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鈺
最后的贏家
梅鈺
早起,狗剩被一股子尿憋醒時,聽到窯洞外旋著幾嗓子哀音:“爹啊……”。狗剩就知道,準(zhǔn)是狗日的敖玉死了。
這時狗剩疑心憋醒自己的根本不是那泡子尿,而是敖玉瞇起的眼睛,嘟起的嘴唇,撲扇著的巴掌,或者他鼻孔里呼出的一口氣,嘴巴里滋出的一個音,額頭冒出的一滴汗。倘在平時,在想起敖玉表情的無數(shù)個日里夜里,狗剩一定會套上他的大褲衩子立在院里那棵長得沒有一人高卻再也不肯往上冒一寸的老梨樹根子底下吼一嗓子:“數(shù)十年東征又西闖,嗆兒得嗆,才扶得漢室一脈長?!?/p>
不管日夜晨昏,不管春夏秋冬,不出五秒鐘,敖玉肯定就會出現(xiàn)在隔開兩家的那堵豁牙土坯墻前。好像是,他是他這一嗓子附帶的東西,是他略帶沙啞的破鑼嗓子中必然的產(chǎn)物。敖玉罵,狗剩你狗日的再嚎!你再嚎我就在你嘴里塞塊石頭!
“你還給我塞石頭?等我給你塞吧!”這么一想,狗剩有了精神,他從自己的熱被窩里竄出來,赤著身子在地上的尿桶里滋了一泡尿,尿點子濺到了他左腿膝關(guān)節(jié)以下黑粗長腿的肉上,他抬起左腿在右腿上蹭了蹭,在滿屋子濃重的尿臊味里套起自己的行頭直直沖出屋子。
他聽見從敖玉大女兒秀娥撕扯開的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爹啊,爹啊,我的苦命的爹??!”眼眶就濕了,想:敖玉死了,兒孫繞膝幸福連綿的敖玉也能死了?那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么意味?!
這樣想時,他停住了腳步,抬起頭。透過一棵梧桐樹參天的枝葉,望見淡藍色天幕上懸著的那輪殘月,慘白慘白、邊緣殘缺,像一只渾圓的玉米面餅子被誰啃過一樣。更像是,怎么可能,像是敖玉詭異的一張臉、詭秘的一副表情。
這張臉,狗剩太熟悉了。這副表情,狗剩也太熟悉了。
還在兩個人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們每人從家里偷了一毛錢,合伙在村代銷店買了七顆冰糖疙瘩,吮到最后,剩下一顆沒法分,敖玉就說咱打賭,誰贏了誰吃。狗剩說我還怕你不成,賭就賭。敖玉就跟狗剩打賭,說天下萬物水洗為凈,要不然咱們的媽為啥成天洗衣服洗菜洗鍋洗碗。狗剩反駁說眼不見才為凈,說你知道這冰糖疙瘩是啥做的,咋做出來的,稀里糊涂還不是全吃了?爭到后來,狗剩從村小學(xué)的木柵欄中伸進去一只臟手拾了塊黑炭扔給敖玉,說你說水洗為凈,你去把它洗干凈。敖玉接了黑炭,“日”地一聲扔回小學(xué)院,另一只手把冰糖疙瘩“刺”地一下扔進土窩里,扔進土窩他還不罷休,雙腳跳在上面狠勁擰了幾下,這才拾起遞給狗剩,一邊說,給你吃給你吃。狗剩氣得直跺腳說這還怎么吃啊,這都臟了還能吃嗎?敖玉說這可是你不要,不是我不給啊。說著將冰糖拾起,就近跑到一家用水洗了,塞進自己嘴里美滋滋地。那時他的表情就同這狗日的殘月一個樣。
