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錦鈺

題記：文字的意義在哪里呢？或許，僅僅是一種記錄，一種活過的記錄。為什么要記錄呢？因為，很多事，過去了，就沒了。

1

久不走字。

起初是因為小寒和大寒，將所有情緒與血液凍結在一起，昏昏然在身體的洞穴里冬眠。后來，春在安昌河沿岸柳樹上探出嬌嫩而虛弱的端倪。那時，去年的柳葉還在枝頭帶著頑強的深綠。但2013 年2 月4 日這一天，天意所指，大勢所致，春“立”了起來，有了昂然正式的名份。但天色依然是冬日寂然的暗淡，人便依然冬眠。

困頓的身體，在2 月5 日，被帶進一輛車里。經(jīng)過高速路上的呼嘯奔馳，繞過起落盤旋的山道，沖過幾十余個黑暗幽深長長短短的隧道。在經(jīng)過一個洞口之后，眼前突然世外桃源一般開闊遼遠，陽光盛然來臨，像天光一樣，明亮、強烈、飽滿、毫不遮掩。力量強大，足以將一切晦澀驅(qū)散。冬眠的人，在這樣的陡然而臨的溫暖和美好里，倏然驚醒。

邛海一角的石塊上，便可以脫去厚厚的羽絨，讓那陽光，沁過紅色的棉布衫，透過冰冷的肌膚，以一種從容的舒緩，氣定神閑的在每寸肌膚上游走。溫度，從初春的料峭，到深春的展枝發(fā)葉，再到初夏般暖哄哄的繁茂，依次漸進，音階上揚。五臟肺腑在這樣的撫慰之中，從冬的困頓間舒展開來，血液像春水一般從冰點間融化，然后化著歡悅的潺潺。

7 日，繞過曲折盤旋的山脈，越過彝家人的小村居，透過彌散著牛糞氣味的空氣，到達螺髻山下。纜車將人包在一個小隔間里，用一根電纜，送至山巔，人間凈土一般的“黑龍?zhí)丁北阍谘矍啊０籽┖谏?，天空碧藍，風時緊時緩，陽光純粹，黝黑的水面間，金銀忽閃。整個世界，空靈純凈，絕美安然。這樣的畫面，很容易讓人想到那個在金剛藍田玉上種花的龍王子。

幾重天之外，有一處金剛藍田玉，堅硬無比，仙神莫奈。唯有一條小黑龍，以其千萬堅韌之志，億萬柔腸之情，點寸琢磨，絲微開墾，刨出一處，種上一株奇異仙草，再以血澆灌，精心看護，億年之后，終成奇觀。但小黑龍的幸福與悲怨就在于他愛上了一條命相卑賤，血統(tǒng)不正的小青龍。從此，天神共譴，命懸一線。也許，棲息在這樣偏僻的深潭之間，能換一時的安全。

龍在潭里，黑水幽然，我在潭外，草枯雪白。風，狠勁的風，猛烈的抽刮，醉酒般的搖搖晃晃。

2

歸綿之時，正是春節(jié)。

春天的節(jié)日，原本應該用來“生發(fā)”，但我們的先人卻決定了用來“休息”?！芭c家人在一起”，是這個節(jié)日重要的儀式，“看聯(lián)歡晚會”是這個節(jié)日保留的娛樂，“放煙花和爆竹”是這個節(jié)日固定的愚蠢。這個春節(jié)，唯一新的東西，是新上場的習書記的一道諭令，減少了很多酒囊飯袋和無恥無畏的浪費。

然后的一天，與友人吃茶。早上九點見面，坐到晚上11 點半。話題總是太多，每個人發(fā)言還得卡時間。這樣的交流，相互吐露，相互梳理，相互指正、相互補益。待到各自散去之時，每個人便帶著一個新的或者即將新的自己了。

這一次的茶中，“支離破碎的們”是我最大的感受。通過大家的所聊所敘，我真切的感受到，在人流之中，那些外在衣飾鮮美，生活美滿，身體健全，甚至依然英俊美貌的人兒們，有多少實際上已經(jīng)支離破碎得，用520 都粘不起了。這次的茶，使我再次意識到：唯有不斷修正自己，誠實的面對自己，客觀的認知事物的真實狀況，博大包容，有大勇敢之心，并養(yǎng)成及時反省的習慣。才能在人生的旅程中，遠離禍難，得清明自在。

