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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 裂

        2015-11-17 19:37:54何炬學(xué)
        紅巖 2015年1期

        何炬學(xué)

        我告訴媽媽要回父親的老家去一趟,媽媽吃驚不小,她在電話中停頓了好久,才嘆息一聲,輕輕地說,好吧,你可要當(dāng)心。

        我徑直從學(xué)校出發(fā),坐火車往我記憶中的老家趕。

        上車前,我給父親去了電話,父親也很吃驚。他以為聽錯了,再三問,語無倫次的。然后說,讓我先去,他馬上請公休假,很快趕回來。

        第二天天剛放曉,火車一聲長鳴,從一個平原中等站駛出來,帶著新新舊舊、夢夢醒醒的乘客一頭扎進(jìn)了山區(qū)。我被上下車的人弄醒,或許也因為莫名的興奮,睡不踏實,所以早早地起來,坐在過道邊的窗前,看迎面而來的景物一點(diǎn)點(diǎn)地亮起來。綠色、田野、莊稼,花草、樹木、山巒和云霧、山腳或山坡上的人家,它們豐盈地闖入眼中來,我應(yīng)接不暇。

        臨近中午,我在安子小站下車了。在安子小站一公里外的那個叫香樹壩的小山村,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安子站有一個長不過三十米的站臺,站臺后面是三開間的一個兩層白色建筑物,二樓正中一面墻上,用鋁塑板貼有金色“安子火車站”幾個大字?;疖囍环畔挛液推渌嗝丝?,就匆匆地開走了??諘绲奶镆吧涎砻缫呀?jīng)長到了膝蓋高,玉米和向日葵則高得多。樹林包圍著田野,也有小塊的樹林在田野中穿插。辣辣的陽光打下來,重量不小。習(xí)習(xí)微風(fēng)送來了清新的空氣、繁盛的蟲鳴?;疖囌就?,隱隱從一片樹林中吐露出安子小鎮(zhèn)的一角來。

        一個老者頭頂白色草帽,手搖一把白色棕編扇子,身穿對襟藍(lán)色長衣長褲,踏著一雙半新的解放鞋,安詳?shù)卣驹诔稣鹃T口。我一腳剛跨出門,他就走上來,一邊把扇子搖向我的面前來給我扇涼,一邊打著哈哈說,我沒認(rèn)錯吧,十年不見,你已經(jīng)是個大兒子家了啊。

        我站定了,朝他笑了笑。他和我記憶中的爺爺沒有多大變化。

        他拉我的背包,意思是要替我背。從他的手勁來看,他身板很好,但我拒絕了。我們從安子小鎮(zhèn)的西側(cè)走過,拐上一條通村公路。路面鋪著細(xì)碎的石子,兩邊莊稼的葉子和身姿探出來,路就顯得白亮而細(xì)長了。遠(yuǎn)處莊稼深處,時起時落的,傳來有人唱山歌的聲音。

        來到屋邊的竹林,我看到了竹子根部堆積的筍殼,少量的筍殼掛在竹竿上,要落不落的。綠得發(fā)藍(lán)的一大片蕁麻繞著竹林,葉面上的刺堅挺有力。見到筍殼和蕁麻,我的臉陡然發(fā)熱,手臂、腳桿和肚皮仿佛被它們刺痛并發(fā)脹開來。

        爺爺似乎看到了什么,轉(zhuǎn)到我的另一側(cè)來,似乎要擋住竹林和蕁麻。

        還記得這些?

        我的身體告訴我,爺爺說的所謂這些,它們一直潛藏著,它們深刻地烙進(jìn)我的皮膚、還有記憶里。

        爺爺笑了笑,拍著我的肩頭說,沒什么,你能扛住的。

        那年我差不多九歲,大姑二姑家的兩個兒子,即我的大表哥和二表哥跌跌撞撞地跑到我的床邊來,小心地把我叫醒。他們神秘兮兮地說,快起來,到竹林去,你這個這城里的白娃子會大開眼界的。

        他們說竹林里有好幾窩麻雀,窩里有剛養(yǎng)的小寶寶。我一聽就來了精神,臉都沒洗就尾隨他們跑出門去。他們穿著長褲長袖,而我則打著赤膊穿著短褲。我跟著他們走進(jìn)竹林,陽光透進(jìn)來,斑駁中充滿了生氣。我們躡手躡腳的,心中歡喜著。沒走幾步,我的頭、手和腳,凡是裸露的地方被筍殼外一層褐色和白色的絨毛蟄傷,轉(zhuǎn)眼之間,皮膚上隆起了小疙瘩。他們聽到我的叫聲,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居然忍不住笑開了。大表哥說,壞了,你沒有避開筍殼,你被刺傷了。情急中他們喊我跑回去。我站立著,不敢走動一步,只要我一動,就觸碰到身邊無處不在的筍殼。

