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光芒
直面無邊的生活挑戰(zhàn)
——2014年江蘇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觀察
■ 張光芒
在整個創(chuàng)作界,“長篇小說崇拜”現(xiàn)象由來已久。雖然從藝術表現(xiàn)的豐富性、審美形式的多元化以及文體門類美學平等的要求來看,這種現(xiàn)象存在著值得詬病之處,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社會生活的迅疾嬗變,人們內心世界的日趨復雜,人與世界以及人與自我之關系的碎片化趨勢,這些方面對于藝術形式及其審美容量必然產生無限擴張的需求。由之,長篇小說以其天然的優(yōu)勢被人們寄予了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厚望。當然,如果長篇小說僅僅是以字數多、篇幅長、故事復雜而被作家所熱衷,仍然是遠遠不夠的。僅憑長篇小說之數量的增長也不能證明文學的繁榮。最重要的在于,長篇小說作為一種文體形式,它的敘事視角、話語流程、審美結構能否實現(xiàn)對于生活與人心的深度挖掘和發(fā)現(xiàn),能否達到惟有這一文體才能通往的最完整的審美世界與思想創(chuàng)造。從這種角度來考察2014年江蘇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概貌,我們會發(fā)現(xiàn),數量上并沒有明顯的增長,但作家在發(fā)表之前沉潛的時間變長,生活積累愈發(fā)豐厚,許多作品要么系作家積數年之功而出手,要么是在自己熟悉的創(chuàng)作領域水到渠成而成新作。開掘生活的力度、深度和廣度均有顯著的進展。讓人耳目一新、可圈可點的藝術性,啟人深思令人動容的思想性,再一次證明著這是一塊美學的熱土,是中國的文學大省,也是世界的文學高地。
鄉(xiāng)土題材與苦難書寫歷來是新文學史上的一大熱點,也是江蘇作家從傳統(tǒng)上就用力最深的重要領域,它不僅緊密糾結著歷史深處的文化密碼,而且滲透于現(xiàn)實社會的深層文化肌理。過去的一年中,江蘇長篇小說在這一寫作領域表現(xiàn)突出。敘述者既關注如何開掘文化土壤并呈現(xiàn)出歷史或現(xiàn)實的原生態(tài)面相,以豐富人們的鄉(xiāng)土認知;另一方面又力求不落窠臼,力避面對鄉(xiāng)土苦難時的單向度或淺層面的問題,極為敏銳地返觀苦難命題,對苦難史進行多層面立體化的審美重構。
……青山身上的虱子不知是各有自己的領地,還是在他身上通吃。反正,渾身上下衣服里到處爬滿虱子,尤以頭上最多。青山估計虱子十有八九精通人類晝出夜伏的規(guī)律,當夜晚來臨,虱子們估計青山會把衣服脫下來扔掉或枕在頭下,如果再寄生在衣服里大概就要挨一夜的饑餓,便紛紛趁著夜色降臨迅速轉移到青山的頭上?!谑?,聰明的馬蘭花為了消滅更多的虱子,避免更多的虱子敗退到青山的其他地方繼續(xù)啃食她的兒子,就干脆把它們一個個拾進嘴里稀里嘩啦地嚼了起來?!?/p>
這是王清平長篇小說《麥田云雀》(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4)中,馬蘭花為兒子青山捉虱子的細節(jié)描寫。這部小說以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洪澤湖北岸的農村生活為審美對象,獨到地展現(xiàn)了那一時期的世俗人情與歷史狀貌。麥田、云雀,這兩個溫馨浪漫的田園意象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美好和諧的東西,然而小說所述恰恰似乎是相反的方向:破敗、貧困、丑陋與恥辱。上個世紀8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大都不知虱子為何物了,但對于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這里以近千字的篇幅所詳述的斗虱子情節(jié)卻給人以真實親切之感。更重要的是,小說對于捉虱子場景的敘述之中流露出的不是悲情,而是寧靜、溫暖、歡暢、勝利和天倫之樂。小說的敘事倫理暗示出,對于蘇北農村的馬蘭花們而言,破敗與貧困本非苦難之所在。生產隊里盛行的趨炎附勢、為虎作倀、欺軟怕硬,掌權者明火執(zhí)仗地壟斷生殺予奪、得失榮辱的所有權力,弱小者在肉體上和精神上所遭遇的雙重壓榨,這些才是苦難之所以為苦難的根本。小說的敘事倫理還寓示,無論遭受怎樣的欺侮與凌辱,以馬蘭花與青山為代表的卑微者都褒有不屈的靈魂、濃厚的憐憫心和向善的本性,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尊嚴使他們像云雀一樣,成為天地間的精靈。
