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

海就在海邊，海的深處有月亮，月亮藏著自己的小臉，就是不肯露出來，好像是害怕風(fēng)寒。孩子們是喜歡月亮的，也喜歡海灘上的沙子。這些沙子和別的地方的不一樣，燦白燦白的白得像大米。孩子們就住在海邊不遠的漁村，村民以打魚為生，孩子們只是知道大米是稻子變成的，至于稻子是怎樣生長的，就不曉得啦，就像人的生長需要營養(yǎng)，稻谷的生長也是需要營養(yǎng)的，需要什么營養(yǎng)呢？在孩子的眼睛里，稻子是吃著月光長大的。

有四個孩子來到了海灘，孩子們雖然不是稻子，也喜歡吃月光。每當月亮高高地升起在海灘，他們就來到沙灘瘋跑。白燦燦的沙子是柔軟的，吻著他們的小腳丫，孩子們的心里就撲騰出許多只海鳥，帶著他們的心飛到遠離大海的世界。雖然想飛遠，但還在海邊住著，海龍的爸爸還會坐著機動打魚船突突突地到遠海去捕魚，小莫10歲的妹妹還會在海灘上撿貝殼。他們四人總會在月圓的時候到海灘上瘋跑，但這個暑假顯然“瘋”不起來了，因為開學(xué)后，他們中的三個就要到縣城中學(xué)去讀高中，從此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們是同住一個村莊的四個孩子，小莫，圓圓的臉，一笑，就涌出兩個酒窩。小葉子，身材苗條，苗條得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像柳葉一般吹走。羅成是一個高個子的英俊男孩，兩只眼睛里閃爍著聰慧，偏偏戴著眼鏡，好像故意把聰慧掩藏起來似的。最深沉的是海龍，個子不高，顴骨高，眼睛總是小小的，看人的時候要瞇起來，有點嘲諷人的意思。四個孩子是好伙伴，好同學(xué)，從小學(xué)、初中一起上學(xué)，九年義務(wù)教育就這樣過去了，過了暑假上高中（只有海龍不再升學(xué)了），他們要去不同的地方上高中，有的去縣城，有的去福建，眼下還在暑假里，這可能是他們最后的一次月亮海灘聚會啦。

四個孩子因為要分別到不同的學(xué)校上學(xué)去，他們好像都一下子都有了心事。在海灘上，他們沒有瘋跑，只是并肩在白沙灘上走了一會，看到海面上的月亮大了圓了的時候，他們就一屁股坐在海灘的沙子上，圍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四方形，一個人守著一個“角”。小莫的父親從市場上買了一大包板栗，是炒好的，小莫“偷”了半包來，拿給三個小伙伴吃；小葉子帶來了四瓶礦泉水，就當作美酒吧，四個人來海灘上過屬于他們的“成人節(jié)”。

海龍拿起一瓶礦泉水，打開蓋子，喝了一口，像是校長似地清了一下嗓子，用他并未全部變聲的聲音說“咳咳，我16歲……”他剛說了半句，伙伴們都笑了，呵呵，光你16歲，都16歲了啊。海龍也不管伙伴們訕笑他，只管說“16歲，就成年了，按照日本的習(xí)俗，要過成年，成年……”他又咳咳了兩聲，那個“禮”字沒有說出來，被小莫一下?lián)屪吡?。小莫說“龍哥莫要說了，咱們是中國人，不弄那個日本的成年禮，我們四個就要分開了，小學(xué)，初中，這么長的時間，玩得挺開心的，今天就不要尋不開心了，快快樂樂的，每個說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好不好？”小莫平時就是快嘴利牙的，今天依然。

好啊，好啊，好啊，羅成先拍起了巴掌，他是一個愛起哄的男孩。小葉喜歡安靜，細聲細氣地諷刺他，“你說好，你就先說，別起哄?！绷_成并不服氣，撇了撇嘴說，“說就說，人家又不是沒有長著嘴巴?！庇谑?，伙伴們等著他說，他蹙著眉頭想了半天，張開嘴巴，大家以為他開始說了，結(jié)果他卻說“我還沒有想好，還是讓小葉子先說吧?！毙∪~子好像知道他會來這么一句，沒有搭理羅成，就向伙伴們說了海怪的事情。

“我爺爺說，海里是有海怪的，海怪有大鯨魚那么大，在海里游，還會在海面上行走。高興了，還會走到海灘上，尤其是在沒有月亮的海灘上，你如碰見一個巨大的黑影，不要吭聲，即使從黑影里穿過，也不會發(fā)生不好的事情，你如果大聲喊叫，就會被海怪吃到肚子里?！毙∪~子一邊說，一邊緊張地盯著海面，好像海面真的站有一個海怪。