        笨蛋,跑呀。說吧,他們示范性的跑開來。大表哥撿起一根竹竿,揮舞著,蕩開前邊的蕁麻,他們踏出一條路,從蕁麻地跑出去了。我哭泣起來,也跟著他們的路徑跑出去。

        比竹林里的筍殼更甚,蕁麻的葉子不僅蟄傷了我裸露的地方,它透進(jìn)衣服,蟄傷了我的大腿和肚皮。我痛得更加難受。

        后來發(fā)現(xiàn),筍殼蟄傷的痛痛在皮膚,痛在表皮,輕微多了。而蕁麻蟄傷的痛痛在骨子里。凡是蕁麻蟄傷的地方,會紅腫起來,并在皮下形成一個更大的硬塊。

        我以為它們不在了呢。我淡淡地說。

        為什么?爺爺說,它們自古以來就生長在這里,比祖先們來得更早呢。

        我們從竹林轉(zhuǎn)進(jìn)了院壩,我感覺好多了。這是一個獨(dú)立院落,三間正房兩頭帶轉(zhuǎn)角廂房。院子的背后和右邊是一座小山,山上的松樹和青杠林子連同東邊的竹林,將這個院落半包圍起來。院子有一塊一間教室大小的壩子,壩子邊栽種了指甲花、大麗菊、四季梔子花,和一些果樹。三株梨子樹上,枝頭低垂,已經(jīng)是碩果累累。壩子用大塊大塊的石灰石鑲嵌。梨樹下有一方石桌,幾條自制的小木椅子擺放在桌邊。

        爺爺站在院壩上,朝屋子大聲吆喝,里面的人循聲而出,他們口里說著什么,一個個面帶欣喜的笑容。由于屋外陽光太過明艷,他們只得瞇縫著眼尋找我。

        一時間,院壩上喧鬧開來,我的背包、挎包被沖過來的人剮下來,而我被他們這個那個的手牽著、拉著,腳不點(diǎn)地,像一陣風(fēng)被裹進(jìn)了屋子去。

        我花了大約十秒鐘才完全適應(yīng)屋子里的清涼之光。

        我看清了圍在我周圍的人是誰了。兩個中年女人,兩個中年男人,還有三個五歲至十歲的兒童。所有這些歡笑著的人圍著我,連連向我發(fā)問:

        認(rèn)得我么?認(rèn)得我么?

        一個老嫗撥開人群,她滿頭灰發(fā),臉盤寬大,胸前圍著一條花格子圍裙,敦實而慈祥,我斷定她該是奶奶。她說,你們這是要趕他回去呀?讓他坐下來,喝一口老蔭茶解解渴。

        我喝著苦中帶甜的茶水,一一觀察著屋子里的人。兩個中年女人是我的大姑二姑,她們是我父親的兩個姐姐,兩個男人則是她們的丈夫。三個兒童,想來是大姑二姑的孫子。

        親戚們穿得干凈,衣服和鞋子上沒有一點(diǎn)泥巴。大姑樂呵呵的,喜不自禁地打望我,她穿著有些透明的短袖皂色上衣,飽滿的胸脯前那兩粒奶頭頂起來,在衣服上形成了印痕。二姑穿一身米色短袖套裝,胸前也圍著一條藍(lán)色圍裙。大姑爺和二姑爺穿著短衫和皮鞋,三個兒童是紅的藍(lán)的運(yùn)動衣褲,還有運(yùn)動鞋,和城里的孩子沒有兩樣。

        我聞到了他們身上不同的味道。爺爺身上散發(fā)出草煙和汗氣的混合氣味,直直的,從火車站一路將我裹挾進(jìn)了屋子里。奶奶身上則是肥皂、臘排骨和豬飼料的氣味,她和二姑在廚房里進(jìn)進(jìn)出出。二姑除了臘排骨的味道,還有淡淡的香皂氣味。大姑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花露水。兩位姑爺則有香煙、田泥和青草的氣味。三個兒童頭上出著細(xì)細(xì)的汗,他們方頭大腦的,除了汗氣還是汗氣。