夜歸時，路過一個花店，發(fā)現(xiàn)連店外的花臺上也擺滿了鮮花，才倏然記起，這是傳說中的情人節(jié)。

3

春節(jié)之間，連續(xù)幾日天氣甚好，陽光暖融融的，再加上家門外，又新架了一座漂亮的白橋。便也陪至親之人，閑散而行。陪得最多的，自然是老媽。穿一雙運動鞋，挽著老媽，在陽光下，從橋的這頭，走到河對岸，然后順著河沿，在柳的新芽之間，一直向河的下游散去。一路閑話，隨意拉雜。

老媽在歲月的長河之中，一直保持旺盛與鮮活的生命狀態(tài)。在我緩慢長大的過程中，無數(shù)次聽到旁人對我老媽的夸贊：哎呀，陳老師，你這么年輕，女子都這么大啦？哪里像倆娘母，簡直是倆姊妹呀！

但這樣旺盛與鮮活的狀態(tài)，在帶兩個孫子的磨損與消耗之中，逐漸消褪。待到我們意識到時，才驚訝的發(fā)現(xiàn)，老媽有點“趨老”了。這樣的老，首先是思維與意識形態(tài)。頭腦里沒有新的思辨，沒有新的碰撞，沒有新的挑戰(zhàn)，沒有新的向往。關注的內(nèi)容，變得瑣碎，庸常。然后，是放任自己，對自己不再有要求。冬季之初，老媽又生了一場病，原本就虛弱的身體再受重擊，整個人變得精神萎靡，時常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時，就瞇著眼睡了。這樣的情景，擾亂了我的心。所以，當春一來臨，我便迫不及待的開始進入幫助老媽重回青春的步履。

其間，兩歲的侄兒冬寶陪我散步一次。剛出門，他便看見河岸邊有人燒紙，便問我：大爸，他們?yōu)槭裁礋穑?/p>

面對這樣一個有深度的問題，我只有傾力解答。我說，他們在燒紙，是給死去的親人發(fā)信號，表達對那些人的思念之情。見冬寶還不是很理解。我便開始舉例：比如說，你大爸我，以后我會死。死了，就離開你們了，在另外的世界里去了。你如果很想我了，就可以給我燒紙，我就知道你在想我了，明白了嗎？

明白啦。冬寶脆著小嗓子很干脆的回答。大爸，以后我燒你。

從對岸繞到另一座橋，需要很長的一段路。冬寶提出與我賽跑，條件是他先跑。這樣，路很快就被我們跑完了。到了引馬橋上，我們像詩人和流浪歌手一樣，對掛在橋上的每一盆鮮花都傾情唱誦。又假裝自己是個土匪那般，憋足勁去沖引馬橋中間聳立的橋柱。

后來，我們一起在白橋上看星星。他那么小，天空那么闊大，我努力將星星指給他看。也不知道他到底看見沒有。知道的是，我們都很高興。

節(jié)日間總是在自己的小窩里睡夠，延至中午，才到這邊家來，打開門，常見老爸在廚房。經(jīng)過歲月的洗練，老爸不再在廚房里使喚我和弟弟切蔥剝蒜，但依然總是還沒做好，就大聲叫吃飯了吃飯了。查韋斯病逝的新聞，走到老爸這里，便成為養(yǎng)生的一條依據(jù)?！安?0多歲，那么不得了的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人活著最后，不過就比誰的命長了?！?1 歲的老爸在家族長壽的基礎上，用心對待身體，再加上始終在社會的浸潤之中，內(nèi)心又始終保持向上的欲望，所以，整個人的狀態(tài)依然呈勃發(fā)之勢。他最近的打算是開年去考駕照。

飯后吃茶，沙發(fā)上小坐，就是父女間小談之時。聊到人生價值，進取與退舍。老爸總是說，你是一個女子，再加上身體不好，應該多休養(yǎng)，多到四處去游玩。中國不夠，你就去國外啊。

