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峰
1
慶三沒有考上大學,他多少有點懊悔,不過也是意料之中事。這是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三年。
高考那天,當他拿到考卷一看就懵了,胡亂寫了一通。交卷鈴聲響了,有人抓緊最后幾秒時間再寫點或檢查一遍,慶三卻早早發(fā)愣在那,他想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腦子停頓白白一片。
走出考場,慶三上了公交車,上車轉身就癱軟的坐在車門第一個座。他木訥看車窗外,感覺外面的一切都陌生了。樓房、商店、行人在眼前迅速閃過,像是躲貓貓似得瞬間不見了。車上人多了起來,這時擠上來一位大爺,售票員沖著慶三喊,給老人讓個座。慶三沒有反應,仍然呆呆看著車窗外,車開過三站地,那位大爺要下車,臨下車踹了慶三一腳,甩了一句,不懂事的孩子。這一腳踹醒了慶三。
中學這幾年,慶三在班里學習中等,最后沖刺那年,晶晶輔導他了小半年,晶晶是慶三的同學,又是樓上的鄰居,遠親不如近鄰,朋友不如同學。慶三不是不愛學習,前些年貪玩過了頭,荒廢了學業(yè),基礎差了,再想趕上來,就困難多了。
好在同學晶晶學習好,心也熱,幫慶三一把是手到擒來的事。晶晶的家境不好,父親前兩年去世,姐姐在東北老家,只有晶晶和媽媽一起生活。晶晶媽媽原來在劇團唱戲的,文革時受到?jīng)_擊,腦子壞了,瘋瘋癲癲的,天天圍著大院來回轉圈,每天不知走多少圈,一邊走,一邊唱,手還不停重復一個動作,從空中使勁抓上一把,使勁摔在地上,腳在使勁的跺跺,這動作是什么意思,只有晶晶媽媽自己知道,或她自己也不知道,或在她潛意識里一種精神解脫或釋放吧。有時,大院里幾個調皮孩子拿晶晶媽媽取樂,在她身后嬉戲著,喊著瘋子唱一個,瘋子唱一個,邊喊邊用土塊投向晶晶媽媽。一次,慶三看見了,跑上前逮住兩個使壞的孩子,用力把兩個孩子腦袋往一起一撞,頓時兩個孩子捂著頭大哭起來,這兩個孩子都聽不到對方哭聲,只見張嘴不出聲。傍晚,兩個孩子家長找慶三家說理,指著自己孩子說,耳朵被打聾了。慶三辯解說是他們自己撞的,家長氣的拽著孩子到眼前指證,兩個孩子聽不清楚說什么,看看天花板,看看自己家長,只會啊啊的。
這事雖說有些過激,但讓晶晶感動,住在大院這么多年,晶晶和慶三雖說不是青梅竹馬,也算是兩小無猜吧。慶三家有兩個哥哥,慶三是老小,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下午第二節(jié)課上到半截就餓了,下課跑到水管那灌個水飽。放學回家翻遍廚房,也沒有找到吃的。前胸貼后背的感覺讓慶三難受,晶晶看到他灌了一肚子涼水,知道他一定是餓了,和他前后腳回到家,取來一個饅頭下樓送給他,慶三二話沒說,接過饅頭便狼吞虎咽,還差點咬了自己手指頭。晶晶有點心疼,忙說慢點慢點。慶三緩上來勁,長長出一口氣,肚里有了底,他轉身跑回自己家,從咸菜缸里撈出一大個疙瘩頭,連湯帶水塞給晶晶說,切成絲拌拌好吃那,吃完我再給你撈,缸里多那。晶晶噗呲笑了,這些年生活的壓力讓晶晶幾乎沒有笑容,她感覺眼前的慶三是那么可愛。
慶三媽媽腌咸菜是一把好手,芥菜疙瘩、白蘿卜干、酸菜、雪里紅都會做,慶三媽媽也不是天生就會,和大院里的廣東人、東北人學的,尤其腌制蘿卜干,廣東人的做法就特別好吃,鮮蘿卜切成條,搓鹽后掛陰涼處晾干,不能太陽曬,反復搓鹽三四遍,晾的沒了水分,放入缸中蓋好就得。慶三媽媽有創(chuàng)新,撒點五香粉花椒大料,適合北方人口味,一家人都愛吃。而且,每年都不會重樣腌制。今年,慶三媽媽腌制了小半缸芥菜疙瘩,沒有吃幾頓,就感覺少了不少,慶三媽媽暗自落淚,猜想一定是孩子放學回來餓了,拿芥菜疙瘩當饅頭充饑了。
2
發(fā)榜那天,慶三沒有去學??矗雷约嚎疾簧?。是晶晶回來告訴他差二十九分,晶晶自己超出分數(shù)線四十二分。晶晶還告訴他,準備報北京二外。慶三眼睛不再敢看晶晶,似乎眼前的晶晶陌生了許多,感覺遙不可及。慶三只說了聲好,眼睛卻游離到大院里國槐樹上。
