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1
老蔫兒,打小就是洛城南四片區(qū)的名人,出了名的膽兒小。左鄰右舍的孩子、學校里的同學,任誰闖了禍,只需要朝老蔫兒身上一推,再把老蔫兒拉到巷子里一頓嚇唬,他便會一聲不吭地扛下黑鍋。
長大后的老蔫兒依然是南四片區(qū)的名人,出了名的窮。說老蔫兒一家是南四片區(qū)最窮的人,沒有人會想得出第二家。過了十幾年吃了上頓愁著下頓四處拉饑荒的日子,鬼都怕上門。要不是最近幾年實行了低保戶政策,恐怕一家人的生活早就揭不開鍋了。
老老實實過了五十多個春秋的老蔫兒,沒想到一夜間卻再次成了南四片區(qū)的名人。眼下窮人要想出名,最便捷的途徑大體有兩種:釘子戶和上訪戶。前者是對窮人身份的最后告別禮,這年頭兒,一旦涉及到拆遷,也就意味著窮日子即將結(jié)束了;后者往往是結(jié)束好日子的標識,沒冤沒屈的,誰樂意去上訪呢?聽說現(xiàn)在國家正全面加強信訪制度建設,這樣的狀況或許會有所改觀。
老蔫兒的出名,跟上面提到的兩種行徑有些關聯(lián),卻又不太一樣。他是因接連創(chuàng)造了幾個第一而出了名:第一個沒花錢就從太平間要回了遺體的人;第一個被人綁架的窮人;南四片區(qū)第一個從市政公司討回公道的居民。而所有這一切,都上了報,他又成了南四片區(qū)見報率最高的居民。所有的一切,僅僅因為老母親的意外死亡。
老蔫兒年近70的母親,有天夜里到胡同口的公廁解大手,沒想到意外掉進了胡同口的下水道。等早上被人發(fā)現(xiàn)時,只剩下半口氣了。一路人騎車經(jīng)過,差點兒掉進同一個下水道,才發(fā)現(xiàn)了下水道里老蔫兒的娘。他一邊叫人,一邊撥打了120。結(jié)果人才到半道上,就瓦涼瓦涼了。
老蔫兒要求司機往回開,司機死活不肯。說醫(yī)院有規(guī)定,不能半道兒把病人丟下。
人都死了,還往醫(yī)院拉?
死了也不能扔半道兒,不用開死亡證明書嗎?
老蔫兒一向不善言辭,加上膽小怕事,就算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情,連吭嘰兩聲的勇氣都沒有,生怕一不小心,就像小時候那樣被人收拾。對方一堅持,他便立馬沒了底氣,只好任由他們把母親的遺體連同他自己一起拉到了醫(yī)院。值班醫(yī)生伸出兩根手指一探,沒上手術臺,直接把老蔫兒的母親送進了太平間。
老蔫兒想,這下總可以把人拉回去了吧!接待他的護士小姐很熱情,就跟見到了親爹似的,搞得老蔫兒渾身不自在起來。護士小姐嗲聲嗲氣地沖老蔫兒開口了,大叔您先把120出診的費用交了,再談接下來的費用。老蔫兒只好跟著對方來到繳費處,一問:980元。
老蔫兒雖然膽小,但心思卻很活泛。什么?拉一趟就要收這么多?別說比出租車貴了,我看坐飛機也要不了這么多錢。老蔫兒沒敢開口說出來,只是在心里擰巴著。
活了大半輩子的老蔫兒,第一次知道120急救車是要收費的。他知道110是不收費的。一次老蔫兒見兩個小偷偷隔壁的香腸,那香腸可是孤老張大媽的過年貨,要是被偷走了,這個年就難過了。
膽小的老蔫兒猶豫了幾分鐘后,躲到臥室里哆哆嗦嗦地撥打了110。小偷被警察在胡同口截住了,警察讓老蔫兒做證人,老蔫兒死活不肯,連報警電話都不承認是自己打的,擔心被小偷報復。
警察沒轍,只好對小偷采取另一套審訊辦法,結(jié)果審出了一連串的偷盜案。警察要獎勵報案人,老蔫兒家里很窮,卻死活沒敢接茬領錢。他也是在這次經(jīng)驗中,得知警察是不收服務費的,也因此認為所有的應急電話,比如120、119、999都是提供免費服務。
我們是按照標準收取的,是經(jīng)過物價局核準的。您看,您叫的雪弗萊屬于高檔車,5元/公里,隨車出診費40元,加收50%的車內(nèi)檢查、治療費,總共就是480塊了。另外皮下、肌肉注射、靜脈注射、留置針穿刺、氧氣吸入、心外按壓……加上其他費用,剛好980塊。護士小姐的話依然甜甜的,但聽在老蔫兒心里,卻是冷颼颼的寒。無論老蔫兒如何費勁地回想,也想不起護士小姐提到的上面這些項目。但他也知道,醫(yī)院要搞名堂,一般人是找不出破綻的。他只好無力地問了句:其他費用是什么?
比如等候費之類的,每小時10—20元,超過半小時按一小時收費。護士小姐依然用看親爹似的眼神望著老蔫兒,搞得老蔫兒感覺自己要是不給錢,或繼續(xù)追問就很對不起人家似的,低下頭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神。
老蔫兒猶豫了半響,看來這費用不交是不成了,好歹先把母親的遺體運回去再說。雖然家里窮,但也不能讓母親死了躺在太平間里吧!再說家里的老爺子還眼睜睜盼著老伴兒能回魂呢。搜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老蔫兒還是沒有湊齊980元,只好到醫(yī)院的銀行自動取款機取了卡里最后的300塊錢,那是準備留給孩子買校服的錢。學校已經(jīng)催促過好幾次了,搞得孩子都有些不好意思去學校了。加上身上的零票,總算把120的費用交了。
老蔫兒感到內(nèi)急,一樓的衛(wèi)生間蹲位正排著長長的隊,他只好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醫(yī)院旁的公廁解決問題。剛蹲下不久,就聽見走進來的兩人在小聲嘀咕:
“哥,那婆娘不會報警吧?要不咱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躲?娘的病不治啦?怕個球?。∵@年頭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峙履瞧拍镞@會兒正求神拜佛祈禱我們不要出事兒呢,否則,她家老公就得去反貪局談話了?!?/p>
“你怎么知道?”
“操,那么多電視劇你都白看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真是個蠢瓜!”
“哥,我叫你拿了錢就走,你就是不聽,非要搞那婆娘一頓,這不擺明給人留下把柄嗎?”
“閉嘴!就興當官的隨意搞良家婦女,就不興咱老百姓玩玩他們的婆娘?說不準那女的心里正巴不得呢,你懂個球……”
外面有兩個搶劫犯!蹲位里的老蔫兒聽得心驚肉跳,生怕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聽見了他們的談話。他憋著口氣把兩腳提到了馬桶邊兒上站著,這樣一來,外面的人就看不見蹲位里有人了。
待兩人離開后,他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趕緊擦屁股走人。好像搶劫的不是剛才那兩人,而是他自己似的。不過兩人談話中的那句“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卻深深地印在了老蔫兒的腦海中。自己走過的大半輩子,不正印證了后半句“餓死膽兒小的”嗎?
2
老蔫兒回到醫(yī)院,問起母親的遺體。護士小姐告訴他120急救車拉回來的遺體,早被放進醫(yī)院的太平間了。太平間承包給殯儀館了,不屬醫(yī)院管理的范疇。老蔫兒就問太平間在哪里?護士小姐就朝醫(yī)院旁邊的一棟兩層小樓指了指,親眼見證榨干了老蔫兒身上的每一個鋼镚兒后,她的臉色開始冷下來,話語也沒有先前的熱乎勁兒了。
護士小姐冷下來的表情,讓老蔫兒又有了正視她的底氣。心里嘀咕著,這才像是平日里見慣了的護士嘴臉。當慣了孫子的人,偶然當回爺,渾身都不自然。不知道是老蔫兒運氣不好,還是原本就是他看見的那樣。因為妻子常年癱瘓,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送到醫(yī)院來徹底檢查一次。都說醫(yī)院里的護士是天使,可他每次見到的護士對他們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莫非單單只有這洛城的護士素質(zhì)成問題?他對這個問題有些猶疑。
老蔫兒來到太平間,剛一進門就被幾個人攔住了,像個句號一般把他圍在了中間,問他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態(tài)度比護士小姐最先見到他時還熱情。剛剛領教過過分熱情的老蔫兒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似乎預感到又會有什么麻煩事兒或陷阱等著自己似的。老實巴交的老蔫兒,惟一的愛好就是聽評書。眼前的情景,讓他想起了評書里聽來的一句話: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老蔫兒不明白眼前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熱情得就像要搶自己東西似的??裳巯伦约荷砩线B半毛錢都找不到。這樣一想,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覺得也沒什么好擔心的,用手捏了一把鼻子,把粘連的一絲鼻涕吸了回去。然后回了句:找我媽,早上剛被120拉過來的。
你媽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拉來的?一位年紀較輕的身穿黑裙的姑娘走了過來。她年齡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剛出頭的樣子。她瞪了其他幾人一眼,余下的幾個小伙子便心甘情愿地散了開去??礃幼雍谌构媚锸沁@里的頭頭,要不就是這幾個男的都在追這女的。男歡女愛都要計算成本的時代,誰會輕易讓利呢?