        大家嘻嘻哈哈的,圍著我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奶奶一直歡笑著,招呼我吃這吃那,姑姑們不停地給我夾菜。爺爺和兩個姑爺慢慢地喝著包谷酒,爺爺讓我喝,我有些累了,所以喝了一小杯。大家吃著,喝著,歡聲笑語,我一邊吃著喝著,一邊回答他們的問題。

        要是他們問到媽媽,我該說些什么呢?我一直有些忐忑,想著如何回答他們。還好,他們并不提到我之外的任何人。連父親他們也沒談及。

        午飯后,親戚們都告別回去了,他們住在小鎮(zhèn)東邊不遠(yuǎn)的村子里,三天兩頭的,就要過這邊來走一走,看一看。他們在鎮(zhèn)上做點(diǎn)小生意,也種地,所以半商半農(nóng)。當(dāng)年比我大的兩個表哥,據(jù)說都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部門工作。爺爺和奶奶雖然七十多了,但他們固執(zhí)地種著院落外邊的兩畝菜園,并堅持他們近四十年來的家庭養(yǎng)豬業(yè)。

        爺爺說他今天高興,喝得有些多了,要睡一會。爺爺本來就有午睡的習(xí)慣,親戚們剛走,他只和我簡單地說了幾句,就靠在一把竹制躺椅上睡著了。他豁著口,牙齒基本沒有脫落,牙齦有一點(diǎn)黃黑。他的胸部一起一伏的,氣息均勻。

        奶奶坐過來,給我搖著扇子。涼風(fēng)陣陣。

        你們過得好吧?奶奶笑眼迷離的。我知道她問的是什么。

        不錯,媽媽很好。我們有一個小妹妹,馬上要上小學(xué)了。

        是嗎?那一定像你媽媽那樣漂亮。你媽媽真是難得的漂亮呢。奶奶帶著完全的欣賞口氣,像女人對女人的理解那樣??磥砟棠虒寢寷]有一絲怨懟。

        你那個……奶奶欲言又止。

        你是說媽媽的丈夫么?他很好,對我也很關(guān)心。我坦然地看著奶奶關(guān)切的眼睛,讓她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奶奶將扇子遞給我,站起來,帶我去東邊的廂房,問我要不要躺一會。新鋪好的床鋪,規(guī)整而爽朗?;ū蛔由l(fā)出漿洗后被太陽曬干的氣味。這氣味太濃烈,當(dāng)我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就聞到了。

        我沒有午睡,爺爺大概躺了半個小時。他坐起來,猛喝一陣?yán)鲜a茶,繼而活動活動腰身,仿佛一下就年輕了回來。

        走,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正在發(fā)微信,爺爺大聲對我說。

        奶奶還在廚房收拾著,她聽見了我們的對話,把頭偏出來,帶著鼓勵的眼神看著我,但沒有對我說什么。

        我們走出院壩,太陽被稀薄的云層擋住。爺爺給我一頂草帽戴上,我們祖孫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莊稼地里,真像下地干活的兩個農(nóng)民。午后的陽光還比較辣,有風(fēng),人的上半身感覺涼涼的。膝蓋以下,尤其是腳面,卻承受著地里散發(fā)出來的一股暖濕的熱氣。

        走過他們的菜地和玉米地,走到西邊小山南端那個轉(zhuǎn)角處,路肩上有四五棵樹高挑的搖曳在半空中,它們的樹冠不大,但身子直直的。每一棵樹上都橫著綁著四五根木棍,間隔有五十厘米。每根樹干的樹皮上被斜斜的拉開了四五道一尺來長的口子,口子呈深黑色,口子的末端向下流淌著黑色的汁液,汁液早已干了,留下了一道更深黑的印痕。

        爺爺指著那一排樹說,你還記得它們么?

        我盯著這幾棵樹,重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

        十年前,你被它們打敗了。爺爺調(diào)侃的說。

        是的,我當(dāng)年是慘敗在了它們手下。當(dāng)我作為一個人類學(xué)和民族學(xué)的學(xué)生后,我就想到要回來,要把當(dāng)年打敗了我并打敗了媽媽的那些東西給找到。我要證明,我的失敗是暫時的。

        那是當(dāng)年我被筍殼、蕁麻蟄傷后十多天的樣子。兩個表哥為了表達(dá)對我的歉意,一天提議帶我去小山前邊的小溪里去耍水。我們脫光了衣服,還沒下水,兩個表哥就指著我的襠部大笑開來。一個說你那東西太小了,將來怎么用?一個說你太白了,像個姑娘。我羞愧難當(dāng),卻又無言以對。大表哥十四歲,二表哥十三歲,他們兩個襠下的物件確實比我大,而且周邊已經(jīng)長出了細(xì)細(xì)的毛。我雙手遮著,卻更顯丑陋。

