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指
研究一段來源不明的情感(短篇小說)
○手 指
當時張旭覺得,自己遭遇了一段熱烈的情感,這情感前所未有,最主要的是,女方也表達了對他同等的熱情,甚至在傍晚的獨處中,他能感覺到只要他愿意,就能和她到床上去,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給王凱詳細描述了當時的場景,她不一會就流次淚,說,以后不知道多久才能見他一面。他確信,只需要他繞過兩人中間的賓館的小桌子,就能把對方擁入懷中,然后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但是我當時覺得一起都已經(jīng)很美好了,張旭跟王凱說,再說來日方長,其他東西就不需要了。他為此再三強調(diào),這一次的情感的特殊性,它不是那種見了一個女的,有性方面想法的沖動,而是純粹的情感。為此他徹夜不寧,恨不得和王凱談到天亮。
賓館的那張小桌子很小,放三個茶杯,再加上一盞黃色的臺燈,基本上就滿了。當張旭和李麗面對面相坐,臺燈能讓他更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他那時候覺得李麗看上去那么的漂亮,一舉一動,都讓他涌起一種幸福之感,他一直盯著對方,覺得怎么也看不夠。期間發(fā)生了一幕,也是張旭詳細向王凱描述的,李麗戴了一副耳環(huán)。張旭表示想看那耳環(huán),李麗緩緩地把自己的一側(cè)頭發(fā)向后拂去。所有的一切只是情感,張旭說,我當時沒有一丁點的性方面的想法,但是,當李麗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我竟然有了沖動。這和我之前三十多年的沖動都不一樣,它那么自然。
半個月后的一個半夜,窗外電閃雷鳴,下著大雨,張旭躺在床上,拿著手機,不停地刷新微信,希望能看到熟悉的新消息提醒。是啊,他正熱烈地想著李麗。直到今天,此刻,張旭仍然難以相信,當時李麗的一切表現(xiàn)都是假的。幾乎每天,當時的情形都會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好幾次,每一次,他都會想,這絕對不是假的,她的流淚,她的每一句話,她盯著他的眼神。并且他也確信,如果當時他沖上前去(多么遺憾,只需要越過那個小桌子而已),李麗鐵定會和他上床。如果他們上了床,現(xiàn)在會是個什么情況?
事后回想起來,張旭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當自己給王凱講述所有事情時,王凱其實一直在阻止自己。比如他說過,那女的漂亮嗎?不漂亮吧。
張旭回答的是,女人中,有絕對漂亮的,也有相對漂亮的,絕對漂亮的,大家都沒什么異議,但是剩下的女的,就看每個人的感覺了,也就形成了人們所謂的審美差異。而李麗,就是我一看見就鐘情的類型。王凱又說,下午還有人跟我說過,這個女的一看就不安分,上上床可以,但不能當真。張旭的說法是,我不在乎,再說了,一個女人安分不安分,怎么能從表面上看出來,所謂不安分,只是一些流言而已。如果自己是王凱,張旭想,碰到一樣的情況,應該怎么做呢?肯定沒有其他辦法。
并且,第二天大家一起時,也有許多征兆顯現(xiàn),比如一次在一個古廟參觀時,張旭看見,李麗和王凱站在廟門口。再比如一次爬山時,張旭又看見,李麗把王凱拉到了一邊。張旭因為性格的緣故,即使發(fā)生了前一天的事情,他也不敢在眾人面前走上前去,和李麗說話。一路上,自然有各種不同人和李麗嘻嘻哈哈。張旭也沒有為此吃醋。他想啊,自己之所以不敢上前,是因為自己對李麗的情感,他真的愛上了李麗,覺得和對方說什么,都是庸俗的,他必須說點高雅得才能配得上對方。對于過來聊天之人,李麗一視同仁。張旭豎起耳朵聽他們的談話,有聊足球的,有聊看書的,有聊眼前風景的。全都是很庸俗的話題。而李麗對王凱的舉動,也只是比其他人多出一點點不同而已。張旭盡管看見了,比如拉手的動作,但他把它歸結(jié)于李麗的性格,她就是這么大大咧咧的人,再說都這么大的人了,拉手又能說明了什么呢?