黑裙小姐一臉素凈的神情讓老蔫兒感到很踏實。他偷偷地深吸一口氣后,暗暗地抻了抻身子,憋屈的胸骨傳來嘎嘣一聲脆響,感覺舒服多了。
老蔫兒報上母親的名字后,黑裙小姐便帶著他來到一個掛著“一條龍服務窗口”牌子的窗口前。窗口里面的中年人拿出面前的本子翻了翻,里面是些填好了字的單子,證實確實有老蔫兒的母親。
黑裙小姐引著老蔫兒來到窗口旁的一張黑色的圓桌邊,還給他倒了杯水。老蔫兒坐下后才注意到四周的環(huán)境。雖然收拾得挺干凈整潔,卻給人一種無形的陰森感,尤其是那塊“一條龍”服務的牌子,感覺像胡同口的那家香腸生產(chǎn)廠,這頭把肉、淀粉、色素塞進去,那頭出來的就是鮮亮可人的香腸了。
聽說香腸廠的老板打死都不吃自己廠子里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一次廠子里的小伙計喝醉酒后泄了底,說是廠子里生產(chǎn)的香腸比上海的染色饅頭門道更多、原材料更惡心,里面什么肉都有,嚇得一向愛吃香腸的老蔫兒再也不圖便宜到他們廠子里買香腸了。
懵懂慌張的老蔫兒覺得眼前的黑裙姑娘心眼真好。雖然心里難受,還是伸手摸了摸耷拉在腦殼上的濕頭發(fā),沖對方感激地笑了笑。但黑裙姑娘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老人家,您先看看,這是我們殯儀館的一條龍服務項目。有什么疑問您盡管問我,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您的專職客服代表,負責解答您的各種疑問,直到您滿意為止。說完把一本厚厚的手冊遞到了老蔫兒的手上。
老蔫兒心頭納悶,不知道黑裙姑娘在說什么。他歪歪地站起身,沖黑裙姑娘說道:“我是來領我母親的,不需要你們提供什么服務。”
黑裙姑娘笑了笑,“我知道您是來干什么的,您還是先看看手冊吧?!?/p>
既然對方堅持,老蔫兒又沒了主意。心想,看看就看看吧,看一下又不會死人。于是翻開了手頭的手冊,上面印著漂亮的圖文:抬尸費100元,三層以上樓房每層加收10元,夜間(當日17時至次日8時之間)加收50%;特殊遺體、腐爛遺體面議。遺體冷凍保存3日內(nèi)(含3日)30元/日、7日以上50元/日。脫穿衣100元/具,特殊遺體面議,特殊整容面議,含外出整容、遺體防腐面議,遺體火化豪華爐1200元/具、普通爐580元/具……
盡管老蔫兒此前沒見過這樣的手冊,但從上面的各類名目里也看出了個大概,應該是本殯儀館的服務手冊,心里活泛了一下,看來醫(yī)院太平間跟殯儀館是一家公司兩個鋪面。但上面琳瑯滿目的服務類別,看得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他一個頭兩個大。
一旁站立的黑裙姑娘大概也看出了老蔫兒的困惑,正要作詳細說明,老蔫兒卻先開口了:“姑娘,我只是來領回我的母親,你這些東西我暫時用不著,等用得著的時候再找你吧……”
黑裙小姐沒等老蔫兒把話說完,就快速地遞上一句話,及時地堵住了老蔫兒的嘴:“大叔,國家有規(guī)定的,城市戶籍的居民,死后必須火化?!?/p>
“家里的喪事還沒辦,怎么能火化呢?”老蔫兒站起身,有些著急起來,轉(zhuǎn)身就要去找母親。
“我們這里是一條龍服務,有你需要的所有項目。”黑裙姑娘站起身,擋住了老蔫兒的去路。
老蔫兒猶豫了一下,“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你們能不要錢辦事兒?”
老蔫兒看了看四周的環(huán)境,偌大的大廳只有四五個人,空空蕩蕩的。家里總共就兩間小房子,真要能在這里辦,倒也不錯。
黑裙姑娘一聽老蔫兒拿不出錢來,臉色漸漸地冷了下來,但還想作最后的勸服:“再窮也不能窮在老人身上吧?這可是做晚輩的最后盡孝的時候了。不成您可以找親戚朋友先借點兒,以后再慢慢還唄。”
3
提到親戚朋友,老蔫兒面色灰敗,心里更壓抑了。這些年,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和孩子上學,能拉的饑荒全都拉過了。別說親戚朋友,連左鄰右舍能借的都借過了。別說借錢,但凡認識的人見到他,都要遠遠地避開。哪里還能借到錢?這也不能怪別人,這些年家里欠下的債實在太多了。有人常說窮得沒褲子穿,自己已經(jīng)四五年沒有買過一條新內(nèi)褲了,身上的衣服全是遠方的親戚們穿舊了施舍給他的。
父母年老體弱,妻子癱瘓在床,惟一的女兒正在念高中,正是花錢的時候。全家人的吃喝用度,全靠自己千多塊的病退工資和妻子的低保,加起來還不到2000塊。雖然都參加了醫(yī)保,但父母加上妻子每月的藥費,自付部分從來沒少于800塊錢,時不時還會因病情加重而增加額外的費用。除掉藥費,每月的家用也就剩下緊巴巴的千來塊錢了,不借錢怎么能熬得過去?
老蔫兒一向是個孝子,豈能不想讓母親在殯儀館辦個風風光光的告別?可眼下自己兜里實在是掏不出錢來??磩偛诺氖謨?,把母親停在這里,每天還得花好幾十塊錢,不辦理殯葬手續(xù),對方又不讓把人拉走?;钪y,沒想到人死了還這么難。
想起母親前幾天跟自己說過的話:兒啊,都怪我們做父母的沒本事,沒給你安排個好前途,還拖累了你大半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我要一口氣上不來,你就偷偷地把我拉到郊區(qū),隨便找塊地兒刨個坑埋了……
老蔫兒知道,娘說這番話是想讓他少花錢,知道兒子的日子就快揭不開鍋了。原來自己在父母心目中,是如此的無能,連死后找個安葬地都不成。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話就要應驗,加上腦子里總是回蕩著公廁里聽見的那句“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難不成老實人就活該餓死嗎?越想越覺得憋屈,老蔫兒突然抱頭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般……
黑裙姑娘沒想到老蔫兒這么大的人了,居然會像個小孩子般當場嚎哭起來,嚇得愣在當?shù)?,不知所措。她見過不少哭的場面,那都是失去親人的悲慟,但她隱隱地感覺到,老蔫兒的哭似乎并不單單因為母親的去世,更像是在無助地申述。起初四周的人也沒怎么在意,失去親人了哭一陣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蓻]想到老蔫兒越哭越傷心,哭的動靜越來越大,大有哭聲綿綿無絕期的架勢。聞聲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甚至不少看病的病人也被老蔫兒的哭聲給吸引了過來。
黑裙姑娘一副機靈相,彎下腰勸了老蔫兒幾聲沒效果后,趕緊轉(zhuǎn)身上了樓,找值班領導去了。
老蔫兒嚎啕大哭了整整半個小時,最后才在好心人的勸解下,漸漸平息了下來。他把自己的遭遇和難處說了一遍。這下圍觀的人群頓時炸鍋了,紛紛說著醫(yī)院和殯儀館的不是。跟在黑裙姑娘身后的中年人見狀,沒敢朝前靠,把黑裙姑娘拉到一旁,嘀咕了幾句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黑裙姑娘起初面露難色,最后還是硬著頭皮擠進人群,轉(zhuǎn)告了領導的意思,同意老蔫兒把母親領走,但運送的問題他必須自己解決。身無分文的老蔫兒正發(fā)愁如何把母親帶回去時,圍觀的好心人一人拿出幾十塊錢,很快就湊足了300塊錢,交給黑裙姑娘,讓她安排車子把老蔫兒的母親送回去。
老蔫兒感激萬分,就地給幫助他的人磕起頭來,嘣嘣嘣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才被人拉住。起身時額頭已經(jīng)紅腫一片,幾根頭發(fā)緊貼在上面,看上去像抽象派畫家胡亂倒騰的某個怪異圖案。老蔫兒被好心人的善意搗鼓得感激連連,絲毫也沒感覺到疼痛。
老蔫兒第一次知道,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光在女人對付男人方面管用,在公開場合對付霸王服務,也能派上點兒用場。一旁傳來服務人員的小聲議論:“給不起燒埋費的主兒見過,但還是第一次碰見不給錢就能把遺體領走的人……”
4
南四片區(qū)是洛城出了名的臟亂差,像一個毒瘤一般附著在這座現(xiàn)代化都市的肌體上。每屆領導上任時,都信誓旦旦地說要開發(fā)整治。到離任時,也沒見任何動靜。別的不說,每年僅僅因為路上的各種井蓋兒被偷盜或監(jiān)管維修不到位,死傷者不下四五十人。大多數(shù)的人選擇了自認倒霉,也有較真兒者找相關部門理論,結(jié)局多半是費時費神費勁,最后還落得郁積滿腔窩心火無處發(fā)泄。
也因為這個原因,南四片區(qū)的井蓋兒責任單位,被不厭其煩的事故逼出了一個損招,每天在胡同里埋伏線人,專門負責探聽哪里的井蓋兒發(fā)生了事故,一旦探聽到情報,立馬告之。責任單位就會用最快的速度把丟失的井蓋兒重新補上,避免有人找上門來討說法。也因了這個原因,南四片區(qū)的民告官官司從來沒打贏過。這個秘密只有井蓋兒的責任單位和線人本人知道,外人是無法獲悉的。
老蔫兒帶著母親的遺體回到南四片區(qū),年邁的父親看著老伴兒的遺體當場暈了過去。幸好送遺體的司機懂點兒急救常識,通過胸口按壓把老爺子救了回來。老蔫兒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一家人又是一陣默默淚流。
鄰居們看在眼里,心生凄涼,卻沒人前來安慰這一家子人。大伙兒心里都明白,此刻這一家子人缺的不僅僅是口頭上的安慰。最后還是胡同口的毛毛看不過意了,她在一所律師事務所當文員,卻成天啃著厚厚的法律書籍,夢想有一天自己能當大律師。沒吃過豬肉,但見慣了奔跑的豬,她把滿臉死灰的老蔫兒叫出了家門。
大叔,你這個事情不能自己生扛著,可以去找那個下水道井蓋兒的責任單位,要求他們賠償。
這成么?我媽是自己掉下去的。
如果下水道的井蓋兒蓋得好好的,奶奶就不會掉下去了,是不是?
嗯,下水道井蓋兒以前經(jīng)常被人偷,也怪不著責任單位吧?再說去年老王家兒媳婦還是掉進正在維修施工的下水道,官司還沒打就認輸了。
他們當時不該事情沒解決就把遺體火化了。您先別管下水道井蓋是怎么不見的,您只管去找下水道井蓋兒的責任單位,堅持是他們的監(jiān)管疏忽才導致奶奶掉進下水道的,跟他們死磕賠償。從法律的角度講,責任單位對這起事故是要負部分責任的。
毛毛快被老蔫兒磨嘰懦弱的脾氣逼得罵人了,都什么世道了,沒茬兒找茬兒都要騙幾個錢,好不容易逮住一發(fā)財?shù)臋C會,居然還站在對方的立場去思考。見過膽兒小的,少見如此怕事兒的!
