“別看你五嬸長得丑,心可不壞。她很體諒我,你看,我的腰不好,她那么小的個子,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她干。她比我還有勁,也能干,挑二百多斤的擔子,走起山路來就像走平地一樣穩(wěn)當。你別看她笨,喂豬倒飼料很不講究,一瓢豬食澆上去,豬頭頂上都是食,很浪費,說了,下次也記不住??伤关i喂雞都很上心,保證餓不著它們,再累再忙也絕不耽誤家里這一張張的嘴。她不會干細致活,但從不知道累,什么粗活都不怕,一心就為這個家。對兩個孩子也從不偏袒?!毖赞o間,能看出五叔對五嬸的理解與疼愛。
我看著忙忙碌碌的五嬸,只想起“女漢子”這個詞兒。她沒有能力選擇自己的命運,卻有想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祝五叔和五嬸像這樣相伴到永遠。
(摘自《博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