還有一次,兩個人和一幫子同伴在一起玩,敖玉說你們敢不敢跟我打賭。眾人問打什么賭,敖玉說我做什么動作,你們做什么動作。其他孩子知道敖玉鬼點子多,怕自己吃虧,死活不敢應(yīng)戰(zhàn),只有狗剩自恃膽大,以為敖玉大不了是去扒個墳?zāi)?,捅個蜂窩,黑夜里貼個紅舌頭披個白
床單蹦蹦跳跳嚇唬人,就大大咧咧說他敢。敖玉說你要是不做你就得管我叫一輩子爹,狗剩說叫爹算什么呀,我管你叫爺。于是,兩個人開始賭。敖玉在罐頭瓶子里接了一瓶尿,狗剩也在罐頭瓶子里接了一瓶尿,敖玉拿樹枝挑了塊豬糞扔到瓶子里攪勻了,狗剩也挑了塊豬糞扔進瓶子里攪勻,兩只瓶子里散發(fā)出陣陣惡臭,把眾人熏糊涂,一齊將口鼻捂了。就見敖玉伸出右手食指指頭浸到臭液里,不停地攪啊攪,攪了一會后把指頭拿出放進嘴里吮了。眾人“呀”了一聲,齊齊拿眼窩盯狗剩,狗剩不想一輩子給敖玉當(dāng)孫子,心說他能做到,我為啥做不到,硬著頭皮也浸了,也攪了,也吮了。一時間,覺得胃里翻騰起千軍萬馬,午飯吃下的一大碗雜面糊糊翻江倒海前沖后突從口腔里奔涌而出。這時,狗??匆娍珊薜陌接裾w躍起身,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我用食指攪屎,吮的是中指。這個笨蛋,他真的吃了屎!”
狗剩一輩子都忘不了敖玉當(dāng)時的表情,那表情維持了幾十年,挫敗了他的一生。
現(xiàn)在,狗剩又開始朝前走了。他一邊晃著五大三粗的身子,一邊用一只手撥拉自己稀疏雜亂的頭發(fā)。頭發(fā)花白,栽在圓滾滾的大腦袋上,時而短得不能再短,時而長得不能再長,更多時候,是不短也不長,就那么亂乎乎地在腦袋上。他兩只大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高鼻子、闊嘴巴,大手大腳,粗胳膊粗腿,寬闊的上身總是不分四季地套著一件青灰不辨本色的夾克衫子,夾克衫里面,要么套一件圓領(lǐng)半袖老漢衫,要么是毛衣線衣棉花衣,而下身呢,常年累月的也總是那么一條土灰灰的黑布褲子。人說“男人的衣,女人的臉”,狗剩從別人的目光里,很輕易就能看出他們對自己的評價。歸根結(jié)底,他是一個沒女人的光棍漢。
狗剩能變成光棍漢,還不是因為敖玉?他兩口子吵架,敖玉就總指教他,說狗剩你那么大聲干嘛,有理不在言高嘛,你吼得高你就占理了?敖玉一說話,狗剩的粗喉嚨更粗,破鑼嗓更破,不但吼得越高,還伸出四肢要動手動腳哩。沒幾天,狗剩的媳婦就跑了,跑了以后再沒回來。
狗日的敖玉你再管我,你再來管我!狗剩想。
這時,他已經(jīng)坐在了敖玉的身邊。秀娥坐在他的對面,張著空洞的大嘴嚎:“爹啊,爹啊!”哭聲從喉嚨里毫無節(jié)制地流瀉出來,穿過狗剩的耳畔飄旋在村莊上空漸行漸遠。亦無節(jié)制的淚珠子在她眼窩到下頰骨的距離暢快流成一條河,又滴滴答答地流到她米白色褂子的前胸。狗剩看到那一處的顏色跟敖玉的臉色相同,看到秀娥撲在敖玉身上,推著,拉著,搡著,叫著:“爹啊,你起來啊,你起來!”