“我就這樣直接去找市政公司,他們會管嗎?”老蔫兒見過前幾次市政公司的工人來維修過,知道母親掉下去的井蓋兒歸誰管。當時他還跟幾個工人閑聊過幾句,知道這滿大街看上去一個模子的井蓋兒,卻各有各的“娘家”,有電力公司的,有自來水公司的,有天然氣公司的,還有市政公司的……
毛毛繼續(xù)耐著性子跟老蔫兒解釋: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六條,下列情形,適用民法通則第一百二十六條的規(guī)定,由所有人或者管理人承擔賠償責任,但能夠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除外:(一)道路、橋梁、隧道等人工建造的構(gòu)筑物因維護、管理瑕疵致人損害的;(二)堆放物品滾落、滑落或者堆放物倒塌致人損害的;(三)樹木傾倒、折斷或者果實墜落致人損害的。反正您就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可以了,先別管那么多。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您又沒犯法,怕什么?對了,您去的時候最好披麻戴孝。只要求見最大的領導,別理會其他的小頭目,這些大衙門,只有一把手才能拍板。
5
毛毛交代完剛離開,老蔫兒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進屋,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居然一大早出現(xiàn)在了胡同口。其中一人手里還拿著幾張當天的報紙,老遠就沖老蔫兒嚷道:“老蔫兒,快來看,你上報紙了,照片好大好醒目!”
老蔫兒哪里知道,昨天發(fā)生在太平間里的一幕,被前來醫(yī)院采訪的一名攝影記者拍了下來,而這家報紙素來號稱“不聽話”的“民生代言人”,屬于一向不受主管部門待見的報紙。老蔫兒嚎啕大哭的畫面,被作為第二天的頭條主打圖片刊登了出來,還起了個很聳動的標題:《老人為討母親遺體太平間里嚎啕大哭》。老蔫兒悲痛欲絕的表情沖擊力十足,不但成了見報當天的熱門新聞,還成了微博轉(zhuǎn)發(fā)的熱點,在南四片區(qū)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居委會工作人員一早就接到了好幾個上級領導打來的電話,讓他們趕緊前來問問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近年來因“日記門”、“香煙門”、“情人門”、“李剛門”……接連有領導栽在社會輿論上后,當領導的都學會了遇到公眾關注的話題時,必須快速介入,否則一旦形成負面輿論,就很難善后了。
居委會工作人員問清事由后,也覺得這事應該找下水道的責任單位負責。要不是他們沒有及時維修下水道井蓋兒,老人家就不會掉下去了。居委會并沒有指使老蔫兒去找市政麻煩的意思,但如果老蔫兒找不到責任方負責,接下來的麻煩事兒恐怕就要攤到居委會的頭上了。
這事兒得有證據(jù)才成。老蔫兒只顧著母親的事情,經(jīng)居委會工作人員一提,猛然醒悟。他跑到胡同口一看,出事兒的下水道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蓋上了一塊完好的蓋子。看著那塊不新不舊的下水道蓋兒,老蔫兒頓時傻眼了。兩眼一閉,一屁股跌坐在井蓋兒旁,細密的冷汗從額頭滲了出來。他根本無法分清是有人把昨晚偷走的下水道蓋子重新放回原處了,還是有關單位獲知消息后重新找了個蓋子蓋上去的。跟在身后的居委會工作人員也傻眼了。
早上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你母親的?居委會工作人員多少見過些世面,沒有物證就只能找人證了。
一騎車過路的人發(fā)現(xiàn)后喊的人。
后來呢?
我就跑了出來,在那個人的幫助下,把母親拉了起來。另一個路過的人幫忙撥打的120。
鄰居就沒人看見?
都在忙著做早飯,等他們出來時,我已經(jīng)把母親拉上來了。我沒敢驚動父親和妻子,原本以為還能把人救回來。120的車一到,我就跟著走了。
這事兒麻煩了,既沒物證又沒人證,找上門去就怕對方不認賬。居委會的工作人員也犯難了。
老蔫兒剛剛被毛毛和居委會工作人員撩撥起來的一點兒希望再次熄滅了,眼圈一紅,頓時老淚縱橫。天要絕人時,任你多英雄多硬氣的爺們兒,都抵不住無力無助無望的折磨。
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見狀,安慰老蔫兒幾句后,拿出200塊錢遞到他手上,讓他先回家休息休息,接下來的事情慢慢想辦法,隨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老蔫兒回到房間,把剛才的事情對妻子說了一遍。妻子很贊同毛毛的說法。妻子雖然長期癱瘓在床,但人卻很靈性。要不是多年前一場莫名其妙的高燒,令她在醫(yī)院躺了三天,醒來后下半身從此不能動彈了,一家人的生活也不至于此。
妻子癱瘓前是一家私營企業(yè)的會計,模樣俊俏,精明能干。要不是為了解決留城指標,多半是看不上老蔫兒的。妻子沉思了片刻后,眼里燃起一抹異常的光亮,突然沖老蔫兒喊道:“老蔫兒,不是有人幫你撥打了120嗎?他們一定有對方的電話,你到急救中心走一趟,就能找到目擊證人了?!?/p>
老蔫兒沖著妻子連連點頭,妻子眼里的光亮旋即黯淡下去,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換作別的男人,這事兒準成。可眼前的男人,打小兒連大氣兒都沒敢舒服地喘過幾口,對他實在不能報以太大的希望。黯淡的眼神里殘存著一絲期冀,像風燭殘年的老人般,若隱若現(xiàn)。
老蔫兒成了南四片區(qū)的名人,誰碰見都會來上一句:“老蔫兒,上報紙啦!這下你可出名啰!”
這些人總是說完故作凄婉地笑笑,或拍拍老蔫兒的肩頭擦肩而過,絕口不提老蔫兒母親的事情,更別提什么實際的幫助了。雖然家里的日子不好過,但誰家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只要找到老蔫兒,他從來沒推辭過??勺詮哪赣H出事后,很少有人正眼搭理過他,除了毛毛前來出了個救命的主意外,就只有后街的李大媽路過安慰了他幾句:“老蔫兒,別難過,事情總會過去的。”就這么一句無關痛癢的話,還有毛毛的一個主意,被老蔫兒死死地記在了心里,覺得這些年沒在這一片兒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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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蔫兒到急救中心很容易就要到了目擊證人的電話,卻在急救中心門前的小廣場徘徊了好幾圈,猶豫著要不要去找市政公司理論。
想起尸骨未寒的老母親,還有妻子期盼的目光,老蔫兒把心一橫,拉了口長氣后朝市政公司走去。邊走邊想,逼上梁山自己做不到,做只急了咬人的兔子總可以試試吧!
老蔫兒猥瑣的小樣兒,離市政公司辦公大樓還有百多米遠的距離就被門衛(wèi)注意到了。值班的門衛(wèi)是個大腹便便的胖子,身材矮小,像個肉墩子。但一雙小眼睛顯得很聚光。從老蔫兒出現(xiàn)在街口拐角的那一剎那,他就像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似的,兩眼死死地盯著一臉蔫兒相的老蔫兒。
老蔫兒走近,看了一眼門口掛著的市政公司的牌子后,正準備朝里走。一旁的“肉墩兒”一聲斷喝:站??!聲音短促、激烈,顯得有些后勁無力,就跟只喘了半截氣似的。但聽在老蔫兒耳朵里,無異于晴天霹靂,只見他兩腿不由自主地一陣哆嗦,轉(zhuǎn)身忐忑不安地望著眼前的“肉墩兒”。
干什么的?
找領導。
預約了嗎?
沒有。
那你來干什么?領導可不是你想見就見的。
我有急事兒,必須找他。
找到這里來的,就沒有不急的,再急還能急死人不成……
就是死人的事情。
死了人你找殯儀館、火葬場去,找這兒來干啥?
“肉墩兒”話音一落,粗短的左手摸了摸腰間的警棍,右手朝馬路牙子一揮,滿臉厭煩,示意老蔫兒趕緊離開。
此刻的老蔫兒,感覺自己就像胡同口里那條渾身臟兮兮的流浪狗,正被人驅(qū)趕著。他還想繼續(xù)表達自己的來意,但“肉墩兒”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門衛(wèi)室走去。走進玻璃屋,端起一杯茶水,悠然地啄了一口。
老蔫兒站在原地,雙腿罐了鉛一般動彈不得。想朝里走,心里沒底氣;撤回去,心有不甘。就這樣回去,除沒解決事情,對妻子都無法交代。不就一保安嗎?橫什么橫,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樣一想,老蔫兒心里重新滋生出一絲勇氣,試探著朝辦公樓里走去。
“肉墩兒”見狀,迅速地放下手上的玻璃杯,拉開玻璃門堵在了老蔫兒的前面,厲聲責問道:“你這人是怎么回事兒?不是叫你走開嗎?還想進去嗦?”
“我找你們領導解決問題,不進去怎么解決?”老蔫兒被“肉墩兒”的蠻橫激起了幾絲不滿,好歹自己也算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何時被外來保安像訓孫子似地吼來吼去?
