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 達
一部向艾略特致敬之書
——讀寧肯《三個三重奏》
■ 雷 達
寧肯這部小說題目上很容易讓人想到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那是一部被看作詩與樂完美結(jié)合的經(jīng)典作品。艾略特借助復調(diào)等音樂技法來建構(gòu)作品,并意欲尋找解決有限與無限、瞬間與永恒、過去與未來、生與死等二元矛盾的方法,從而拯救人類的時間。寧肯是我的學生,當我看到《三個三重奏》這個與艾略特有點相似的題目時略微替寧肯緊張,多少捏了把汗。復調(diào)要寫好是不容易的,然而,我讀起來后卻漸漸把這擔心拋之腦后,因為我完全被小說吸引了。
應(yīng)該說,小說的三個三重奏精彩而深沉。第一重是“我”的聲音,在小說中由序曲和注釋構(gòu)成。寧肯說:“注釋”如果有了敘事功能、話語功能、切換功能,就會成為新的虛構(gòu)空間,小說將會變得立體,具有透視性。然而批評家對此變異遠不如作家敏感,也沒什么興奮,由此看出二者的不同。的確,我們太缺少形式主義的批評了,缺少多樣性,作家一味寫實,講故事,批評家一味解讀內(nèi)容,多是社會學的套式,未免單調(diào)了。當然,注釋的功能并非全如寧肯所言,是否有干擾閱讀的問題,我認為也值得注意。讀這部小說的注釋需要一個適應(yīng)過程,這種創(chuàng)新的寫法值得鼓勵,但也還要時間檢驗。
小說的一個“重奏”敘述者“我”,是一個外表健康但內(nèi)心病態(tài)的人,不是殘疾人,卻喜歡坐在輪椅上閱讀,在書架中快速穿行,自己將自己囚在書房里面,甚至認為現(xiàn)實世界不如圖書館真實。“我”的理想是居住在圖書館里,某天“我”又來到另一座圖書館——看守所的死囚牢,成為一名志愿者。這里是權(quán)力的終點,卻沒有任何懺悔?!拔摇痹谶@樣的圖書館閱讀了許多人,他們的人生成為“我”講述的其它聲音,并且“我”許諾要讓采訪過的那些死刑犯活在自己的書里面。第二個“重奏”是杜遠方,他是一個國企總裁,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和社會的黑洞里。他在逃亡的過程中與李敏芬發(fā)生了不倫之戀。第三個“重奏”是居延澤,一個名牌大學生從秘書走向權(quán)力巔峰。這一“重奏”中又有對于居延澤的審訊的重要內(nèi)容。這三重聲音三重奏其實是在同時奏鳴,并且最終走向合唱。寧肯說:小說的調(diào)式無疑來自敘述者或作者,……高潮到來之前這兩種調(diào)式一直是各唱各的,但是會逐漸走向合唱,《三個三重奏》的確讓人驚訝地做到了這一點,整個小說的架構(gòu)讓我不得不再次想到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是的,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部向艾略特致敬的小說。
三個三重奏的主題是完美的罪行,小說題記為鮑德里亞《完美的罪行》中的句子:“在完美的罪行中,完美本身就是罪行,如同在透明罪惡中,透明本身就是惡一樣。不過,完美總是得到懲罰:對它的懲罰就是再現(xiàn)完美?!滨U德里亞的這本書主要批評對象是后現(xiàn)代社會,更確切些說是虛擬正在取代現(xiàn)實的嚴峻情形。在這樣的境況中,人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遠,而虛擬的社會是一種完美的罪行,是應(yīng)該警醒的。事實上,這是點題之語?!度齻€三重奏》與其說是寧肯對于現(xiàn)代社會黑洞的呈現(xiàn),不如說是他對于現(xiàn)代人與真實相疏離的存在的反思。
寧肯認為,很少見到我們作家大段縝密的心理描述、感覺分析、意識活動,或許這注定是西方作家的專利?我們有瀑布式的感覺推進,有細節(jié)顯示的微妙心理,有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營造,有象征、映襯、指涉,但這一切都不能取代正面的心理描寫的力量。這種描寫因為縝密相當可怕,讓人望洋興嘆。我以為寧肯在小說中一直比較重視心理描述,這在《三個三重奏》中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除去小說中有關(guān)人物日常生活的心理刻畫之外,有對于兩性心理的許多揭示,這些似乎并沒有讓我吃驚,讓我吃驚的是小說中有關(guān)審訊居延澤時的審訊方和被審方的深刻心理交鋒,在一片廠房深處,一切皆白仿佛藝術(shù)工作室的秘密審訊場所,居延澤和身患絕癥的審訊專家譚一爻的角力驚心動魄。那種地方,從環(huán)境布置,到每一次審訊的心理博弈,特別是那個身患絕癥,已經(jīng)進入生命倒計時的法學專家譚一爻的出現(xiàn),他與居延澤的每一次交鋒,都是一場心理之戰(zhàn),靈魂之戰(zhàn),生命之戰(zhàn),其心理描寫的巨大張力也是小說最精彩的看點之一。這樣的描寫,耐得住反復品讀咀嚼,而常有新的收獲。這些內(nèi)容在當下的小說中是較為少見的。
在這個超現(xiàn)實的審訊環(huán)境中,小說也相應(yīng)地改用了另外一種方法給人物命名:巽、艮、兌,均為八卦之卦名。這是一群身份隱秘的人,從事著一個特殊的職業(yè),連名字都有些怪誕,增添了這場審訊的神秘性與不透明性。小說另一大看點是寫了不倫之戀,李離和李敏芬這兩個不同時代出現(xiàn)的中年女性的情感經(jīng)歷都具有某種亂倫性質(zhì)。杜遠方比李離大15歲,早年就失去父親的李離一直對杜遠方有父愛的情感因素,這幾乎是一場父女戀。李離后來的情人居延澤比李離小15歲,似又是一場母子戀。寧肯在敘述這些不倫之愛時用了一種紛亂的筆調(diào)。杜遠方逃亡到李敏芬家時,與敏芬的情感很難說是愛情,他比她大將近30歲,雖然他們外表看似很般配。這種不倫之戀究竟有何寓意?是否正是完美的罪行之一種?它本質(zhì)上是虛擬的,不真實的,本質(zhì)上與“我”的以圖書館為宇宙是一樣值得懷疑的。所以,這些不倫之戀沒有一個有結(jié)局,而敘述者“我”——另一重奏,到最后也越來越寬容,小說最后以“我老了。而且不僅僅是老了。”一語結(jié)束,頗具意味。
總之,通過上述的描述可以發(fā)現(xiàn)寧肯的這部《三個三重奏》是一部在精神與形式上都頗具追求的小說,是當代小說的一個異數(shù),也使寧肯作為當代文壇的一個異數(shù)的形象更加突出,意義也會更加昭著。
(作者系中國小說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