無獨有偶,在夏小芹的《娘已嫁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7)中,我們再一次看到了60年代的大貧困,蘇北水鄉(xiāng)的大苦難。小說圍繞里下河農民趙魁一家所展開的苦難敘述,不時給人窒息之感。作者自謂寫作中“幾度哽咽而潸然淚下,這種情感不需要醞釀,只是自然地流露”。小說讓人深切感受到托爾斯泰那句“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至理名言。
同樣是重現(xiàn)蘇北農村的苦難斷代史,徐惟清的長篇小說《鵲橋歸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4.10)既與《麥田云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時也有著獨具特質的敘事角度與思想視野。小說以解放前至70年代為背景,描寫了發(fā)生在里下河農村喬王莊的種種鄉(xiāng)土故事和各色人等。當人們歷說苦難種種時,往往將目光聚焦于社會環(huán)境的擠壓,制度對人的摧殘。這時候苦難的經受者只是面對著一個似乎看不見摸不著若有若無的東西。但實際上,即使承受苦難的個體不明白他的敵人是誰,作家主體卻不能不清醒地看到苦難制造者的所在。如果說《麥田云雀》、《娘已嫁人》的故事展現(xiàn)的是鄉(xiāng)村權勢對于弱小者的欺壓,那么《鵲橋歸路》則將這種不對稱的對立直接具象化為男人與女人的戰(zhàn)爭。除了王橋蘭和楊月蘭這兩個悲劇女主人公,還有許多喬王莊的女人們經受著各種形式的出賣、交換、利用、奸淫和戕害,她們或者被迫,或者被欺騙,或者被利用,甚至或者主動獻祭于權勢,更增強了小說的悲劇力度。而這一切悲劇的來源莫不與王秀林、陳福林這兩個見風使舵、喚風喚雨、權欲熏心的男人有關。于是我們看到,從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運動,從反右、大躍進到文革,幾個男人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無所不能,那些女人卻只有屢遭欺凌的命運。在小說的敘述中,人與社會的關系被重構為人與人的關系。徐惟清在小說的“后記”曾提到魯迅“寫小說,說到底,就是寫人物”的觀點,應該說其小說的成功與深受魯迅創(chuàng)作理念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這種惟“寫人物”馬首是瞻的自覺意識,在取材于相似的時代背景與文化土壤的另一部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徐曉思的《母親望著我》(《鐘山》2014年長篇小說B卷),在敘寫里下河區(qū)域西楊莊六七十年代的苦難史時,將審美重點聚焦于兩個方面:一是緊緊圍繞著早年喪母的孤兒一奇在苦難中成長的不無傳奇的經歷展開敘述,二是著力挖掘潛隱其間的人性與倫理內涵。正如作家本人所說:“我寫作離不開里下河。鄉(xiāng)村社會的倫理,里下河的精神,是我的寫作的起點和落腳點,是‘我的生命我的歌’,豐富多彩的源和流。”這源和流便是愛與責任的人性堅守。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在饑餓與病痛的折磨下死去的母親留給6歲的“我”最后的微笑,也留下了永恒的大愛。由此,形形色色的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打擊再也不能擊潰“我”的信心,并終于成長為一名全國優(yōu)秀教師。這一曲在悲苦中艱難成長的生命之歌體現(xiàn)出作家面對苦難進行審美重構時苦心孤詣的獨到境界。