        好在他們見我有些氣惱,也就放過了我。我們見了水,一切都忘記了,游泳,打水,抓螃蟹,追魚,小溪里全是我們的歡聲笑語。差不多是下午四點(diǎn)來鐘了,我們該出水回家了,二表哥突然說比賽誰能尿得更高。話音剛落,大表哥就搭著二表哥的肩跳出水來,他們兩個站到河沙上,一邊嘻嘻嘻嘻的笑著,一邊翻轉(zhuǎn)著包皮,露出龜頭來。他們把溪邊田坎上那一叢兩米來高的柳樹當(dāng)目標(biāo),雙手握著陰莖,仿佛握著一截壓力十足的水管,很輕易的就把白色的尿液射上了柳叢的頂部去。

        我驚訝而好奇的看著,把自己藏在水中,不敢上岸。

        回來的路上,我們從眼前爺爺問我的這一排高挑的樹下走過。兩位表哥站定了對我說,你不比賽尿尿沒關(guān)系,尿不高也沒關(guān)系,只要能爬樹,尤其是能爬這樣的樹,你將來一定能成個男人。

        他們分別走到一棵樹下,雙手握著頭上橫在樹干上的木棍,偏著頭,挑釁似的看著我,預(yù)備發(fā)一聲口令就往上沖。

        大表哥說,上呀,白娃子。

        二表哥說,上,我喊一二三。上到五檔為止。

        尿尿的場景浮現(xiàn)在我眼前。那是我的恥辱。我咬著嘴唇,不發(fā)一言,只把眼睛盯著他倆。我想我現(xiàn)在決不能退縮,何況我在幼兒園和小學(xué)的操場邊,爬軟梯得過第一。

        嗖嗖嗖嗖,我們爬上去了,快極了,如同三條上樹的蛇。我做到了,只比大表哥晚一步到達(dá)第五檔。

        他們兩個沒有想到我有如此能耐,雙雙驚訝而佩服地看著我,用手擊打著樹干說,好樣的,好樣的。

        回到地上,我的臉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上了樹干上那黑黑的濃濃的油漆似的贓物。它們氣味濃烈,軟軟的,有一股強(qiáng)大的粘連力。

        表哥們卻干干凈凈的。

        當(dāng)我有些得意地沉浸在他們的贊許中時,我的臉上、手上和腳上,卻慢慢地火辣辣地灼燒起來。

        表哥們先是吃驚,后來發(fā)現(xiàn)問題是什么了,他們兩個湊在一塊,嘰咕了幾句,然后像決定了什么似的,走攏來安慰我說,沒事的,是男人就不要怕漆樹。你是個男人吧?我們認(rèn)定你是個男人。

        我忍著強(qiáng)烈的不適,向他們點(diǎn)頭。

        仿佛辣椒面撒在輕微的傷口上,我的全身皮膚發(fā)燙,紅色的米粒樣的丘癍冒出來,呈塊狀不斷延伸。瘙癢,口渴,煩躁,心悸,大汗淋漓。

        那個晚上,我咬緊牙關(guān),并不發(fā)一聲喊。因為表哥們意味深長的問過我那個問題的。

        爺爺奶奶退出房間后,媽媽坐在我的頭邊,流著淚,壓著嗓子,聲嘶力竭的斥罵父親:都是你堅持要回來,說什么鍛煉鍛煉,說什么什么繼承繼承。鍛煉什么?繼承什么?除了粗野、墮落,還有蟲咬,蕁麻,現(xiàn)在更進(jìn)一步了,看看吧,看看這漆毒。你難道還不明白,這地方把我兒子的身心傷害夠了?我告訴你,要是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寬恕你。

        父親低聲而又痛苦地說,別緊張,沒事的,我小時也怕漆樹,長過一兩次瘡,也就適應(yīng)了。

        你意思是說這還不夠?你是個什么心腸?媽媽已經(jīng)惱羞成怒了。

        他就那么金貴?他不也流著我的血?父親提高了聲音,一點(diǎn)也沒有謙讓媽媽的意思。

        媽媽氣昏了,手捧她的頭,伏在床欄桿上,表情冷如死灰。她不屑跟父親爭吵了。

        爺爺找來了安子鎮(zhèn)上的醫(yī)生,給我打針了,又吃了藥,要我多喝水,醫(yī)生對焦急的媽媽說,你兒子不是最嚴(yán)重的反應(yīng)。嚴(yán)重的人會出現(xiàn)短暫的心衰。那是最危險的了。

