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申廣志

克拉瑪依，一只不再遷徙的候鳥

新疆 申廣志

一

這亙古未變，旱得冒煙的荒漠、戈壁，究竟何時呈現(xiàn)出這樣一片令我動容、含情的水域？

它層層泛起的漣漪，多像我的柳笛——水墨丹青的翎羽；它輕輕濾出的風(fēng)，多像我的柳笛——溫馨嬌柔的呼吸。

難道，它就是阿爸、阿媽一遍又一遍，夜夜夢見、天天念及的那個美輪美奐的傳說？關(guān)于我的祖先——準(zhǔn)噶爾翼龍，關(guān)于我的故土——神州大地……

浩波如煙的浪里，繁花似錦的水堤，不知不覺，竟讓我把轉(zhuǎn)場、遷徙的時間忘記。多少天過去，就如同一眨眼的瞬際。當(dāng)我回過神來，V字型的隊伍，已在天幕消隱，哀號的寒流，步步緊逼。

長空呵，你無垠的胸懷，再也無法讓我展開自由的雙翼；大地呵，我不盡的思念，就要疑固在冰封的節(jié)氣。柳笛呵，你現(xiàn)在是飄泊在明亮的天堂，還是浪跡在漆黑的地獄？為什么，在這絕別的時刻，仍不見你神采飛揚、款款蒞臨……

當(dāng)疲憊的夕陽，漠然收走岸邊最后一件霞衣，到底是誰？頻頻伸出雙手，把我迎進一間早已架好火爐的新居。

他，不算白凈的臉膛上，眼睛雖小，卻撲閃著慈祥的光芒；身體雖壯，卻挪舉著謙恭的秉儀。

他，無微不至地照料著我的一日三餐，還在屋頂上開了一個天窗，好讓我去留自由，永遠(yuǎn)沒有囚禁的恐懼。

后來，生怕我孤獨、郁悶，他還養(yǎng)了一群雞鴨陪伴著我，這一住，四季如春，三載有余。

二

我是一只蓑羽鶴，名叫蘆風(fēng)。固名思義，我孵化于蘆葦蕩中；柳笛，就破殼在紅柳叢里。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就生活在幅員遼闊的準(zhǔn)噶爾盆地。

古海岸邊，我們曾自由漫步、翱翔；闊葉林間，我們曾縱情歡唱、嬉戲。侏羅紀(jì)、白堊紀(jì)的整個天空、大地，到處都是我們的身影和足跡。

不料，一顆小行星撞上了地球，遮天蔽日的陰霾萬年不散，把蕓蕓眾生阻隔在冰河世紀(jì)……

為了揭開蒙面的陽光，為了沖破結(jié)冰的空氣，不知掙扎了多少歲月，龍子龍孫們?nèi)佳葑兂闪锁B，而我，就是它們的后裔。

在鶴的種群里，個頭最小的，是我；飛得最高的，也是我。每年入冬，我和我十幾萬之眾的父老鄉(xiāng)親、姐妹兄弟，都要惜別故土，舉家南移，去翻越那九死一生的世界屋脊！

排山倒海般的珠峰氣流，一次又一次將我和同伴們劈開、打散，可我們相互取暖、彼此鼓勁，一次又一次集結(jié)、匯聚，最終，突出了重圍，擁抱了希冀！

然而，就在我滑翔低飛歡慶勝利的時刻，一只金雕，死死咬住了比我只慢半拍的柳笛……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當(dāng)時，是什么魔法神力，驅(qū)使我毫不猶豫，就向天敵撞去……

反正，我的這位嬌柔俊俏的發(fā)小，從此，便對我形影不離。

艱苦卓絕，不遠(yuǎn)萬里。多少回，蛇咬蝎蜇，她為我吸吮過劇毒的傷口；多少趟，翻山越嶺，我讓她滿足過羞言的食欲。我們翅挽著翅，喙貼著喙，同砥狂風(fēng)、暴雨，共浴月華、虹霓。江河湖海，噙滿我們的憂傷，花草樹木，綻放我們的欣喜。

三

克拉瑪依，很早以前，我和柳笛就探望過這里。

那時，沙丘綿延著沙丘，戈壁重疊著戈壁。烈日炎炎，焦土熊熊，就連半瞥歇腳的云蔭也難尋覓。唯有魔鬼城的風(fēng)，時而嗷嗷痛哭，時而嚶嚶抽泣，算是給寂寥的世界奏出幾絲音律。

