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
高低的手臂已經(jīng)端得發(fā)麻,他端著自制的火焰噴射器,死死盯著遠(yuǎn)處那群伺機而動的人。他們中不少人早已靠著路邊的大樹,抽起煙來。這群穿著新制服的人,就是備受非議的城管。今天他們協(xié)助一輛推土機,來拆除這片廢墟中的最后一間舊居——高低住了大半輩子的家。三個月前,新制服們就像一股橫沖直撞的巨浪,成功沖垮了這里的一間間舊居,他們拆除了舊的牌坊,舊的青石巷路,舊的巷內(nèi)石井,明朝人用的舊拴馬石等等。新制服們背后的新領(lǐng)導(dǎo)們,熱切憧憬在這片瓦礫橫飛的廢墟上,筑起一幢幢直插青天的新大廈。他們要把模糊又遙遠(yuǎn)的未來,變得清晰又伸手可及,希望每天晨起,一探頭就能望見窗外展現(xiàn)的未來——筆直的大道和摩天大樓……
新領(lǐng)導(dǎo)手下的新制服們,曾經(jīng)半夜偷襲,拆除了一對夫妻的舊居,順便還娛樂了一把,剝光了兩人身上的內(nèi)衣,冷漠地把這對夫妻趕到戶外。那時,高低為了對付已經(jīng)臨近的危險,正在加緊制作各種對抗拆遷的武器。他用鐵管制作了噴火頭,用很長的軟管連著另一頭的煤氣罐。別看這款噴火器樣子簡陋,照樣能噴出紅撲撲的長長一截火焰,足以嚇住那些企圖闖入他家的新制服們。高低接濟了那對裸身的夫妻,拿出自己和老婆的衣服,讓他們穿上。他翻找老婆的衣服時,心里驀地涌起一股傷痛。他老婆文革期間也曾遭受過類似的羞辱,當(dāng)然是更大的羞辱——紅衛(wèi)兵們把他老婆關(guān)在辦公室的隔壁,剝光了衣服,雙手被一根繞過房梁的繩子捆住。一天,他老婆感覺快要來例假,于是央求那群年輕人,允許她戴上月經(jīng)帶,沒想到,領(lǐng)頭的人竟哈哈大笑,說:“我們就想看你月經(jīng)流下來的樣兒,我們正想開開眼呢,是不是?。俊彼仡^掃了一眼他的同志們,同志們馬上心領(lǐng)神會地大聲附和:“是啊,我們都是有探索精神的青年,我們當(dāng)然也要探索一下你的月經(jīng)……”哄笑聲再次淹沒了他老婆的央求聲。
被放出來的當(dāng)天,高低老婆就選擇了割腕自殺。幸虧經(jīng)過歷次政治斗爭,高低已有很高的警惕性,及時發(fā)現(xiàn)了老婆的異常,救回她一命。打那以后,他老婆的目光總是有些遲滯,動不動嚷嚷要自殺,很顯然,她患上了抑郁癥。高低從此展開了與死神爭奪他老婆的搏斗。他讓自己靈敏得像一根神經(jīng),老婆只要稍有不安的翻動聲,就能令他從夢中驟然驚醒。他一次次粉碎了死神的陰謀,成功讓老婆與抑郁癥相伴四十年,相安無事。直到去年的一天深夜,他一覺醒來,伸手去摸身邊,嚇了一大跳,老婆睡的那半邊床竟然空空如也。他馬上開燈滿屋找老婆,居然不見蹤影。他頓感大事不好,操起長柄手電筒,就奔出門去。他后悔自己睡得太死,這種神經(jīng)大條的事,四十年來還是第一次發(fā)生在他身上。按理說他老婆起身、下床、開門、關(guān)門,肯定要弄出不少聲響,他居然酣睡如初,沒有絲毫反應(yīng)。他想,難道自己是被美夢纏住了?他是做了一個美夢,夢見自己挨著舊居蓋了一間新屋,打算給兒子住——現(xiàn)實中他和老婆并未生子,醫(yī)生始終也沒弄清未能育子是他的問題,還是他老婆的問題,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倆的問題。也許夢過于完美,他始終不愿離開夢境,明知自己陷在夢中,依然走遍新屋到處找兒子……
高低被地上的磚頭狠狠絆了下,差點摔倒。他用手電筒的光束,照著那塊和他過不去的磚頭,突然意識到自己老了。他一向纖敏如絲,走了大半輩子的路,從沒犯過這樣的低級錯誤——他居然一腳踩在磚頭上。再說,他夢見了與兒子合居的大房子,夢見這么完美的景象,并非一件好事。人老了就會這樣,會把過去沒有實現(xiàn)的事統(tǒng)統(tǒng)搬進夢里。那天深夜,當(dāng)他找到附近的二條巷,總算找到了老婆,但她已經(jīng)在窨井中死去。沒人說得清,他老婆是故意跳下去的,還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唯一的事實是,那口窨井的蓋子不翼而飛……高低為老婆和自己買了一塊租期二十年的雙穴墓地。(墓園方只肯簽二十年的合同,對方不能肯定這塊地二十年后能否繼續(xù)做墓園。高低繃著勁兒去問當(dāng)?shù)氐恼賳T,官員們也不清楚,他們對未來比高低還迷茫呢)他掐指算過,自認(rèn)為二十年內(nèi)肯定能與老婆在地下重逢,哪怕某天墓園辦不下去了,他和老婆的雙穴墓被人鏟除了,好歹他們的骨灰還會一起到處飛揚……
天上的死神俯瞰著這一切,大概已看不下去,就羞愧地來到墓園,扮成一個墓園的清潔工。死神戴著大口罩,穿著帶帽的風(fēng)衣,拿著一把竹掃帚,還是被高低一眼認(rèn)了出來,文革期間高低多次見過死神。高低給老婆焚完香,抬起頭,一眼就認(rèn)出死神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打量他。他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嚇得死神連連后退,用長柄掃帚頂著他,阻止他靠得更近,同時冷靜地勸道:
“你等等,還沒到時候,現(xiàn)在還不能帶你走,你還有大事沒干完!”
“大事?還有比老婆去世更大的事嗎?”
“有!還有同樣大的事!”