        奶奶雖然焦急,卻顯得沉穩(wěn)而篤定,她找來草藥和一種特殊的黃泥,搗爛了,混合著,敷在我身上那些丘癍上。我立時感到一股清涼透進(jìn)皮膚里去了。

        對于奶奶的單方,媽媽非常地不情愿,但看著我的病情,她愛子心切,也就相信了這個農(nóng)家女人可能的智慧和應(yīng)對如此困局的辦法。

        那個晚上,在高燒和迷糊中,我聽到的是媽媽埋怨的哭訴聲,直到天亮。

        爺爺和奶奶在媽媽不在的時候進(jìn)來看我。爺爺拉住我的手,將另一只手放在我的額頭上,我感覺到他粗糙的掌心里透露出的力量。爺爺笑著,望著我,搖了搖他的頭,我不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還是在說我不夠男子漢,或者二者皆有。但我喜歡爺爺這樣模糊的表達(dá)。

        三天后,我身上的紅斑幾乎完全消褪了,只是有些困倦感。媽媽急不可待地要回重慶去。父親說,都好了,多住些日子就完全適應(yīng)了。媽媽瞪著她美麗的雙眼,不容質(zhì)疑地說,我們走,你自己留下吧。

        爺爺說,我還能上去呢,你要不要上去?

        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我看了看爺爺,挑戰(zhàn)似的說,好呀,比試比試吧。

        我讓爺爺先上去了兩檔。他畢竟老了,身板沒有想象的靈活了??墒?,他的動作準(zhǔn)確而干凈,一點(diǎn)也不拖泥帶水。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仰著看他時,他站在樹上笑了。

        就在此時,我飛身而起,抓住橫在漆樹上的木棍,噔噔噔噔地,一下爬上了第五檔。

        我們回到地上,爺爺驚奇地看著我說,你不怕生漆瘡了?

        我故意兜了個圈子,我說,等著爺爺救我。

        一路上,爺爺時不時地觀察著我的臉。半個小時后,我沒有任何變化,爺爺高興得拍著手說,好樣的,小伙子,你反敗為勝了。

        我沒有告訴他我是如何尋找相關(guān)資料來認(rèn)識漆樹,并在三年前以各種方式增加抵抗漆樹化學(xué)分子對我的刺激的。

        我對爺爺說,因為我長大了。

        是的,你長大了。爺爺贊許不已。

        晚上,我睡在東廂房里,等待著,雖然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那十年前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會不會先麻痹一下我后再度發(fā)生?我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如果我依然弱小,那說明我還得努力。

        關(guān)拉了燈光,從窗戶可以看到西邊天上的一半星河,星河的光太過燦爛,以至于透進(jìn)窗戶來,讓屋子里泛出淡淡的光。我玩著手機(jī),媽媽的短信經(jīng)過了審慎的思考,她問到了爺爺奶奶的健康和生活情況,卻沒有提示關(guān)于漆樹與蕁麻的事情,更沒有提及蚊蟲叮咬、下流山歌、以及公豬和母豬交配的事情。

        我知道她是愛我愛到骨子里去的。她一定非常想知道我回來后能否適應(yīng)??墒?,她不提及相關(guān)事件,她不想讓兒子犯難。

        早上,我是被奶奶歡快的說話聲與豬仔的叫聲給弄醒的。

        此時陽光剛剛照亮了山村。奶奶在西廂房后的豬舍里忙活很久了。她和爺爺有條不紊地忙碌著。當(dāng)我跑去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將八個黑色的豬仔擺放在母豬跟前,幫助豬仔尋找母豬的奶。母豬也是黑色的,她躺在干凈的金黃色稻草里,寬大的肚皮上鼓著一排腫脹發(fā)亮的奶。它側(cè)著頭看著奶奶,不斷哼哼著,招呼著奶奶手中它的那些子女,顯得疲憊而平和。爺爺正在用一個木叉,從母豬尾部濕濕的尾巴后,挑起地上薄膜似的胞衣,將胞衣收集在一個木桶里。爺爺提起手邊另一桶摻和了豆?jié){的豬飼料,倒進(jìn)母豬頭邊的食槽里。一股好聞的氣味彌漫了圈舍,母豬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動了動它的嘴巴,就又躺下,讓它的子女們半睜著眼睛吃它充盈的奶水。