“肉墩兒”見老蔫兒的語氣硬了起來,態(tài)度有些軟了,便問他是什么事情,具體要找哪位領導,外面的人進辦公大樓必須經(jīng)里面對應的接待人同意,登記后方能進入。
老蔫兒一看有戲,便把母親掉下水道里的事情說了說。
“肉墩兒”沉思了一下,認為老蔫兒找的應該是投訴科,便把電話撥了過去。投訴科聽說死了人,便同意接見老蔫兒。
老蔫兒進到大樓里,按照保安給的房號找到了投訴科,負責接待他的是位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讓老蔫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講了一遍,他在一旁認真地記錄著,完了告訴老蔫兒,這事兒得等領導的消息,他沒法作出答復。
“你們現(xiàn)在要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我就去找上級政府,總有個討說法的地方。”老蔫兒把臨出門前老婆交代的話拿了出來。雖然他說這話時,明顯地缺乏中氣,但小伙子顯然被鎮(zhèn)住了。這幾天正是區(qū)里召開兩會的時間,也是防火防盜防上訪的非常時期。要是老蔫兒真的到區(qū)里面鬧騰,不管有理無理,市政公司的領導都將吃不了兜著走。
小伙子起身給老蔫兒倒了一杯水,說:“您先等一下,喝口水,我立馬向領導匯報?!闭f完,轉(zhuǎn)身出門上了樓。
房間里還剩下另外一名中年男子,正在電腦前打游戲,對老蔫兒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老蔫兒雙腳不安地在地上擦來擦去。足足過了半個小時,出去的小伙子才再次推門走了進來,沖老蔫兒說道:“我們領導還是堅持按照程序走,我們得先行調(diào)查,待情況清楚后,才能給您一個答復?!?/p>
既然對方下了逐客令,老蔫兒只好站起身朝外走去。他心里也明白,這是對方有意在搪塞自己。去年前街老王的兒媳婦掉進自來水公司正在維修施工的一個下水道里摔死了,前去找自來水公司理論,對方也是以調(diào)查為由,讓老王家先把兒媳婦的遺體火化了。結(jié)果遺體剛一火化,對方就不認賬了。
記得他們當時還有現(xiàn)場照片為證,找律師上告。官司沒打就被律師勸住了,光有現(xiàn)場照片,沒有遺體致死原因鑒定,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官司。最后還是老王利用全國兩會召開的時機上訪,在領導的施壓下,自來水公司才賠償了他家?guī)浊K錢的燒埋費。自此,南四片區(qū)的老百姓都明白了一個道理:上訪,有時候比法律管用。
7
老蔫兒出來經(jīng)過大樓前的門崗時,“肉墩兒”愛答不理地瞟了他一眼。老蔫兒準備坐公交回家,跟妻子商量。他剛一走進旁邊的巷子,一輛金杯車就嘎吱一聲停在了他身邊。門一打開,一條孔武有力的胳膊伸出來,一把將他拉進了車里,接著被人用東西堵住了嘴,手腳也被捆綁成一團,動彈不得。金杯車一腳油門,快速地消失在小巷盡頭。
老蔫兒自打從娘胎出來都沒受過這么大的驚嚇,渾身上下一個激靈,膀胱一松,一股熱流便順著胯間流了下來。
車里的人似乎沒料到一個大老爺們會當場流尿,一邊抬高腳朝旁邊躲避著,一邊吩咐司機開快點兒。其中一人嘴里還念叨了一句:“就這屌樣兒,還想去上訪,操!”
金杯車一陣七彎八拐的瘋跑后,拐進了一個就快完工的建筑工地的地下停車場。車一停,老蔫兒的胳膊就被人架起,拖到一間黑咕隆冬的房間里扔到地上。有人解開他身上的繩索,麻利地搜走他褲袋里的手機后,哐當一聲鐵門又被鎖上了。渾身酸疼的老蔫兒自行扯掉嘴里的臭襪子后,驚恐萬分地四下打量,隱隱約約地看出是一個寬廣的大廳,出口被一道鐵柵欄封住了。微弱的光線就是從柵欄外透進來的。
老蔫兒感覺像在做一場噩夢,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劇痛證實并不是在做夢。心里更加驚恐起來,爬起來跑到鐵柵欄邊大聲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想干什么?我又沒得罪你們,快放我出去……”
可任他喊破了嗓門,也沒人理會。倒是從身后傳來的一聲“別喊了,喊也沒用”,嚇了他一跳。老蔫兒驚魂未定地朝發(fā)聲處看去,加上在黑暗中呆的時間稍長后,比剛才看得更清楚了,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空間里還有不少人,或站或坐或蹲地散落在四周,大約有四五十人,互不答理。大廳里散發(fā)出一股惡臭,老蔫兒以為是自己尿褲子后身上發(fā)出來的味道,沒敢吱聲。
你們也是被抓來的?
“難不成還是我們自己跑進來的?”剛才發(fā)話的人頂了老蔫兒一句。
老蔫兒捋了捋腦殼上濕沓沓的頭發(fā),壯著膽子朝前面發(fā)話的方向走了過去??辞逭f話的是個身材瘦削的老頭,滿臉塵灰,看不出具體年齡。
他們?yōu)槭裁匆ノ覀兡兀?/p>
你是不是上訪戶?
不是。
嗯?是不是想上訪?
瘦老頭的話提醒了老蔫兒,他記得自己在市政公司里的確是嘀咕過一句:“你們現(xiàn)在要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我就去找上級政府,總有個討說法的地方?!彪y道就因為這句話,就被對方綁架到了這里?自己并沒有真的去上訪呀!
“就因為上訪他們就把你們綁來這里了?他們到底想干什么?”老蔫兒這下可嚇得不輕,帶著哭腔問道。老實巴交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收音機里天天宣講當下社會已進入法治社會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公然綁架,在大街上把人隨意地抓來,連他這樣窮得叮當響的窮鬼都不放過,朝這黑咕隆冬的地方一扔,關起來不聞不問。如此公然違法的事情老蔫兒在電視、評書里都沒見過聽過,評書里抓老百姓,大都因為造反才被抓,自己連造反的念頭都沒敢興起,咋個就被抓起來了呢?
“還能干什么?他們還沒到敢殺人的地步,只是等省市兩會一過,就讓地方區(qū)縣政府花錢來取人。干了骯臟事兒又擔心上級領導責問,擔心丟了頭上的烏紗帽?!笔堇项^似乎不是第一次被抓了。
“地方政府跟他們還有聯(lián)系?他們就不怕犯法嗎?你們都是因為上訪被抓來的?”瘦老頭的話在老蔫兒聽來就跟天方夜譚似的。要不是自己此刻正身處此地,一定會認為瘦老頭瘋了。
“看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這么天真呢?怕犯法你還會出現(xiàn)在這里嗎?再說他們會蠢到留下把柄嗎?把你放出去,說你自己走失迷路進了工地,你還能證明別的嗎?這里被抓來時間最長的都一個月了。如果地方信訪辦的不來接人,他們就一直不放人。要是哪個區(qū)縣不給錢,他們就把那個區(qū)縣的上訪戶提前放出去,還專門給他們指道兒,有的還能直接見到分管領導。我勸你還是趕緊一邊兒好好呆著吧,過幾天你就沒精神說話了。”說完伸手指了指四周的人,一個個都是蔫耷耷的模樣。
“那怎么成?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要不出去他們連飯都弄不到吃的。我媽還沒安葬呢……”說到這里,老蔫兒心急如焚起來。真要被多關幾天,家里的老爺子和妻子還不被活活餓死嗎?他用一只手拎著尿濕未干的褲腿,再次跑到鐵柵欄邊大聲呼喊起來。
這次有了動靜,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一個胖乎乎的保安模樣的小伙子走到柵欄邊,用手里的警棍在柵欄上嘣嘣嘣地猛敲了幾下,吼道:“老頭兒,吵什么吵?想找死???”
老蔫兒好不容易見到來人了,顧不上法不法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講了家中的情況。胖子保安聽完沒吱聲,大概是相信老蔫兒的話了,聲音低了下來,示意老蔫兒退到里面去,“你是本地人?我做不了主。不要再喊了,再喊就把你捆起來塞住嘴巴?!?/p>
老蔫兒點了點頭,想起進來時的情景,盡管心頭著急,卻沒敢繼續(xù)呼喊。好歹現(xiàn)在還能在柵欄里自由行動,真要是被重新捆上,那可得遭老罪了。
8
老蔫兒迷迷糊糊地瞇盹兒了一會兒,醒來時,正碰見鐵柵欄外有人送吃的。兩名保安把一筐饅頭抬進來后,又把鐵柵欄鎖上了。散落在四周的人呼啦一下子圍了過去,一筐饅頭很快就被搶一空。
老蔫兒趕到時筐里什么都沒有剩下。不遠處跟他搭過話的瘦老頭瞟了他兩眼,朝他喂了一聲,然后把手頭的五個饅頭,分了兩個給他。老蔫兒伸手接過,感激萬分地連聲道謝。確實有些餓了,他三兩下就把兩個饅頭塞進了嘴里,結(jié)果被噎得連連咳嗽。
瘦老頭指了指后墻處的一堵矮墻,老蔫兒會意地走了過去。一看,水泥地面上被刨開了一個大坑,上面搭著兩塊木板,看樣子是個簡易茅坑。旁邊有根生銹的鐵管子,用手一擰,還能出水。顧不上茅坑里散發(fā)出的惡臭——原來大廳里的臭味兒來自這里,并不是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老蔫兒張嘴接了幾口冷水,總算把卡在喉嚨里的饅頭咽了下去。
吃了東西后,大廳里的人開始相互說話了,各自說著自己遭遇的冤屈和不公,有的是家里的田地被領導的親戚霸占了,有的是家里的房子被非法強拆了,有的是家里人被冤枉坐牢了,還有的是因檢舉貪污受賄被當事人打擊報復了……老蔫兒沒想到,會有那么多的不公遭遇和冤屈。自己一家人生活雖然艱難,但跟他們一比,頓時成了小巫見大巫,自己并不是最倒霉的人。
這些人之前不做聲,只因餓得沒力氣了。綁架他們的人,每天只提供一頓饅頭,渴了就喝簡易茅廁邊兒的自來水。一群人先是相互傾述,隨后一起謾罵,惡霸、壞人、強權、當官的和奸商,還有不開眼的老天爺,罵完后又變成了相互安慰。
瘦老頭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原地打坐,沒人知道他的冤屈。老蔫兒問了兩聲,見對方不愿答理,也不好意思繼續(xù)追問,只在一旁陪著聽其他人述說和抱怨。直到柵欄邊的微光徹底消失,人們又四散開去,找尋著各自安寢養(yǎng)神的角落。這些老上訪戶,隨身都攜帶著簡單的床單被褥。
老蔫兒是半道兒被劫持來的,隨身什么東西都沒帶。入夜后大廳的溫度急劇下降,凍得他根本無法入睡,尤其是擔憂著家里的老爹和癱在床上的妻子,還有尸骨未寒的母親。自己要不想法出去,一尸未安,恐怕又得添兩具新尸。
忽然,外面?zhèn)鱽砹肆阈堑哪_步聲,隱隱約約,仔細一聽又像是從頭頂傳來的,接著有手電光閃過。有人來了?老蔫兒一激動,懦弱的性格抵擋不住對親人的生死關切。顧不得保安的威脅,他沖著柵欄外高喊:“救命啊、救命啊,殺人啦……”夜晚工地停工后,喊聲異常刺耳,外面的人聲突然停止了。老蔫兒又是一陣不管不顧的狂喊救命。
人聲又響了起來,由遠及近地朝著地下室的方向傳來,越來越嘈雜。老蔫兒心里燃起了更大的希望,喊得更加撕心裂肺。大廳里的人不知道喊來的是前來解救的人,還是把綁架他們的人招來了,一個個沒敢吱聲。沉默,很多時候是邪惡最大的幫兇。老蔫兒徹底豁出去了,蔫兒人發(fā)起瘋來,自有一股子勢不可擋的氣勢。
幾道手電的閃光過后,柵欄外過道上的燈突然被人拉亮了,兩名身穿工商制服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老蔫兒面前。老蔫兒眼圈兒一紅,像見到親爹一般,把手伸出柵欄就要去拉對方,嚇得兩人接連朝后退了兩步。
陸續(xù)有人出現(xiàn)在柵欄外,有人在不停地拍照。直到幾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出現(xiàn),被關在大廳里的上訪戶才呼啦一下涌到了鐵柵欄邊,閃光燈更密了。顯然外面的人沒料到這里會關押著如此多的人,好幾個人吃驚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沒回過味兒來。
有位年紀稍大的警察沖老蔫兒問道:“你們是干什么的?怎么會被人關在這里?誰殺人了?”