高低根本聽不進死神的解釋,他只想離死神更近點,但那把掃帚似有神力,令他死活無法再靠近一步。他就差掏出手機砸向死神了,但死神非常有紳士風(fēng)度,始終保持著心平氣和。為了安撫他,死神末了答應(yīng)道:“這樣吧,我保證你十年內(nèi)能和老婆重逢,但具體哪天,還要看你個人的造化?!边@句話讓高低的目光頓時變得柔和起來,一旦得到死神的承諾,他便放下心來。
回到家里,他翻找出購買墓穴的合同,閱讀有關(guān)二十年期限的條款,內(nèi)心涌起了一股欣慰之情。是啊,他今天能邂逅死神實在是幸運,至少死神的承諾讓他有了盼頭:按照死神的安排,他十年內(nèi)就能和老婆在墓穴里團聚,接著可以一起安安靜靜呆上至少十年,十年中的每個清明節(jié),他倆都能一同接受親朋好友的悼念,享受被菖蒲、菊花、排草等擁簇的脈脈溫情……
高低接濟的那對夫妻中,女的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雖然靠高低老婆的衣服遮了體,但心情并沒有變得輕松,恥辱像一根釘子,狠狠釘進了她的腦子。她再也忘不掉自己裸身站在戶外的一幕,那恥辱又無地自容的一幕:當(dāng)她和丈夫一絲不掛被驅(qū)趕到戶外,恰好遇到她班上的幾個小混混。小混混們就像打了雞血,異??簥^,故意主動向她打招呼,把食指和拇指塞進嘴里打出口哨聲。他們一邊仔細(xì)打量她的身體,一邊交頭接耳吃吃發(fā)笑。第二天,她就悄悄投河自盡了……
新制服們利用人數(shù)優(yōu)勢,對釘子戶采用持續(xù)騷擾、伺機偷襲的策略。他們成功偷襲了木匠的家,推推搡搡中,打斷了木匠的腿,讓他眼睜睜看著推土機搗毀了他的房子,壓爛了屋里那些尚未完工的紅木家具。住在小區(qū)東頭的一個教授也加入了這場抗?fàn)?,他提前把妻兒送到岳母家,自己操起了電焊活兒,用高錳鋼條把所有窗戶焊死,同時在門廳里架起了行軍床,日夜守著那唯一的出入口。有天深夜,新制服們用繩索從天窗跳了進去,迅速制服了教授,當(dāng)著他的面把房子推倒。教授后悔自己百密一疏,忘了把天窗焊死。當(dāng)新制服們和推土機司機干完了活兒,高高興興地撤離現(xiàn)場,教授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他就著殘垣斷壁上一根斜出的房梁,上吊自殺了……
高低因為防守策略得當(dāng),始終沒讓新制服們得手,他的家自然成了這片廢墟上碩果僅存的一座孤島。高低的噴火器顯示出了巨大的威懾力,沒有任何一個新制服敢正面沖向他。他們像狐貍,成天圍著孤島打轉(zhuǎn)轉(zhuǎn),隨時準(zhǔn)備伺機潛進屋里或繞到背后制服他。當(dāng)新制服們幫開發(fā)商逐一肅清了孤島周圍的釘子戶,挖土機就開始挖起了地基。大概懾于高低那款兇猛的噴火器,挖土機給他家周圍留下了一圈臺地,臺地外面是五米深的大坑。當(dāng)然,隨著坑越挖越深,高低家的地基成了深坑中一根粗大的柱子,高高擎著一爿舊屋。不睡覺時,高低就在臺地上四處走動,時刻警惕著周圍那個巨大的施工工地,警惕著腳手架上向他投來好奇目光的民工們。
新制服們已不打算冒險爬上他家的臺地,十來米高的臺地宛若古代城墻,非得用云梯才能爬上去。但高低對付云梯的辦法實在太多:噴火器的長長火舌,會令云梯上的新制服們無處可逃;高低自制的鋼叉,可以輕易推倒搭在臺地上的云梯;更可怕的是,高低還給他們準(zhǔn)備了從天而降的石頭……新制服們擅長的夜襲,也難以發(fā)揮作用,高低養(yǎng)著一條京巴犬,別看狗身形小,嗅覺和聽覺卻異常靈敏,臺地下面稍有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奔到懸崖邊一陣狂吠。
新制服們不得不改換策略,他們對高低的家圍而不殲,只是每天派人遠(yuǎn)遠(yuǎn)盯著他,不讓他有外出買東西的機會。高低囤積的食物只夠吃數(shù)月,面對新制服們的持久戰(zhàn),他開始感到力不從心。新制服們輪流值班,晝夜派人盯著他,令他食寢不安。三個月過去,眼看囤積的物品快要彈盡糧絕,高低突然忙碌起來。只見他不時進進出出,對著舊居和臺地測量估算著什么,不時地,他還在臺地上挖個坑,仿佛是看能否挖出水來。第二天,似乎覺得一無所獲,索性又把坑填平。負(fù)責(zé)盯梢的那些人,很快對他的忙碌失去了興趣,他們一致認(rèn)為他的精神已出現(xiàn)了問題,他開始表現(xiàn)出了無厘頭的行為。
一天上午,盯梢的新制服們驀地興奮起來,他們遠(yuǎn)遠(yuǎn)望見臺地的崖壁上垂下一塊白布,上面寫著一排黑字:“我認(rèn)輸了,你們上來吧,我同意搬遷!”新制服們將信將疑,用喇叭喊話,吩咐他把噴火器、鋼叉等如數(shù)扔下臺地,以此證明他的誠意。他轉(zhuǎn)身一一照辦,把噴火器、一只煤氣罐、鋼叉等統(tǒng)統(tǒng)扔進了深坑。接著,他們又命令他呆在屋里不要出來,他同樣遵命照辦。他們開始朝臺地搭云梯。新制服們通過云梯往臺地上輸送了十來人,然后才一起往屋里闖。這行人剛沖進屋里,有人就覺得不對勁,打算往回跑,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見火光一閃,轟隆一聲,舊居和臺地瞬間坍塌成了一堆黃土……
天上的死神流著眼淚,去問上帝:“您為什么請我?guī)瓦@個忙?您過去從不殺人,您就不怕晚節(jié)不保嗎?”上帝同樣紅著雙眼,滿眼轉(zhuǎn)悠著淚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中國人既然不相信道理,我想他們大概會被死嚇住吧。”
死神聽完,不屑地?fù)u搖頭:“我親愛的圣父,無論您吩咐我做什么,我都會無條件地去做,但我知道您的想法大錯特錯,中國人并不怕死,死嚇不住他們?!?/p>
上帝用罕見的茫然目光,死死盯著死神:“你是說……我在歐洲區(qū)、美洲區(qū)、非洲區(qū)用道德就能威懾住人類,但在中國區(qū),我用死也威懾不住他們?”