        奶奶和爺爺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轉(zhuǎn)過頭來,欣喜地看著我,驕傲而喜悅。

        我們每年要養(yǎng)兩胎。等小家伙們長到三個月大,就出售出去。貴賤無所謂,這是我們發(fā)家的源頭。四十年前,我們一家就靠養(yǎng)一頭母豬賣豬仔度過困難時期的?,F(xiàn)在我們養(yǎng)豬,不是為了錢,是一個傳統(tǒng)了。爺爺走過來,和我站在一塊,他滿意地看著,解釋著。

        豬舍有兩個開間。母豬這間最大,有五六平方,靠南端。北端那間養(yǎng)著那頭公豬。

        這邊的響動和氣味讓公豬咆哮起來,它在圈舍里大步走動,并時時用它強(qiáng)壯的前肢躍上高高的護(hù)欄,它還用它樹樁般的頭去撞擊欄板。它斜吊著一對大大的眼睛,警覺而又傲慢。

        爺爺帶著我走過去,向公豬的食槽里倒下一桶豬飼料。公豬和母豬一樣通身毛發(fā)黑亮,壯若一頭小牛,前肢刨著地,把它上下兩片嘴巴打得山響,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爺爺彎下身子,拍了拍它的頭,告訴它說,你的功勞大大的。

        這母豬和公豬,還是當(dāng)年我看到的那兩頭么?十年前的那個早上,兩位表哥帶我來偷看它們交配,就和今日的一般大小。他們不會變老?

        當(dāng)時我們正在用一種羽毛球拍大小的網(wǎng)去網(wǎng)蜻蜓。網(wǎng)是用蜘蛛織的絲網(wǎng)來做的。我們在房子外的小路上尋找停息在南瓜花上的蜻蜓。表哥們似乎聽到了某種特殊的響聲,開始,他們只是朝圈舍方向看了看,接著,他們兩個會意而詭秘的笑起來。他們兩個相互使了使眼,也不跟我說什么,拉著我就穿過黃瓜地,往圈舍方向跑。

        二表哥半蹲著,一人扶著屋子的板壁前行。他像個偵察兵,悄悄走過去,靠近圈舍時,探頭四處看了看,然后站直了,臉紅紅的,雙手卷成喇叭狀朝我們喊:姥爺沒在,快過來。

        大表哥弓著身跑過去,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我不知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但從他們的神情看,一定是非常特別的。

        還沒到圈舍,我就聽到了什么東西撞擊的聲音,還有沉悶而持續(xù)的哼哼聲。兩位表哥眼睛呆呆的看著,一個左手卷成拳頭放在口里咬著,一個羞赧的抓撓自己的耳朵,他們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讓自己發(fā)出喊聲來。

        我好奇地張望了一會,站到他們身邊去。我想給他們背后一掌,讓他們靈魂出竅。可是,大表哥發(fā)現(xiàn)了我,立即拉住我的手,壞壞地笑著,指著圈舍里的那個場景。

        公豬爬在母豬背上,吃力而張狂。它的嘴巴里流出長長的口水,白色的泡沫吐在母豬的背上。母豬八字站立著,不勝重壓,但哼哼的,似乎很受用。

        我的心跑出了我的口,人完全懵在那里,不知東西南北。兩位表哥的臉紅紅的。他們分明知道得比我更多。

        陽光里,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圈舍的一端,很快又轉(zhuǎn)回去了。

        不一會,媽媽在院壩里喊我,我正要答應(yīng),大表哥過來,堵住了我的嘴。

        媽媽見我們?nèi)齻€無聲的站著圈舍邊,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過來。兩個表哥嚇住了,拔腿飛奔,從圈舍北端的一角跑上了后面的林子里去。

        當(dāng)媽媽明白眼前的一切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這發(fā)生在我在竹林里被蟄傷之前。

        媽媽羞愧異常,她拉著我回到院壩來。爺爺坐在樹下,喝著茶,閉著雙眼,并看我們。

        媽媽無從生氣,她把羞憤藏著,用力丟下我的手,不說一句話進(jìn)了屋子。媽媽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此生會跟兒子一同看到雄性與雌性交媾的場景。

        媽媽把憤懣發(fā)泄到父親身上,她奪下父親手中的書,簡單地說了她看到的,指責(zé)父親和這里的人是墮落的丑陋的,因為兩個表哥就是典型的代表。

        ……

        我問爺爺,當(dāng)年的公豬和母豬去了哪里。爺爺說,老了,走了。

        爺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意味深長地說,當(dāng)年你看到了與你年齡不適宜的場景,但是,你終歸是應(yīng)該看到的,不在你十歲的時候,就在你二十歲的時候。

