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若水（組詩）

張遠倫

若水

我知道青龍湖是你的贗品，后溪也是

你做水的樣子

不可模仿

天空中的鳥、云朵和密電

都在你那里討生活

你為我的墓地準備的，只有一塊蔚藍的畫布

◎在銀灘

在這里，我可以蜷縮得比波浪更低

沒有什么比這更安全的高度了

當然，我還可以讓海平面輕輕圍繞著我的雙膝

這時候，整個大海都是我的女兒

早春小院

我躺在小院里，一覺醒來

發(fā)現(xiàn)月亮把她身后的白天全部刪除了

只有電視里還在播放馬航周年祭

重復比對亞航揉碎的殘骸

這是一個四方形的小院

房瓦的溝子里，還住著小雪

她們和我一樣，躺著躺著

就化掉了。可水滴們還在仰望著天空

世界地圖

這張世界地圖，換了三個主人

一個是養(yǎng)著小狗的獨身女人

一個是從鄉(xiāng)下來陪讀的老婦

一個是我

這張世界地圖還貼在墻上

發(fā)黃，破了一個小洞

那里是巴掌那么大一塊南極冰原

世界地圖上，看不到大雪的痕跡

也看不到，我在哪里

更不知道，下一個主人

是去修補世界，還是一下把世界撕掉

春分

我在這個坑里呆了十年

螞蟻在這里緩慢地吃土豆，地蠶在這里安靜地冬眠

李子樹的根串門的時候我還在睡夢中

那些地下生長的事物，都像我一樣怕冷

十年后的冬天，雪花緊一陣慢一陣地飄

我頭上的北風，還在輕輕地拔蘿卜

站在黃家梁子，推下一塊石頭

站在黃家梁子，推一塊石頭

滾下去，砸到椦子樹，會驚動一窩馬蜂巢

砸到松樹，會刮去一塊皮

還滾遠一點，帶著慣性，帶著牛犢蹄子的速度

這塊石頭，會砸到一面石墻

石墻里住著二十五年前的我

我會在那個化雪的暖陽冬日里

聽見未來的石頭，急速奔來的聲音

撞到老家的聲音

還會看見松動的瓦片微微裂開

藍天露出一條線

還會看到，石水缸里的水平面，輕輕蕩了一下

又恢復平靜

石頭轉了幾個圈，停了下來

只有時光，還在檐前房后，自由地穿行

金斗箢

我要修的茅屋，選址在金斗箢

身患癌癥的大叔說——

作為行將入土的地仙

我要把一條河的好地告訴你

金斗箢的背后是黃泥坡

我小時候在那里種紅苕

辦烤煙、摘清明茶

還把光腳丫上的一片指甲走丟了

金斗箢的前面是郁江

一個小渡口，泊著一條破木船

老榕樹的根長進了船艙

樹后，是一片漢朝人居住過的空地

我要在空地上，修小茅屋

不要門，讓影子，能夠輕易隨著陽光住進來

每天早上，我走出門看著天空

對她說：喜鵲你早

每一個靜靜的夜晚

我們的底部，都藏著黃土燒成的漢磚

那些細微的鳥紋

伴著我們，沉沉入睡

活著的卷尺

我是一把活著的卷尺

在小區(qū)的十九樓，從腰間抽出鐵片

繃緊，拉直，從墻角到玻璃

我在空氣中尋找一條幽徑

我穿過客廳，拐進臥室，去到陽臺

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短，越來越萎縮

最后完全藏起來，包裹起來

你看到的我內部塞滿數(shù)字

刻度、彈簧和銹

活著的卷尺就是這樣——

冰涼得沒有心跳。你拉我時長

不拉我時只剩下一個鉤

可供你懸在墻壁上

我等著你取走我，2015

我等著你拋棄我，垃圾車

天山，我想找你討一張通行證

告訴我：你的天空怎么變藍

怎么蹲在奶牛的腿下，做一名擠奶工

為了一塊牧場

我，不惜弄臟自己的后背

告訴我：你是怎么把雪藏在腋窩

又是怎么把草葉們集合起來

掩蓋十里戈壁

為了一張通行證：那胎記般的高原紅

天山，我不懼做一只新生的羔羊

我只是想，來到你的面前

低下患頸椎病的頭顱

向你的藍天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