敖玉任由秀娥無禮地粗暴地推搡,他不吭不哈,不聞不問,雙目緊閉靜靜地躺在炕上,他狹小干瘦的黑紅色臉上掛滿歲月鐫刻下的一條一條鮮明的紋路,每條紋路里仿佛都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塵。他塌扁著的鼻子上印著幾顆黑色的老年斑,有幾根花白的鼻毛從鼻孔里肆無忌憚地探出身體。他的牙豁掉了,豁掉的牙讓他的緊緊閉合著的嘴唇深深地癟進嘴巴里。他的容貌便平板成一幅像,一幅讓人無限感慨時光無情歲月如梭的蒼老遺像。
可狗剩知道,敖玉才剛剛五十五歲。倘若敖玉在此刻睜開他那雙黑豆般的小眼睛,讓那狡猾的目光再一次掃射過自己的身體,他依然會本能地感受到他的靈動,他不同于自己的一種圓滑機智。狗??隙?。
他看到村里人都來了??刹?,人死不能復(fù)生,全村人都會互幫互助完成送敖玉起程的繁雜儀式呢。空中飄著幾縷輕煙,是村支書茂山吩咐誰燃起的清香,還有誰已經(jīng)在腳邊燒了幾刀黃表紙。熱心腸的六嬸扶住敖玉的老伴秀娥的娘,說妹子,你可不敢再哭了,這敖玉死了,他一口真氣還在空中懸著哩,你得打起精神來送他上路啊。
狗剩眼見著秀娥的身體一哆嗦,她下自覺地收了聲,往空中瞅了一眼,幾顆淚花子就凝在了臉上。
你狗日的還有一口氣?狗剩啞然笑了,無聲地抽動了一下身體,大紅臉膛因為他的抽動牽出幾條清晰的紋路,他用一只手偷偷伸進被窩里,揣到敖玉一只手,冰了,涼了。
老以前,敖玉的手綿、軟、柔若無骨,倘若不是他唏唏噓噓地笑出聲,狗剩一直以為那是秀娥娘的手。兩個人在打賭,從小到大,他們就總是打賭。敖玉說狗剩你敢摸那女子的手嗎?那女子走在他們前面,一條大辮子甩在豐碩的屁股蛋子上,屁股一擺一擺,發(fā)梢也跟著一擺一擺,那個撩人,那個動心。狗剩說那有啥不敢的,別說她的手,就是她的奶子我也敢揣兩把。敖玉說你不摸你就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狗剩說我摸了你就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說著,雄赳赳氣昂昂就攆上去要摸呀。敖玉說你等一下,自己先跑到女子跟前嘀咕了幾句,就帶女子來到集市的最南角。集市南角是賣衣服賣布的,人來人往,狗剩就見著好些個村里人,使得他一時竟有些不敢造次了??砂接窀酉喔谇邦^走,使勁丟眼色讓狗剩行動,狗剩腦袋一發(fā)熱就一步上前抓住了。狗剩抓住了,還狠勁揣摸了幾把,這才意識到自己抓的是敖玉斜著半拉身子探過來的手。敖玉笑得直不起腰來,那女子也捂著嘴吃吃地笑。后來,敖玉就總背著狗剩到集市上找那女子,再后來,那女子就成了敖玉的老伴秀娥的娘。
現(xiàn)在,敖玉的老伴秀娥的娘花白頭發(fā)亂成一只草雞窩,她手里捧著一套金黃色底有著黑色中國結(jié)圖案的中式服裝,整整齊齊放在炕邊,再打了一盆熱水,要給敖玉梳洗打扮呀。
“快快快,我給敖玉脫!”狗剩坐在敖玉身邊,一只手已經(jīng)掀開敖玉身上的被子,將手探近他冰冷的身體。秀娥不滿的目光從狗剩的手里移挪到父親臉上后變了內(nèi)容,她似乎很自然地想到,這個停了呼吸冷了軀體的“父親”跟日常碎碎叨叨的父親已經(jīng)不能同等對待,他這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已經(jīng)被物化。她能做的,只是配合傳統(tǒng)的民俗,送他起程去往另一個世界。