張旭能記得,那天下午,王凱還試圖阻止過自己一次。他說,聽見另外一個家伙,也就是經(jīng)常跑到李麗跟前的一位說,李麗說他眼睛大,等等,調(diào)戲過他。兄弟,王凱對張旭說,這個女的也許不像你想的那樣。
王凱做得一點錯也沒有,不論按照什么道理來講,張旭都不能怪罪王凱。
如果現(xiàn)在張旭對李麗沒了感覺,那么其實一切都不算什么,喝幾次酒,在酒后把事情當做笑話講一遍就過去了,即使講出來了,被大家取笑,對于張旭來說也不算什么。問題是,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月了,張旭對王凱和李麗的關系也已知道,但他仍然對李麗充滿幻想。
當張旭試圖理智地分析時,他明白地知道,在兩個人構(gòu)成的一段關系中,如果一個對另外一個避而不見,那么,基本上事情已經(jīng)黃了,你試圖做出的努力,只會加重對方對你的厭惡。就像李宗盛的一首歌唱的那樣(這段時間,張旭一直在找各種情歌聽),“我只見過合久了的必分,沒見過分久了的還能合”,在此思想指導下,他幾次準備再也不聯(lián)系李麗,心中幻想,也許會因此激起對方的好奇之心,再和自己聯(lián)系。但是每次都堅持不了多久,如果,如果她再也不和我聯(lián)系了怎么辦?他最終會在這種念頭的趨勢下,在微信上給李麗發(fā)消息,并且,只要發(fā)出了一條,他就會接著發(fā)第二條,接著第三條,因為,每一條的意思,都需要進行修正,才能完全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如此陷入死
循環(huán)。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張旭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王凱,這些天他一直避開他。而今天,明顯沒有辦法了,他們的一個領導的女兒結(jié)婚,中午,張旭必須出現(xiàn)在飯店,按照以往的規(guī)矩,他甚至得早上就過去幫忙。時間已近不早了,過一會,張旭就看一下表,就好像有個人在撥動時針似的,很快,就到了十一點。張旭不得不穿上衣服,下樓。在這個過程中,他想,如果我不去會怎么樣?這個領導的脾氣張旭十分了解,是那種很小心眼的人,如果他不去,以后肯定不會讓他有好果子吃的。
再說了,遲早得面臨這一刻,遲早得面對王凱。張旭用力地錘了幾下自己的左胸,覺得好受了一些(這是他這段時間多出來的動作)。有些事情必須面對,他聽見自己低聲說道,有些事情必須面對。當他走出大門的時候,突然覺得心情好了一些,像這些天經(jīng)常干的那樣,他開始分析自己的這段情感,他得出過無數(shù)個結(jié)論,比如其中一個是這樣的:這只是像以往一樣的沖動,只是得到了對方的回應,所以才會讓自己產(chǎn)生了愛的錯覺,它只是性而已,它根本不值得自己如此魂不守舍。
這段感情的來源到底是什么?它怎么會讓我變成現(xiàn)在這樣?張旭走得很快,差點和一輛自行車相撞,到底是什么東西?難道真的是,像以前看到的一則報道那樣,人們會被對方的氣味所吸引?或者是那句老生常談,當愛情發(fā)生的時候,它跟年齡美丑甚至性別都沒有什么關系。天氣陰沉沉的,一個念頭從張旭的腦袋中冒了出來,如果說這段感情跟以往一樣,只是沖動,那么,唯一的不同在于,自己跟王凱談了這段感情。一定是這樣,自己告訴了王凱,并且通過王凱也了解到,李麗并不是一個檢點的女人,所以,他才會如此難以割舍。
事實上,和王凱的再次見面,要比張旭想得簡單得多。他們都喝了不少的酒,還在一家茶館坐了一下午。張旭向后靠在椅背上,王凱沒有提到李麗的任何事情。上一條發(fā)出的短信,已經(jīng)過去了足足三個多小時,李麗也沒有回音。張旭過一會就拿出手機看一眼。何必如此?張旭想,他把手機塞進口袋,坐直了身體,既然對方對自己沒什么興趣,何必要扮演一個讓人越來越厭惡的角色?王凱正站著給大家倒茶,張旭盯著他,王凱問,你盯著我干什么?張旭說,我操。你操什么?王凱問。我在想你怎么忍得住不說!張旭說。王凱說,你媽,能說,我還以為你是一段純潔的熱烈的感情呢。去你的,張旭說。
接下來,如同張旭設想過的那樣,他們兩個人合伙把整個事情告訴了在座的朋友們,期間幾次,張旭不得不打斷王凱的話,對有關細節(jié)進行了補充。他們可以說是,相視一笑解恩仇了。張旭沒有再把手機從口袋里往外掏。