“沒錯,根本沒用!”死神用手背拭干眼淚,建議上帝重新考慮他在中國區(qū)的策略。上帝聽罷,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死神,第一次意識到死神對中國區(qū)的了解,遠(yuǎn)甚于作為圣父的他對中國區(qū)的了解。于是,上帝第一次略顯謙虛地問死神:
“那么……中國人最怕什么呢?”
“最怕沒錢!”
魯二毛被判了死刑,呆在單獨關(guān)押的牢房里。那個年代任何事都可以特事特辦,一切從簡。他不幸撞上“嚴(yán)打”,他的死當(dāng)然也要從速。臨刑的前一天,他拒絕進食??词貨]見過這么傻的人,覺得好奇,便來監(jiān)牢看他。其他死囚都巴不得死前能吃點肉,享受最后一點口福,偏偏魯二毛傻到竟要絕食。對一個即將被槍斃的死囚,絕食的意義在哪里呢?看守實在想不通,便來牢房一探究竟。
看守打開牢門,看見魯二毛正貼在墻上,用指甲往白墻上刻著一些印兒。因為戴著手銬腳鐐的緣故,刻的時候,腳鐐不時嘩嘩作響??词匾矞惤讐Γ粗切┛崴菩ㄐ挝淖值挠?,問他在寫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擺了擺手,腳鐐一陣嘩嘩作響。
“不知道?那你還寫得這么起勁?”
“就是想寫,管它是什么?!?/p>
看守仔細(xì)巡視了一番牢房,發(fā)現(xiàn)所有墻壁都刻著他的指甲印兒。
“你這幾天絕食,就是為了刻這些印兒?”
大概是看守眼里的一絲鄙夷,激惱了魯二毛,他氣鼓鼓地嚷道:“跟絕食沒關(guān)系。我這幾天就想當(dāng)作家,懂嗎?”他算用上了死囚的一點特權(quán),敢粗著嗓子與看守說話??词夭⒉挥嬢^死囚的這點性子,明天他就要翹辮子了,臨刑前有點忘乎所以、耍點性子也屬正常。
“什么?當(dāng)作家?”看守覺得自己如同一個瞎子走到了太陽底下,哪怕陽光再明媚,他還是啥也看不見。看守滿腹狐疑地打量著魯二毛,驀地想到他的腦子會不會是被死刑嚇出了毛病?看守用手指著滿墻的指甲印兒,語氣中略帶一絲挑釁:“就憑這些印兒,你想當(dāng)作家?”
一說到那些印兒,魯二毛倒變得心平氣和起來。他深情地打量著那些指甲印兒,臉上露出了一絲幸福的神色:“人一旦活不了幾天,才開始想自己為什么來到人間,活著為了什么?這么一想,我才覺得自己很蠢。”魯二毛就像說書人,把話停在了看守最不希望他停的地方??词啬托牡攘税肷?,見魯二毛沒有繼續(xù)往下說的意思,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床上。這么多年來,還沒有一個囚犯能像魯二毛這樣,激起他想與囚犯聊天的興致呢。
“快說說,你覺得蠢在哪里?”
看守越是催促,魯二毛越感到難以啟齒,直到看守和藹地勸他:“說吧,你明天都要去刑場了,還有什么話不能說呢?”
“那好吧,”魯二毛終于狠了狠心腸說,“我蠢就蠢在,總盼著日子過得飛快,巴不得年紀(jì)輕輕就把所有成人的事做完,其實我干嗎要糟蹋那個農(nóng)婦,總有一天我也要娶媳婦,到時誰還稀罕那種事?我真該像你們這樣,按部就班,不急吼吼的。你看你們什么該享的樂子都享了,什么事也沒有……”話音剛落,看守的臉色就變得有點難看:“喂——,什么叫該享的樂子都享了,什么事也沒有?怎么好話到你嘴里都變味了?那叫合法地享受婚姻的幸福,懂嗎?”