        我和爺爺回到母豬這邊來,它已經(jīng)站起來,吃著食槽里的早餐。八只油光熠熠的豬仔以半跪的方式,叼著它的奶,咕咕咕咕的吞咽著。母豬搖著尾巴,粘濕的臀部和尾巴上,粘著幾根稻草。奶奶提來一桶溫水,用帕子將母豬的尾部洗凈。

        每一只小豬像是用黑色絲綢裹著的玩具,我每天去看看,它們吃飽了,睡在母豬身邊,我想進(jìn)去抱抱,母豬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意圖,站起來,朝我發(fā)出恐怖的吼聲。

        公豬在那邊也應(yīng)和著。

        第五天,父親回來了。

        你好吧?這幾天過得好吧?臨時請公休假,不那么容易。父親一見到我,就這樣說。他四十六歲了,耳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白發(fā),頭頂上的頭發(fā)更稀少了。

        看來他沒有將他回來的消息告訴爺爺和奶奶,或許爺爺和奶奶對于父親回來,并不覺得意外,總之,父親回來沒有我回來那樣受到特別的歡迎。

        我上漆樹了,和爺爺一道。我給父親說。

        父親吃驚地打量著我,眼睛立時發(fā)亮。沒什么事?你是說你一點(diǎn)也沒有中毒?

        他很棒,你看到的。他比你棒吧?爺爺笑呵呵地對父親說。

        你還做了些什么?父親很想知道更多的東西。

        多著吶。奶奶正從圈舍邊回來,她解開圍裙,欣賞地看著我。你兒子幫我喂小豬仔,去地里除草,摘黃瓜,多著吶。他像個地道的農(nóng)民。奶奶下結(jié)論似地說。

        他還向我學(xué)會了好多首山歌。爺爺閉著眼睛說。

        父親看著爺爺和奶奶,又看著我,滿意地點(diǎn)著頭。他一時心緒復(fù)雜,有點(diǎn)被冷落的感覺。也有那么一絲嫉妒。他沒有想到自己父母對孫子的愛,會是如此的濃烈和恰到好處,他還適應(yīng)不了。

        奶奶把爺爺叫進(jìn)了廚房打下手,說要好好地備上晚飯,把當(dāng)年那兩個表哥給我叫來。其實奶奶是要父親和我單獨(dú)說說話。

        父親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我們坐在壩子的陰涼處,享受著下午的寧靜時光。父親拿出香煙來,給我一支,我搖搖手。父親笑笑,自己抽上。

        我們多久沒見了?

        一年。

        一年?我還以為有兩年了。父親有些感傷地說。不過,你能回這里來,我很高興。繼而他又說,要好好對待媽媽,她是個好人。

        當(dāng)然,我是她的唯一。

        你真是個爺們了。父親專注地看著我,說得肯定。

        我想是我的專業(yè)讓我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

        你的人類學(xué)和民族學(xué)專業(yè)把你弄成了個爺們?

        我想是的。

        別太相信書本。紙上得來終覺淺。生活才是一本大書。父親說罷,站起來,帶著我進(jìn)了堂屋。他說,你回來后向祖先們報道沒有?

        我說,當(dāng)晚爺爺帶我進(jìn)來向神龕叩了三個響頭。

        父親默然站立一會,調(diào)勻了氣息,這才恭敬地朝堂屋的神龕跪下去。

        臨近傍晚,大表哥跟二表哥終于來了。他們還帶來了那天我回來時大姑二姑帶來的三個小孩子。表哥是三個孩子的舅舅。大表哥穿著名牌體恤,今年剛當(dāng)上鄉(xiāng)政府的一個主任,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二表哥也體體面面的,他是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財政所副所長。他們見了我,夸張地喊著我的名字,跑過來,不僅跟我握手,還拉過去擁抱。他們一邊拍我的背,一邊夸獎我是天下少有的帥哥。

        我沒有想到這種城里人見面的親熱形式,他們也運(yùn)用得自自然然的。

        雖然如此,我感覺少了什么。我想,那少掉的是當(dāng)年沒有芥蒂的童真和孩兒氣息。哦,他們的熱情與自制力表明他們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成熟的男人了。