研究界早就關注到文風極盛的“里下河文學現(xiàn)象”,2014年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更是里下河流派創(chuàng)作生命力的一次猛烈暴發(fā)。夏濤長篇小說《煙花》(團結出版社2014)以里下河地區(qū)的涇水鄉(xiāng)為典型環(huán)境,從文革中后期寫起,延伸至改革開放后幾十年的生活變遷??嚯y固然會來自貧困本身,但也常常來自不公平的現(xiàn)實困境。小說如此描寫主人公劉恩練送糧的一次行動:“劉恩練種了五畝小麥,五畝田小麥整整收了三噸位水泥船的一船艙,算是豐收了?!眱煽谧釉谝粋€涼爽的初夏之夜,撐船送往鄉(xiāng)糧站。然而,糧站以上繳款的名義將他們的賣糧款扣個精光,不僅引發(fā)了夫妻間的一場戰(zhàn)爭,而且成為長此后一系列血腥悲劇的導火索。滿心的喜悅與悲劇結局的對比之下,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起一度出現(xiàn)在茅盾、葉圣陶筆下的“豐收成災”的典型故事。
改革開放以后的農村生活隨著新世紀的腳步越走越遠,作家對其進行重構的審美空間亦愈來愈豐富和開放。陸濤聲的長篇小說《劉炳和正傳》(作家出版社2014.11),以80年代為背景,塑造了劉炳和這樣一個具有鮮明的“肉頭”性格且不斷處于變化中的典型形象。他從一個卑微謹慎、瞻前顧后的江南底層農民,變?yōu)楦矣诿半U也樂于腐化的村中首富和支書。透過這一“正傳”的敘述描寫,體現(xiàn)出作家對于轉型期農村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相雜糅的深刻思考,同時也極富針對性地反思了新的時代中“國民性”發(fā)生畸變的新面相。
對于小說家來說,生活永遠是一場無邊的挑戰(zhàn),而且這種挑戰(zhàn)在新世紀的今天越來越富有刺激性。很多人已經深切地意識到文學在某種程度上正在落后于生活和“低于生活”,更有人發(fā)出“生活比文學作品更富有戲劇性”的感慨。在這種前提下,審美的翅膀如何奮起直追迅捷的現(xiàn)實生活,又怎樣以審美的形式敢于直擊生活的隱秘肌體,越來越成為小說家們在無邊的挑戰(zhàn)之下實現(xiàn)無限的審美張力的自覺意識。這種追求可以歸結為兩種方式,一是直面重大現(xiàn)實題材,二是進擊幽暗隱秘領域。
直面重大題材,在題材本身上也許乏善可陳,它的更大價值在于發(fā)現(xiàn)怎樣的新問題,提出怎樣的具有重要時代意義的新命題。張頌炫的《湮沒》(作家出版社2013.9)作為一部工業(yè)題材的長篇小說,一方面將世紀之交非國有壟斷大型企業(yè)的艱難轉型以及在這轉型中面臨的重重困難和矛盾,深刻獨到地展現(xiàn)出來,另一方面則以眾生群相的鮮活生命形式承載了曾經的熱情與理想。當非國有壟斷大型企業(yè)不可避免地“潰敗”之后,那些不該被湮沒的東西依然在感動著作家和讀者。董新建長篇小說《懸崖邊》(中國監(jiān)察出版社2014.4)塑造了一批當代檢察官的群體形象,可謂最新的反腐小說。作者作為女檢察官的身份,以及對于善與惡、生與死之較量的深切體驗,使小說敘述于驚心動魄之中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真切體悟出“懸崖邊”的警示意義。顧維萍的長篇《蕩漾》則直面當代教育領域,首次獨到地提出了學校、家庭、社會三者之間的關系問題。
“美即發(fā)現(xiàn)”,進擊幽暗地帶則意味著對于生活本身和對于人性話語的雙重發(fā)現(xiàn)。周偉的《世紀末的黑洞》(中國書籍出版社2014)便是一部勇于直擊生活黑洞的長篇小說。上個世紀80年代末,一個混混與一個政工干部在偷渡船上相遇相識。被邊防巡邏隊發(fā)現(xiàn)后,前者被抓回,后者成功逃脫。再后來發(fā)生了一系列戲劇性的故事,許多年以后,混混成為黑車行老板,偷渡者搖身一變以成功商人的身份成功為歸國。小說直擊偷渡、混黑道等黑洞式的生活狀態(tài),既使人眼花繚亂,也給人以警醒和啟迪。
