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ū)O 且
作家的身體里有一條記憶的大河在流淌……
列夫·托爾斯泰說過:“一個作家寫來寫去,最后都會回到童年?!?/p>
童年記憶貫穿于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
我從小跟我姥娘生活,我姥娘家住在哈爾濱的偏臉子。偏臉子是一個區(qū)域的俗稱,界限約略為現(xiàn)在的道里區(qū)撫順街、安道街、安紅街、安國街圍成的狹長地帶。偏臉子一詞,在哈爾濱的方言里,指偏崗子地、偏坡兒地。歲月的滄桑,地貌已發(fā)生極大的改變,但我們還是能夠依稀看出撫順街向下傾斜的走勢。
俄國十月革命后,那些身份復雜、形形色色的俄國人避難到哈爾濱——他們在國外最大的僑民寄居地。中東鐵路當局出于人道考慮,劃出哈爾濱火車站西側(cè)秦家崗以下的大片低洼地,讓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建房居留。俄國人對此處的叫法——“納哈羅夫卡村”,義為流浪漢、流氓、無賴居住之地。后來,許多闖關東的窮苦人也來此生活,兩個民族最底層的老百姓混居在一起(當然,俄羅斯人里不乏破敗了的白俄貴族、舊官僚、舊軍官、舊地主)。不一樣的經(jīng)歷,一樣的背井離鄉(xiāng),一樣的悲苦命運。兩個不同的血脈和不同質(zhì)的文化對撞著,形成獨特的地域文化和地理單元。到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的少年時代,仍有少量的俄羅斯僑民居住于此。
我們管撫順街叫上坎兒,上坎兒的地包——廢棄的調(diào)車場和火車庫,我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翻越機務段殘缺的磚墻,去玩耍。
我喜歡看南來北往的火車。火車站向北、南、東三個方向,岔出三條道線,那列夕陽下向東開出的火車,綠皮車箱的窗戶下沿掛著的白鐵牌上寫著:哈爾濱——東方紅。我站在鐵道邊,一直目送著它遠去……大人說過這個叫東方紅的小鎮(zhèn)是鐵道的終點,可我不知道東方紅具體的位置在哪兒,到底離偏臉子有多遠。許多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就坐著這條線火車,高喊口號且流著眼淚去了生產(chǎn)建設兵團。我那時并沒有意識到,童年生活的這些片斷,將成為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起點。我成人之后,在一次的旅途中,我終于醒悟,毋寧說是這條線火車,不如說是遠方,吸引著一個懵懂的少年。這個看火車去遠方的孩子,人到中年后寫下了中篇小說《通往東方紅的鐵道》,作為總標題《洋鐵皮蓋兒的房子》系列小說中的一篇。
童年記憶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有如遺傳基因,儲存著種族、血型、孕育、生長、凋亡過程的全部信息,并且,遺傳基因在傳遞過程中對以上作出表達。
蘇童說過:“作家一生的寫作都是為了找尋第一記憶,并讓其復原。而第一記憶,注定是丟失的?!?/p>
我以為更準確的表述,文學創(chuàng)作是“重建”記憶,并賦予意義。
歷史讓哈爾濱注定跟鐵路分不開,也終將與松花江相伴,是這座城市的宿命。一座城市以水相伴,才會更有靈性。這條童年記憶里憂傷的河流也必將流淌進我的小說作品里——《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俄僑鐘表匠安德烈兄弟,松花江以及小西木橋的故事。兩條河流匯合在一起流淌。
我對這條河的迷戀,除了不舍的情感——那些無法言傳的戀母情節(jié),更是源于理性——河流的隱喻。我讀過史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一本有關宇宙學的著作,重印了無數(shù)個版次,有如暢銷小說。河流本質(zhì)即是時間,從過去到現(xiàn)在到未來。河流之上要有橋梁,從此岸到彼岸,既是時間,又是空間。
哈爾濱的氣質(zhì)里不可避免地染有俄羅斯民族的情結(jié)——憂傷,神秘主義還有絕望感,在哈爾濱的俄羅斯僑民,他們的經(jīng)歷使之更加濃郁,滲透在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屋,甚至每一片樹葉上。我一直努力挖掘“哈爾濱的憂傷”,安德烈兄弟屬于沒有國籍的人群,他們的祖輩是逃亡者,他們出生在哈爾濱,既不是俄國人,也不是中國人,他們所背負的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并且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許多人,比如“女特務”瓦莉婭,遭受著更深重的苦難——他們的“原罪”。
復調(diào)體音樂遠比單旋律音樂在寓意上繁復及豐富得多,小說亦如此?!栋驳铝倚值艿募以谛∥髂緲颉妨硗獾南蚨?,通過敘述鐘表匠安德烈兄弟的故事,表達我對我們民族文化的根性里,缺乏精確性的思考。
我曾讀過一篇中國留學生寫他在德國的觀感。他的房東,一位愛吃中國菜的老太太,買了許多化學實驗室用到的零七八碎:天平、量杯、試管,照著菜譜,某調(diào)味料幾錢,動手下廚。有一天,這位老太太來求教他,某物少許,到底是多少。不是這老太太“愚笨”或“死板”,而是文化傳統(tǒng)和思維方式上的差異,德意志民族無如此模糊的概念。
科學基于精確?!肮慈伤南冶匚濉?,只是直角三角形三個邊關系的特例,不是數(shù)學意義上定理,我們的思維多止于此,而沒有抵達形而上學的高度a2+b2=c2——畢達哥拉斯定理?!肮慈伤南冶匚濉敝粚そ秤袔椭?,比如木匠做門窗,對數(shù)學沒意義。缺乏科學精神的民族注定不會走得很遠。
我以偏臉子為題材的小說,均采用了“童年視角”,讓那個特定的時代——“文化大革命”,隱于舞臺幕帷之后。其實,在小說文本中,“童年視角”是一個“偽視角”,大人的“頭腦”寄寓在孩子的“殼”里,不把握好“平衡”,就是一個“陷阱”,于是,如何去講故事的意義突顯。
在這篇小說中,我延續(xù)了之前的某些特點,比如細膩而綿密的細節(jié),而更多的言語在嘗試新的改變——小說散文化的傾向,小西木橋為支撐點,去描寫我生命里的河流——松花江及周邊的景色或景物。同時,我也開始對方言的使用加以節(jié)制。
安德烈兄弟的故事和大段的景物描述是分立的,我的初衷想達到一種互相映襯的效果?!缎≌f林》主編何凱旋在與我談論這篇作品時,他敏銳地指出,這篇小說若將時代、人的命運、悲傷、苦難和河流以及景物裹挾在一起自然地流淌——復調(diào)體音樂沒有主旋律和伴聲之分,所有聲音都按自己的聲部行進,相互重疊,構成高蹈的作品,這樣的藝術表達更具有魅力和品格。
這種小說美學和小說語法應該是我以后追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