于是,秀娥同狗剩一起將敖玉剝光了。被剝光的敖玉赤條條地,無知無覺,不羞不澀,任由眾人的目光掃射來掃射過。狗剩就瞥見敖玉那條根,萎縮了的,像一只曬干胡蘿卜般的根。狗剩啞聲笑了,你狗日的,難怪尿不高。
狗剩正想趁亂用手捋一下敖玉的根,卻聽見茂山刺拉拉的聲音:“狗剩,你狗王八還在炕上?快下炕干活呀。”狗剩“噢”了一聲,伸出手在敖玉的身上隨便摸了兩把,從哽咽著拿溫?zé)崦聿潦冒接裆眢w的秀娥身邊爬過,趿起破鞋走出屋子。
天已大白,聞訊趕來的村里人依著慣例將院子占滿了。狗??吹綉T常做菜的吉庭正同幾個小伙子把一口大鐵鍋安放到剛剛壘好的爐灶,爐灶壘起來后,很快就要燒出大鍋滾燙的沸水,要褪豬毛、褪雞毛呀。不遠處,大林拿著把殺豬刀才放倒一只膘肥體壯的大母豬,豬圈內(nèi)的一窩豬崽子眼見著自己的母親被殺,集體鳴唱出凄厲悲傷陰森恐怖的哀悼曲。榮立守在雞窩旁,“咕咕咕”地誘叫公雞母雞,出來一只殺一只,大洗衣盆里已經(jīng)扔進去了七八只雞的尸體。還有人在七手八腳地搭架子、掛棚布,要給敖玉做靈堂,供親人朋友磕頭祭拜呀。
狗剩圍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想找點活來干,可腦子里卻始終烙著敖玉那張蒼白遺像般的臉。該死的,從那張臉上竟然伸出千手千腳,在撕扯他,在抓撓他哩。莫不是狗日的敖玉怕寂寞,要叫我陪他一起去?狗剩想。他聽見敖玉二女兒秀月的哭聲遠遠地從村外公路上傳過來:“爹呀,我可憐的爹呀,我才兩天沒見你,你咋就走了呀。”哭聲由遠及近,秀月就從大門外走進來,一哭二顫,身子立不穩(wěn),她的女婿緊緊攙著,兩人從眾人避開的一條通道上踉踉蹌蹌進屋了。接著,屋里的本家女親就伴合著秀月的聲音共同奏響哭的協(xié)奏曲,“爹呀”、“叔呀”、“伯呀”……
這哭聲把狗剩的心揪得七零八落的,他轉(zhuǎn)出院子,踱到他跟敖玉前幾天還打賭尿尿的打麥場。打麥場向陽,早早亮起燦爛的陽光,將場邊一株老杏樹的樹影投射在那面參差的土墻上。土墻斑駁,醒目著的兩道污水印子留下了兩個老男人的百無聊賴。敖玉說,你跟我賭了一輩子,從沒有賭贏過,這老了老了,你還敢賭嗎?狗剩說,我怕你個老狗!敖玉說咱不賭別的,就看誰尿得高。狗剩個子高,站在了低凹處,敖玉個子低,墊了兩塊磚頭,兩個老男人站齊齊的,就對著這面土墻尿起來。結(jié)果還是狗剩尿得高。狗剩的得意還沒有來得及釋放呢,敖玉就說你尿
得高頂個屁用,你是尿出一兒半女啦,還是尿住老婆不走啦?這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遲早一抷黃土葬了身。到時候,誰給你入殮燒香,誰給你燒幡祭奠?誰能在你靈堂前哭一聲,你尿得高!你尿得再高,也是個孤鬼,死后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
人常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敖玉卻總往狗剩的傷心處撒鹽。這就讓狗剩不得不經(jīng)常面對死后無著無落的致命性打擊,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
