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自重
朱光潛先生說:“中國向來有詩話而無詩論。”但他在指出中國傳統(tǒng)詩話“不成系統(tǒng),缺乏科學精神和方法”的同時,也肯定它有“片言中肯,簡練親切”的長處。實際上詩話也是詩論。綿延一千多年的詩話寫作,就是對詩詞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總結和理論升華,對于中華詩詞的高度繁榮、高度成熟,使中國成為備受推崇的泱泱詩國,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到了現(xiàn)代,這種文藝隨筆仍不時載于報頭刊尾,供廣大讀者隨時翻閱,只需三兩分鐘便能有所得,有所悟,余味悠長。尤其在當下生活節(jié)奏快、網(wǎng)絡傳媒大普及的條件下,長篇巨制的理論專著能坐下來讀的人不多,短而精的詩話卻因其突出“關鍵詞”而頗具優(yōu)勢。
闊別60余年的老同學徐文華,近來以他的《沙哥雜話》(稿)示我。其內容龐雜而豐富,透過散點剖析的思想火花,連貫起來思考,原來是一本以傳統(tǒng)詩話形式寫成的詩學著作。其中有少數(shù)涉及小說、雜文、戲劇、繪畫,也都屬于廣義詩學范疇。絕大多數(shù)是講詩歌的。涵蓋詩歌源流論、情志論、語言論、格律論、風格論及新舊體詩比較論等諸多方面。行文短小精致,形式不拘,生動活潑,“片言明百義”,其中不乏精到見解。字里行間,飽含博覽群書、知人閱世和寫作實踐的體驗,吸取歷代詩論成果,揚優(yōu)辨劣,發(fā)微顯隱,觸類旁通。他很注重摘引古今優(yōu)秀詩詞的名篇佳句,寓理論詮釋于詩意品賞之中,使讀者在賞心悅目中獲得豐富、深刻的美學營養(yǎng),避免把干巴巴的說教塞給讀者,深入淺出,頗顯功力。
文華對新舊體詩現(xiàn)狀的批評,引起我的共鳴。他主張批評要有辣味,要講實話,力求準確,反對華而不實。認為發(fā)展文學事業(yè)只憑“幾個文人藝客”“一捧成名”,給“名人權士”錦上添花,難以持恒。他深知新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旗幟下高歌猛進,主宰詩壇幾十年,但對其現(xiàn)狀并不滿意。覺得它“自由奔放”但“奔而無羈”,“拖泥帶水”,詩句比散文句子還長;以堆砌形容詞代替意境、形象的塑造,弄巧成拙;以朦朧混淆含蓄,故弄玄虛,不知所云;空間上“大跳躍”,邏輯上“大顛倒”,語無倫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接地氣,靠書本上得來的感受寫詩,“以文字之花哨掩生活之貧乏”;一句詩分五行便吹噓為“建筑美”,還有更離奇的“一字詩”。如此等等,怪詩疊出。在新詩舉步艱難之時,舊體詩詞出現(xiàn)復興局面。“不薄新詩愛舊詩”甚至“勒馬回韁寫舊詩”的,大有人在。運用傳統(tǒng)詩詞精美的格律形式,抒寫新時期社會現(xiàn)實、人生經(jīng)歷和人民心聲,勢不可擋。但應酬、應制、應景的“三應”詩和附庸風雅的“格律溜”等平庸之作太多,真正稱得上詩的精品鳳毛麟角??吹贸鑫娜A是更喜愛舊體詩詞的,他呼吁全面發(fā)揮詩詞的社會功能。作為時代號角和鼓點的政治抒情詩,是詩壇的強音,散發(fā)著浩然正氣。但不能一花獨放,要適應人民群眾多元審美情趣,培植一座千姿百態(tài)的詩詞百花園。他列舉的田園詩、閑適詩、情愛詩、理趣詩、諷喻詩、詠物詩都淵源有自。他認為,“詩不能脫離政治,但也不能成為政治的附庸”。更多關注民間疾苦和社會良知,愛憎分明,歌斥得當,詩人責無旁貸?!氨┞段膶W永存,歌德文學易折”的議論發(fā)人深思?!安灰娏髋?,只見風派”的感嘆令人警醒。關于靈感的生成,構思的孕育,情景的觸發(fā)與交融,意象、意境的溶鑄與升華、語言的精選與錘煉,“賦比興”的理解與運用,格律的繼承與改革,都是提高詩詞創(chuàng)作質量的重要因素,他含英咀華,一一道來。