聊天的間隙，兩人又隔空對樓上做作業(yè)的靈寶厲聲呵斥幾句。馬上就要開學，靈寶的作業(yè)還沒做完，她的表現(xiàn)，讓一家人的腦袋都變得大了起來。

4

再一早，將車泊在春天門廊之外，天寶從小區(qū)的門欄里蹦跳著走了出來。上了車，在他老媽的脅迫下，親老媽一下，然后，手就癢癢的想去玩老媽的手機，被母老虎訓斥幾句。車順山而下，停在家門外河岸一寬闊處，母子二人決定先在河灣邊散散步，聊幾句。

河灣下停著一輛大車，車邊蹲著一只川內(nèi)很難見的駱駝。這是一只被人操縱，不斷經(jīng)歷長途奔波的駱駝，瘦小而骯臟，跟它的主人一樣。春節(jié)期間，人們都閑極無事，大都繞河而散，走走看看，駱駝的主人便熱切的招呼那些圍觀的人，希望他們能騎在駱駝上照相。原來，這瘦小的駱駝是他們求生的手段。

這讓我想起一晚，在一鄉(xiāng)下小鎮(zhèn)，被四處流竄的高音喇叭弄得心煩。飯后散步到廣場處，見了一對玩把戲的男女，操濃重的外地口音，身后的小貨車既是他們的交通，也是他們的住宿，自然也是謀生的重要工具。二人輪番上場，講了一夜的廢話，耍了一夜的把戲，待到要大家給錢時，眾人紛紛散去。整日的辛苦，一無所獲。

天寶蹦蹦跳跳，很快就沖上了那座漂亮的白橋。這座橋，在他上次回綿時，還只在某個人的圖紙上。我們生活的角落，以日新月異的變化將我們的眼睛搞花。

母子依橋而立。媽媽便把話題往她起初的心意里引。這次談話的主要內(nèi)容是在天寶的心里輸入家庭和親人的血脈關系。使他意識到，親人在一個人生命中的至關重要。當父母輩們老去之時，在這個世界上，便只有兄弟姊妹是至親之人。所以，兄弟姊妹之間，應如是相互親愛，包容寬懷。特別是天寶身為長兄，更要以身作則，擔起促進兄弟姊妹之間友愛親密的重擔。另一方面，自己要特別優(yōu)秀，才能為弟弟妹妹們做出表率，也才能贏得弟弟妹妹的尊敬和喜愛。

這樣的話題，讓11 歲的天寶有點喘不過氣。但他隱隱覺出老媽是一番好意，便好歹也忍著，乖順的點頭。當母親的放了心，二人往家里走。

外公早在廚房里為家人的午餐而忙碌。弟弟妹妹見了哥哥興奮不已。外婆看外孫的眼里都是滿意的笑意。只有舅舅，在天媽的要求下，將天寶叫上樓，訓導他學習如何做一個拳腳的高手。然后便是自由活動，先將舅舅、舅媽的手機程序換了個新，讓兩個“老年人”一時摸不著頭緒。然后，跟弟弟妹妹躲貓貓，比誰藏匿的高明。然后，帶弟弟妹妹玩滑冰和騎車，任由兩個小家伙爭搶著牽自己的衣角。再然后便是一家人去游樂區(qū)玩健身，縱身躍至雙杠上，秀自己稚嫩的健壯。

對于天寶的老媽而言，生活美滿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眼見這樣的畫面。

5

春逐漸彌散，依稀帶出慵懶的溫暖。

一日午后正準備小睡時，接到波的電話。他在酒后的興致高昂中，說已經(jīng)在綿，一定要與你見面。見我遲疑，便說出誘惑：哥大師來給你布“桃花陣”。

后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所謂無欲則剛，是有道理的。人有所“欲”，這“欲”便成為別人的“餌”，用為“垂釣”這個人。

一年前，在成都一家布滿干枝枯葉的荷塘邊，與幾個美人閑轉(zhuǎn)。冬天，水淺。塘里的土，露出污軟的灰黃。那些在盛夏里青枝綠葉，汁水飽滿的荷，都只剩殘敗的干褐。但是，干褐的殘敗，在這些藝術家的眼里，更是一種強大的美，一種沉積生命，歷煉磨難之后，依然保持生命姿態(tài)的力道之美。這樣的美，不是讓人眼前一亮的賞心悅目，而是一種直指人心的攝人心魄。