院里是越來越熱鬧了,村支書茂山不但會當(dāng)總管,還寫得一手好字,狗剩看見經(jīng)茂山親筆書寫的白底黑墨的挽聯(lián)已經(jīng)由幾個小伙子掛在了大門上,寫的是:“悲聲難挽流云住,哭音相隨野鶴飛”,橫批:“駕鶴西去”。院里的兩孔窯洞上也都掛了相應(yīng)的挽聯(lián),一副是:“一生儉樸留典范,半世勤勞傳嘉風(fēng)”,另一副是:“良操美德千秋在,高節(jié)亮風(fēng)萬古存”。四四方方、用紅白藍條紋篷布圈起來的靈堂也搭起來了,兩角掛在釘在窯面上的鐵釘子上,一角掛在院里的梧桐樹上,還有一個角,用繩子系了懸在遠遠的院外的一棵歪脖子老柿樹上。村莊的上空彌漫出退豬毛的味道,褪雞毛的味道,腥臊的、惡臭的味道,這是大林和榮立在埋頭清理豬和雞們的身體。換一種說法,這是豬和雞們在接受為敖玉陪葬的終極洗禮。
狗剩從打麥場踱回到院子里,他看到靈堂里擺著兩張長條凳,敖玉的兒子國強正同幾個壯實漢子抬著門板朝那里走去。門板上,躺著穿好壽衣蒙了黃裱蓋臉紙口含銀元的敖玉。
狗剩知道,敖玉的棺木材料還在鎮(zhèn)里老木匠的電鋸子下脫胎換骨著哩。敖玉得的是急病,前兩天突然四肢抽搐不會言語不會動彈了,村里人總說是中風(fēng)了,頂多落個口眼歪斜,半身不遂,誰知道早晨就突然死了。按村里的習(xí)俗,人最遲放到晚上就得入殮,敖玉就穿了村東老森頭給自己預(yù)備的壽衣。老森頭個子高骨架大,他的壽衣套到敖玉身上顯得很長很寬很大,袖子褲腿松松的緊了好幾匝,幾個人一動彈衣服就跟著忽閃。
“叔,你看啥哩看,快搭把手!”聽國強吼,狗剩就伸出了手,扶住門板中央,將敖玉穩(wěn)穩(wěn)送到條凳上。國強又調(diào)度幾個漢子七手八腳地在條凳周圍撒上干草,在前面掛了條黑色帳子,將敖玉與人群隔離開。
國強有二十三四了吧,敖玉這老孫子,十年生了三個娃,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嫁得好,兒子年前也娶了媳婦,光景過得滋潤著呢。狗剩心里一陣酸意,他看到敖玉的一雙女兒及女婿外孫和眾親友已經(jīng)穿上孝衫戴上孝帽,哀音顫顫地圍簇過來,在靈前的席子上跪了或坐了。用自己的方式哭,搶天動地的,微音哼哼的,無言抹眼淚的,哭累了,就歇一會,起身燒張紙,續(xù)炷香,或者到靈堂后面的茅房去大小解。狗剩數(shù)了一下,靈前密密麻麻的跪了二十來個人。他在心里劃算著,若自己死了,跪在靈前哭幾聲的人能有幾個,三個?五個?六七個?誰張羅呢,自己沒有生下個一男半女,這血脈就斷了,斷了血脈的人,還有誰會張羅別人哭他呢?
難道真像敖玉說的,自己要做個孤鬼?而這敖玉偏就活著死了都能享受所有的好事?
狗剩被自己胸口的一股悶氣憋出了尿意,他繞過靈堂去茅房,茅房還是老式茅房,埋在地下的大老甕的甕口安了幾塊大石板,湊成個便于人體直立下蹲的長方形,若把石板揭開,就能見著一甕泛起綠毛蛆蟲的屎糞。狗剩想尿,沒尿出來,他系緊褲子走出茅房。一扭頭,見正正方方的靈堂左角有一條縫,縫不大,但足以容他穿行,他突然想再看看敖玉,瞅瞅四下無人,一個側(cè)身便進去了。
敖玉靜靜地躺在門板上,他的臉此刻是蠟黃的了,同額上貼著的黃表紙和黃色的壽衣屬于同一個色系,他的雙手,被人環(huán)在了一起,放在肚腹部,兩只腿直直地毫無交錯地擺在那里。狗剩蜷了雙腿坐在門板旁邊,看著敖玉,他實在太瘦小了,是不是沒了那口氣,身體骨骼都會變矮縮短?倘若自己沒了那口氣,會不會也縮成這樣?狗剩漫無目的地想著。這時,他聽見秀娥的一聲哭:“爹啊,我可憐的爹呀!”他腦子里突然生起一個念頭:狗日的敖玉,你說我死后沒人哭?我就讓你死后沒人哭!狗剩想起一個詞語:預(yù)支。是的,他狗剩要趁著這個機會,提前預(yù)支
自己的喪禮,接受這隆重的祭奠?!