老蔫兒著急回家,顧不上心里的膽怯,急忙回道:“都是前來上訪的人,被人綁架關在這里的。不喊殺人你們能來嗎?你們先放我們出去再說吧,反正我們肯定不是壞人?!?/p>
老蔫兒有次聽毛毛講過,遇到境界不高的警察,你喊救命,他們一般都會慢吞吞地愛答不理,就跟在餐廳催服務員上菜似的;只有喊殺人,他們的動作才會稍稍快點兒,跟餐廳喊買單結(jié)賬一般,服務員跑得比兔子還快。沒想到今天還真派上了用場。
老警察知道此事關系重大,尤其是還有同行的各大媒體的記者在場,他一邊吩咐手下的人維持現(xiàn)場,一邊通過電話向上級請示。之前的保安早就不見蹤影,費了不少勁,才有人找來工地上管事兒的。
來人也被現(xiàn)場的情況嚇了一跳。外圍工程就快竣工了,他們只是把地下室提前提供給將來要負責這棟大廈的物業(yè)公司前期辦公,沒想到卻被對方用來非法禁錮上訪戶!
要不是為了保障兩會的安全,工商、公安、消防連夜突擊檢查工地上的非法用工、潛逃人員和消防隱患,要不是聽見老蔫兒鬼哭狼嗥的喊叫,還不知道這幫人會被關在此地多久。
一群人被連夜帶到了就近的派出所,等老蔫兒作完筆錄出來,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了??紤]到他的情況特殊,又住在本市,派出所的民警親自用警車把他送回了家。同時也是為證實老蔫兒所講的是否屬實。兩位民警一到老蔫兒家,立即被滿屋子無聲的凄涼氣息鎮(zhèn)住了,一句話都沒說,各自拿出100塊錢遞到老蔫兒手上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心急如焚的妻子和老爹見到警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警察為何會夜里上門,難道是老蔫兒出啥事情了?他們根本沒認出站在面前的面目全非的老蔫兒來。直到警察離開,老蔫兒開口說話,兩人才肯定眼前渾身惡臭的人就是老蔫兒。
等到老蔫兒把前因后果說完,妻子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老蔫兒顧不上安慰妻子,進屋洗掉全身的骯東西后,趕緊下廚給妻子和老爹做飯。
第二天,本市的大小報刊都用了大量篇幅、圖文并茂地報道了這起非法禁錮上訪戶的新聞,引起了社會輿論的一片嘩然。連政府高層領導都震動了,下令一定要嚴查嚴辦此事。而老蔫兒的大幅特寫和勇敢救人的事跡,也被放到了醒目的頭版位置。老蔫兒再次成為了轟動南四片區(qū)的新聞人物。
議論歸議論,所有的報道中都絕口沒提老蔫兒母親的事情,還把他列入了上訪戶的行列,連上次在太平間報道他的那家“不聽話”的報紙也沒提及。因此,依然沒有人過問老蔫兒母親意外摔死的事件。
老蔫兒成了南四片區(qū)居民茶余飯后的談資,談論歸談論,但依然沒有人走進老蔫兒家,哪怕只送上一句關心和問候。老蔫兒像個笑話般飄忽在南四片區(qū)的街頭巷尾。
老蔫兒在家又等了一天,依然沒等到市政公司的答復。也沒人告訴他那些人為什么要綁架他,對方是如何獲得他打算上訪的情報信息的,更沒人提到對那家違法綁架禁錮上訪戶的物業(yè)公司的處理措施。除了投訴科的人,他沒對任何人提及過,關于這一點,作筆錄的時候,他還特意向警察強調(diào)過。是對方不認賬,還是警察沒盡責?老蔫兒很想知道,但他卻不敢獨自到派出所去追問。
老蔫兒已經(jīng)沒有勇氣獨自去找市政公司理論了。經(jīng)此一劫,膽小的老蔫兒徹底被嚇破了膽。尤其是在地下室聽了那么多的人間冤屈后,他曾經(jīng)一度想自己把母親的遺體火化了事,跟當官的斗,根本討不到好。但家里實在是掏不出錢來火化母親的遺體,出門找親友借錢,一律都是出于可憐,給他三五十塊,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最后還是妻子出了個主意,讓他去找堂弟“耗子”商議。
9
“耗子”是老蔫兒妻子的堂弟,平日里雖然游手好閑,一臉無賴相,當兵退役后一直沒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經(jīng)常跟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來,但遇到這樣的事情,盲流對流氓,指不定能派上大用場。要是昨天有“耗子”同行,那些人是不會那么輕易就得手的。
有了妻子支招,老蔫兒心里又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眼神明亮地看了床上的妻子一眼,心道關鍵時刻還是自己的婆娘管用啊。伸手捋了一把腦殼上濕沓沓的幾根頭發(fā),身子正了正,出門找“耗子”去了。
老蔫兒在“耗子”家附近等了一個多鐘頭,才見到睡眼惺忪的“耗子”出現(xiàn)。原來“耗子”昨晚跟一幫朋友出去喝酒了,徹夜未歸。
老蔫兒說明來意,“耗子”一聽是一向敬重的堂姐派的活兒,立即打起精神,帶著老蔫兒趕到市政公司。
門衛(wèi)“肉墩兒”一見是老蔫兒,立馬走出玻璃屋外,把他攔住了,說領導有交代,沒有預約誰都不準進去。
“耗子”立即向前跨一大步,一米八幾的個頭兒,立即把“肉墩兒”罩了下去?!叭舛諆骸鄙聿挥杉旱睾笸肆艘徊剑p手死死地握住警棍,警惕地看著“耗子”。
“耗子”瞪著“肉墩兒”說道:“我跟你們辦公室的王主任約好了,送上次收購的廢報紙的錢,你讓不讓進?不讓進,我可立馬轉(zhuǎn)身走人,到時候你自己去跟王主任交代去!”
“肉墩兒”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進屋打了個電話,出來時伸手朝老蔫兒指了指,“那他呢?”
“耗子”面露不悅地沖“肉墩兒”說道:“他跟我一起的?!闭f完,大大方方地帶著老蔫兒朝辦公大樓走去?!叭舛諆骸边h遠地看著兩人,面露懷疑。
“大兄弟,你怎么知道有人給王主任送錢的?”老蔫兒沒想到“耗子”有如此能耐,輕易就進了大樓。
“耗子”笑了笑說道:“昨晚聚會的哥們兒里正好有個收購廢品的,跟這里的王主任很熟悉,無意間提到還欠一筆收購款沒付。市政衙門里門道很多,不少好東西都被當廢品處理掉了,紅黑兩道向來不分家。今天正好派上用場?!?/p>
“耗子”在大廳的指示牌上找了找,并沒有看見市政公司頭頭兒的辦公室門號。這些政府衙門的頭頭兒,生怕遇到被他們坑苦了的老百姓上門拼命,往往將自己的辦公室門號隱藏起來。
“耗子”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隨便推開一間房門,以快遞公司給市政公司經(jīng)理送限時急件為名,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市政公司經(jīng)理的房間號。能通過門衛(wèi)進到大樓的人,很少再有人心生警惕。
老蔫兒一直跟在“耗子”身后,把他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里,不由對一向看不上眼的“耗子”另眼相看起來。平日里總覺得這個人不務正業(yè),成天游手好閑,沒料到在關鍵時刻還真的有一套,比自己管用多了,難怪妻子讓他找“耗子”幫忙。
不由想起前幾天聽胡同口幾個醉鬼的罵街:“丫丫個呸的,這都什么世道,狗日的政府衙門和當官的對流氓黑社會,都比對咱老百姓還親……”這話有些極端,但確實有少數(shù)地方政府部門和官員忽視民生民聲的事情發(fā)生,造成了十分惡劣的社會影響。
此刻,老蔫兒覺得“耗子”越來越不像流氓,更像是個仗義出手的純爺們兒,甚至帶點兒俠氣。“耗子”讓老蔫兒一度瓦涼瓦涼的心里嗤嗤冒了兩聲暖氣,細微、短促,卻無比溫暖。
10
“一會兒你進去后,只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動靜越大越好?!薄昂淖印闭f完用力地拍了拍老蔫兒的后背,正跟在一旁的老蔫兒沒有準備,身體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在地上。
“耗子”沒料到老蔫兒如此不經(jīng)事,抱歉地沖他笑了笑。他哪里知道,自從母親出事到現(xiàn)在,這兩天他連一口大氣都沒來得及喘,又驚又嚇、又饑又渴,一直神情恍惚。
老蔫兒定了定身,點頭嗯了一聲。抬起右手,分開五指把被汗水擰巴出來的鹽巴粘連得皺皺巴巴的頭發(fā)朝后戳了兩下,暗暗吐了口長氣后,才繼續(xù)跟著“耗子”朝前行去。
“耗子”在606房間門外停頓了片刻后,像個紳士般伸手敲了三下門。里面立刻傳出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請進?!?/p>
“耗子”擰開門,先探進去半個身子,客氣地說道:“領導,我們有點兒事情要向您當面匯報一下?!苯铏C也看清了坐在一張半圓形巨型辦公桌后面的人,40歲左右,留著板寸,皮膚白皙,瘦長臉,濃眉大眼,眼神犀利,暗含藐視。
別的本事“耗子”不敢吹牛,但成天跟社會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練出了幾分看人的本領,或許用“直覺”來形容更精確。雖然看不出窩在旋轉(zhuǎn)椅里的家伙的身高,但直覺告訴“耗子”:這是個不好打交道的主兒。
“你是誰?有什么事情?”“板寸”一看推門冒出來的是一顆陌生的腦袋,臉色立即冷了下來,不溫不火地沖“耗子”問道。
“我們是南四片區(qū)的居民,我只是陪同,真正有事兒找您的是他?!薄昂淖印闭f完,反手一把拉出了老蔫兒,同時把房門完全推開了。走進去后,他迅速地把門又關上了。
老蔫兒一見對方的眼神,像散了氣的皮球般把頭一低,小聲地說了句:“我媽被你們害死了?!?/p>
盡管老蔫兒話音很低,“板寸”還是聽得很真切,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嗟纳聿牧⒖田@了出來,遮擋了身后窗口投進來的大半陽光,同時示意兩人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說話,“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老蔫兒看了看一旁的“耗子”,開始一五一十地講起母親的遭遇,前后不到十句話便講完了。見對方一副威風八面的領導樣,老蔫兒無論如何也鬧不起來,只是心頭憋屈,眼圈紅紅的。
“板寸”聽完老蔫兒的話后,似乎明白了兩人的來意,一言不發(fā)地撥了個電話號碼,說了句:“你來我辦公室一下?!?/p>
片刻工夫,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凶忧瞄T走了進來。
“王主任,你把這兩位反應的情況落實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搞清來龍去脈后及時向我匯報?!薄鞍宕纭睕_進門的王主任交代完后,將目光投向了“耗子”跟老蔫兒,“這位是我們市政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兩位把剛才跟我講的情況跟他講一遍,主要是作個記錄,我們立馬派人核查情況。等我們把情況弄清楚后,再給兩位一個答復,你們看如何?”
