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民

聊齋志異

綠皮列車

◎周 民

為趕在年三十之前回家，王大維早早來到車站排隊。望著已經(jīng)排出售票廳的長龍，他心急如焚。去年，他站了兩天一夜的隊，才排到一張大年初一的票，讓母親好一頓數(shù)落，說他只顧掙錢忘了老娘。

一想到這個，王大維就頭疼?，F(xiàn)在，他已經(jīng)排了整整一天，可距窗口還有幾百米。看來今晚又要在火車站過夜了。王大維累得腰酸腿疼，索性鋪張報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飯，他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撕開一袋面包，掰了一塊卻沒有胃口。

這時，遠處一個老乞丐走過來，端著個破碗要錢。老乞丐白發(fā)蒼蒼，一只缺了口的破碗朝前伸著，看上去格外可憐?？涩F(xiàn)在排隊買票的人比乞丐更可憐，更需要人同情，所以，有人嫌惡地看著他，更有人惡言相向，大聲呵斥。

王大維嘆了口氣，見老乞丐走到自己跟前，便將手里的面包放進碗里。奇怪的是，老乞丐連“謝謝”都沒說，卻直直地看著王大維。王大維突然明白，他不要吃的，是要錢！王大維看著他，見他拖著一條傷腿，腿上還有斑斑的血跡，本來心頭起了火，卻又強捺下去，掏出一張十塊紙幣打發(fā)他走。

買票的隊伍如蝸牛般緩緩地向前移著。王大維已經(jīng)變得麻木，機械地跟著往前挪。過了約莫一刻鐘，他發(fā)現(xiàn)那老乞丐又來了，徑直朝著他走過來。

這回，王大維有點兒生氣了，他是可憐乞丐，但這老乞丐還想纏住自己不成？不想，沒等他瞪眼，老乞丐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你出來吧，我有票！”

王大維愣住了，接著便忍不住啞然失笑：車站嚴(yán)厲打擊黃牛，想不到，黃牛竟混到了如此悲慘的地步，要裝乞丐來兜攬生意。王大維將信將疑，老乞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馬上將破碗中的鈔票往一邊推了推，果真露出一張開往沈陽的車票。王大維驚得目瞪口呆，忙低下頭，問老乞丐：“加多少錢？”

老乞丐沉默片刻，說：“看你心好，只收五塊訂票費?！?/p>

王大維覺得不可思議，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他怕老乞丐反悔，忙掏出錢夾，從中抽出665元快速遞了過去。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手都在緊張地發(fā)抖。

拿到車票，王大維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再仔細看，竟然還有座位！王大維的心在剎那間樂開了花。

三小時后，王大維夢游般登上了開往東北的列車。令他奇怪的是，周遭只有他即將乘坐的列車是綠皮車?，F(xiàn)在，這樣的車很少見，而且，車皮上還刷著白色的美術(shù)字：保任務(wù)，促安全?？煽纯雌?，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呢，就是這趟。

進到車?yán)?，他更奇怪了，居然不擠，人人都有座位。旁邊的旅客在看報紙，對面是一對小情侶卿卿我我。而其他乘客有的打牌，有的睡覺，全然沒有往年春節(jié)前列車上沙丁魚罐頭的場景。真是怪事！

王大維跟旁邊的乘客聊天，說起這趟車，那乘客說這是臨時加開的，一般人買不到票，所以人才不多。

車雖然舊，開得卻挺快。王大維平時要坐兩天一夜，這次卻只坐了一天一夜。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母親的面前時，母親揉著眼，高興得一把抱住他。

王大維在一家小報社當(dāng)記者，雖然是合同工，卻忙得要命，一年才回家一次。母親拉著他，像往常一樣準(zhǔn)備馬上下廚，想讓他好好吃一頓。王大維拍拍胸脯，說這次在車上吃得挺飽。往常車擠，頂多只能吃幾塊餅干充饑，還不敢喝水。可這次，他吃得飽睡得香，根本沒餓著。

兩天后，同在深圳打工的工友回來了。他們像王大維往年一樣，回家一趟，幾乎脫了層皮。說起車上的擠，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一言難盡！

時間過得很快，幾天假期之后，王大維又該返回深圳了。不過，這次他不像回來時那么幸運，又體會了做沙丁魚的感覺，想起回來時列車上的寬松，王大維抱怨：“為什么不多加幾次臨時客車？年年都要受這樣的罪！”

旁邊工友說話了：“加再多的車也沒用，人多??！”王大維不服氣，講起回來時乘坐的臨時客車。幾個工友認(rèn)定他在吹牛，他們連續(xù)十多年外出打工，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好事！

王大維急切地辯解，可他說得越多，大家越是認(rèn)定他在吹?！贿^是買到了一張黃牛票，哪兒有那樣離奇的事？見大家起哄，王大維索性閉緊了嘴巴，懶得再講。

這時，旁邊一位乘客卻說話了：“這位兄弟，我也坐過那樣的車?！?/p>

聽了這話，王大維扭頭看那乘客。他的神情頗為古怪，沉默片刻，接著說：“那是輛綠皮車，對不對？大概是T617？上面有‘保任務(wù)，促安全’字樣？”

王大維連連點頭。乘客笑了，說他五年前坐過一次那趟車。后來他跟人講起，也沒有人肯信?；氐缴钲诤?，他查了很久，卻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根本沒有這趟臨時加開的車。因為好奇，他還特意向有關(guān)部門打聽過，聽鐵路職工說，那輛車幾年前脫軌，掉進了山谷，造成了一百多人死亡。

王大維呆住了，他狐疑地看著那乘客，回想起當(dāng)時坐車時的感覺，心里陡然一寒。

回到深圳，王大維根據(jù)票根查找那輛綠皮車。很快，他就在網(wǎng)上查到了。那是一系列的事故圖片，其中還有許多遇難乘客及鐵路職工的照片。當(dāng)他看到死于事故的列車長，一下子目瞪口呆，竟然是那個老乞丐！

與這個事故相關(guān)的帖子還有很多，王大維越往下看，心揪得越緊。那個老列車長在跑完最后一趟車就退休了，可就是這最后一趟，某個路段的信號失誤，導(dǎo)致列車脫軌。列車長和車上幾個乘務(wù)員當(dāng)場死亡。除了相關(guān)部門一次性的賠償之外，還有一件十分離奇的事，這些乘客家屬每年都會得到一筆補償金。補償金額恰好是每年深圳開往沈陽的票價款。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年，今年他們領(lǐng)到的金額是665元。

呆呆地盯著屏幕，王大維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知道老乞丐賣掉票之后錢的去處了，那是一個老人在竭盡所能，對乘客家屬們做出的補償。那是一個列車長的歉意，盡管他不需負(fù)任何責(zé)任。王大維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兒，后來，他多次去過火車站，一直都試圖再找到那個老乞丐，但他卻再沒看到過他的影子。

（原載《百家故事》2015年7月下 福建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