魯二毛破天荒地漲紅了臉。說來奇怪,過去他很少因為羞愧紅臉,這種事他只有過一次。那是他中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夏天因為酷熱難當(dāng),一入夜,家家戶戶都把竹床搬到戶外,竭力捕捉戶外睡覺的一絲涼爽。他家有個鐵律:所有人必須洗完澡才能上竹床。因為窮,家里只有一只能洗澡的大木盆。吃完晚飯,全家人只得挨個排隊洗澡,一般得等到奶奶洗完才輪到魯二毛。那天,魯二毛有點魂不守舍,班上新來了一個漂亮女生,就坐在他桌子前面,害得他根本沒有心思瞅黑板。放學(xué)回到家里,腦海里還飄著那烏黑的大辮子和白皙的細(xì)頸子。白天的美妙畫面,令他產(chǎn)生了幻聽。他坐在院子里等著洗澡,驀地聽見里屋的奶奶喊了聲他的小名。他立刻躍起身,跌跌撞撞,夢游一般闖進了里屋。里屋一片幽暗,他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就聽見奶奶大喝一聲:“你怎么進來了?小混蛋!”這一聲喝斥,令他內(nèi)心大驚,眼睛驟然像摘除了白內(nèi)障,看清了里屋的一切。只見奶奶端坐在大木盆里,像一個兇神惡煞的老鬼看著他,令他感到驚駭、恐怖。裸體的奶奶分明只是一副骨架,松垮的乳房、肚子和皮膚,仿佛因重力的拉扯,快要從骨架上脫落下來……他嚇得轉(zhuǎn)身就跑。
那天晚上,他直到最后才去洗澡。他坐在星空下,一直紅著臉,既羞愧難當(dāng)又驚魂不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正眼看奶奶。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漸漸忘了那個恐怖的畫面。
看守是個細(xì)心人,見魯二毛紅著臉,就說:“你還知道臉紅,說明還有救,雖然有點遲,但到了陰間,還是有機會去天堂的,去極樂世界。將來我們這些人也要去那里,說不定我們還能見面……”說著說著,看守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他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塊巧克力,因為體溫的緣故,它摸上去有點發(fā)軟,“來,你也別絕食了,還是死前享點口福吧?!?/p>
魯二毛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興趣吃。他重新盯著墻上那些印兒說:“你知道我刻這些印兒是什么感覺嗎?”沒等看守回答,他自己補充道,“一刻這些印兒,我腦海里就出現(xiàn)很多很多畫面,跟放電影似的,過去的那些事一下都跑到了眼前。所以,這幾天我很忙,但也很快樂……”直到這時,看守才恍然大悟。
看守顯然被他的話打動了,過了半晌才問魯二毛:“你絕食就是為了節(jié)約一點時間?”“是的,反正我就要嗝屁了,吃不吃都無所謂了,但我不能再浪費時間?,F(xiàn)在,我只想把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回憶……”
魯二毛的話令看守的情緒有點失控,他一把攬住魯二毛的肩膀,大大嘆了一口氣:“唉——,你這孩子也是的,干嗎要那么糟蹋人家農(nóng)婦?學(xué)什么不好,偏學(xué)那些日本鬼子,硬是把人家弄成了二度燒傷,唉……”
魯二毛不得不從墻上收回那些深情的目光,勾著頭,認(rèn)罪地說:“都是不讀書害的,要是多讀點書,就不會覺得別人越痛苦,我就越快樂……”
看守認(rèn)同地點點頭,沒再說什么。他站起身之前,故意把那塊巧克力留在床上。他站起來時,再次摟了摟魯二毛的肩膀,用勁捏了捏對方的臂膀,似乎想通過手的力量,傳遞給對方一點兒信心……
行刑的那天上午,曾來探監(jiān)的看守沒有露面,原來是故意稱病,休假一天。探完監(jiān),那個看守一夜無眠,不忍心次日親眼看著魯二毛奔赴刑場。代替那個看守的獄卒,高大粗壯,一個典型的北方漢子。他給魯二毛端去最后一頓早飯:一根油條、一碗稀飯,和一只煮熟的硬殼雞蛋。魯二毛依舊不吃,那漢子就瞪著眼睛,令眼白大得像乒乓球:“再不吃,我可端走了!你別后悔!”
“你端走吧!”魯二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墻壁,輕聲嘀咕道。
那漢子也不再勸,俯身端起盤子,氣恨恨地走出了牢門。沒過多久,那漢子就把他從牢里押解出來,交給一群荷槍實彈的武警,他們再把他押到監(jiān)獄的院子里。已經(jīng)有一輛敞篷卡車等候在那里,待死囚們?nèi)康烬R,卡車就載著他們直奔小鎮(zhèn)廣場。那里早已人山人海,喧囂震天。魯二毛從車上往下看,只見四周黑壓壓一片人頭,仿佛一塊巨大的黑布不停在他前面抖動。
宣判大會上,法院代表義正辭嚴(yán),用洪亮的嗓音逐一宣讀了死囚們的罪行和死刑判決。魯二毛年紀(jì)最小,對他的宣判被安排到最后。宣讀他的罪行時,法院代表略微有點不自在,因為判決書上有幾個平時難以啟齒的詞。沒等讀完他的罪行,人群已經(jīng)開始騷動。人們想不通他年紀(jì)最小,怎么會動念用火柴燒農(nóng)婦的乳頭和陰戶?臺下有人已經(jīng)義憤填膺,忍不住張口罵他是日本鬼子。他像垂柳一般深深佝著背,再次紅了臉。宣判大會一結(jié)束,武警們就紛紛摘掉死囚脖子上的紙牌,給他們插上簇新的斬標(biāo),將他們重新押上卡車,直奔刑場。
刑場究竟在哪里呢?除了當(dāng)班的武警誰也不知道??ㄜ囅胍獢[脫人群并不容易。遠(yuǎn)看人群就像黑密密的螞蟻,試圖圍住一只左沖右突的大甲蟲。面對不斷攆上來的“螞蟻”,最終,“甲蟲”總算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檔。司機一踩油門,卡車轟一聲沖出了重圍??癖嫉目ㄜ囋谌巳呵懊嫦破鹨坏栏吒叩膲m帳,但人群并不氣餒,心甘情愿繼續(xù)尾隨著那股揚起的塵土。
卡車只比人群早到刑場五分鐘。原來刑場選在江邊一處斜堤上。行刑的槍手戴著大口罩,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他想趕在人群涌來之前,結(jié)束槍決。大概有些緊張,第一發(fā)子彈沒有直接命中心臟,一頭栽倒在地的死囚并沒有死。輪到槍斃魯二毛,槍手已經(jīng)鎮(zhèn)定自若。魯二毛還算幸運,那顆朝他飛來的子彈,準(zhǔn)確射入了他的心臟。他沒有像那個沒一槍斃命的死囚那樣又挨一槍。