“我的爺爺也說海里有個海怪，說海怪能舉起一艘帆船在海上走?！毙∧f。

“那太危險了，海怪的手一松，整船的人不就掉進海里了嗎？”羅成吃了一驚，插了一句。

“不會的，船被海怪舉起來的時候，船就會晃蕩，和被海水撲打著晃蕩的感覺不一樣，船里的人會知道被海怪舉起來了，這時，千萬不要咒罵海怪，也不許抽煙喝酒，只能默默地祈求媽祖保佑……不一會，船就會被海怪平穩(wěn)地放到海面上。”小葉子也吃了一顆板栗，喝了一口礦泉水，她的語氣很肯定。

“如果不祈求媽祖保佑，會怎么樣呢？”羅成是一個善于刨根究底的孩子。

“那就會發(fā)生事故嘛?！绷_成被小葉子搶白了一句。沉默了半天的海龍清清嗓子，開始說話了，他沒有說海怪，講了一個鯊魚的故事。

“我爸爸，嗯，我爸爸，你們大家曉得不？他是一個愛抽煙的人，也是我們村最會打魚的男人。他天生曉得哪一塊海面的魚多，也曉得魚的脾氣性格，曉得哪些魚扎堆，哪些魚自顧自，不管多怪的魚，見了我爸爸，都乖乖的?！被锇閭冹o靜地聽海龍說，誰也沒有打斷他，因為村人都公認海龍的爸爸是最會打魚的人。

“村里沒有大型機動打魚船的時候，我爸爸駕駛的是一艘小型機動打魚船，小船不抗風(fēng)暴海浪，小型機動打魚船的都在近海打魚，不敢去遠海。我爸爸就敢去，只要海面下有魚群，沒有我爸爸不敢去的地方?！焙｝埵烛湴恋匕勛约旱陌职?。

“遠海啊，多危險啊，遇到風(fēng)暴怎么辦呢？”小莫說。

“風(fēng)暴啊，我爸爸會聽天氣預(yù)報出海的，他還會看云聽風(fēng)，在風(fēng)暴來之前，他會駕船平平安安回來的，打魚這么多年，我爸爸還沒有一次被風(fēng)暴纏住的?！焙｝埧瓤攘藘陕?，有點自信，好像他就是他的爸爸。

“那就沒有遇到過別的危險嗎？”羅成還是那樣好尋根問底。

“有過的，我爸爸三十歲那年的生日，他喝了不少的酒，不聽我媽媽的勸告，一個人駕駛小型機動打魚船去打魚，因為高興得有點暈乎，他也沒有在近海停駐，就直接駕著船到了遠海。我爸爸到了遠海，并沒有往海里下拖網(wǎng)，而是把船停在海面上，晃悠悠的，他坐在船頭美美地看風(fēng)景。突然，平靜的海面上有了很深的水紋，我爸爸知道，這不是一般的魚，而是一條賊大的大魚。”海龍一邊說，一邊看著遠處的海面，好像那里真的有一條大魚。

“這會是一條什么魚呢？千萬別是一條鯊魚啊?！毙∧牶｝堉v到遇到大魚了，開始有點擔(dān)心了。

“我爸爸平時見了大魚要繞著走的，這次不同，因為他喝酒了，硬是駕著小船去撞這條大魚。小船加速開了過去，卻沒有看到大魚，只有大魚掀起的水紋。我爸轉(zhuǎn)了船頭，又去撞大魚……嗯，實際上那條大家伙也在找我爸，可能這個大家伙被我爸爸激怒了，在海面上跳出來，淺褐色的魚皮露出水面后，我爸爸才看清是一條不算很大的鯊魚?！焙｝埞具艘宦暫攘艘豢谒?，吃了一顆板栗。

“鯊魚啊，太可怕啦，會怎么樣呢？你爸爸逃跑了沒有？”小葉子天生害怕。

“逃跑啊，男人怎么能逃跑呢？”海龍撇了一下嘴巴?！拔野职制綍r很少遇到鯊魚，遇到了鯊魚，會祈禱媽祖保佑，然后，靜靜地離開它，從不給它較勁。但是這次，我爸爸是喝酒了的，膽子比平時要大，他調(diào)轉(zhuǎn)船頭，又去撞那條鯊魚，可是那條鯊魚并不躲閃，在那里等著我爸，待我爸的船頭快觸及了它，它刺溜一下就沒影了，然后又轉(zhuǎn)移到船尾等著我爸，還把海水呲得老高，呲了我爸一身一臉。我爸生氣了，大聲地咒罵鯊魚，并且從船艙里找出了魚叉，揮舞著魚叉咒罵鯊魚?！闭f到這里，他好像說評書的人那樣，故意不說，又喝了一口水，吃了一個板栗，慢慢地嚼著，好像是品嘗大酒店里的鯊魚的魚翅。