關于感情,張旭想,它會突然間消失,就像現(xiàn)在,此刻,它居然消失得干干凈凈。
可是啊,他實在是言之過早,晚上當他躺在床上時,那種感覺又來了。
有一部電影,講的是,在未來的人類社會,每個人出生之后,都會把能產(chǎn)生愛情的那部分給切除掉,是啊,就像那個俄羅斯專家所說,愛情只是一種化學反應,后來,人們自然也能找到產(chǎn)生這種化學反應的機制,對它采取措施實在是簡單不過。這部電影的具體情節(jié),張旭一丁點也不了解,他沒看過這部電影,只是在一次搜索時百度百科里掃過一眼介紹。
在這里,還得補充一下那個俄羅斯專家,是一個女的。她關于愛的解釋是,大腦下達命令,然后身體做出化學反應,肉體上就會有一種感覺。她原文的描述是,你會體會到一種甜蜜,但你也會體
會到空虛,你會幸福,但你又會痛苦。關于這個女的以及她的理論,張旭也是一次搜索時從百度百科里看到的。她還寫了一本關于愛的書,張旭已經(jīng)不記得叫什么了。
當初搜索的關鍵詞,有以下三個,一是李麗的名字,再加上她所在城市,王城,得到的有效信息是,李麗七八年出生,本科學歷,在王城勞動局上班,這是公務員錄取時網(wǎng)上公示的情況,是02年的考試,李麗筆試成績第一,面試成績第二,最終被錄取。張旭當時還換了別的搜索引擎,并沒更多的發(fā)現(xiàn)。張旭最想找到的是李麗的照片什么的,可惜。
第二個關鍵詞是一段強烈的情感,說老實話,張旭從未對別的女的產(chǎn)生過如同李麗這么強烈的情感,所謂一見鐘情,看見的第一眼就心跳加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當初搜索時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類中,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在有生之年產(chǎn)生這種感情,多么幸運,張旭得到了,并且還得到了李麗的回應,他們兩個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跟對方微信聊天,張旭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李麗說的話,我受不了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張旭的感覺也是一樣,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刻,他都感覺胸腔快要爆裂了似的,就是睡覺都睡不踏實,更別提做什么正事了。李麗對此有概括,她說,愛是折磨,讓兩個人都受苦。而張旭的看法是,愛是拯救,愛是意義,愛是力量,他在日記本上寫了許多累死的話。當陷入愛情中時,整個世界都會得到重新排列。張旭當時覺得自己如同得到了新生一般。
第三個關鍵詞,是愛情是一種病。為什么搜這個,原因在于,張旭和李麗都已經(jīng)年紀不小,快四十歲了,自然都有各自的家庭。大概從第三天開始,李麗就表達過,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張旭盡力說服對方,什么這種情感來之不易,他還說過這樣的話,時間多快啊,我們現(xiàn)在退縮,到老死的那天,能有什么值得回想的呢。李麗剛開始還能被張旭的話給打動,但后來,她的不安越來越厲害,當張旭盯著微信,看到對方回復的速度越來越慢之時,胸腔中的爆裂感幾乎讓他呼吸都困難起來,他不得不打開百度,輸入了如上的關鍵詞,希望從過來人那兒得到經(jīng)驗,如何治療這種病。她會離開我的,張旭一邊在手機上翻頁,一邊這樣想,突然間眼眶一熱,竟然流下淚來。
一年后秋天的一個下午,張旭把車停在王城的一條名字叫李家巷的巷子里,李麗會住在這里么,張旭想了一下這個問題,馬上就拋開了。外面下著雨,街上的人們都打著雨傘,四個多小時的駕駛并沒讓張旭的精神受到什么影響,他把座位向后放低,躺在了上面,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胸腔的部位,他等著那種強烈的愛的感覺來臨。
怎么辦,當初他們最難受的時候,李麗問過這個問題,張旭的回答是,咱們結(jié)婚吧。那會傷害好多人,李麗說,我不敢。張旭說,我不在乎,不論要承擔什么后果,我都覺得自己可以。李麗問,真的么。張旭說,真的。李麗說,那你就承擔我選擇的結(jié)果吧。李麗的選擇是,和張旭分開。強烈的情感和愛怎么辦,張旭的原話不是這樣,但意思是這個。李麗說,相信我,咱們會好的,你能和我一起努力么,努力把這種感覺解決掉。