魯二毛剛感到一陣鉆心的痛,就覺得頭已經(jīng)扎到地上。他死去只花了數(shù)秒,但他覺得并不短暫。腦子里驟然出現(xiàn)了許多畫面,一幀一幀飛速掠過腦際。說來也怪,都是美好的畫面。有一幀是他吃紅燒肉的,有一幀是姑姑帶他春游的……最后一幀是奶奶戴著老花鏡給他縫補褲子的,畫面之后是幽深的黑暗……
當(dāng)他從黑暗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鑲進了鏡框,根本無法翻身,身子被玻璃壓得不能動彈,甚至連眼皮也無法合上。實際上,他只能永遠(yuǎn)睜著一雙大眼睛。他看見奶奶隔著玻璃,用手撫著他的臉,淚水漣漣。奶奶的這個舉動,漸漸成了她每天清晨的必修功課。奶奶每次撫完他的臉,流夠眼淚才肯去做早飯。魯二毛也想流眼淚,眼鼻發(fā)酸的感覺十分強烈,但就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他只能干瞪著眼。起先,他覺得自己還算不錯,身子雖然不能動彈,眼睛必須睜著無法睡覺,好歹還能和親人呆在一起??墒菦]過幾天,魯二毛就痛苦不堪。
那時剛進入秋天,家人由夏季每天洗一次澡,改為秋季每三天洗一次澡。每逢奶奶洗澡,里屋又出現(xiàn)了魯二毛恐懼的那個畫面。他無法閉上雙眼,無法不看奶奶骨架上快要墜落的那副皮囊,她看上去像要從皮囊中鉆出來的鬼。坐在木盆中的她,還是那個白天穿戴整齊、慈祥和善的奶奶嗎?怎么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他突然意識到,這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懲罰還來自他看見其他家人洗澡時的害臊、無地自容。說來也怪,看見家中的女性裸身洗澡時,他不僅沒有快感,渾身還起雞皮疙瘩。姑姑的身體按理說還頗有魅力,但他就是想閉上雙眼。那雙永遠(yuǎn)無法合攏的眼睛,不斷給他帶來恐怖、驚駭、害臊、難堪、亂倫的惡心感。這雙眼睛只要永遠(yuǎn)睜著,他就永遠(yuǎn)恨自己。閉上眼睛成了他永遠(yuǎn)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他開始意識到,這大概就是人們說的地獄吧。
漫長的日子慢慢熬過去了兩年。一天清晨,奶奶剛撫完他的臉,就一頭栽到了地上。魯二毛想大聲呼喊,可是根本張不開嘴。直到半小時后,倒地的奶奶才被姑姑發(fā)現(xiàn),那時奶奶早已氣絕身亡。葬禮之后,奶奶和他一樣被鑲進了鏡框。有時,他和奶奶能相互看見,有時,他們被擺在一起,臉一同朝向里屋。奶奶再次變得慈祥、和善起來,再也不會令他感到驚駭、恐懼。魯二毛感到了深深的寬慰。他想起了那個好心看守說過的話:陰間里也有機會去天堂。他開始相信那個看守的話。他能想象,當(dāng)所有家人和他一樣都被鑲進鏡框,那一直折磨他的惡心感就會徹底消失。那大概就是天堂吧,他想。
秦主任唾沫橫飛,不厭其煩說著各種大道理,對臺下那些竊竊私語的聽眾,仿佛視而不見。宋海坐在人頭攢動的聽眾席里,覺得有些孤單。他既不想聽秦主任的振振有詞,也不想聽身邊同事津津樂道的家長里短。當(dāng)秦主任那義正辭嚴(yán)的聲音與聽眾席那蜚短流長的竊竊私語匯合,大廳里的空氣竟像蠶絲被一樣催人入眠。宋海只覺得耳邊有無數(shù)的蚊子飛舞著,但并不叮咬他,他就那么坐著低下頭睡著了。他的姿勢看上去像一只水龍頭,但沒人知道水龍頭里正涌動著一個怎樣的夢。大廳的嗡嗡聲,令他沉入了一個無需旅費、食宿費的世界,一個愿望就像乘坐公交車的世界……
他夢見自己當(dāng)了交警,兢兢業(yè)業(yè)守著一處十字路口。剛才,一輛闖紅燈的公車被他攔了下來。坐在奧迪車?yán)锏乃緳C,甚至都懶得下車與他理論,只把車窗搖下一道縫,朝身后一撇腦袋說:“長點眼,車?yán)锸鞘虚L,快放行!”夢里的他哪會吃這一套,他馬上掏出皮袋里的手槍,指著司機的腦袋大聲喝道:“把車窗全放下!把雙手放到方向盤上!對,就這樣,別亂動!好,現(xiàn)在聽口令:慢慢抬起右手,把駕照和身份證,慢慢掏出來!對,就這樣……”宋海一邊用槍指著對方,一邊查驗了證件和記錄,果然是市政府的公車。宋海根本不理會對方的提醒,唰唰寫好罰單,遞給司機:“念你初犯,就不扣分了,罰兩百元,下不為例!”說完,他朝車?yán)锏氖虚L敬了個禮:“市長先生,我必須秉公執(zhí)法,請理解!”車廂深處慢慢悠悠傳出了低沉又渾厚的嗓音:“你做得對!我會叫你的領(lǐng)導(dǎo)表揚你!請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雷鋒?!薄笆裁矗俊币粋€圓滾滾的大腦袋像一只氣球,慢慢悠悠從車廂深處飄向窗口。市長探出頭打量宋海時,宋??吹截硐掳?,那疊成三層的下巴就像一只優(yōu)質(zhì)彈簧,成了碩大腦袋的減震器。宋海被市長一逼問,倒緊張起來。是啊,自己什么時候成雷鋒啦?眼見路人紛紛圍攏過來,開始推搡他,宋海頓時驚出一身汗。他狠了命把兩眼一睜,從夢里跳了出來。
同事鄧南不停地推搡他:“喂,快醒醒!散會了!”有好幾秒鐘,宋海傻愣愣地瞪著雙眼,完全轉(zhuǎn)不動腦子,最后望見大廳空空如也,才驀地反應(yīng)過來:“哎呀呀,真丟人!”他喃喃嘀咕道。鄧南倒為他打起圓場:“丟人的是他,不是你!”宋海掃了一眼只剩他和鄧南的大廳,不解地問鄧南:“‘他’是指誰?”鄧南抬起額紋,用不敢相信的神情看著他:“還會是誰呀?不就是秦主任嗎?”“秦主任?”顯然,鄧南的話令宋海心里的疑團更深了,“為什么說他丟人?”鄧南轉(zhuǎn)身警覺地朝門外瞥了一眼,壓低嗓門說:“你才工作不久,還不懂!走,我們路上說吧!”
外面天氣晴朗,空氣里有一縷清香。兩人順著林間小路,來到鄧南停車的地方。鄧南打算開車,順路把宋海送回家。鄧南不太喜歡自己的車,一心想換個更大的。啟動馬達(dá)時,他喋喋不休地抱怨道:“就是他害得我們收入這么低,不然我早換車了……”宋海望著窗外的幾棵參天大樹,輕聲問道:“為什么說他害的?”