胡繼風的《第十三生肖》(團結出版社2014.1)與薛友津《齒白唇紅》(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7)兩部長篇小說不約而同地深入于藝人的生活世界,進行獨到的審美創(chuàng)造。前者是第一部反映蘇北大鼓藝人生活的作品。所謂“第十三生肖”是大鼓藝人自我賦予的,是“屬布谷鳥的,活一天就得叫喚一天,噴出來的都是血珠子,哪天噴完哪天止!”小說圍繞胡桂英一家三代的從建國之初至新世紀50余年的說書故事展開敘述,傳神地表現(xiàn)了他們愛書、學書、說書、敬書的神圣感和獻身精神。另一方面,作為給人們講故事的說書者,他們自身在漫長歲月中所經歷的人情世態(tài)與悲歡離合,也構成了另一部精彩的可被傳唱的大鼓書。后者則以人們較難近距離了解的梨園人的愛恨情仇與復雜的心理世界為審美對象,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李家戲班從上個世紀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的奮斗足跡。正如范小青為該書所撰寫的“序”中所言,這“是一部具有濃郁悲情的作品,但是悲劇沒有讓人沉淪,讓人泯滅,在這里,每一朵生命之花都綻放出她的最瑰麗的色彩,無論結局如何,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的如戲人生寫下了精彩的一筆”。
如果說上述兩部長篇為“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作了精彩的注腳,那么儲福金的《黑白·白之篇》(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8)則是對“人生如下棋,下棋之道即人生之道”的精彩演繹。此前,儲福金出版的《黑白》成為國內第一部反映圍棋文化與棋人生活的長篇小說,并迅速引起文壇的關注和熱議?!逗诎住ぐ字费永m(xù)《黑白》而來,但充分表現(xiàn)出挑戰(zhàn)生活與自我的自覺意識,開辟出了新的藝術境界。按作者自己的說法,新作較之前作以傳統(tǒng)手法表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不同,它寫的是當代生活,使用了更多的現(xiàn)代手法,人物也不再以陶羊子一人貫穿到底,而是寫了四代棋手,并分別從棋與文化、棋與生存、棋與情感、棋與金錢來反映時代的變化,以及棋的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的相通。如果說儲福金的圍棋小說創(chuàng)作亦猶如一場黑白對弈,那么《黑白·白之篇》則是這場對弈的收官之作,而《黑白·白之篇》的結尾則是一幕精彩的收官戲。在這場師祖陶羊子與徒孫侯小君的跨代對決中,后者執(zhí)黑處處“尋釁”和求轉換,前者執(zhí)白則“以不變應萬變”,表現(xiàn)出清明凝定、坦然無礙的最高境界。甫一局終,陶羊子便在棋上“圓寂”,亦帶走了他所代表的精神體系。人道與棋道的暗合,使這一場富有象征意義的搏殺染上了濃厚的悲劇色彩。
作為國內第一部反映殯葬工生活的長篇小說,王樹興的《詠而歸》(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10)的確可稱為中國版的《入殮師》。其實,小說在構思與寫作階段一直取名《黑之美》,這一名字與象征主義大師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異曲同工,正寓示著對于鮮為人知的社會幽暗領域之黑洞生活與黑洞心理世界的美的發(fā)現(xiàn)。小說以殯儀館館長荀西寧為主人公,以人生終點站這樣一個流轉的大舞臺為背景,交織進生命的脆弱與頑強、愛情的背叛與溫暖、倫理的堅守與毀滅等諸多社會文化層面的深刻思考。向死而生歷來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基本的命題之一,該小說既提出了死者也應有尊嚴的社會問題,也揭示了人面對死亡時應有的“詠而歸”的姿態(tài)。其中對于生命的感悟和敬畏,對于人的終極關懷這一維度的恢復,既深入于人的存在的哲學層面與形而上層面,又扎根于時代文化肌體的內在真實之中,毫無空洞之感,給人以無盡的靈魂啟悟。