詩話、詩論,都是以對詩歌現(xiàn)狀的批判和詩歌發(fā)展的導向為旨趣的。中國詩歌走向何方?是幾十年來詩學爭論中的一個重大問題。毛澤東講了舊體詩一萬年也打不倒。又講了中國詩歌發(fā)展要以新詩為主,要在民歌和古典詩歌基礎上發(fā)展新詩。改革開放以來,這些意見仍得到主流輿論的認同。因為這是現(xiàn)代大眾文學發(fā)展總趨勢決定的。不過,作為發(fā)展方向的新詩,自應是在民歌和古典詩歌基礎上的新詩,是具有中國氣派、中國神韻的新詩,而不是西化、散文化、“去中國化”的新詩。毛澤東還講了舊體詩不宜在青年人中提倡,此話遭到不少人質疑。舊體詩重現(xiàn)生機以來,其作者在青年人群中大量涌現(xiàn),不少人在各種詩刊、詩賽中嶄露頭角,他們更是蓬勃興起的網(wǎng)絡詩詞的主力。這里涉及到許多人視為鐐銬的格律問題。正是高度完美的格律,使中華詩詞具有無與倫比的音樂美,也促使詩詞愈臻精致。而削弱音樂美,自由放任,正是新詩發(fā)展中的一個敗筆,一條歧路。毛澤東自己也講:“不論平仄,不講押韻,還算什么格律詩?掌握了格律,就覺得自由了?!笔聦嵳侨绱?,對于青年人,格律并不神秘,在經(jīng)過對一些經(jīng)典詩詞的熟讀、背誦,具備一定欣賞能力之后,便心馳神往,躍躍欲試,欣然走上舊體詩詞寫作之路,欲罷不能。格律不僅未成為束縛詩情的鐐銬,而且從中感受到因難見巧,因嚴見工的無窮樂趣。幾十年來,對詩詞格律放寬和改革的討論一直在進行中,一些詩界達人都反對泥古不化,有的提出“押大致相同的韻”或“鄰韻通押”,主張在聲韻和內容實難兩全之處,允許突破,不以辭害意。中華詩詞學會大力倡導以普通話為基礎的新聲新韻,組織制訂出版新韻書,提出“倡今知古”、“求正容變”等指導方針,引導中華詩詞更好地適應時代,面向大眾。不久前,習近平主席,針對上海把一部分古典詩文從中小學教材中刪掉引發(fā)廣泛批評的事件指出:“我很不贊成把古代經(jīng)典詩詞和散文從課本中去掉,‘去中國化是悲哀的。應該把這些經(jīng)典嵌在學生腦子里,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這是非常正確的。在民歌和古典詩詞基礎上發(fā)展新詩,從雜交、融合、孕育、優(yōu)選到成熟、完善,將是一個漫長的社會實踐進程。從詞的發(fā)展歷史看,不算以敦煌曲子為代表的民間詞,僅以相傳為李白所作之《菩薩蠻》、《憶秦娥》作為文人詞的開端,經(jīng)過中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年令詞成為氣候,花了250年,其后到北宋中葉才臻于極盛。這期間詩與詞一直并駕齊驅,蔚為壯觀。當代詩人、詩論家丁芒先生的觀察與判斷很值得關注。他認為目前新詩與舊體詩已成“雙峰并峙、二水分流”之勢,舊體詩需要走向現(xiàn)代,新詩在面向世界的同時需要回歸民族?!靶屡f體詩必然在前進中互相吸收、補充、矯正、融合”,“當兩條非水平線交叉之日,就是產(chǎn)生新體詩之時”。我對這樣的路徑和前景持樂觀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