羅成不耐煩了，催促他：“老慢牛啊，說啊，后來怎么樣了呢？”海龍白了羅成一眼，說：“那條可惡的鯊魚圍著小船轉(zhuǎn)，挑釁我爸。我爸舉著魚叉狠狠地叉它，叉了幾次，都沒有叉準。狗日的，總是快叉到它了，它就往水底沉，魚叉又短，夠不著它。”羅成著急了，說“拋魚叉啊，不就叉住了它嗎？”

“船上只有一根魚叉，拋了出去，就沒有魚叉了，我爸也就沒有防身的武器了，肯定地說，這根魚叉是決然不能拋出去的。嗯，嗯，當時我爸確實氣急了，每次用魚叉叉鯊魚的時候，總是身體匐得很低，有一次差不多都叉住它了，只是叉得太淺，只傷了它的一點皮毛。但鯊魚也生氣了，在我爸再叉它的時候，它沒有逃，扭頭用嘴巴叼住了魚叉，使勁地拖，可是我爸偏偏不松手，鯊魚和我爸就像拔河一般拉扯那根魚叉，最后……”說到了關(guān)口，他又吃了一顆板栗，喝一口水。

“最后怎么樣了呢？”小莫也有點焦急了。

“我爸畢竟沒有鯊魚的力氣大，而且小船還在搖晃。我爸就被鯊魚拉進了海水里。在海里，我爸還是不松手，可是鯊魚松口了，這個可恨的家伙在海水里一個急轉(zhuǎn)身，沖過來，沖著我爸的右腳就是一口。我爸的腳火辣辣地疼，他忍住痛，還是用魚叉狠狠地刺它，那個狗東西也怕疼，躲開了。趁著它躲開，我爸爬上了船，找一根布帶扎緊了大腿，防止血流得太多，趕緊駕船回返?？墒悄菞l鯊魚并不服氣，一直跟著小船，有幾次還差點碰翻了船。我爸一邊駕船，一邊默禱媽祖保佑。小船駛出了幾海里，才甩掉了那條鯊魚?！焙｝埶蓢@了一口氣，好像昨晚第一次聽他爸爸講遇到鯊魚的這件事。

“那條鯊魚就一直沒有追上你爸爸的小船嗎？”小葉子還是為海龍的爸爸的安危而焦急。

“沒有，騙你就是小狗?！焙｝堈f。

“事情就是這樣的嗎？”羅成倒是顯了幾分鎮(zhèn)定。

“就是這樣的，我爸忍痛駕船回到海邊，終于撐不住了，一下子就暈倒了，幸虧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包扎，醫(yī)生說這只腳保不住了，鋸掉吧。你們知道的，我爸的右腳是假的，他也不能開船了，只能做人家打魚的顧問，指點人家去哪里打魚，哪里的魚多?！被锇閭儾⒉豢月?，因為他們都知道海龍的爸爸是一個瘸子，右腳是義肢。

在海龍講他爸爸的故事時，月亮已經(jīng)從海面上升到一竿子高，渾圓渾圓的，沒有一點雜質(zhì)，沒有云彩的遮攔，月亮顯得很自在，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海灘，看著海灘上的四個孩子。四個孩子覺察到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圓真亮，想到今后除了海龍繼續(xù)留在村里跟著他爸打魚外，幾人都要離開海灘，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回到海灘看月，所以格外稀罕這熟悉的圓月，他們使勁地吸鼻子，好像要把月光吸到肚子里。

四個孩子安靜了一會，誰也沒有講什么，不太遠處的大海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海岸，嘩啦，嘩啦，一聲又一聲。突然有風(fēng)了，風(fēng)有些細，有些瘦，和平常呼啦一下?lián)溥^去的迅風(fēng)不同，風(fēng)是打著旋走過海灘的，有些白沙被它從這個地方抓起來，放到另一個地方。小葉子首先害怕了，說，“該不會海怪要過來吧？”海龍放下手里的礦泉水瓶，撩起腳丫子走到那些小旋風(fēng)的小圓柱里啪嗒啪嗒跑了一陣子，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一屁股坐到了沙灘上，說，“什么也沒有，我們好好說話吧?！?/p>