美人在殘敗的池邊，一邊搔首弄姿的擺型拍照，一邊嘻嘻哈哈的聊著各自的“桃花”。也就是這樣的話題里，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是無法引發(fā)挑花，甚至，即使一棵粗壯的桃樹，遠遠見了，便自絕的萎謝枯朽而去。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人默然。

于是，波搖著神棍的幌子，以布挑花陣為名，將我釣進一家曬著陽光的茶樓。隔著窗，可以看見這個干凈的城市，人們閑散的步履和輕松的表情。狗跟在主人的身后，忙里偷玩的去滾兩轉(zhuǎn)草坪。一個姿色尚可的女人，開一輛嶄新的豪車，在停車坪處，滿臉緋紅的倒車。一個微微腆著肚子的男人，提著她的包，在車外，熱切殷勤的指導。

一切，看上去都很和美。

波在一邊絮絮叨叨的說如何布陣桃花。我偶爾的看看他。其實，如若時光倒去幾年，波應該是一朵不錯的桃花。身形和五官，都是花開正艷。而那時，鄙人正做采花人，定有心留戀賞玩。然而，時光是無法倒去的。

茶的間隙，收到何的電話，有幾分驚訝。何是一位書者，同時也畫，更是一位具有哲學思想的師者。“書”一直是我局限，甚至是某種羞恥。所以，對書者存一絲敬慕。何的書，我曾經(jīng)看過。其勢剛健，野性，又略帶嫵媚，是我喜歡的那款。何又涉獵甚廣、善于思考，這就讓他很有自己的思想。加之，此人又天生幾分為師者的熱情，總不厭教化他人，再配上懸河的口才與生動的譬喻，這就讓與他的吃茶對話，顯得值得期待。

事實上，也印證了這一點。我們在公爵一號的卡座落坐，他新修了頭發(fā)，蓄了小長的胡須，外形上已經(jīng)營造出幾分大師的姿勢。他為我講書，講重心、結構、分合、疏密、呼應、爭讓，以豬和馬的生命之態(tài)做譬喻，讓我愚笨的神經(jīng)，生出一絲些微的顫動。他講生命的休養(yǎng)與運用，講人生狀態(tài)之中的勇敢和怯懦，自我的限制和膨脹。這樣的交流，將我混沌的春天，注入一絲青嫩甘醇的生鮮。

6

3 月5 日，驚蜇。萬物開始在春雷的轟鳴震動中蘇醒。

這天太陽還沒完全下山，我坐在一處水灣的石塊上，四周是光潔的鵝卵石。紫紅的高跟鞋鞋，在或青或白色的卵石間，懶洋洋的躺著。水灣伸向遠方，似有似無的煙氣在空間里匯集。面對這有限的空茫，我在思量，我將去向何方？

這樣的思量，注定是一種愚望。但智慧的思變，總是被上帝與愚望一起捆綁。夜來時，在一個溫暖美麗的地方，與幾個女人喝酒。喝那種在碩大高腳玻璃杯里旋蕩出玫紫色誘惑的紅酒。酒熏染了在桌面搖曳的燭火，同時，也熏染了女人們迷蒙的雙眼，這讓大家看上去有一種與白日不同的明麗與柔軟。生命的美滿或許就是這樣由不完全的個體相互成全，我們在彼此敞開的心懷里，尋找新的樂趣，理解新的意義。

次日到吳家，穿花色繁復的裙子和駝色的大衣，出門時，心血來潮，懶得穿長襪，將一雙肉白的腿，光光的裸在春天下。

去得早。四處還有青草和露珠的味道。

這次聚會，匯集了很多喜愛文字的過氣名流。如果將時光退去三五年，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都足以響徹一個局部的春天。但而今，當“龍”已經(jīng)從天上墜入人間，普通就是一種必然。人一普通，就變得踏實，一踏實，就接近了生活的本質(zhì)。