死者固然也應有尊嚴,而生者的尊嚴又何嘗不面臨著形形色色的挑戰(zhàn)。劉劍波的《消失》再一次讓人體會到對于生命的真切痛感。這是國內第一部描寫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的長篇小說。主人公患病以后,逐步喪失記憶和理性意識,發(fā)生語言障礙和行為障礙,甚至并發(fā)了妄想病與人格變異。所謂“消失”正是一個人的生命存在一步步走向消失的過程,也是一個人與這個世界之間藉以連結的各種無形紐帶最終消失殆盡的過程。小說力圖走進這樣的病人的心理黑洞,刻畫出他眼中的非邏輯世界,既表現(xiàn)出作家的強大勇氣和韌性,也證明了這是一次審美發(fā)現(xiàn)與美學表現(xiàn)的成功突圍。尤為可貴的是,小說將記憶問題上升為新世紀每個個體都要面對的時代命題,讓人們看到自己是如何通過記憶確認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每個個體又是如何通過記憶確立他與這個世界的關聯(lián)方式。由此進一步啟示人們反觀自身,病人失憶固然可怕,而正常人如果丟失了自己豈非更為可悲。而這樣的悲劇在現(xiàn)實世界中正在越來越多地上演著。通過病人的病相揭示出生存的真相,賦予了《消失》以不可消失的美學價值。
這也啟示我們不能不進一步思考當下世界中人的心理狀態(tài)與精神危機問題。在物質生活高度發(fā)展的今天,心理問題日益凸顯。心理健康是21世紀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心理疾病是21世紀人類健康的最大殺手,也因此21世紀被稱為是心理學的世紀。而如果文學創(chuàng)作在生活的這種無邊挑戰(zhàn)之下及時整改自身的審美方式,與精神的真實世界相擁抱,那么這也就意味著21世紀是文學的世紀。劉暉《汗流滿面》(鳳凰出版社2014.11)便是這樣一部切入當代人的心理問題的作品。小說所取題材并不鮮見,中學女教師顧紅云遇到了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工作、婚姻與感情上的問題,陷入極大的困境之中。小說的敘述角度卻別具匠心,一切的癥結與秘密,都是在心理咨詢師對她進行咨詢的過程中展開的。小說的名字出自《圣經·創(chuàng)世紀》之中:“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作家正是在對于“糊口”問題之上的精神真相的挖掘以及對于自我的挖掘中,為重構人與世界之間的關聯(lián)方式與溝通途徑打開了一扇美學的窗口,表現(xiàn)出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超強力度。
在精神危機之下,理性與瘋癲、健康與疾病常常奇妙而深微地糾結在一起,甚至在米歇爾·福柯看來,理性其實就是另一種瘋癲。從這一意義上說,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作家出版社2014.6)以獨到的藝術視角和思想氣魄,為新世紀的讀者演繹出一種理性與瘋癲相交織的精神狀貌。故事一起筆就讓人過目難忘:“我的弟弟是一只老鼠。當然,這是他妄想出來的,對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來說,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應該不算太過分吧?!钡艿苤荒芙o家人帶來麻煩,令家人蒙羞,且康復無望,家人商量之下讓作為敘事者的“我”把弟弟丟掉。雖然“我”對弟弟深惡痛絕,但丟掉之后卻背負上了難以排解的罪惡感。良心發(fā)現(xiàn)之后,“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找回弟弟。小說以丟掉——尋找為結構主線串起了世態(tài)百相,也糾纏了理性與非理性的復雜關系。范小青是一個對于生活的本質真相具有超強的審美敏感度的作家,小說中發(fā)生在鄉(xiāng)村、醫(yī)院、救助站等諸多場景的幾乎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句對話,都是一種藝術的象征,一個深刻的隱喻,一次尖銳的揭示。正是在小說不無荒誕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敘事流程中,容納進對于當下世界的運行邏輯諸多洞若觀火發(fā)人深省的反思。
現(xiàn)代文明的滾滾車輪帶來了兩個不無悖反的結果,一個是社會組織形式的高度理性化、效益化與科技化,另一個則是個體世界日益為外在世界所擠壓,心靈世界為物質世界與社會體制所驅逐。人類強大的主體性創(chuàng)造了日益發(fā)達的物質文明與制度文化,后者卻反過來吞噬人的主體性。一邊是滾滾的歷史洪流,一邊是難以把握的個體命運;一邊是越來越大的大時代,一邊是越來越小的小人物。時代與人物之間的這種矛盾及難以抗拒的嬗變趨勢,日益消弭的主體性,越來越深刻地牽動著作家審美主體的目光。