不過，海龍坐的時候，他忘記了他所在的“角”的位置，坐的離羅成近了一些，羅成一把推開了他說“去去去，滿嘴金槍魚味！”海龍只好又坐回他的“角”，吞一顆栗子，說，“只有風(fēng)，沒有海怪的，我爸說過，海怪不會在月圓夜出來的?！?/p>

“我說說我的爸媽吧?！毙∧冒胩鞗]有說話了。

“你們曉得不？我爸爸有一個曾用名，叫愛蓉。這個名字是由我媽而起的，我媽的名字叫蓉蓉，我爸愛我媽，就起了這樣一個曾用名。我爸和我媽是村里第一對到浙江打工的，你們曉得不？他們走的時候，還請家族里的老人喝過酒，說不混個人樣絕不回來。到了浙江后，我媽去了一個制衣廠，要知道，我媽在家就會裁衣的，到那里后，很快當了組長，成了老板的紅人?！币驗槭腔貞洠∧恢笨粗Ｉ系脑铝?，好像月亮里有她的爸爸媽媽似的。小葉子插嘴說，“什么是紅人呢？”羅成打了一個哈欠說，“紅人就是被喜歡，老板喜歡小莫的媽媽。”接著，羅成又打了三個哈欠，他是四個好朋友中最能睡覺的，他有點困了。

小莫并沒有責(zé)怪羅成，繼續(xù)說，“我的爸爸在一個搬運公司當搬運工。爸爸沒有文化，除了能打魚，沒有別的特長，但他有力氣，能一個人把很大的冰箱背到七層樓。他不怕累，老板什么時候叫什么時候到，干活實在，工資掙得也和我媽差不多。我媽讓我爸學(xué)電工，我爸只上過兩年小學(xué)，對電的事情搞不通，他在家是獨子，怕被電死了，韋家就沒有根了（小莫的爸爸姓韋）。我爸一直沒有學(xué)電工，媽媽的工廠招到電工了，我媽有一點生氣，說我爸是破罐子不上進。后來，我爸從媽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我媽和老板好上了，就走了，到山東威海的一個漁業(yè)公司打魚去了?！毙∧贿呎f，一邊流出了眼淚，小葉子掏出自己的手絹，為小莫擦淚，扶著她的肩膀，讓小莫靠住了自己。

四個孩子誰也不說話了，村里都知道小莫的爸媽離婚的事情，他們是村里第一對離婚的人。

海龍吃了一顆栗子，對小莫說“你媽和你爸離婚后，回過來沒有？”小莫深呼吸了一次，說，“回來過，帶來很多東西，可是我爺爺不讓她進家門，她只好哭著走了?！绷_成咬牙說，“活該！”小莫和另外兩個孩子對羅成的狠話無動于衷，沒有支持他，也沒有斥責(zé)他。

“羅成，該你說了，讓小莫歇一會，你再不說就沒得說了?！?/p>

“該我了嗎？我說什么呢？”羅成伸展一下胳膊，趕了一下瞌睡蟲。

“實在沒有說的，就說說你家的海怪。”海龍?zhí)嵝岩幌铝_成。

“我家哪里有海怪？沒有的，沒有的?！绷_成有點急了。

“你家沒有，我家就有，咱們村的人大部分都見過，你能沒有見過？你不想說，我就先說。”海龍白了羅成一眼，一連吞了兩顆栗子，才開始說海怪到他們家的事情。

“嘿嘿，你們不曉得的，海怪在海水里很大，在沙灘上個子也大，到了村里，個子就小了，像村里的大人那么大?！焙｝堃贿呎f，一邊站起來，高高地舉著右手，比劃海怪的高度?！澳芨哌^你家的房頂呢！”羅成咧著嘴笑了?！案卟贿^房頂，也比門框高，每次到我家的時候都是低著頭進來的。我害怕海怪，不敢吭聲，還有我爸，他的腳被鯊魚咬掉以后，變成一個膽小的人了，他也不敢吭聲，但是他敢拉著電燈，在燈下抽煙。海怪不怕我爸抽煙，但它會吹，總會把我爸的煙卷吹滅，我爸就再點著，海怪再吹滅幾次，這樣反復(fù)了幾次，海怪也覺得沒有意思，就飄走了?！睅讉€孩子聽得有點毛骨悚然，小葉子更膽小，都能聽見她輕輕地碰牙齒了。