我們只好帶著滿眼絕望，一聲嘆息，向更加遙遠(yuǎn)的阿爾泰山飛去。

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突兀，一支勁旅從天邊涌來，風(fēng)塵仆仆，奔向西極。他們，雖然身著戎裝，可洗白的軍帽，已不見五星的印跡。

隨后，戴著厚厚的鏡片，提著沉沉的儀器的各路人馬，源源不斷……夯聲、車聲、歌聲、笑聲，還有嬰兒的哭聲，像一部部交響樂，轟鳴在青克斯山的上空，驚醒了荒原億萬年的沉寂。

這回，當(dāng)屬柳笛翅快眼疾，是她最早發(fā)現(xiàn)，帳篷的山岳中，鐵塔的叢林里，一股股“泉水”正在噴涌，一眼眼秋波正在盈溢。

或許，是千里迢迢的饑渴，對四伏的危機，放松了警惕；或許，是金雕纏身的教訓(xùn)，對“慢”字開始格外諱忌，不由分說，她，一頭就扎向明亮的“水域”……

可當(dāng)我俯沖而下，也準(zhǔn)備酣暢汲“水”的瞬際，只見柳笛，通體烏黑、滿身油膩，已被牢牢粘在了“湖”里……

究竟，是我擊翅的塵土太過紛揚？還是我咯血的哭叫太過悲戚？立即就引來一串串迅疾的腳步，一雙雙紅腫的眼皮。

他們奮不顧身地跳進油池，把柳笛從濃稠的液體中撈起，之后，舔著干裂的嘴唇，卻倒盡水桶里、臉盆中最后一滴清水，來給她一遍遍擦洗。而可憐的柳笛，最終，還是停止了呼吸……

低矮的墳冢前，幾位綰著發(fā)髻的采油女工，手上捧著紅柳編織的花環(huán)，雙肩在不停地抽搐。

初秋的驕陽下，一架架列隊布陣的抽油機，時而引吭長嘆，時而鞠躬作揖。

四

毋庸置疑，就是從柳笛魂斷油沼的那一刻起，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歃血盟誓：為了留住更多的美麗，一定要把遠(yuǎn)方的河水引向戈壁!

幾十萬大軍穿梭如織——背井離鄉(xiāng)，風(fēng)餐露宿，矢志不渝；上千里荒原紅塵滾滾——叩石墾壤，開山架橋，揮汗如雨。

水來了，地綠了，鳥叫了，人笑了……這無色無味、亦真亦幻的液體，飄到哪里，就繡在哪里；流到哪里，就醉在哪里。

阿依庫勒呵，這枚遺失太久的翡翠吊墜，仿佛一夜之間，就抖去塵土，光鮮亮麗，翩然棲上克拉瑪依——這位沙漠美人的花容玉??！

一個最干旱的地方，卻包裹著一個濕漉漉的節(jié)日，而軟成絲帕的星空里，是誰的淚漬，仍凄凄婉婉、點點滴滴……

每年，荻花飄落的日子，我都被幾聲鶴唳搖醒，那是再度南飛的伙伴們，送來一波又一波慰籍。

蘸足月色的水庫中，泊滿淚光的眼睛里，一場生死悠關(guān)、何去何從的熱議，仍在繼續(xù)：

“歐、歐、歐……喊一聲我的親兄弟！你真的不走了嗎？本屬于天空，就應(yīng)該留下翅膀的痕跡……有水有草，就是樂土，無風(fēng)無雨，才叫安逸。更何況，還有眾多佳麗，等你去愛，又何必如此執(zhí)拗，空守一隅？”

“哦、哦、哦……應(yīng)一聲我的眾姐妹、親弟兄！是的，我打算廝守這片土地！這世間，正因為存有太多險阻，我們才展開沉重的雙翼。如果沒有嚴(yán)酷的冬季，有誰，愿意長途遷徙？

不錯，青山處處埋忠骨，可我們，現(xiàn)在已有了桑梓地。更為重要的是，它是流淌過我們祖脈的沃壤，雖然曾一度深陷貧瘠。

至于愛情，我與枊笛早已許下諾言，從一而終，生死相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