        晚上,大家坐在院壩里吃飯喝酒。爺爺鼓勵我,能喝盡量喝。酒是個好東西呀,爺爺說,沒有酒,人生的意味就少很多。奶奶也能喝一點(diǎn)。可是,奶奶對我喝多少不持可否。父親看著我,想我多喝,又不知我的底細(xì),所以有所保留。兩位表哥則頻頻舉杯,他們說,十年前因不懂事而做下的那些事情,真是可笑。他們紛紛向我道歉。

        父親大手一揮,以長輩的口吻對兩位表哥說,沒有的事。

        我也乘著酒興說,沒有什么事情是可笑的。這次回來,還想給表哥們比賽上漆樹呢。

        大表哥搖著頭,矜持地說,不能了,我都很多年不上樹了。

        二表哥說,只怕我們上去,也要生瘡了。

        爺爺哈哈大笑。爺爺說你們兩個如何就成了孬種了?他已經(jīng)和我上去過了。

        兩位表哥覺得太意外了。他們茫然了一陣,于是向我鼓起掌來。

        撤了酒菜,我們一家坐在院壩里乘涼。老蔭茶讓人心中涼快,習(xí)習(xí)的山野之風(fēng)讓人肌膚涼快。看著滿天星光,我情不自禁,我要向我的親人們披露我的心跡。

        我站起來,啟聲唱起了一首山歌小調(diào)。

        這是爺爺教唱當(dāng)中的一首《送郎調(diào)》。我在學(xué)校里專門收集過這個地方的民歌。當(dāng)年回來,我聽到了田野里的山歌,也學(xué)唱了幾首,而且還跟表哥們學(xué)了非常不雅的情歌。

        大家靜靜的聽著,爺爺踏著他的腳,擊打著石板,為我打節(jié)奏。奶奶端端地看著我,眼睛濕濕的,或許這首小調(diào)讓她想到了什么。父親和兩個表哥搖頭晃腦的,輕輕地哼著曲調(diào)。三個兒童則蹲下來,手托雙腮,看著這一群沉靜在山歌中的大人。

        唱完了,我去把三個孩子帶過來,問他們能不能唱。他們羞澀地擺著頭,說他們可以唱《雙節(jié)棍》。

        兩個表哥鼓勵我再唱。

        我看了看大家,請兩位表哥一道唱。大表哥擺擺手說,多年不唱,記不住詞了,還是表弟唱專場吧。二表哥連忙拱手說,非常好的提議。

        我擺開了一個架勢,雄雞報曉似地抬頭望著天空,旁若無人的唱開來。

        這是一首敘事性強(qiáng)的山歌,叫《奴的小乖乖》。山歌從一更唱到五更,敘述了一個女人等候情郎來相會交歡的過程。

        聽到我?guī)е莆冻鰜恚e座訝然。爺爺張著口,似笑非笑。奶奶則拍著她的膝蓋,似乎低低地笑罵了我一句。父親有些難堪,很快就坦然了,專注地看著我。大表哥睜大了眼睛,二表哥低下了頭去。三個兒童不知所以,但他們注意到了大人們的驚訝。

        我唱完了,大人們沒有人開口說話,大一點(diǎn)的孩子站起來,打破了沉靜,指著我笑著說:

        表叔,你是個流氓哎。

        小孩的話把大家給提醒了,紛紛轉(zhuǎn)過頭去,看著他,轟然大笑。

        小孩以為受到了批評,辯解說,看我干什么?表叔就是個流氓嘛。

        奶奶過去,把他抱在懷里,哄著他說。表叔不是流氓。乖孫孫啊,你們將來長大了就明白了。

        一個星期后,我和父親同時離開了爺爺和奶奶。兩位老人送我們到火車站,我們父子兩個上的是同一趟車,但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卻不相同。

        奶奶給媽媽準(zhǔn)備了花生和干黃花,爺爺提著一罐蜂蜜?;疖囃O铝耍赣H帶著我就要上車。爺爺摘下他的草帽拿在手中,奶奶雙手擦著她的圍裙。

        我倒回去,走到爺爺奶奶面前,向他們深深地鞠躬。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也是媽媽在短信中要求我代她這樣做的。

        爺爺和奶奶同時伸出手,將我拉直了。他們兩個眼中滾動著淚光,但他們分明是歡喜的。

        爺爺說,你會有出息的。

        奶奶說,你十年才回來一次,如果你再過十年回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給你做飯,更不知道能不能聽到你唱山歌。

        父親和我把頭臉頂在火車的玻璃上,爺爺和奶奶看到了我們,朝我們所在的窗口揮手。兩個老人精神飽滿地站立在空曠的站臺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們和這火車,直到我們消失在田野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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