狗剩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看了敖玉一眼,敖玉躺在門板上無靈無感。外面為著他忙成一團,亂成一團,哭成一團,他卻無靈無感!狗剩覺得這簡直是玷污了這喪禮,簡直是浪費了這氣氛,他馬上決定要將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于是他把敖玉抱離了門板放在地面上,自己躺上去,剛躺上去,他又立刻跳下來,他覺得既然這場喪禮已經(jīng)成為他狗剩的喪禮,那一切都得照規(guī)矩來。于是他跳下門板去脫下敖玉的衣服,扒了敖玉的褲子,褪了敖玉的新鞋新襪。敖玉是赤條條套著壽衣的,他就也將自己脫得赤條條的,脫光了,再套上敖玉的壽衣。狗日的敖玉,就你這小身板你配穿這好的壽衣?狗剩心說,這壽衣明明就是為我預(yù)備的。他看著赤條條的敖玉,身材短小形體瘦弱的敖玉,順手揭了敖玉額上的蓋臉紙貼在自己額上,取出敖玉嘴里的口含錢含在自己嘴里,再用足尖輕輕一踢,便將敖玉踢送到門板底下,又抓起幾把凌亂干草覆住敖玉赤裸的身體。做完這一切,狗剩才心安理得地躺上門板。
這時,外頭涌來新一輪的啼哭,這是哪一個親戚才從遠處趕來了,敖玉的兒女們正跪拜著對方,用哭聲將他們迎回屋去,接著,他們就要換上孝衣孝帽,加入到守靈的隊伍,重新引發(fā)新一輪的“爹呀”、“伯呀”、“爺啊”……
狗?;桀^了,想把這場屬于自己的喪禮完成得完美無瑕、活靈活現(xiàn)。他聽到院子里人那么多,那么吵,哭聲又那么響,就放心大膽地應(yīng)出聲。外面哭“爹呀”,他說“哎”,外面哭“伯呀”,他說“哎”,外面哭“爺呀”,他也說“哎”。
很快,院里升起一陣又一陣的香氣,這是吉庭煮肉的香味飄起來了,是他燒雞的香味飄起來了,是他做好一鍋子大燴菜的香味飄起來了。眾人哭累了,忙累了,總算熬到吃飯的時候了,人人就去筐里取碗取筷,舀一碗燴菜,夾一個饅頭,找地方去吃,一時間,院子里竟靜悄悄的了。國強舀了一碗先敬爹,供桌挨著帳子放著,一帳之隔,是狗剩。國強不知道,他只當(dāng)是他爹,就喊一聲:“爹啊,我給你送飯來了,你吃?!被枇祟^的狗剩沒聽見外面那么靜,他條件反射般應(yīng)了一聲:“哎!”國強頭皮一緊,立即大吼:“茂山叔,你來!”
茂山以為國強太累產(chǎn)生幻聽了,笑他年輕娃娃沒經(jīng)過事,哪見過死人還給你應(yīng)話的,說著就上前將帳子揭開了。眾人一看,黃裱蓋臉紙正隨著“死人”的鼻息一起一落呢,“詐尸啦!”不知道誰吼了一嗓子,人群立時亂了,像沒頭蒼蠅般亂闖亂撞。狗剩想給大家解釋,誰知道他的起身站立,竟讓大家生發(fā)了更為凄厲的驚呼和沒頭沒尾的逃竄,只一會功夫,偌大的院子就沒了人影。
“你狗日的,也有今天!”狗剩罵道。
責(zé)任編輯 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