原本想找領導大鬧一場的兩人,就這樣不溫不火地被“板寸”給打發(fā)了。
“耗子”一時也沒了主意,但嘴里卻不肯就此離開,“人都死了你們才去核查?早干什么去了?如何核查是你們的事情,但人被你們害死了,總不能就憑這樣一句話,就把一條人命給打發(fā)了吧?”
“板寸”眼神一亮,似乎沒料到“耗子”會如此頂回一句,正要開口回答他,一旁的王主任搶先開口了:“兩位還是先到我辦公室吧,不管什么事情,總得先讓我們把情況查清楚吧?總不能光憑兩位一句話就認定是我們市政公司的責任了吧?”說完拉開房門,做了個請兩人出門的姿勢。
“耗子”見對方表現(xiàn)得有理有據(jù),也沒理由繼續(xù)堅持,站起身沖“板寸”說道:“不管你們怎么查,如果不盡快給我們一個滿意答復,我們只好去找能給我們答復的地方去?!闭f完轉(zhuǎn)身出了房門,老蔫兒蔫耷耷地跟在他身后,一起離開了房間。
王主任沖兩人說了句“你們倆稍微等我兩分鐘”后,又退回了“板寸”的辦公室。里面隱隱傳出一陣惱怒的呵斥:“他們是怎么進來的?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是怎么當?shù)??隨便什么人都能直闖我的辦公室,以后我還要不要辦公……”
王主任隨后一臉醬色地開門走了出來,一言不發(fā)地帶著兩人到了四樓的市政公司辦公室,讓一位年輕的小姑娘記錄下老蔫兒的話后,讓兩人先行回家,承諾盡快調(diào)查核實后,給老蔫兒一個答復。
兩人剛走出辦公大樓,就見“肉墩兒”滿臉惶惑不安地小跑著朝樓里而去。見到兩人時,眼神恨恨地瞪了兩眼,似乎要把兩人生吞活剝似的??礃幼?,領導正在嚴查兩位“閑雜人員”是如何闖進市政公司辦公大樓的。
要是他們在核查老蔫兒母親發(fā)生意外的事情上也如此高效率就好了。“耗子”回頭看了一眼驚恐萬狀四下張望的老蔫兒一眼,心頭一陣黯然,八成是擔心像上次那樣被人架走關起來,頓時冒出一股窩心火:人死卵朝天,誰怕誰!
根據(jù)“耗子”這個江湖油子的經(jīng)驗,他已經(jīng)從剛才那陣門里的訓斥聲中,聽出了這件事情的弦外音。要是換了別人,他可能就此打住,但遇到自己從小就尊敬的堂姐——那次學校組織的郊游自己被毒蛇咬后,要不是堂姐不顧生命危險幫自己把毒吸了出來,自己的小命早就丟在荒郊野外了——不管這次的事情鬧多大,也要討一個說法。決心一下,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11
老蔫兒一連在家等了兩天,始終不見市政公司的人前來調(diào)查,更沒任何回復的消息。雖然天氣還沒轉(zhuǎn)暖,但母親的遺體就這樣擱著也不是辦法。得盡快火化,也好讓老人家早點兒消停下來。經(jīng)過毛毛的點撥,老蔫兒也開始堅信母親的死,市政公司必須負責。別說拿不出火化的錢,就算有錢,在沒等到對方答復前,遺體也是不能火化的。
自從把老蔫兒送回家后,“耗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老蔫兒擔心地問過妻子,“耗子”會不會嫌麻煩不管這事兒了?妻子的答復給了老蔫兒信心:不可能,他不會。妻子對自己的堂弟完全是一副了然篤定的語氣。
第三天一早,總算有人前來找老蔫兒了。來人正是上次在辦公室見過的王主任,沒進老蔫兒的屋,也進不去,他母親的遺體正擺放在門口。
“老蔫兒同志,經(jīng)過我們這些天的調(diào)查了解,無法證明市政公司負責的下水道井蓋兒丟失過,我們找不到任何維修補蓋的記錄。因此,您母親的事情我們只能說抱歉,幫不上忙。但這件事情既然被我們知道了,也了解到你家里確實困難,出于人道,我們經(jīng)理特意托我把這2000塊錢交給你,算是慰問?!蓖踔魅卧捯粢宦?,就把一個牛皮紙信封塞到了還沒回過神來的老蔫兒手上,轉(zhuǎn)身快速地離開了。待老蔫兒回過味兒來,對方早已經(jīng)鉆進了停在胡同口的一輛黑色奧迪。
老蔫兒數(shù)了數(shù)信封里的錢,2000塊錢?母親的死就值2000塊錢?好歹對方還給了2000塊,要不是毛毛提醒,恐怕一分錢都拿不著……老蔫兒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翻來覆去地尋思著,這件事情是該就此打住呢,還是繼續(xù)討說法?早上洗過的頭發(fā)產(chǎn)生了靜電效應,根根直立,加上渾身上下皺皺巴巴的黑衣黑褲,遠遠看去,像根老柳樹樁。
就在老蔫兒回過神來準備進屋時,“耗子”高大的身影從胡同口轉(zhuǎn)了出來。老蔫兒像見到了救星似的,遠遠地叫了聲“耗子”,還三步并兩步地迎了上去。沒容“耗子”開口,就把剛才王主任來的事情倒了出來。
“耗子”聽完,只是笑了笑,似乎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搭著老蔫兒的肩頭,進屋找自己的堂姐,見面后從懷里掏出幾張打印紙,遞給堂姐看。老蔫兒也趁機把頭伸到妻子旁邊,看紙上到底寫了些什么。最上面一行醒目的黑體字:“老母夜掉下水道,殘障家庭雪上加霜;草菅人命,市政公司耍無賴”,下面是詳細的事件經(jīng)過,連老蔫兒到急救中心找到的那位目擊路人的證詞也寫在上面。
老蔫兒用欽佩的眼神看了“耗子”一眼,真沒想到,平日里極不著調(diào)的二流子,關鍵時刻還真有一套。他伸手扒拉了幾下腦殼上的頭發(fā),轉(zhuǎn)身給“耗子”倒開水去了,還特意拿出了平日里舍不得喝的龍井,那還是兩年前一遠房親戚從外地來探望他們一家子時送的。
那家遠親家里很富有,跟老蔫兒家已有十余年沒聯(lián)系過了。不知道哪根筋想起了,還是順路經(jīng)過,想起了這門子親戚。但自從見到老蔫兒家的實際情況后,這家親戚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老蔫兒知道對方是嫌自己家里太窮酸,也不好意思主動聯(lián)系。常言道,人窮志不短。老蔫兒雖然性格懦弱,但這個道理他懂。
“耗子”跟堂姐又商量了一陣子后,便叫上老蔫兒的父親,跟他詳細地交代著事情。交代完畢,“耗子”腰間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沖著電話那頭說了老蔫兒家的詳細地址。
12
半個小時后,四五個彪形大漢走進了老蔫兒的家,手里抬著兩副擔架。在“耗子”的指揮下,他們小心地把老蔫兒的妻子放到了其中一副擔架上,另外一副放上了老蔫兒的母親。
看著眼前的架勢,老蔫兒起初還嚇了一跳,以為是上次綁架自己的人上門找自己算賬來了。等看出他們是“耗子”招來幫忙的后,心里膽氣壯了不少,暗暗激動,又帶著些許惶惑。老老實實地活了大半輩子,早已養(yǎng)成了遇到事情低頭過的習慣,哪里見過如此陣仗?自從妻子癱瘓后,家里還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
胡同口早已經(jīng)停好兩輛金杯車,老蔫兒一家上了前面的一輛,后面那輛車車窗用的茶色玻璃,看不清里面有沒有人,只能看見前面的駕駛室里坐著兩位光頭男子。老蔫兒知道“耗子”已經(jīng)安排好一切,他只需到現(xiàn)場,跟老爹和妻子一道把動靜搞大就行了。
兩輛車出發(fā)了,并沒有朝著市政公司的方向。大約一個小時候,兩輛金杯車前后腳停在了市政管委會的大門前。后一輛車見“耗子”他們把人抬下去后,一腳油門拐進了旁邊的小巷里。
一行人在市政管委會門前的小廣場安頓下來,兩名彪形大漢一東一西扯開一條橫幅,黑底白字,——老母夜掉下水道,殘障家庭雪上加霜;草菅人命,市政公司耍無賴。80高齡的老爹在橫幅下一坐,手里拿著一疊宣傳單。一旁是躺在擔架上的妻子和用白布蓋著的母親的遺體,如此場面,立刻有路人圍了過來。
停在小巷里的金杯車門悄然滑開,十余名打扮樸實的中年男女陸續(xù)走了下來。前后腳來到市政管委會門前,加入了圍觀的人群。有人從老爺子手上取過宣傳單,自己看完后,還主動遞給一旁圍觀的人,嘴里發(fā)出憤憤不平的聲音。片刻間,議論聲便四散開去,圍觀的路人越聚越多,不平的聲音越響越大。
待市政管委會的人察覺出事兒趕到現(xiàn)場時,他們已無法擠進人群了。人群中一個黑衣大漢眼疾手快,幾張宣傳單看似無意地就遞到了到從市政大樓里出來的人手上。幾人簡短地看了一眼后,見四周越聚越多的人群,臉色劇變,一路小跑著返回市政大樓。
這當口,有憤怒的群眾開始朝市政大樓里闖,幾名保安見狀趕緊攔在前面,眼看就快擋不住時,數(shù)輛警車鳴著警笛停在了市政大樓前。人群中有人高喊:“警察助紂為虐,只知道欺負老百姓!”瞬間,人群外圍就圍成了一道人墻,一雙雙充滿憤怒的眼神射向迎面走來的警察。
帶頭的警察40多歲的樣子,精瘦,右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見狀,沒敢走近,而是快速地朝市政大樓門崗前走去,配合保安暫時控制住了欲闖進大樓討說法的群眾?!鞍毯邸本燹D(zhuǎn)身進了辦公大樓。再出來時,身后跟著四五個身穿工作服的男女,一看就是大樓里的工作人員。
“請大家不要激動,我們是前來解決問題的,有問題咱們就解決問題。”“疤痕”警察一看就是處理過大場面的,一邊用手里的喇叭朝人群高喊,一邊帶著市政工作人員朝人群中心擠去。擠進圈中時,已是滿頭大汗。
“疤痕”警察看清圈里的情況后,臉色一愣,原本以為是有人借題發(fā)揮趁機敲詐,沒料到一家人是如此凄慘。上前同老蔫兒商量,打算把他們一家人請進辦公大樓里商談。老蔫兒早已經(jīng)被眼前的情景搞得六神無主了,眼神無助地看向一旁的妻子。妻子臉色冷冷的,沒發(fā)話?!鞍毯邸本焐砗蟮膸酌ぷ魅藛T就要伸手去抬擔架。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句:“他們要搶遺體!”