從一開始,張旭就知道,時間會把一切都消磨得干干凈凈。事實也果然如此,那種胸腔爆裂得感覺一天比一天減弱一些。李麗在微信朋友圈對此做出了詳細的記錄,今天比昨天好,今天比昨天好,今天仍然比昨天好,我應該快好了吧等等之類。張旭的感受消退得比李麗慢那么一些,慢到李麗刪除他聯(lián)系方式的那天,仍然忍不住去找人喝酒,趴在馬桶上吐了一夜。
車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前面幾個圍著一輛黃色挖掘機的工人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挖掘機剛剛挖出的泥土堆在路上,走到哪兒,世界都在被挖開。張旭想,剛才躺了半天,一點效果也沒有,張旭只好調(diào)整好座位,坐了起來。他沒有找到感覺。
甚至,當他在腦子中竭力想回憶起李麗的模樣,都是一片模糊,當初那個讓自己激動非常的耳環(huán)是什么樣的,她穿著什么樣的衣服,她那天的笑,她說過的話,全變成了一個個的詞,沒一點具體的形象。這么說不太準確,剛開始張旭還是能抓到一丁點東西的,但他越用力地想,所有的東西就越是模糊。
后面?zhèn)鱽眸Q笛聲,盡管并不礙對方的事,張旭還是把車打著,慢慢向巷子里開去,鳴笛聲并沒有絲毫減弱,相反越來越暴躁,就好像那是一堆火藥包,馬上就會爆炸一般。張旭把方向盤向左打,完全擋住了路。然后他打開車門,雨密密麻麻地向他涌來。他隱約看見,后方車輛里一個碩大的光頭。張旭向車后走去,打開后備箱,拿出了一根棒球棍。
就在張旭向?qū)Ψ阶呷ブ畷r,光頭從車窗那里伸了出來,一層層的肉堆積在他的腦袋上,他看著走到眼前的張旭,慢慢抬起一只手指,緩緩點在了腦門上,對張旭說,來,你朝這兒來。張旭在原地停了足足有半分鐘,光頭仿佛不耐煩了一般,再次用手指頭點向自己的腦門,他的動作很慢,就好像慢鏡頭似的。張旭用盡全力掄起了自己的胳膊。
就在那一刻,一種久違的強烈的感情瞬間涌上了他的胸腔。對,就是這種感覺,張旭張大嘴,狠狠地吸氣,雨水流進了他的口中。
光頭猛地推開車門,張旭和舉在手中的棒球棍一起向后飛去,棒球棍在空中脫手,他聽見它撞在什么東西上面,發(fā)出砰地一聲響。
后門也打開了,另外兩個光頭沖了下來,三個人把張旭提了起來,其中一個拿著張旭的棒球棍。他們看著他,笑了起來。光頭司機接過棒球棍,向著張旭踏前一步,他嘴裂開,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鼻而來。他表演一般,又舉起了自己的手,把指頭慢慢向腦門點去。
對,就是這種感覺,棒球向著張旭落下時,他這么想??诖锏氖謾C在響,雨落在小巷兩邊的梧桐樹葉子上,一輛電動車經(jīng)過,輪子沙沙沙地摩擦地面。為什么會這樣,張旭想不明白。
當時李麗的說法是,再聯(lián)系下去,她害怕自己做出什么冒險的舉動,什么冒險呢?就像她在微信里跟他說的那樣,把她獻給他?不是,李麗跟張旭解釋,不是那么簡單,如果是另外一個男人,我對他沒有這么強烈的情感,那么即使發(fā)生了什么關系,我也無所謂的,但是和你,我太害怕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控制不了自己了,如果再和你上床,我怕我會瘋狂起來。瘋狂起來又怎么樣?張旭問她,你害怕家庭和孩子?李麗說,不是,不是這些,我怕我瘋狂之后,你又要離開我。
當張旭設身處地,想去理解李麗的困難時,覺得可以接受。但他不相信,李麗會永遠不再和自己聯(lián)系,他相信,過不了幾天,就像以前發(fā)生的那樣,她會給他打電話。在之前的交往中,張旭得出的結(jié)論是,李麗和自己一樣,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感。一切都有據(jù)可查,在李麗給他發(fā)的各種郵件和微信中,她描述了自己的種種反應,我還是什么也做不成,我干什么都在想你,我老是想起咱們面對面的那一刻,怎么辦?該怎么辦?這些言語所描述的,恰好也是張旭心中所感。所以當時他是確定的,他確定自己幸運地碰到了一個愛的人,并且也愛上了自己。李麗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