老男人接近生活的本質(zhì)之后，就會知道一個人最重要的是生命力。因為生命力是做人的基礎也是根源，是活人的最終與實際的內(nèi)涵。在生活中曾經(jīng)小有成就的老男人，其他的東西，他們都有了，唯有生命力正在快速的消亡，但這些人對生命力又比常人更多虛妄的貪婪。在這些人的血液里，老只是一種被暗示的規(guī)定，而他們是不接受規(guī)定的。他們在衰老的皮膚下面，依然有氣壓山河，雄心萬丈的渴望。就是要老，也得在跟老的斗爭中，延緩老。于是，鮮活的、汁水飽滿的、透著微甜的、鮮美的青春，就顯得無比的美妙。

這樣的時候，也總有脹滿一身無法消磨的青春的女子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青春是她們美好生存的唯一手段。于是，生活便出現(xiàn)它符合自然的一面。當老男人遇上小春女子，干柴與烈火剝裂的燃燒就開始了。

家里的老妻，雖然曾經(jīng)也是手心里的寶貝，雖然也曾經(jīng)是才貌雙全的美人，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過去十城的烽火，也及不上面前這把干柴的裂剝。良心當然也會有一些煎熬，所以需要說一聲抱歉，或者表現(xiàn)出一些為難。然后，沉默的走出過去歲月的視線，新的生活在小春女人的豐乳肥臀中，展示出旺盛的生機。僅僅通過這樣簡單的手段，時光一下子就倒回三十年。

但女人老了，就會陷入難堪。因為，即使一個女人很有勢，很有錢，她也很難在一個僅僅小春男人的身體上去獲得她想要的幸福感。男人關注身體，可以把事情搞得簡單，女人關注情感，就把生活弄得復雜。在各自的自作自受中，支離破碎的行走。

陽光依然暖意融融。文人在閱讀中與圣賢對話，又在現(xiàn)實對話中，將自己的理解進行傳達。“閱讀歷史，閱讀詩詞。那些舊時的人都復活回來。他們的喜悅和悲歡都浮在眼前。而我們，就通過這樣的閱讀找到安慰，找到支撐點?！边@樣的話語，在秋千的晃蕩中，隨著腳上那雙帶著顏色的鞋子，撲入人眼。然后，留給人一大片空洞的虛幻，任由各自去加添刪減……

7

“飲馬橋”是我在這個城市過往次數(shù)最多的一座橋。橋的上段連安昌河，下段連南河。一年四季，總是顯得水意很深。其實，也有很干枯的季節(jié)，石頭都露出水面，人點踩著，似乎就可以走到對岸。

但2013 年的春天，飲馬橋下的水是很飽滿的。

那是一個很正常的夜晚，對我來說，還多一些小的幸福。因為，晚飯后，是弟弟送我回家的。我們像小時候一樣，一起在路上走，血液里流淌的親密，無聲的浸潤著我們的神經(jīng)和心靈。他將我送到我的住處外，他再順著飲馬橋慢慢繞回去。

第二日一早，便聽見人熱議，昨夜飲馬橋上有人跳河了。

在依次紛亂的描述里，得到一個場景：一個30 多歲的年輕男人，脖子上戴著粗壯的金項鏈，穿著時髦得體，因為某種原因，自己從飲馬橋上跳下去。那時，橋上還正是熱鬧，過往的行人忙著打報警電話，后來，警察來了，也忙著去撈救，再后來，人撈上岸，擠壓，人工呼吸等等，再后來，是這人的親屬來了，似乎是他的哥哥，瘋了一樣的擠壓他。只他一個人不相信，這人已經(jīng)再也不會動了。

“肝腸寸斷”，是我根據(jù)這些描述從他哥哥的心里，得到的話語。然后，心會被某種東西一下子掏空。整個人，便沒有心了。大年十五還沒過，便依然在過年。當全中國都在歡歡喜喜的過年時，不知道，他的這一跳，會給他的家人，帶來多么久遠、深重、令人無法呼吸的悲痛。