稍稍平靜下來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人群中有人開始推搡那幾名工作人員,最后演變成了拳腳相加。幾名工作人員哪里見過如此陣仗,嚇得抱頭逃跑。即便如此,出到圈兒外,還是被打了個鼻青臉腫。
“疤痕”警察見狀,只是用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配槍,被推搡著出了人群,中途也挨了不輕的幾拳。他深諳群體事件的威力,此刻要是自己掏槍示警,只能令情況更糟。
此間,陸續(xù)有電視臺、報社的記者趕到現(xiàn)場,拍照采訪。隨后數(shù)車武警戰(zhàn)士趕到了現(xiàn)場,但他們只是負責在外圍攔截驅(qū)趕過路市民,控制局勢進一步惡化,并沒有對已經(jīng)形成圈子的人群采取措施。
“疤痕”警察擠出人群后,整了整衣冠,用喇叭朝人群喊話:“請家屬提出你們的要求,我負責幫你們轉(zhuǎn)達!”
人群再次安靜了下來,隨后有人喊話道:“我們要一個公道!”
“疤痕”警察繼續(xù)喊話:“請派一名家屬代表跟我進樓商議!”
一直跟在老蔫兒身后的“耗子”聞言從人群中擠了出去,跟著“疤痕”警察和那幾名灰頭土臉、衣衫不整的工作人員進了辦公大樓。人群并沒有因此散去,沒了剛才的喧囂和激憤,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消息。
武警戰(zhàn)士在外圍構(gòu)成了另一道人墻,防止事態(tài)更加惡化。
一輛黑色的奧迪車穿過武警戰(zhàn)士的防線,開進了辦公大樓。有眼尖的群眾認出車里坐著的是分管市政的副市長。
13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耗子”打電話把老蔫兒叫了進去。見識了剛才的大場面后,老蔫兒心里底氣鼓鼓的,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有能人撐腰,誰都可以當大爺。老蔫兒穿過警察組成的圍欄時,居然臉不紅心不跳,還平視著看了“疤痕”警察兩眼。
老蔫兒一進大廳,早有人領著他進了一旁的會議室。里面已經(jīng)坐了五六個人,市政公司的王主任居然也在里面,沒見到別的車出入,難不成是坐著副市長的車進來的?老蔫兒剛才也聽見了人群中的議論,知道副市長進樓了。
一位和善的中年男子示意老蔫兒坐到“耗子”身邊去。老蔫兒老實不客氣地坐了過去,坐下后還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大口,真是太渴了。
招呼老蔫兒的中年男子見他坐下后,便起身朝“耗子”說了句:“你們商量一下,我們等一下再進來?!闭f完帶著屋里的人先行離開了。
“耗子”身子朝后靠了靠,右手斜搭在老蔫兒的肩頭:“表姐夫,他們答應賠你三萬塊錢,但人必須直接送往殯儀館火葬,告別儀式可以在殯儀館舉行。至于如何處理市政公司的責任人,他們將按內(nèi)部管理制度辦理。你看這樣成嗎?”
老蔫兒乍聽見“三萬塊”時,瞳孔放大,鼻孔張合,不信地扯了扯自己的耳朵。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后,才不自信地回了句:“你堂姐跟你怎么定的?”
“她的意思兩萬塊以上都成?!?/p>
“你呢?”
“差不多了,嚴格說起來,他們也只是承擔部分責任,我們要的是一個公道?!?/p>
“你跟你堂姐說成就成?!?/p>
“那好,等一下他們會草擬一份合同,你自己簽一下就可以拿錢走人了。”“耗子”見老蔫兒同意,起身叫進站在門外的幾人。
那位態(tài)度溫和的男子見兩人合計同意后,跟身旁的兩人小聲吩咐了幾句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就在他轉(zhuǎn)身的一剎那,老蔫兒的嘴巴不自然地張開了,這不是電視上經(jīng)??匆姷母笔虚L大人嗎?想不到這動靜鬧得他會親自出面前來解決問題!心里一陣活泛,感覺這輩子沒白活,對母親的死也不再那么悲傷了,連副市長大人都出面來處理老人家的后事,一時,老蔫兒的心里五味雜陳,不知是該為母親的離去慶幸呢,還是該繼續(xù)悲傷。
王主任把草擬的合同拿給老蔫兒看,老蔫兒看了一眼后轉(zhuǎn)手遞給一旁的“耗子”,此刻,“耗子”早已成為他眼中的“大人物”,感覺跟大上海時代的許文強差不多。在小老百姓心目中,任何時代,只要敢同官府拜辭較真兒的人,文弱書生也好,江湖草莽也罷,都自帶幾分英雄氣。這或許也是“民告官”事件無論是在影視劇里還是現(xiàn)實社會中都會受到高度關注的原因之一吧。
“耗子”看完后覺得沒什么大問題,只是在最后一條里規(guī)定“當事人必須于兩日內(nèi)進行遺體火化”?!昂淖印碧匾庵附o老蔫兒看,老蔫兒點了點頭。家里親友這些年被自己打擾怕了,多半是不會前來參加告別儀式的。妻子癱瘓在床動彈不得,惟一能去的也就老爺子跟自己。女兒正在學校寄宿念書,不想打擾她的學習,沒準備告訴她。
一旁的工作人員還好心地提醒老蔫兒:“殯儀館有詳細的價格表和服務標準,你們可以選擇最低檔,現(xiàn)在市里正在倡導簡樸喪葬,千元就能辦完。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其他服務類別。這樣吧,你們想想在高中低三檔里選哪一檔,我順帶幫你們把花車叫來,一會兒可以直接從這里去殯儀館?!?/p>
老蔫兒沖對方感激地點了點頭,看了“耗子”一眼。耗子回了句“這事兒你自己定吧”。老娘活著沒享受過一天舒心日子,現(xiàn)在有錢了,這最后一程就讓她走風光些吧。這樣一想,老蔫兒便對工作人員說“要個高檔的花車”。
王主任不知道從哪里搞到的錢,當場就把三扎嶄新的人民幣點給老蔫兒。中途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從中取回了20張百元新鈔,說了句:“不好意思,公事公辦,上次給你家送去的那2000塊錢要從這里扣除?!闭f完,把20張新鈔若無其事地夾到了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
老蔫兒扭頭跟“耗子”的眼神對視了一下,似乎想到了同一個詞——真孫子!既然協(xié)議里寫明總數(shù)三萬,兩人也不好意思多說什么。
老蔫兒手忙腳亂費了半小時才點完,裝進一個牛皮紙袋子后,拿著合同跟“耗子”一塊兒離開辦公大樓?;氐酵饷娴男V場,沖依然沒散去的人群千恩萬謝一番后,回到妻子身邊,把里面的情景講了一遍。圍觀的人群見事情辦妥了,才陸續(xù)散去。不少人離開前,還沒忘拿出錢來幫襯這家可憐人。
“耗子”安排人手送堂姐跟老爺子回家。老蔫兒則帶著一萬元和母親的遺體,上了早已停在路旁的一輛殯儀館的接送花車,是加長豪華型的,看上去特別氣派。老蔫兒要前去先行打點,準備告別儀式,明天就要火化。
路上,堂姐從牛皮紙袋里掏出剩下的18000塊錢,讓“耗子”收下。
“耗子”死活不肯收,他知道堂姐一家的日子有多難熬。但堂姐堅持給,“耗子”看了隨行的弟兄們一眼,伸手從信封里取出1000元,說:“請兄弟們吃個飯就成了?!?/p>
“耗子”的話,讓堂姐的眼里涌起一層霧狀的東西,伸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說道:“替姐好好敬兄弟們幾杯酒!”