從這個意義上說,張以儉、蒙道文的長篇小說《大時代》(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取了一個引人遐思的名字。這是國內第一部全面反映供銷社四十余年興衰變遷軌跡的長篇小說。作為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供銷社的興盛和艱難、陣痛和轉型莫不與大時代的風向息息相關。小說敘述的可貴之處在于,它有意識地將供銷社置于時代與人的交接點上,通過主人公林家聲的成長和蛻變過程,將鄉(xiāng)土與官場,家庭與愛情交織在一起,揭示出諸般矛盾的社會歷史根源,也展現(xiàn)了個體命運升降沉浮的艱難。既透射著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思想鋒芒,也確立著以樂觀奮進、自強不息為正能量的價值指向。因此,這部行業(yè)小說既是在題材上具有突破意義的供銷社變遷史,更為本質的則表現(xiàn)為一部農村青年的成長蛻變史。
有大時代,更有小人物。在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之下,大時代是主角,而在當代小說家的筆下,真正的主角只有一個,那就是小人物。大時代無論怎樣碾壓小人物的肉體與靈魂,那也僅僅是背景,而且是隨著時間而流轉或者消逝的背景,真正永恒而有力量的所在是小人物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價值。楊鶴高的《下放戶的女兒》(臺灣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4)便是有意識地將大時代與小人物之間的這種辯證法凸顯出來的長篇力作。這是國內第一部全面反映下放戶生活的長篇小說。小說以細膩入微的筆觸敘述了“文革”中后期一些南京青年下放到蘇北農村的故事。主人公雅麗自幼就確立了遠大的理想抱負,但一朝之間她成為下放戶的女兒,從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從城市下放到農村后,她不僅經歷了夢想幻滅的打擊,而且遭遇了種種難以想象的困境和屈辱。讓人更加蕩氣回腸、感懷不已的是,在這整個過程中,主人公并沒有沉淪下去,而是堅持人格的尊嚴操守,保持著心靈的純凈和精神的高貴。這使得小說敘述于大時代與小人物的糾葛之中,既體現(xiàn)為一段獨特而完整的成長史,又透射著弘揚人性價值的人性史色彩。
大時代與小人物之間究其實質不應是純粹的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不是像水與魚一樣可以分割的存在,其復雜微妙的關系是難以用理性來裁奪的,在作家的文本世界之中需要借助某種審美的通道才能有效地演繹大與小的辯證法,才能達到對于對象的完整展現(xiàn)。這表現(xiàn)在黃經實的長篇小說《歙硯傳奇》中,便是以一方歙硯的百年傳奇為審美中介,串連起上官家族數代人百余年來憂民濟世、興辦教育的故事主線,從而將民族史與家族史、歙硯傳奇與女性傳奇奇妙地加以交織融合。百年來的風云變幻與重大事件,雖然在故事中多有涉及,家運校史之動蕩嬗替也莫不與國運興衰直接相關,但小說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它并沒有拘泥于重大題材與宏大主題,而是將外在的劇變內化于人物群像,尤其是嚴冬梅、戴云等主要人物身上,以突出他們面對大時代或無奈或抗爭或堅韌等待或順勢而為的個體命運感。跌宕起伏的人生傳奇也蘊含了一部延展百余年的人性嬗變史。
大時代作用于小人物身上,在最深刻的層面上往往表現(xiàn)為人性與非人性的沖突,因此,大時代的劇變或者動蕩發(fā)生之后,那些事件故事雖然從時間的維度上消失了,但它作用于人與人性的沖突所造成的刻骨銘心的心靈創(chuàng)傷或者精神劇變,卻化為血液永遠流淌在小人物的身上。葉彌在長篇小說《風流圖卷》(《收獲》2014年第3期)的“后記”中談到創(chuàng)作體會時如此寫道:“從城里到鄉(xiāng)里,從蘇北到蘇南,耗了半生。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現(xiàn)實的風流,不及書里的風流。別人書里的風流,不及自家書里的風流?!彼灾^是一個“沒有現(xiàn)實生活的人,一切全在幻想中生存”。