再在橋上看水時，便會想起，我沒有見過的這個人，當然，還有其他人。

自殺。需要多大的勇氣呢？才可以如此決絕，如此剛烈？然而，這么大的勇氣和力量，卻無法支撐自己等待明天的太陽繼續(xù)升起？這么決裂和剛烈的力量，卻無法支撐自己去享受第二天早上，蜂蜜和牛奶的甜美？難道，生活，就真的一刻也無法忍受。又或者，活著的絕望已經(jīng)遠遠大過恐怖的死亡？又或者，該活的，都活透了。膩了？

迄今為止，我唯一理解的自殺，只有海明威式的。一個一生都是英雄的男人，晚年因病魔糾纏，陷入無法自助的狀態(tài)，行尸腐肉般，躺在床上，什么都無法自理。他不再是他自己，他也無法做自己。于是，他以最尊嚴的方式，飲彈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最終，他依然是自己的英雄。

只有，當自己的活，是一種活生生的煉獄，是每時每刻的痛苦，是分分秒秒的災難，是對家人極致的摧殘，是提前一分死，便提前一分安寧的急迫，而且，再也沒有絲毫可以轉(zhuǎn)變的希望時，自殺才是人道與尊嚴的方式。

站在飲馬橋上看水，水跟之前一樣，平靜無聲的流淌。橋上依然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城市的某處，多了幾個心被深深拉過刀口的人，次次觸碰，都要流出咕咕的鮮血。

唉，我們唯一能傷害的，只有那些愛我們的人。

8

春光，被大年十五的鞭炮，炸得明媚開來。我似乎也有了春意，在一個清晨，興致昂揚的開始晨跑。其實，也就是剛走到引馬橋這頭，便看見橋上圍簇著一些人，視線都往橋下的馬路上匯聚。人不是很多，我很容易就看見了。橋下有一個嚎啕悲怯的老婦人，眼睛盯著遠處的一條躺在馬路邊的小狗。她的身旁，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穿一身睡服，懷里抱著一只小狗，不斷的撫慰她。另一個中年男人，也站在她們身旁。

事情很快清楚了。這個老婦人的狗，在過馬路時被汽車壓死了。汽車剎都沒剎，就開走了，狗卻再也無法對這個婦人搖尾巴了。事發(fā)突然，這個老婦人只有站在一邊，本能的嚎啕大哭。終于，稍稍平息過來，她開始向狗躺的地方走去。沒想到的是，她一到小狗處，不是將死去的小狗撿起。而是，順勢也躺了下去，將死去的小狗樓住，用臉緊緊挨著，再次大聲哀哭起來。這個婦人肥壯，小狗過于瘦小，整個畫面，有一種讓人心慌的難受。

馬路上有車，不時開過，那年輕的女子忙著去攙扶她。哪里攙扶得起。那中年男人便過來幫忙，依然沒什么作用。年輕女子，便拿出手機，又跟那老婦人說，拍幾張現(xiàn)場照片，好取證。老婦人這才緩緩從馬路上起身，止住了悲哭，看這年輕女子拍現(xiàn)場。

在橋上等生意的人力三輪車夫便開始議論：

哪里找得到司機哦。

另一個說：現(xiàn)在到處都有監(jiān)控。

一個說：死了蠻，重新買一只蠻。就是花點錢噻。這種狗，也莫得好貴。

一個便接：其實不是錢，是感情。養(yǎng)久了有感情。

我開始繼續(xù)自己的晨跑，一邊跑一邊想：她的老頭死時，她會不會愿意，也平躺下去，將他摟在懷里，用臉緊緊挨著，哀哭悲泣？

9

3 月20 日，春分。是春季90 天的中分點。也就是，春天已經(jīng)正式的走了一半了。

我在一個倦意深重的黃昏去一家美甲店，做指甲。我一直對流行的元素都反應很慢。似乎總是要這種東西都已經(jīng)不流行了，我才生出興趣。事實上，這樣的遲緩，總會多一份有益和安全，而且，也很省錢。