“耗子”用力地點了點頭,別開眼神,瞟向車窗外。
14
老蔫兒從車上一下來,就看見了上次遇見的黑裙姑娘。黑裙姑娘也認出了他,嚇得避瘟神似的就要轉(zhuǎn)身離開。此刻的老蔫兒心思靈敏,反應比平日快多了,主動招呼著對方:“姑娘,你先別走,這次我是真的來辦事情的?!?/p>
黑裙姑娘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他身后的車子,那可是殯儀館里超豪華的加長花車,屬于五星級服務用的。這老爺子前兩天連用面包車運遺體的費用都支付不起,轉(zhuǎn)了一圈兒回來,卻使起了五星級服務的水準。滿懷疑惑地停住腳步,想看看老蔫兒想變什么戲法。
待老蔫兒走近后,問了問他需要什么樣的服務標準,老蔫兒底氣十足地回了句:“姑娘,你就按照最體面的給我娘辦吧。”在他看來,生前沒機會好好孝敬老娘,此刻再不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往后就沒機會了。兜里揣著一萬塊錢,顯得底氣十足,況且手頭的錢都是靠老娘的事情才討回來的。
黑裙姑娘試探著問道:“那我給您提供一個五星級服務,化妝、紙棺、開大廳、預約高檔爐、攝像,加上您剛才使用的8888元的加長花車,一共是18888元。您看怎么樣?”
“什么?燒個人需要這么多錢?剛才市政管委會的人說,最少的只需要1000塊錢就夠了?!北M管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黑裙姑娘的報價,還是嚇了老蔫兒一跳。他兩手死死地抓住褲袋里的那一扎百元新鈔,原本以為帶上這一萬足足夠了。豈料對方一開口,就泄了自己的底。
“那是最低檔的,用的是普通爐。普通爐有時趕時間,有些像腦漿這類很難燒的部分,來不及火化完就會放進第二具遺體。您想想,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最后連個干凈完整的骨灰都落不下,難過不難過???再說您剛才叫的加長車一項就已經(jīng)花去8888元了。那還是市政的人叫的,一般的人至少得一萬塊才出這樣的花車接送?!焙谌构媚镎f完滿臉狐疑地看著老蔫兒,她被眼前的人搞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他有錢,前幾天還窮得叮當響,連老媽子的燒埋費都拿不出;說他沒錢,今天一來就叫了輛加長豪華花車。
老蔫兒哪里知道,就他剛才在市政管委會里的一句“選高檔的”,就讓那位幫他聯(lián)系花車的工作人員獲得了將近2000元的提成。殯儀館的業(yè)務介紹都有20—30%不等的提成。
雖然春寒料峭,但老蔫兒的額頭又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他不想為這事再去煩擾妻子和老父親,想了想,自己想給母親辦個風光的葬禮,可總不能把手里剛拿到的錢全部花掉吧。死人重要,活著的人也不能不管啊。母親享受了一回豪華花車,也算風光了,這錢已經(jīng)花出去,肯定是拿不回來了。省點兒腦花燒不干凈也沒什么關系,反正燒干了也是什么都留不下。老蔫兒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千元簡葬,在黑裙姑娘更加費解的眼神注視下,到一條龍服務窗口交了9888塊錢后,才被黑裙姑娘帶著去辦理余下的手續(xù)。
經(jīng)過這番折騰,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昂淖印卑烟媒愫屠蠣斪铀突丶液螅蛶е粠团笥央x開了。
老蔫兒回到家時,妻子和老爺子正眼巴巴地盼著他回家做飯呢。老蔫兒把殯儀館的事情偷偷地跟妻子講了講。不料妻子并沒有責怪他,反而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說道:“不還剩一萬多塊嗎?看夠不夠給爹媽買塊風水好點兒的墓地?媽有次跟我提過,她過世后怎么處理都成,就是不要海葬,說骨灰是有魂的,撒得太散就跟孤魂野鬼似的,沒法子跟父親在那邊兒匯合。”
妻子的話讓老蔫兒心頭滾過一陣難過,原來母親始終都在擔心自己過世后無法找到安身之地。要是自己能量大點兒,哪怕只是膽子大點兒,這個家或許就不是今天這副模樣了。要是老天爺公平點兒,妻子沒癱瘓,這個家該有多溫馨啊……想著想著,老蔫兒鼻頭一酸,撲在妻子身上,任由一腔無助的男兒淚稀里嘩啦地流出……
吃過飯后,老蔫兒特意打開那臺12英寸的小電視看了看,那是自己從小商品市場買回來供妻子打發(fā)時間的。今天的動靜鬧得那么大,電視臺應該會有報道,記得當時去了好幾家電視臺的記者。他把幾個地方臺搜了個遍,結(jié)果不見任何報道,看來是被上頭“宣傳要求”了。
15
第二天一大早,“耗子”又帶著幾個兄弟過來幫忙,開車把堂姐一家送到了殯儀館。前來告別的人不多,親友加上鄰居,總共也就十來個人。
老爺子不放心老伴兒的骨灰,要求自撿。之前說好一切費用包干的,殯儀館又為此多收了老蔫兒200塊錢自撿骨灰的費用。老蔫兒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跟他們計較了,準備一聲不吭地到一條龍窗口補交。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耗子”見狀攔住他。問清情況后,讓老蔫兒在繳費處等著,他一言不發(fā)地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就看見一位領導模樣的中年男子陪著“耗子”走了下來,臉上賠著笑走到一條龍窗口沖里面嘀咕了一句,里面的人就示意老蔫兒可以走了。
“你跟他們說什么了?”老蔫兒好奇地問“耗子”。
“耗子”用無可奈何的表情看著自己這個表姐夫,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表姐夫,你要記住,你是個大老爺們兒,遇到事情不要避讓。你越避讓,人家就越欺負你,老天爺也會趁機欺負你。你讀的書比我多,應該懂得‘人善遭人欺,馬善遭人騎’的道理。弱肉強食是自然界生存的不二法則,人類也不例外。你不努力爭一口,自然比別人少一分力氣。事情來了你不頂上去,就會被掀翻、被人踩在腳下。人活在世上,不是憑一個‘善’字就可以天下通行的,你還得學會如何生存,如何照顧身邊的親人……”
老蔫兒第一次聽“耗子”講起這些大道理,要是換作以前,他肯定會不屑一聽,大道理誰不會講?可最近幾天發(fā)生的事情,讓他對眼前的“耗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也沒見他喊打喊殺,但事情一到他手上總能解決,這才是真本事。但他還是不明白,殯儀館為什么就不再堅持收骨灰自撿的200塊錢了?
“耗子”也看出了老蔫兒眼里的疑惑,拍了拍他的肩頭小聲說道:“你沒見告別大廳里的那些鮮花都不新鮮了嗎?都不知道辦過多少次告別儀式了。拿這找他們的頭兒理論,他能不妥協(xié)嗎?這事兒要是被其他喪葬戶或媒體知道了,鬧起來就是大事兒了,損失就會很慘重?!?/p>
老蔫兒回到大廳一看,果然,那些花都是一副蔫耷耷的模樣,只是之前自己根本就沒注意。來這里的人,多半都沉浸在失去親人的巨大悲慟中,有誰會去留意花花草草的事兒呢?就算留意到,也不會想起拿這事兒去找殯儀館理論。他伸出手感激地在“耗子”的后背上摸了摸。
領到骨灰后,老爺子想讓老伴兒早日入土為安,嘮叨著自己也快走了,到時候要跟老伴兒埋一起,彼此好有個照應。老蔫兒不想老爺子難過,家里還剩下點兒錢,原本是打算留給女兒念書的,又不想令老爺子失望。再說這些錢也是靠母親換來的,便托“耗子”先行將老爺子和妻子送回家,自己跑到市郊的公共墓地踩踩點兒。
一圈兒打聽下來,老蔫兒的心如同跌進了冰窟窿。最偏遠最便宜的一個公墓里,最普通的單穴墓地也得八萬塊,合葬至少15萬,而且是在地勢最低陰山一面的山腳低洼處,一年四季都是水渣渣的,這些錢還只是20年的使用費,20年后還得重新交費。
老蔫兒第一次知道墓地也是有使用期限的。他望著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那些小牌子似的墓碑,心想過不了多少年,不少人的祖墳就會被挖掉,埋上另一個人的祖宗。就跟現(xiàn)在那些非法掘墓和合法考古一般,四處挖人家的祖墳,身份越顯赫、埋得越好的,挖的人越多。這樣一想,心里反而平衡了不少。伸手扒拉了幾下頭頂上越來越“珍稀”的頭發(fā),忍不住一個人嘿嘿地哼唧了幾聲。突然感覺到群山回蕩,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就像一張張咧開大笑的嘴巴似的,正在跟自己一唱一和嚇得他轉(zhuǎn)身朝公墓入口處跑去。
直到看見有人出現(xiàn),老蔫兒才放慢腳步。旋即想起自己出發(fā)時老父親充滿希望的眼神,老蔫兒心里一陣黯然。人活著再難,好歹還有兩間破房遮擋風雨。沒想到死了更難,想找個安身之地都難。不由得暗暗羨慕起農(nóng)村人來,再窮也能靠田地里的莊稼填飽肚皮,死后還能選一塊風水寶地安葬,還不用擔心多少年后會被人把骸骨刨起來,填上另一具遺體。
買不起墓地,母親的骨灰只能暫時放在家中了,回去該如何跟老父親交代呢?老蔫兒有些犯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走出墓地接待處,看見門衛(wèi)拿著當天的晚報,老蔫兒隨意地瞟了一眼,眼神立刻定住了。趕緊走到不遠處的報攤上買了一份,自己又上報紙了。
這次是在聚焦版,還是上次那家“不聽話”的報紙,大意是舉老蔫兒的例子來說明政府在日常工作中是如何人性化、行政效率是如何高、相關部門的法治意識是如何強、在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行動中是如何充分地體現(xiàn)“執(zhí)政為民”理念……整版配圖中,只有老蔫兒他們在會議室協(xié)調(diào)解決的場景,放得最大的一張居然是老蔫兒正在協(xié)議上簽字的畫面,感覺像在簽一單大生意似的。
回想起自己大半輩子窮困潦倒的生活,尤其是母親發(fā)生意外后發(fā)生的一幕幕,一向溫順懦弱說話從不帶臟字兒的老蔫兒,嘴里像子彈般射出了一個字: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