那段時間里,前妻肯定也感覺到了張旭的異常之處。有一天,張旭喝酒回到家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打開燈,發(fā)現(xiàn)前妻正坐在沙發(fā)上。我得跟你談談,前妻說。談什么?前妻說,我得告訴你,激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張旭對她說,你在說什么呀?前妻站了起來說,我就是突然有些感慨,所以這么跟你說說。又過了幾天,前妻又是在他喝酒回來后,用手機給他發(fā)短信,如果你想滾蛋,我可以讓
你滾蛋,但是你要想清楚。張旭首先是極力表明,自己沒有前妻所想的那些事,一丁點也沒有。然后在心里設想,如果和前妻離婚了,會變成什么樣子。
二十年之后的一個下午,兩個朋友和張旭喝完酒,一起到張旭家喝茶?,F(xiàn)在朋友們常常來張旭家喝茶,因為他單身嘛,比較方便。像往常一樣,他們坐在一張高高的,上面堆滿了書和各種雜物的桌子旁,張旭隨手把雜物撿起來扔到了沙發(fā)上,然后一邊燒水,一邊向后躺在椅子上。兩個朋友都喝多了,一個把腦袋抵在桌子角上,另外一個身體向前,也用腦袋抵著桌子角。
張旭唯一擔心的是,這兩個會吐到他的地板上,對于他來說,處理別人的嘔吐物是一件最心煩的事情。這么多年里,他處理了無數(shù)次那惡心玩意,有一次還碰到過帶血的,當時他不得不打120把那個朋友送到了醫(yī)院。是啊,這房子自從離婚之后,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垃圾處理場。一閉眼,張旭就能想起,哪個朋友喝多了,在哪里搞出過什么東西,有屎有尿有精液,當然,最讓他難以忍受的,還是嘔吐物。它不像其他東西,有形狀可言,通常都是稀稀拉拉,東一處西一處。
你們是不是要吐?張旭問。
兩個朋友其中的一個站了起來,向衛(wèi)生間走去,不一會就傳來嘔吐的聲音。剛開始發(fā)生這樣事情的時候,張旭還會跟著過去,給對方捶捶背什么的,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懶得這么做了。
另外一個朋友抬起了頭,端起了張旭已經(jīng)倒好的茶水,喝了起來。
這是一個年輕人,個頭很高,年紀和當初張旭碰到李麗時差不多。時間真快啊,張旭也端起了茶水,一邊喝一邊想,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成了快退休的人了。繼而他又想到,成熟是多么扯淡的事情,現(xiàn)在的自己和這個年輕人,有什么區(qū)別?和自己八歲時候,又有什么區(qū)別?該害怕的還是害怕,該恐懼的還是恐懼。唯一的感覺就是,時間太快了。
高個子的年輕人,放下茶杯站了起來,他先是走到窗戶前,站著看了會外邊,又點了支煙,在房間里繞了幾個圈,看上去他很是焦灼不安。張旭問他,你怎么了?事實上剛才在酒桌上他就注意到了,平時很能說話的家伙,居然一聲不吭,還時不時用手掌拍打自己心臟的位置,就好像氣不夠用了似的。
這一切看上去多么熟悉,就跟當初張旭對李麗產(chǎn)生熱烈感情時候的表現(xiàn)一般。
在那段時間里,張旭感覺不到饑餓,吃多少東西都可以,睡覺每天四五個小時就夠了,半夜醒來,也要刷新一下微信微博,看看有沒有對方的消息。
就在張旭覺得,下一秒對方就會對自己傾述些什么的時候,嘔吐的家伙返回來了,他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嘴角帶著微微的笑,看著高個子。高個子避開他的目光,又端起了茶杯。張旭看見他一直在深深地吸氣,手抖得連水都喝不成了。
嘔吐的家伙目光呆滯,轉(zhuǎn)動腦袋,看了看張旭,又看了看高個子。
他說,我真的忍不住了,我得跟你們說說,我得把手放下來,我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我得跟你們說。他的嘴一裂,又笑了起來,我把她搞到手了。他現(xiàn)在盯著高個子,我早跟你說過了,她就是個騷貨的,你還說什么傳言什么的,操,不過真是舒服啊,我跟你說,我從來沒覺得跟那個女的睡覺這么舒服過,媽的,現(xiàn)在我都后悔跟你們說這個了。他的身體用力地向上爬了爬,又坐回了椅子上。
高個子放下了茶杯,也坐回了椅子上。他用雙手托住自己的下巴,試圖盯著嘔吐的家伙,但是不一會,就又把目光轉(zhuǎn)開了。