全在寫作與審美中生存,所有這一切的動因,歸根到底還是“過去”二字?!讹L流圖卷》所敘述的時代之大當然并不“風流”,一個是反右,一個是“文革”。主人公孔燕妮一家在這一歷史動蕩中飽受欺凌與侮辱的命運遭際更是毫無風流可言?!帮L流”云者,蓋出于作家對于敘事倫理的獨特追求及其執(zhí)著于人性維度的審美理念。在大時代的咬噬之下,一切不合時宜者都是被摧殘的小人物。作家無意于從控訴社會和揭示傷痕的角度切入小說敘事,而是將溫婉與尖銳相交織的筆觸聚焦于人物面對時代與命運的抗爭方式,及其背后所體現(xiàn)出的深刻的人性價值。在這里,青春期的情欲沖動反證著禁欲主義的荒唐,為愛殉情的悲壯之舉寓示著“風流”的不可“改造”,身體與人性的自我啟蒙更預告了蒙昧時代與極權主義必將走向終結,一切反人性的凝固的東西終將煙消云散,惟有“風流”長存,惟有“風流”為人間留下美麗的圖卷。
在長篇都市小說這一體裁門類中,葛維屏的《好女孩,誰賜我?》(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11)、劉小備的《總會遇見》(中國華僑出版社2014.5)、越兮的《未央》(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4.2)等都是2014年最新的重要收獲。《好女孩,誰賜我?》專注于挖掘大都市上海的當代青年男女的感情生活,透過現(xiàn)實生活的眾生相與隱秘時空,詮釋出好女孩的本質真諦在于精神的完美與完善。小說的敘述語言尖銳而富有思辨色彩,故事中對諸葛教授的辛辣諷刺顯示出作者非凡的喜劇才華?!犊倳鲆姟分械呐魅斯珎冊谀撤N程度上也能算得上這樣的“好女孩”。以青春都市言情作家而引人關注的劉小備,在小說中以“三十歲,開始失戀”的話題為引子,描寫了三個獨特的三十歲女人各自的復雜情感經歷、思想波瀾和自我的重新認知。千喜歲苦等四年回國的男朋友卻娶了別的女人,百里紅遭遇了老公的移情別戀,楊靈一度為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而自我感動,但是卻得不到渴望的回應。這一系列的變故與陣痛,并沒有使她們放棄對于生活的重新追求,更沒有消沉或者墮落下去,而是漸漸懂得了獨立、自由的可貴及其與愛情、人生的關系。告別了懵女時期之后,也許會有一個新的“驚喜的自己”。
與此相反,《未央》的主人公也許只能算得上人們眼中的“壞女人”了。女神級的主人公呈知羽是一位淑女型畫家,出身高知家庭,自幼接受嚴格的傳統(tǒng)家教。然而,命運的捉弄使她陷入一場悲劇性的婚姻,接著似乎不可避免地向“下流”、“亂倫”、“變態(tài)”墜落。小說敢于揭示“親情友情愛情之外的第四種情感”,“變態(tài)也是人生哲學”,不憚于探討“人性荒蕪時代的愛情與婚姻”真相,人狗相愛,人性與獸性變遷。這些沖擊人類的道德底線和充滿荒誕感的人性掙扎,已經是當代都市人不得不正視的客觀存在。
在歷史小說領域,2014年也有不小的收獲。如陳煒的《彪悍南北朝之鐵血后三國》(現(xiàn)代出版社2014.4)、浦玉生的《草澤英雄夢·施耐庵傳》(作家出版社2014.2)、易辛的《關天培》(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聶杭軍的長篇小說《藍電》(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陳建波的《密謀》(作家出版社2014.5)、高仲泰的《太平輪》(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7)等。另外,朱曉翔的《古頑大贏家》(中國華僑出版社2014.5)、陶然反映“關工委”成員生活的《太陽雨》(江蘇大學出版社2014.1)、嚴蘇的鄉(xiāng)土小說《古槐》(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12)、周新天的通俗小說《伏虎》(連載于《芳草小說月刊》2014年5、6、7期)、金曾豪的兒童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鳳凰的山谷》(晨光出版社2014.4)等等,在思想性、藝術性、可讀性諸方面都有著較為突出的表現(xiàn),它們的審美生命力決定了將來必會引起越來越多的關注。
(作者系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