這棵最大的國槐樹就在慶三家門前,炎熱的夏季,繁茂的枝葉遮擋住似火驕陽,帶給大院人絲絲涼意。嘰嘰咋咋鳥鳴聲從國槐樹深處傳來,慶三努力聽著看著,想弄清楚是幾只鳥兒在那里呢,是筑窩的鳥,還是棲棲失群的鳥。
晶晶看到慶三心底處了,知道他在想什么,說些安慰話也太蒼白了,同學十年,樓上樓下住著,晶晶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嗎。情竇初開的年齡,讓晶晶心里開始想著慶三了。晶晶躺在床上閉上眼,那種涌動沖擊著她,慶三的臂膀是厚實的。晶晶曾經(jīng)透過窗戶看到慶三去掉上衣,揮汗托煤坯情景,和好的煤面鏟進模子里,敦實、刮平、使勁磕在地上,一塊塊打好煤坯整齊的排排列在墻根。晶晶想著想著,似乎一股強大力量迎面把她撲倒,她慢慢的抽動起來,傳遍整個身體,像一支小船游到湖中央打起轉,心慌起來,頓時出現(xiàn)一種摸不著邊際感覺,她掙扎起來,但是身子柔軟下來,似乎耗盡最后一點力氣,那一刻,身體又仿佛在天空隨意的,任意的,自由的飄浮著。
慶三對晶晶好感也是強烈的,甚至喜歡上她了。平日里他能分辨出是晶晶下樓的腳步聲,那聲音是平穩(wěn)而均勻的,一下一下輕輕敲打著慶三,他心跳加快,使勁吞咽吐沫,壓住強烈的心跳。
慶三自打知道晶晶考上大學以后,就沒有睡踏實過,腦子里想著不日晶晶將要去北京了,要離開家,離開大院,離開這座城市。北京是什么樣,慶三沒有去過,但他知道那是首都,是毛主席呆過地方,那里有天安門、有故宮、還有人民英雄紀念碑,是全中國人民向往的地方。慶三想,晶晶去了還會回來嗎,會給自己寫信嗎,會記得這個大院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這讓慶三苦悶,慶三想得腦仁痛。
慶三媽媽和爸爸都看出了他心思,知子莫如父。開始慶三媽媽沒有往心里去,小孩子家家的,樓上樓下鄰居,又是同學,平日里相互幫個忙,走動走動,能有什么事呢。雖說自家情況不算太好,但也比晶晶家境好的多,有個瘋媽媽就把晶晶的家全都拖累了。
慶三爸爸是廠里正式工。慶三媽媽是臨時工,在廠里食堂打掃衛(wèi)生,每天工作完了以后,捎帶著把剩菜剩飯收羅回家喂雞,慶三家喂了七只雞,個個雞讓慶三媽媽喂的體壯膘肥。慶三媽媽還盤算著,等到春節(jié)時把那只不生蛋的白雞殺了過年。有一天,慶三媽媽從食堂回來,喂完了雞,感覺有些不對勁,數(shù)了數(shù),少了那只白雞。四處找來了一圈沒有,便站在家門口,大聲問著屋里的孩子們,都說不知道。慶三爸爸把慶三媽媽拽到屋里說,別喊了,滿大院都聽到你瞎叫喊。慶三媽媽生氣說,辛辛苦苦養(yǎng)了這久,等著過年吃那,現(xiàn)在可好,沒了。慶三爸爸勸她說,讓慶三出去再找找看。慶三出去轉了一圈,就站在大院里看崩爆米花的了。傍晚,慶三回到家說沒有找到。慶三爸爸說,算了,丟了就丟了吧,現(xiàn)在六只挺好,六六大順。慶三爸爸是廣東人信這個六字,慶三在一旁也急忙應和說,順順。慶三媽媽氣更大說,好好,你們就順吧,從今晚開始,你們就去廚房順去吧。慶三媽媽不做飯,罷工了。
第二天,晶晶媽媽照舊瘋瘋癲癲圍著大院轉,手勢沒有變,不過,手里多個根雞大腿,邊吃邊跳著。慶三媽媽納悶,便跟著晶晶媽媽身后一起轉,想看個究竟。鄰居晾被子大媽說,慶三媽媽你怎么了,也瘋了。慶三媽媽氣沖沖說,去去,我是快瘋了。
慶三媽媽好像心里有數(shù)了,和慶三爸爸說,看慶三這孩子是不是和樓上的好上了。慶三爸爸正看著剛從廠長那借來的《參考消息》,頭也沒有抬說,哪個樓上的。晶晶呀,慶三媽媽小聲急促說。慶三爸爸隨口說,不可能吧。慶三媽媽湊近慶三爸爸,說出了自己猜疑,還說立馬把慶三叫來問個究竟。慶三媽媽性格直率,心里不裝事。慶三爸爸放下報紙,哈哈大笑說,孩子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就是慶三送給晶晶家一只雞,又怎么樣,孤兒寡母的。慶三爸爸接著說,你認識我那年比慶三這個年齡也大不了幾歲。慶三媽媽瞥了瞥嘴說,你到大方。