張老師,嘔吐的家伙轉(zhuǎn)過頭來問,不知道你見沒見過這樣的女的,第一次見我就貼過來……話
說了一半,他突然伸手捂住了嘴,張旭瞬間把心提了起來,他連忙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廁所拖去,堅持住,堅持住,你他媽千萬堅持住,盡管如此,在進衛(wèi)生間門的時候,污物還是從他捂著嘴巴的手指縫里噴了出來。張旭的力氣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他放開了他,看到他向馬桶爬去。
你怎么了?當張旭返回時,發(fā)現(xiàn)高個子托著下巴的雙手,已經(jīng)移動到了腦袋上,他的腰向下彎,上身幾乎要和膝蓋疊在一起了。
嗚咽聲傳來,高個子的身體開始一下又一下地抽動。
張旭給他遞去紙巾,他接了。不吐吧?張旭問。高個子搖了搖頭。
如果你難受,就躺下休息休息。張旭說。
高個子站了起來,走到隔壁的臥室,張旭聽見他倒在了床上。
張旭也有點難受,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喝多之后,他不再會出現(xiàn)嘔吐反應了,也沒有躺下來的欲望。盡管有時候這兩樣他都想干干,但不論怎么嘗試,都形不成有效效果了。他只能做在電腦前,一邊大口大口地喝茶,一邊等著難受的感覺消失。
他習慣性地打開照片那個文件夾,點開李麗那個子文件夾,然后打開了其中一張。
事實上,他已經(jīng)好久沒看過李麗的照片了,但今天,就在此刻,他有一種控制不住的欲望,想看一看。如果是往日,哪怕他使勁去想,都想不起對方的容貌來。
馬上,和李麗面對面待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如同畫面一般,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子里。
如果李麗真的如同她所描述的那樣,對自己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感,那么,突然有一天,下定決心不再跟自己聯(lián)系,就真的也不聯(lián)系了,這種可能性有多大?理性地推斷,幾乎不可能,那么,也就是說,李麗并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對自己產(chǎn)生了多么熱烈的情感。可是她那天晚上的所有動作,為什么顯得那么逼真?僅僅是為了看到我為她發(fā)狂?她經(jīng)常在生活中進行這樣的游戲?直到這么多年之后,張旭對所謂的真相仍然沒有絲毫的把握。
想一想,這么多年,自己被這個問題所困擾,過段時間就會試圖找出能蓋棺定論的蛛絲馬跡,張旭突然間想起了中學生物課本里說過的一些動物,狼吞虎咽地把東西吞下去之后,會花很長的時間反芻那些食物,也就是把那些食物,從胃里返回嘴巴里,再咀嚼一遍。想到這里,他又有些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記錯了。有那么一瞬間,張旭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巴正在一下又一下地動作,緩慢而用力,就好像正在咀嚼什么難以消化的東西似的。
當嘔吐人滿身惡臭地從衛(wèi)生間爬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外面刮起了大風。嘔吐人把屋子里的燈光打開,看見張旭坐在電腦前,好像受到了驚嚇一般,回過頭看著他。而他的高個子朋友,也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
我難受死了,嘔吐人癱回到椅子上。
高個子坐在了他的對面。
我得跟你談談,張旭聽見高個子跟嘔吐人說,我不在乎你跟她搞沒搞過,我就是愛她愛得要死了,我不在乎那些,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談論她,也不要再靠近她。張旭回過頭,看見嘔吐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高個子,臉色瞬間變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