我是從“健美褲”開始知道流行的威力的。那時，應該還是90 年代。似乎所有的女人都穿上了黑色的，隨腿型的，腳下有個帶帶踩進鞋子里的健美褲。那個時候，也覺得簡直好看得很。但那是自己小，有錢，只有心里流著口水打轉(zhuǎn)轉(zhuǎn)。再然后，是“松糕鞋”。整個鞋子下面，齊齊的加厚一層，前頭又笨又大。那個時候，也覺得簡直好看得很。一口氣，買了幾雙。再然后，是尖頭皮鞋。尖尖的鞋頭，像一把劍，在上面緊，下面大的喇叭褲的襯托下，鋒芒畢露。人走起路來，都帶著鱷魚的殺氣。然后，是某個時段，全中國的女人都把頭發(fā)燙成了被煙火燒卷了的絲絲，整個頭膨大開來，襯出乖巧的小臉蛋，見人就喊“親愛的”。后來，還流行穿半截的馬褲，我看見無數(shù)肥壯的短腿，被馬褲分成鮮明的兩截。再后來流行冬天穿短褲，底下套個靴子。于是，我們便有幸看見滿街的“假肢”在靈活的走動。靴子，像假肢，我是聽燕子說的。我一聽就記住了，是因為覺得說得很合適。

不趕流行，是因為，我有一個可怕的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覺得好看得很的東西，等過了流行的時間，你會發(fā)現(xiàn)，它真是有一種讓人可怖的難看。讓你無法忍受，再看它一眼。所以，只有等流行成為經(jīng)典，并且，為我們所適宜，我們才怡然一試。

也是，有啥好急的呢？

整個我，要說生得美的，就只有一雙手了。平時，也不覺得，更沒有在意。只是偶爾看照片，發(fā)現(xiàn)照片里的那手，便自己也覺得驚訝的好了。選了深色的玫瑰紅，其實，我最愛的是純正的深重的大紅。但她這里的紅，不夠正。于是退而擇了。這種指甲油不會掉。像烤漆一樣與指甲和在一起。這樣，我就知道，我的指甲，每周會長多長了。

帶著這樣的指甲，走過了27 日的月末分享會。每一次，做完一件比較盛大的事，我會有一些小的倦怠。似乎，這樣的事，消耗了我的功力。這樣的時刻，我完全沒有成功的喜悅，或者任何顯露的自得。但我有一種倦怠，一種清靜的冷淡。一方面是，似乎，我并沒有在這樣的進程里，找到更好的自己。我沒有那種“生命被新的撞擊點燃，裂剝?nèi)紵男廊慌c美好的發(fā)現(xiàn)”，另一方面，在這樣的進程之后，我更需要的是，拋開外界的紛雜，理智而冷靜的自我評判。但這是難的。

10

30 日，是老媽的生日，60 開1。她60 歲時，曾經(jīng)萌發(fā)將親戚朋友都請在一起，擺幾桌的意思。就因為她萌發(fā)這樣的想法，我和弟弟便認為，她真的老了。我們說：因為您這樣一個一生都很拉風的人，居然會想做這樣的事，我們唯一的解釋就是您可能真的老了。因為，那樣的事，在年輕時拉風老媽眼里，是愚蠢而毫無意義的。但老媽不愧是我的老媽，雖然一時糊涂，但也算能聽進不同的意見。后來，便改為只將最好的幾個朋友請到家里一起小聚。

今年提到她生日時，她說，散生有啥做的？我答：散的就要往正的那么整，正的就要像散的那么淡，這就是幸福生活的健康理念。

老爸的禮物是一萬塊現(xiàn)金。老弟的禮物是一套黃金首飾。我的禮物是一個減肥按摩腰帶，一把香水百合，一個生日蛋糕。另外，是一本影集，記錄和展示她年輕時的美樣，和跟我一起外出旅游的歡喜樣。

冬寶和玲寶在吃飯時，便一起表演節(jié)目，為奶奶唱生日祝福歌，然后，又忙著拆蛋糕，點蠟燭，說教奶奶過生日。家，因為有了小孩子，而更添一份歡愉的活力。老媽在燭火邊，閉眼許愿。我想，那一刻，她的內(nèi)心，一定感受到滿足的幸福和溫暖。這樣想的時候，我意識到，我也感覺到了同樣的幸福。

抬過眼，窗外，2013 年的春天，透過遲緩的困倦，堅定的探出新綠，當一片小的嫩芽張開之時，無限的可能，便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