那年,慶三姥爺從村里給廠里食堂送菜,三來二去認識了在總務科工作慶三爸爸,慶三爸爸老實巴交,工作認認真真,又獨身一人在市里,慶三姥爺把十九歲的大女兒,就是現(xiàn)在慶三媽媽介紹給了慶三爸爸。慶三媽媽生長在農村,人不懶,家里地里活樣樣都會,她年輕時就常說,人活著就要有個樣。她有個愿望,就是成家找對象就要找大眼睛的,因為她自己眼睛小。見面時,慶三爸爸是大眼睛不說,還眍眍著,慶三媽媽二話沒說就喜歡上了。結婚后每次親熱時,慶三媽媽都要開著燈,說是喜歡看慶三爸爸的大眼睛,慶三爸爸實在不習慣,哪有幾家親熱時還開著燈呢。慶三爸爸在廠里做了個臺燈,想著這樣就不會太亮了,可是臺燈還是太亮,便蓋上報紙,有一次聞到了糊味,慶三爸爸要起身關上臺燈,慶三媽媽不讓,死死抱著慶三爸爸,直勾勾看著慶三爸爸大眼睛,就是不讓他起身,完事后再看報紙,一段毛主席最高指示大標題被烤糊了,嚇得慶三爸爸趕忙藏到床鋪下面,這要讓外人看到,會惹大麻煩的。后來,慶三爸爸讓慶三去商店買個小瓦數(shù)燈泡,準備換下臺燈的大燈泡。慶三說別換了,正好我學習用。慶三爸爸說,那可不行,這是你媽媽專用臺燈。慶三一頭霧水,難道媽媽天天也學習嗎。換了小瓦數(shù)臺燈后,慶三爸爸還是感覺亮,他便閉上眼睛,慶三媽媽不高興說,你閉眼是不是不稀罕看咱了,慶三爸爸喘著粗氣說,哪是呀,我以為你閉著眼那,我才閉眼的。打那以后,慶三爸爸睜只眼閉只眼,讓慶三媽媽挑不出來理。
為慶三這孩子,慶三媽媽,操了不少心,心理也是復雜的。她知道晶晶是好孩子,懂禮貌,見到她,晶晶都叫她阿姨,有空時還幫著慶三復習功課。慶三媽媽是怕慶三和晶晶走的太近,容易出事,這個年齡孩子沒準頭,讓大院里的人說閑話。再有,她嫌晶晶眼睛小,和自己眼睛差不多,這一點是慶三媽媽死結,她不希望自己孩子以后找個小眼睛對象,當然,這點想的過遠了點。人就是這樣,自己眼睛小,對外面人會說,小眼美人,小眼聚光,都是好聽的詞,對自己家里要求就不一樣了。她有時對孩子們說,小眼八叉不好。慶三爸爸馬上說,對對,小眼不好,閉著和睜著一樣。慶三媽媽使勁睜著眼說,閉嘴。
3
夜色沉了,月光吐著亮,穿過國槐樹,忽影忽現(xiàn)撒在地上。起了一陣風,涼爽了許多,這個夏季難得涼快夜晚,大院乘涼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家歇著了。大院東邊的一片樹林里,慶三和晶晶緊緊抱在一起,剛才慶三伸出手摟住晶晶那時,晶晶順勢倒向了慶三懷里,那一瞬間,晶晶是渴望的,順應的,沒有絲毫的心理阻礙,像是一朵曇花,哪管是一現(xiàn),也要開花。自打晶晶記事以來,就不知道完整家的涵義是什么,家的概念離她很遠,遙不可及。她只有在學校課堂里才能找到一點點慰藉,在家時,寫完作業(yè)她愛趴在窗戶邊,看著樓下大院里出出進進一家人,幻想著那里面有自己、爸爸、媽媽、姐姐。
慶三問晶晶,還回來嗎。說出這句話后,慶三感覺多余,她不可能回來了,但慶三還是想問,那種感覺讓他心里沒有著落,很不踏實,今天的相擁即將成為明天別離。晶晶哭了,再沒有說話。慶三品嘗到了晶晶淚水的滋味。
慶三把晶晶送到樓上,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慶三媽媽留著門,問他這晚干嘛去了,慶三含糊并支吾說,去同學家了。慶三媽媽看著他頭發(fā)說,去同學家頭發(fā)上怎么有鳥粑粑呢。
那一夜,慶三和晶晶都沒有睡好。
晶晶要走了,去北京上學。晶晶姐姐從外地回來,照顧她們的瘋媽媽。送別那天,慶三買了兩支鋼筆送給晶晶,告訴她一支學習用,一支留做紀念吧。出了大院到了馬路上,這幾步路讓慶三感到著實的沉重,腳好像不是自己腳,手也不知道放到那兒合適。他看到晶晶眼睛紅腫,眼睛更顯小了,晶晶抱著行李坐在她姐姐自行車后座上,朝著火車站方向騎去,晶晶沒有回頭。慶三定格在路邊,看著晶晶的身影遠去,變小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