“為什么?”鄧南激動地一踩油門,令車子沖出了停車場。車子駛了一小程,他才換了溫和的語氣:“……你想想看,他為什么把一百八十萬元的晚會全部外包,不讓本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藝術(shù)團參與?”宋海想了想:“是不是有回扣?”鄧南點點頭,同時意味深長地掃了宋海一眼:“知道了吧?!他就是這種人!人家講‘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是‘肥水不澆單位田’,他只知道自己撈,從不帶著大家一起撈……”一說起秦主任,鄧南似有一肚子說不盡的怨氣,他只恨送宋海回家的路太短,車子堵在路口的時間不夠長,要不然,他就能把秦主任的所有罪責(zé)全部梳理出來。當(dāng)宋海問他為什么不向紀(jì)委舉報這些事,鄧南又意味深長地掃了宋海一眼:“唉,你真是學(xué)生氣十足!這就好比拔一棵樹,你得看根深不深,根要深,你哪拔得動啊,要是拔不動,小鞋、報復(fù)馬上就接踵而來,誰愿意冒這個險啊……”
“他根很深嗎?”
鄧南無奈地聳聳肩,自嘲地撇出一絲笑來:“誰知道???可是我不愿當(dāng)出頭鳥,要是別人到紀(jì)委告他,我會很高興……”
翌日是周末,戶外春雨紛紛。吃罷午飯,雨天已經(jīng)轉(zhuǎn)陰。宋海實在覺得無聊,就溜出宿舍,想去公園轉(zhuǎn)一轉(zhuǎn)。這種陰沉的天氣已讓心情變了樣兒,不說郁郁寡歡,至少情緒不會有多興奮。宋海來到湖邊,準(zhǔn)備從那里眺望對面的青山。離湖邊不遠(yuǎn),有一片林子。單從外面看,那只是一片幽深的林子,常去的人才知道,林子中間有幾塊小空地,像天井一樣仰望著天空。宋海依著長椅坐了好半天,他沒有抽煙的習(xí)慣,一旦覺得手足無措,就會起身走一走。他知道林子里有塊空地長著海棠花,忍不住起身,朝林子走去。
林間小道上有幾只螞蚱,他小心翼翼地繞開它們。這條少有人走的小徑,已被灌木蠶食,令宋海覺得腳下很不好走。他一直低頭盯著野草叢生的地面,慢慢往前走。走進去三十來米,前面?zhèn)鱽砹私袉韭?。那聲音他并不陌生——是女人做愛的叫喚聲。他停下腳步,聆聽了一會兒,接著用更輕的腳步往前走。終于,他看清了小道盡頭的那片空地。只見一個個頭不高的中年男人,正站著和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做愛,兩人仿佛把空地當(dāng)作了自家后院,行為肆無忌憚。宋海掏出手機,偷偷拍了幾張照片。他原本打算躲在一棵古銀杏后面,沒想到那個男人聽覺靈敏,發(fā)現(xiàn)了他。
“別躲了,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他只好從大樹后面閃出身子。可是,他朝那男人的臉仔細(xì)一看,嚇了一大跳。那剪著小平頭的中年男人,不就是秦主任嗎?
“怎么是你?秦主任!”宋海尷尬地朝對方擠出一絲笑,但視線并不敢朝他們的身子看,只好低下頭,讓視線扎進地里。沒想到,對方竟十分坦率,一把攬過身邊的女孩,仿佛見到了攝影大師似的,笑容滿面地看著宋海:“別擔(dān)心,你怎么拍都沒關(guān)系!我的小女友漂亮吧?我倆般不般配?”那女孩也不害臊,用鄙夷的眼神看著宋海。
“般配般配……”宋海繼續(xù)看著地面說道,“你們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
“嗨,宋海啊,你可別假正經(jīng),我最恨裝腔作勢的人。我只知道一件事:享受。為了享受,我可以不擇手段。干嗎放著回扣不拿?放著這么漂亮的小女友不養(yǎng)?人要是不懂享受,跟豬有什么區(qū)別……”
“等等,”宋海請對方先打住話頭,他抬起頭,匆匆掃了一眼兩人裸露的身軀,慢慢轉(zhuǎn)動眼珠子,就像解一道數(shù)學(xué)難題,費勁思考著對方的話,“你是說……你不是我們單位的秦主任,只是碰巧長得跟他很像而已?”對方看了看他,放聲大笑起來:“……什么胡言亂語,我就是你的秦主任。你不認(rèn)得我,我可認(rèn)得你!你剛進入社會,還很單純?!薄翱墒?,”宋海滿腹狐疑地看著對方,“你昨天不是這樣啊,你不是老在給我們講大道理嗎?講不貪污、不近女色、不貪圖享受的大道理嗎?”面對宋海臉上難以置信的神情,對方更是樂不可支:“……我什么時候說過大道理?我一向跟這些大道理是死敵,我怎么可能會詛咒自己的享受呢?”說完,他更緊地?fù)ё⌒∨?,又對宋海說,“來,帥哥,你要是不相信,就給我們拍張合照,算是證據(jù),證明我不是你說的那種偽君子!”
宋海懵懵懂懂地拍完,繼續(xù)嘀咕道:“我,我還是不懂,主任,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沒錯!”大概因為高興,對方竟上前摟著他的肩頭,“我做事一向出人意料,不按常規(guī)出牌,你就別鉆牛角尖了。走,跟我們?nèi)コɡ璒K!我給你介紹個女孩,好不好?”宋海就像躲避瘟神似地連忙后退,同時顧慮地掃了一眼小美女,說:“不了,我還有事,改天吧。再說,”他緊張地咽了咽唾液,“……我也攪了你們的好事?!?/p>
對方就像聽到了世上最高興的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像一鏃箭射進林子,竟驚起了幾只黃驪鳥。對方一直笑到肚子痛,方才停下:“哎喲喲,你總算說到我心坎里了!我就喜歡你直截了當(dāng),以后別再跟我來虛的!懂嗎?”“懂,懂!”宋海連連點頭。當(dāng)對方再次夸張地張開雙臂,想摟宋海的肩頭,宋海已經(jīng)向林邊退去。他邊退邊問對方:“如果我想找你,怎么與你聯(lián)系?”
