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棣
唐蕃古道見聞錄
臧棣
沿通天河向西,差不多能看見
沱沱河的龍須了;一抬頭,山峰之上,
它們的白,讓看不見的海拔
有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顏色:
比潔白還白,比你在安靜的或殘酷的人生中
能想象到的最白的東西還白;
但它們的白,卻羞澀于雪白,
它們甚至?xí)那淖柚鼓闶褂醚┌住?/p>
因為雪白的白,是留給愛情中的羊群的。
這里,神話比現(xiàn)實逼真,
夢的分析高于生活的選擇,
但是,就這樣公開告訴你了,
你,也不會懂它們?yōu)槭裁磿@么白。
它就像一個長長的錘子,
從靜止的石頭中
敲擊出流動的石頭。
每隔十秒,湍急會放慢一個神秘的潤色,
而它們會自動變回起源的石頭。
山坡上,我的睡眠
是另一把錘子,在夜雨中敲打著
我身體里受苦的石頭——
與本地的真言相比,那上面的紋路
顯得過于復(fù)雜。如果是在平原,
我還可以解釋說,作為一個清醒的過客,
我一向是憑人的復(fù)雜忠于我的天真。
但在流動的石頭旁邊,
我意識到,也許還有別的方式
可用來忠于人的天真。
比如,我不必張開雙臂,
不必憑借擁抱,就能迎向它
對一個人的接納。
我騎過悠悠白云,
呼嘯的心像幫助我從浩渺中
奪回了一種秘密的記憶。
但你說,那不算什么。
你的口氣就好像時間還有別的主人。
我騎過蔚藍(lán)的波浪,就好像那是
一個過程,在克服自我中
恢復(fù)自我的本來面目;
但你說,那不算數(shù)。
我還騎過坦克,騎過野鵝,
騎過節(jié)日的燈籠,騎過清晨的咖啡,
但你說,它們?nèi)疾蛔鲾?shù)。
好吧。今天下午,藍(lán)天就像是從無盡的碧草中拔出的,
我騎著馬,顛顫在格?;ǖ挠颜x中,
在美麗的巴塘草原小跑了幾圈。
我想了很多天真的事情,
它們?nèi)及簱P在生活的邊緣。
我以為我再也配不上
這樣的幸福。但很快這念頭就消失了。
這依傍在青蔥的群山中的草原
用它的深邃稀釋我的個人情緒。
更讓我高興的是,從那一刻起,
無論你再說什么,也都不算數(shù)了。
高原還在延伸,連日來的顛簸
突然急停在無盡的靛藍(lán)中。
偎依在半山腰,它的對面,
青山開闊在神秘的友誼中。
四周,用腳踩過的每塊石頭
都墊高了善惡。對像我這樣的
習(xí)慣了在平原上看山的人來說,
它的僻遠(yuǎn),甚至讓遙遠(yuǎn)也暗自吃驚。
烏鴉和藏獒相安在陰影里,
從觀音巨像上飛下的鴿子
仿佛也知道薩迦派:我是我的雛形;
或者,我只是你的雛形。
或者,離開之后,回到平原,
敢不敢讓詩也自信一回。
敢不敢,這樣使用詞語——
我們只是語言的雛形。
意思是,這見地本來很平?!?/p>
除了心,真實根本就沒成立過。
不同于醞釀,不同于深淵中
還有一次反彈;更妙的是,
一個人的渺小已如此深邃,
卻不反襯它的巨大。
它帶來的壓力甚至能
從群山的遺忘中按摩出你的身影。
它滾動時,石頭上的裂縫
終結(jié)了一份掙扎。
如同鷹隼和螞蟻不會默認(rèn)
同一個影子的裁決。
它巨大,甚至從里面可以游出鱒魚,
但它不參與鑒別你的悲傷
不同于人的悲哀。你這么具體,
疲憊于我們的頹廢太聰明,
太善于借口,而它卻從不否認(rèn)
它的巨大源于你曾如此陌生。
藏族漢子秋加才讓倚著車門
放聲唱到:血管里回響著
馬蹄的聲音。一瞬間,仿佛有
很多東西都被感染在
小小的情緒中。哦,氛圍之藍(lán)。
甚至?xí)r間之舞也暗淡于那明亮的歌喉
即興的歡樂,從無邊的輪回中
截取了生命之花,比榜樣的力量
有著更多的風(fēng)姿。直到我站在
路邊的瑪尼石旁,強(qiáng)大的
記憶的回流才漸漸占了上風(fēng)。
來自平原,曖昧的觀光客,
我,無法確切地辨識出
鐫刻在巖石上的字跡,
但是很奇怪,我仿佛能無礙地領(lǐng)略
它們大美在自己的純潔之中。
有過幾個片刻,我偶爾也困惑于
為我不能進(jìn)入到里面,
分享它們的秘密,而感到
內(nèi)心的猶疑。但是里面和外面的區(qū)分,
以及憑借這區(qū)分,加深
人和人之間的羞恥,似乎并不符合
它們的起源。也許,我猜得不對。
但我猜,它們至少寬大的
我仿佛只能暫時待在外面,
安靜地看著它們安于大地的樣子。
私底下,我動用了
巨大的克制,才沒將平原上的天藍(lán)
和高原上的天藍(lán),做另一番對比。
表面上,我似乎成功了。
夏日,時光的旅行和生命的旅行
有很多重疊的地方——
就好像取材于歡樂,還是取材于痛苦,
有時候,還真就是你說了算。
至于對比,它們通常能解決很多問題。
但此刻,我卻拒絕陷入
比較的邏輯。沒錯,深入之后,
我感到了神秘的羞愧,
并且很可能,某種隱秘的新生
就建立在這強(qiáng)烈的羞愧之上。
但是更神秘地,我也感到了
神秘的驕傲,并且毫無疑問,
這驕傲,要比這羞愧,出色得多。
回過神來,仿佛永遠(yuǎn)都是這樣——
窗戶窄小,卻開得比門還大。
從河灘上撿回來的三塊小石頭
在窗臺上排成一行字。
你看不見,但我知道
你猜得出它們的心思。
此時。我擁有的,仿佛是
石頭的自信。不僅如此,
夜風(fēng),像剛撕下來的一塊皮,
裹著你的旁邊還有一個你。
前兩個晚上,還有月光
像卷緊的旗幟,寄存過三小時。
三小時以后,就好像今晚
絕沒有誤會過永恒。淅瀝的雨水
開始輕輕鋸著人生的恥辱。
我探出頭,夢一般的街道幽深得
就像有一群牦牛剛剛走過。
(選自《文學(xué)港》2014年11期)