“人如不攻擊海怪，海怪是不傷人的。我爸自從攻擊鯊魚丟掉了腿以后，脾氣軟的像個女人……咳咳咳，這是我媽說的?？瓤瓤取鋵崳９诌M我家的時候，我爸就知道的，如果他的腳不掉的話，他會用土銃向海怪開槍的，可是，畢竟……咳咳咳，你們是問為什么海怪飄啊？海怪沒有腳的，他無論是在海面上，還是在沙灘上，都是飄的，你們這點都不曉得?。俊焙｝埾袷菍θ齻€伙伴有點不滿，不說話了。他干脆躺在沙灘上，看月亮。

停了一會，羅成說，“還是我說吧，我說說我自己。你們看我有時候大大咧咧的，其實我是一個膽小的人。我害怕風(fēng)，害怕海水，害怕船，害怕大魚，害怕大人吵架，每當聽到大人吵架，我都會做三天惡夢?！绷_成吃了一顆板栗，停了一會，好像聽小伙伴對他講的故事滿意不？小伙伴們誰也不吭聲，他只好接著講，“我在七歲前基本不出家門的，因為我害怕，但是我不怕蚊子，不怕貝殼和海星。上小學(xué)后，我常常一個人在海邊撿貝殼和海星，撿到后就弄到家里，把貝殼用線穿起來，掛到墻上，貝殼們會在晚上說話，尤其是海螺，簡直是講故事的高手呢。還有蚊子，夏天的蚊子是我的朋友，我們家有蚊帳，爸媽把蚊帳扎得嚴嚴實實，不放蚊子進去，我故意把蚊帳打開口子，放蚊子進去。蚊子在我的蚊帳里飛來飛去，像是飛機。如果兩個蚊子進了我的蚊帳，它們會吵架，我不怕蚊子吵架，就吼它們，它們乖乖地不吵了。你們曉得不？蚊子還會放屁呢？”

“蚊子放屁？”羅成的一句話趕跑了海龍的睡意。

“什么，蚊子放屁？”兩個女生也大笑了起來。

“就是嘛，我知道給你們講，你們也不會相信的?！绷_成有點羞澀了，不敢看三個小伙伴。

“好啦，好啦，不說放屁的事情了，聽羅成講。”小葉子制止了伙伴們的哄笑。

“我從四年級才開始不太膽小了，因為我從我舅爹家讀了一本連環(huán)畫《小人國》。小人國的小人們從來不怕大人，因為他們知道大人的生活習(xí)性，嗯，習(xí)性，一點不錯。我就開始觀察大人們的說話和行為。大人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說話是試著說話的，還從來不把話說肯定，往左走可以，往右走也行，他們話里有話，話里藏著話，到底話后面藏了什么話，我是能琢磨出來。當我揭穿他們的時候，他們很驚奇，說我了不得，眼睛看著我，像是看著村長（孩子們一直認為村長是最大官）從此我就不害怕人啦。還有你們，我的好朋友們，你們來海邊玩的時候，總是喊我一起出來玩；上學(xué)的時候也喊我一起走。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上高中，去我爸爸打工的地方，是福建，我去的地方最遠，我給爸爸說好了，放暑假回來的時候，會給你們每個人買一份禮物，你們都喜歡什么禮物?。俊绷_成攤開兩只手，好像兩只手里放著禮物。

三個小伙伴沒有回答，他們被羅成的真情感動著。他們沒有說禮物的事情，都在說，“羅成，你去福建好好的，我們不會忘記你的?！焙｝埳踔琳f，“羅成，你到福建如果有人欺負你，給我電話，我去福建搞定他！”

羅成握住海龍的手說，“謝謝你，龍哥?！边@多年，海龍一直讓羅成喊他龍哥，羅成喊不出，今天脫口而出喊出來了?！澳銈?nèi)齻€去高中好好學(xué)，我不能陪著你們了，我爸要買一條自己的大船，讓我?guī)椭螋~，讓我成為村里最能干的打魚人?！焙｝垚潗澋卣f。

小伙伴們低著頭，不語。

已經(jīng)快到夜晚十一點了，天空又大又圓的月亮，時而被云彩遮住，時而露出白燦燦的臉蛋。時間滴答滴答地從他們身邊溜走，他們的心里有許多的不舍，但是月亮?xí)纾讜儠絹?，遠處的漁村有的房舍的電燈開始熄滅了。四個好朋友里，除了海龍的手機沒有響，三個人的手機都響過，是家人催他們回家睡覺。

夜晚十一點十五分，月亮更大，好像要從天空伸出大手，把四個小伙伴抱到月亮里去。但是海龍看見一朵濃黑的云在從遠處飄來，四個小伙伴站了起來，都伸出了手，每個人兩只手，八只手牢牢地相互疊壓握在一起，月光鉆進他們的手心，把每個孩子的手照得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