“好兄弟,這就對了!你好好跟著我,我不會虧待你!聽著,我的手機號碼是……”天哪,宋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就是單位秦主任的號碼嗎?這號碼馬上令他的心生出了新問題:“可是,我怎么知道是你,不是另一個人呢?”大概覺得宋海單純得可愛,對方當(dāng)真馬上想出了一個辦法:“這樣好了,你接通電話就說‘有一只水牛在馬路上哭’,我就知道是你,這是我倆的專用暗號……”
宋海鉆出林子時跌跌撞撞,覺得自己像幽靈一樣,仿佛是從草上飄過去的,完全沒有留意那幾只螞蚱,甚至忘了自己是來看海棠花的。他的身子往前沖時,心思卻像影子遠(yuǎn)遠(yuǎn)拖在身后。他還沒鉆出林子,林子深處又傳來了愜意的叫喚聲……
單位的秦主任早已養(yǎng)成鎮(zhèn)定自若的習(xí)性,哪怕坐在臺上,他摸找眼鏡的動作,依舊慢條斯理。若是發(fā)現(xiàn)鏡片有點臟,他還會當(dāng)著眾人的面,朝鏡片哈一口氣,慢慢用綢布擦拭干凈,才肯架到鼻梁上。臺下的觀眾一樣不著急,反正對主任宣諭似的講話早就沒了興趣,大家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只要主任講的話不涉及大家的收入,就沒人會挺著脖子認(rèn)真聽。有時,主任越想把大道理講得詳盡,臺下的聽眾越像坐在按摩椅上,身子不停地東搖西蕩。主任完全像一個圣者,超然物外,臺下的笑聲也罷,動作也罷,絲毫不干擾他的講話。只是講完大道理,他臉上的神情起了變化,罕見地看上去十分傷心。宋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連忙抬頭辨聽臺上的講話聲:
“……有些人啊就是喜歡傳播謠言,說什么我把晚會包給外面,是為了拿回扣,簡直是無稽之談!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晚會給不給外面,不由我這個主任說了算,這是由局領(lǐng)導(dǎo)討論決定的。再說,我自己問心無愧,確實沒拿一分錢回扣,大家若有疑問,可以隨時來查賬……”
臺下一片騷動,議論聲不可救藥地更響了。宋海的臉就像剛整完形,僵了好半天。他直盯盯地瞅著主任,發(fā)現(xiàn)主任說這話時臉上只有憂傷,沒有愧色。開完會,宋海氣憤憤地穿過走廊,罕見地闖進了秦主任的辦公室。他耐心等了好一會兒,等其他人都走出辦公室,他才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
“怎么?找我有事?”秦主任一邊拉開抽屜,一邊問道。
“是啊,你真能說假話啊,你就不覺得臉紅嗎?”宋海沒好氣地說道。主任停下拉抽屜的手,詫異地抬起頭:“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主任的神情變得十分嚴(yán)峻。“是嗎?你會不知道?”宋海露著輕蔑的笑,朝主任走近一步,壓低嗓音說,“我知道你拿了回扣!你在外面還養(yǎng)了小情人!再聽你說這些假話,我感到惡心!”
“宋海!”秦主任正色地大喝一聲,“你說話可要負(fù)責(zé)任,不要無中生有,我既沒有拿回扣,也沒有養(yǎng)情人!你說話可要有根有據(jù),不然就是栽贓誣陷!”“是嗎?”宋海整個身子都散發(fā)出了輕蔑,他一點也不示弱,冷靜地掏出手機,找出在樹林里拍的圖片,直通通遞到主任面前。宋海從沒見過主任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圖片里的裸體男女,一時令主任說話都不順暢了:“這,這照片是誰,誰給你的?”宋海得意洋洋,故意不看主任:“這可不是別人給的,是我親自拍的?!敝魅蔚哪橆D時變得像五花肉,他站起身來,激動地拍了下桌子,大罵道:“你胡說八道!這叫誣陷!懂嗎?這照片一定是你PS出來的……”
宋海嘲弄地翻了翻眼白,一把奪過手機,咬牙切齒地說:“這圖片就是我親自拍的,你當(dāng)時說的話,我都還記得!”宋海用手指把照片放大,再次遞到主任面前,“你能說這個男人不是你?”“……是,是有點像我,但,”看著裸體的自己,主任神情窘迫,“這張照片肯定是PS出來的,我不認(rèn)識這女的,我從沒干過這種事!”宋海暗想,主任真虛偽啊,見了棺材都不落淚。于是,宋海用更冷靜的語調(diào)反問道:“就是說你承認(rèn)拍過裸體照嘍?”“我,沒,拍,過,裸,體,照!”主任氣得一字一頓地強調(diào)。大概主任的嘴張得太大,宋海都聞到了他胃里的菜味兒。宋海不耐煩地晃了晃手上的手機,說:“主任,我過去一直覺得你很正直,沒想到,你竟然會睜眼說瞎話。你能說這雞巴不是你的?也是PS出來的?”
宋海的話固然放肆,但一下剎住了秦主任的氣焰。主任心有不甘,猛地奪過手機,仔細(xì)查看宋海說的那部位,看著看著,就覺得天塌下來一樣,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他漲紅了臉,感覺渾身發(fā)軟,直到對眼前的圖象感到厭惡了,才直起身子,氣鼓鼓地說:“反正我沒拍過,可能你用了什么新科技,總之,這是誣陷!你給我滾!不然我叫保安了!”
宋海搶回手機,邊退出辦公室邊說:“我把你的情人找來和你對質(zhì)!”
氣憤的宋海走出單位院子,才突然想起他到哪去找那個小情人?無奈回到宿舍,他撥通了秦主任的號碼,對方剛發(fā)出一聲“喂”,宋海就立刻說出了暗號:“有一只水牛在馬路上哭……”“別說了,別說了,我知道你是誰了!好兄弟,有事找我嗎?”宋海難以相信暗號會這么靈,對方親熱的語氣和對他的稱謂,與在單位見到的秦主任完全不一樣。宋海有點暈,對著話筒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聽到電話另一頭的秦主任,不時發(fā)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實際上,宋海還沒說完,對方就答應(yīng)了他:“嗨,沒什么大不了的,沒問題,我?guī)槿藖韺|(zhì)!”
掛了電話,宋海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難不成真不是一個人?讓他們倆見個面,一切就清楚了。他還要給單位主任打個電話,告訴對方對質(zhì)的時間和地點,他不知道再撥一次同樣的號碼,會是什么結(jié)果?他凝神靜氣地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強迫自己撥通了電話:“喂,是秦主任嗎?”這回他沒有說暗號,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冷冰冰的聲音?!芭??是你呀?”對方顯然不想聽到宋海的嗓音?!扒刂魅?,我約好了對質(zhì)的人,你看到哪兒合適?”“就來我辦公室吧!”主任有點不耐煩地說。宋海一時無法理解:“主任,你就不怕影響不好?萬一……”電話另一頭馬上傳來了坦然的聲音:“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怕的?”宋海的嗓子眼像被一只湯圓噎住了,半天說不出話,直到對方催促他:“快說時間,我馬上還有事!”
宋海在話筒這頭無奈地?fù)u著頭,說:“明天下午三點。”
“好,就這么定!”
秦主任帶著小情人出現(xiàn)在辦公樓走廊時,宋海嚇壞了。只見秦主任帶著那個小美女四處閑逛,故意到處炫耀,宋海倒替單位的秦主任擔(dān)心起來——各個科室的人紛紛探出頭,朝走廊打量,他們從未見主任這么放肆過。炫耀完畢,這對情人才跟著宋海進了主任辦公室。敲門時,宋海十分擔(dān)心,他擔(dān)心辦公室里是否還有秦主任。直到門打開,他跳得厲害的心才平穩(wěn)下來,單位主任帶著十分鎮(zhèn)定的神情,把他們一行三人讓進屋里。起初,兩個秦主任就像站在月光下,生怕看不清對方的臉,相互靠得很近,仔仔細(xì)細(xì)打量對方。單位秦主任甚至拉開抽屜,找出一面鏡子,邊打量對方,邊照照鏡子,最終才確認(rèn)對方和自己長得沒兩樣,完全像是克隆的兄弟。接著,他們又互問對方的生日、父母姓名、家庭情況等等,當(dāng)兩人意識到彼此沒差別,兩人就爭吵了起來……
外來的秦主任率先發(fā)難:“我怎么會有你這個對立面?聽宋海講,你滿嘴的仁義道德,成天就知道搞政績,經(jīng)常連家也不回,哪還有點人性?”
單位的秦主任輕蔑地看著對方身邊的小美女,說:“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帶著她到處炫耀,也不覺得丟臉?你難道不知道別人會怎么看你?我現(xiàn)在明白了,原來那裸體照是你的!你怎么就不害臊?光天化日下,和女人……”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強行打斷:“你以為你站在道德高地上?有句話說的就是你這種人——百善也是大惡!百善的人就要求別人和他一樣,一樣變得沒有人性……”單位的秦主任氣得大聲嚷嚷道:“我至少比你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有理想,有事業(yè),不像你只知道混日子,空虛度日,道德敗壞,丟人現(xiàn)眼……”
一聽到“丟人現(xiàn)眼”四個字,外來的秦主任哈哈大笑起來:“知道嗎?這就是我倆的差別,我覺得挺榮耀的事,而你覺得抬不起頭。所以,我剛才在樓里到處走動覺得挺享受,丟的是你的臉,而不是我的臉……”單位的秦主任一時無言以對,他看著對方,臉紅一塊白一塊,一咬牙,狠狠扇了對方一個耳光。這一耳光就像開戰(zhàn)的信號彈升空,兩人不由分說立刻揪打起來。小美女嚇得退到了墻角。宋海呢,倒反應(yīng)比較快,試圖把身子插到兩人之間,隔開雙方。但兩個主任發(fā)福的身軀,竟像筑堤的土麻袋一樣重,宋海根本扯不動。兩個主任都扇了對方好幾耳光,臉都扇得像鐵礦石,紅通通的。他們還試圖用雙手摔倒對方。不時有東西被他們的手臂掃落,發(fā)出落地的大聲響。屋里的動靜引起了樓里人的注意,開始有人敲門發(fā)問道:“主任,出什么事了?快開門!”
兩個主任都試圖用蒙古式摔跤制服對方。就在單位主任低下頭來時,宋海驚叫了起來。他看見單位主任頭頂發(fā)叢里,裂開了一道縫。宋海以為是外來主任用力過大造成的,忙叫外來主任住手。沒想到,一看見那道縫,外來主任就像看見了絕世美人,兩眼直放光,馬上用雙手把那道裂縫掰開。宋海驚恐地朝縫里瞥了一眼,只見縫里黑漆漆又空洞洞。外來主任像找到家一樣,迫不及待地朝縫里的深洞鉆。那情景就像大蟒蛇吞吃自己的尾巴,只消一會兒,外來主任就完全鉆進了單位主任的身體里。說來也怪,外來主任一鉆進去,那道裂縫馬上就消失不見,單位主任也立刻恢復(fù)了常態(tài)。
單位主任把衣服弄平整,掃了一眼被嚇傻的宋海和小美女,故作鎮(zhèn)定地說:“你們都過來坐到沙發(fā)上,別愣著!”說完,單位主任主動去開門。門外早已聚了不少人,他們一擁而進,紛紛問剛才出了什么事?怎么那么大動靜?單位主任輕松地聳了聳肩,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平靜地解釋道:“哦……剛才他們兩人排練了一段話劇,一段很精彩的武戲……想叫我看看他們的排練,提提意見……”
這番“解釋”既出乎眾人意料,也令眾人萬分失落,他們識趣地紛紛溜出了辦公室。一關(guān)上門,單位主任就換了另一副面孔,對宋海說:“好兄弟,你快帶著美女先走,你們到金龍酒店等我,我稍后趕來,晚上一起吃飯。你和美女到走廊的時候,一定要裝得像一對情人,懂嗎?你務(wù)必要幫我消除前面的壞影響……”面對不知是人是鬼的主任,宋海驚詫地張大了嘴巴,說:“好好,我,我和她先走?!彼麆傋叩介T口,主任又叫住他:“等等!”主任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只瑞士手表,遞給他,“這只表你拿去戴,我還有!”主任朝他擠擠眼睛,然后輕聲說:“你們到走廊一定要手拉手,懂嗎?”
宋海拉住小美女的手,然后打開門朝走廊逃去。當(dāng)他倆穿過那片目光密集的走廊,眾人紛紛探頭張望,但視線一觸到他倆,驀地就沒了繼續(xù)張望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